阅读历史

第17章

作品: 子夜 |作者:茅盾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8-25 10:24|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33txs.com)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瞻远瞩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至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提拔,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轻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疯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轻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双手,能够转动企业的大轮子么?吴荪甫不由得脸色也变了,他咬一下牙齿,就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来,发怒似的唤着,他决定要莫干丞去暗中监视屠维岳。

但在接通了线而且听得莫干丞的畏缩吞吐的语音时,吴荪甫蓦地又变了卦,他反而严厉地训令道:

“看见了我的手条么?……好!都要听从屠先生的调度!不准躲懒推托!……钱这方面么?他要支用一点秘密费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这笔账,让他自己将来向我报销,听明白了么?”

放下电话耳机以后,吴荪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险试用这屠维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查看这可爱又可怕的年轻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维持自己的刚毅果断,不能让他的手下人知道他也有犹豫动摇的心情——既提拔了一个人,却又在那里不放心他。

他匆匆地跑出了书房,绕过一道游廊,就来到大客厅上。

他的专用汽车——装了钢板和新式防弹玻璃的,停在大客厅前的石阶级旁。汽车夫和保镖的老关在那里说闲话。

小客厅的门半掩着,很活泼的男女青年的艳笑声从门里传出来。吴荪甫皱了眉头,下意识地走到小客厅门边一看,原来是吴少奶奶和林佩珊,还有范博文,三个头攒在一处。吴荪甫向来并不多管她们的闲事,此时却忽然老大不高兴,作势咳了一声,就走进小客厅,脸色是生气的样子。

吴少奶奶她们出惊地闪开,这才露出来还有一位七少爷阿萱夹在吴少奶奶和范博文的中间,仍是低着头看一本什么书。

吴荪甫走前一步,威严的眼光在屋子里扫射,最后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觉得了,阿萱仰起脸来,很无聊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林佩珊则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的屋角,哧哧地掩着嘴偷笑。本来不过想略略示威的吴荪甫此时便当真有点生气了,然而还忍耐着,随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书来一看,却原来是范博文的新诗集。

“新诗!你们年轻人就喜欢这一套东西!”

吴荪甫似笑非笑地说,看了范博文一眼,随手又是一翻,四行诗便跳进他的视野:

不见了嫩绿裙腰诗意的苏堤,

只有甲虫样的汽车卷起一片黄尘,

布尔乔亚的恶俗的洋房,

到处玷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来的议论——伧俗的布尔乔亚[12]不懂得至高至上神圣的艺术云云,倏地又兜上了吴荪甫的记忆。这在从前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但现在却因枨触着吴荪甫的心绪而觉得可恨了。现代的年轻人就是这么着,不是浪漫颓废,就是过激恶化。吴荪甫很快地从眼前这诗人范博文就联想到问题中的屠维岳,然而要教训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来借题发挥:

“阿萱!想不到你来上海只有三天,就学成了‘雅人’!但是浪漫的诗人要才子才配做,怕你还不行!”

“但是有一句名言:天才或白痴,都是诗人。我在阿萱身上就看见了诗人的闪光,至少要比坐在黄金殿上的mammon[13]要有希望得多又多!”

范博文忽然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用半只眼睛望着林佩珊打招呼。

因为这是一句很巧妙的双关语,所以不但林佩珊重复哧哧地笑个不住,连吴少奶奶也笑起来了,只有阿萱和吴荪甫不笑。阿萱是茫然仰起了脸,荪甫是皱着眉头。虽然并非“诗人”,吴荪甫却很明白范博文这句话的意义。他恨这种卖弄小聪明的俏皮话,他以为最无聊的人方才想用这种口舌上的小戏法来博取女人们的粲笑。他狠狠地看了范博文一眼,转身就想走,却不料范博文忽又说道:

“荪甫,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办丝厂?发财的门路岂不是很多?”

“中国的实业能够挽回金钱外溢的,就只有丝!”

吴荪甫不很愿意似的回答,心里对于这位浪漫诗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高兴。

“是吗?但是中国丝到了外洋,织成了绸缎,依然往中国销售。瑶姊和珊妹身上穿的,何尝是中华国货的丝绸?上月我到杭州,看见十个绸机上倒有九个用的日本人造丝。本年上海输入的日本人造丝就有一万八千多包,价值九百八十余万大洋呢!而现在,厂丝欧销停滞,纽约市场又被日本夺去,你们都把丝囤在栈里。一面大叫厂丝无销路,一面本国织绸反用外国人造丝,这岂不是中国实业前途的矛盾?”

范博文忽然发了这么一篇议论,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诗人”的耻辱。

但是吴荪甫并不因此而减轻他的不友善,他反而更觉得不高兴。企业家的他,自然对于这些肤浅的国货论不会感到满足。企业家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增加烟囱的数目,扩大销售的市场,至于他的生产品到外洋丝织厂内一转身仍复销到中国来,那是另一个问题,那是应该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设法补救,企业家总不能因噎废食的呀!

“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吴荪甫冷笑着轻轻下了这么一个批评,耸耸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刚跨出了小客厅的门,他又回头唤少奶奶出来,同她到对面的大餐间里,很郑重地嘱咐道:

“佩瑶,你也总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吴少奶奶惘然看着她的丈夫,不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博文虽然是聪明人,会说俏皮话,但是气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处,很不妥当。况且二姊曾经和我说过,她想介绍他们的老六学诗。依我看来,仿佛还是学诗将来会成点名目。”

“哦——是这件事么?由他们自己的意思吧!”

吴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赞成范博文——这是最近两三天来她的忽然转变,但她也不赞成杜学诗,她另有她的一片痴想。

吴荪甫怫然皱一下眉头,可是也就不再说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大餐间,跳上了停在大客厅阶前的“保险”汽车,带几分愠怒的口气吩咐了四个字:

“到总会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子夜 (33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