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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作品: 江山为聘 |作者:凉歌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10-31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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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待至日头高升,她才睡醒。

翰林院有例,头一夜留院草制的,第二日不必天明前就入院,因是她慢慢梳理了,又翻了翻昨夜带回却未来得及看的卷簿,才收拾了书匣出门。

路上想起来方怀昨夜临别前嘱咐她的话,因而一进朱院,过了前堂后便径直去了编检厅。

翰林院里人人见了她都格外友善,弯目笑眉的样子,倒叫她一时间做不得反应。

一边有几个七品衔的编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另一头的几个学士也在笑论着什么,一院光景与平常相比,竟是热闹嘈杂了些。

方怀在里面案前坐着,她走进去,将书匣搁在一旁,轻声道:“方大人。”见他抬头招手,她才微笑着走了过去。

“坐。”方怀指了指一侧,慢声道,“有一事我与张大学士已商议良久,一直未得机会与你说。前段日子,门下省左司谏一缺……”

她不甚在意地点着头,好奇心作祟,耳朵微微竖起,细听那面的窃窃之声,没多久耳边便飘来几句低语。

几个编修中的一人道:“……国书是昨儿夜里刚由来使送到的,中书的人一看,丝毫不敢耽搁,立时就呈至御前细禀……嗐,这不都是听内都堂传出来的话吗?今日早朝一毕,皇上便诏了诸位宰执与参政入阁细议去了——太子册妃的大事,又是北戬的公主,谁敢马虎?……”

她听清,脸色蓦然变了。

方怀说了些什么,她全然听不见。

甚至已忘了自己站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恍惚间,思绪回至一年前的那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冲州府的官墙上张贴着黄宣邸报,道北境将要开通互市,道沈大学士将要来潮安北路主持女子进士科州试,道太子殿下——将要册妃。

他大婚之后,便要登基,便要身受这天下万民伏拜称颂。

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只觉好似又过了一个十年,日日月月飞一般地流逝,竟让她忘了他会册妃,会大婚。

他是皇上与平王的独子,是大平王朝人人敬仰的皇太子,是能够继承这万丈江山、广袤社稷的唯一人选。

她与他的距离,真可谓天高地远,可触不可近。

昨夜纵是身在那黄盖车驾中,纵是人在他一双硬臂中,她也走不进他心底一步一寸,更是不敢奢望那天家垂睐。

天家,天家。

那是容貌才略天下无双的皇上,那是铁骨昂扬气势迫人的平王……她就算触得到他,又焉能祈望那二人的另眼相看。

就连之前谣传最盛的太子妃人选沈知礼,在这“北戬公主”四字前也顿时显得了无分量。

也只有此等天家贵胄,才当是能匹配他的恰适之人。

“孟廷辉?”

方怀皱眉,看她出神,不由得严声叫她。

她眨眼,深吸一口气,抬眸,开口:“大人。”

先前方怀说了些什么,好似是听见有“左司谏”几字,可却不知他同她提这个是要做什么……

方怀道:“半月前,古相便要翰林院荐一修撰去充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我与张大学士商议良久未得定,终在今晨早朝之前向古相举荐了你,调呈入夜前便出,只是现下要问问你,去门下省你可愿意?”

她脑中轻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好一会儿才一字字地反应过来——左司谏,竟是让她入门下省!

此一缺虽在门下省是个小小从五品补官,可却是能够位在二省之内,更是能够时时见到——他。

经久渴望能够被擢升,可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擢升能够来得如此之快,且是如此令她慌乱不已。

她低头,颤声道:“回大人的话,下官自入翰林院至今尚不到一年,当初以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之身忝列从六品修撰一职已是承蒙皇上太子之恩,如今倘是受大人之荐而入门下省,只怕难以让翰林院的其他同年心服。大人不若待今春铨考之后再看臣该适何职……”

方怀抬手止住她的话:“左司谏一缺品秩虽低,可却需敢诤言进谏者任之。张大学士同我本来尚在犹豫之中,可经昨夜之后,他与我都定了心思,若是要从眼下的修撰之间选一人举荐,当是非你莫属。你若非是因不愿入门下省而推拒,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了,也莫要再多说旁的了。”

她咬唇,不语不动,似是默认了他的决议,头依然是低着,极力忍着不让心底翻涌之情流露出来。

静静听着,方怀一点一点叮嘱她的种种事情,将来去了门下省也莫要忘了翰林院的同僚们,或许将来不知何时又会被拜为翰林学士而回院……

她不时地点头,以示记住了,可思绪却在慢慢地飞散开来,直飘去隔了数条石砖阔街数堵宫墙的那一处,他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方怀终于说完,她也终于平复了心情,微笑着起身,眸子里满满都是水,脸上一副感激之情:“多谢方大人这段日子来对下官的教导,下官今后不论身处何位,定都会视方大人为平生之师。”

方怀点头,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可却绕过长案,取了本书来搁在她的书匣上:“待调呈来了,你便去吧。”

她揖拜而谢,也未再说什么客套之词,心知方怀极是厌恶虚与委蛇之人,便抱了书匣转身,欲退至外厅。

方怀却又叫住她,声音略低:“都说翰林院乃清贵之地,出口评人论事用词常常分寸太过,但翰林中人纵是张狂忤逆,也总是光明正大之徒。待你去了二省之内,才会知这朝堂上下云涌如何,遇事须得三思而后行。”

她凝眸,脸庞微微偏了偏,才一笑,点头而退。

检修前朝地方志的丈高卷簿都已被收拾妥当,移交给其余接手的编撰,她把案上的笔墨石砚摆放整齐,朝屋外望去,日未西跌,时辰尚早,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未几,外面有绯袍官吏入院,来递内都堂签发的调呈。

方怀代她接过,于众人面前宣读。

她安静地站在案后,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挑眉抬眸。

没料到,除了要调她去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外,竟还加授校书郎、符宝郎,谕令中言,此乃太子特恩,又诏她即刻接了牌子去门下省当差。

在场众人包括方怀在内,皆是惊讶不已。

本以为她昨夜当众让太子下不来台,太子当是怒不可遏,从前种种风传谣言也已烟飘云散,谁承想太子竟会又有特诏赐下。

她孟廷辉,二十年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第一个能入翰林院的女进士,第一个能以校书郎、符宝郎、左司谏并兼之身入门下省的女官。

这种种先例,竟都为她而开。

没有一个人知道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却没人吭一声。

她已不算是翰林院的人了,纵是方怀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来递敕令的官吏立身于一旁,看她道:“孟大人,若是都交代妥当了,便随在下入左掖门去吧。”

她心有千疑,亦是不解他究竟意欲如何,可仍是不动声色地接了调呈和牌子,只随手拎了她那个大书匣,随人出了院门。

过了北廊外横门,远望可见檐角飞峭、宏伟森肃的大庆殿半隐在宣德楼后,其上亮彩琉璃瓦映出的光直衔天幕,太阳西移,远远天际似也被镀上了一层薄金,如梦一般,颇不真实。

她走着,低眼看着脚下的块块宫砖。

或粗或细的纹缝中嵌满了冰碴子,令砖面上的那些神兽图案愈发清晰。

龙章凤案,双雕突魑……一个个都是森冽不已,足令观者胆寒。

领她去门下省的官吏一路不曾开口吐露半字,只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她便也未言,只跟着他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入左掖门,顺南廊下慢行,过枢密院,过中书省,再过内都堂……门下省的宽宽门阶便在眼前。

那人也未先行入禀,只回首对她微微一点头,道:“孟大人。”

她会意,不由得定了定神,在他身后踏阶入内,走过一段回廊,便由他带着进了东南面的一间敞厅。

一路上遇人不少,可这些人皆是神色匆匆,不论是朝外走的还是往里来的,在看见她时也至多是目光略晃,面上均无惊讶之色。

她心底却讶然起来。

想当初她以女子之身入翰林院时,那满满一院男子谁人不将她当作稀罕之物来打量,本以为今日入门下省也当得似彼之“待遇”,却不料这里的人竟是根本就没把她当作一回事儿。

走至此处,那人才终是开了口,道:“二省谏院内凡十一人,除左散骑常侍一缺尚未补外,其余同僚皆在此厅内供差。”

她冲他笑了笑,以示明白,随即抱着书匣走了进去,按他所指将东西放在一张空案后,然后才问道:“还未请教大人姓名?”

那人亦笑了笑:“敝姓曹,单名一个京字。在下不比孟大人,举进士至今将要四年矣,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左正言。”

孟廷辉动眉,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只觉他面色暖然,可话中却隐隐有讽刺之意,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了句:“曹大人过誉。”转身向里面帘后望了望,又问道,“既如此,不知郭大人眼下在否?”

曹京也向内张望了下,见似是无人,不由得扭头去向旁边坐着的几人道:“这位便是翰林院举荐来的那位孟大人……”见几人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他才又笑问道,“郭大人先前不是说要在此等着见她一面吗,怎的眼下倒不在了?”

一人探头朝外面看了看,见无人经过,便凑过来些,道:“你不知道,之前你拿了调呈刚走没多久,内都堂那边便来人传话,说是平王孤身独来,让中书门下二省凡三品以上的主事者都过去!”

曹京面露惊色:“平王?”

孟廷辉挑眉,抬眸看过去,心头亦是小惊。

自十年前太子参与朝政以来,便不闻平王过问国政军务,更不闻平王再入内都堂视事。

虽是人人都知,这江山天下、万丈社稷当有一半功归平王,可平王之于此事却是一向云淡风轻,便是皇上多次下诏欲上尊号,也都一概拒之不受,这么多年来唯一在乎的便是皇上的安危体泰。

前不久朝中还有传言,道皇上之所以要退位让政给太子,实乃是平王动了想要返居旧都、与皇上共享天年的念头。

皇上与平王其情之深,但凡在朝者谁人不知,因是此言一出竟也无人不信,都在心底暗叹不已。

可怎知,平王竟会于今日破了已循十年之久的例,再度前来内都堂过问朝政!

曹京一时满面好奇,又是一副错过了好戏的扼腕神情,倾身过去低问道:“你们可见了平王气度如何?久闻平王当年睥睨天下之雄风,可我入朝四年来竟是从未得见……”

那人摇头,轻叹:“除了平王诏传之人,中书门下二省其余的官员哪个敢不知死活地去内都堂瞧热闹?也是在你回来前不久才听那边出来的人说——平王当着那些二省老臣的面摔了相玺!”

曹京咋舌:“何事能惹得平王动怒?”

一旁又有人凑过来,诡笑道:“亏你还是谏院平日里最看得清朝事的人,这都想不出来?今日早朝上惹得群臣纷议的事是什么?早朝一毕,皇上诏了重臣入阁又是要议什么?”

“自然是太子册妃一事。”

曹京还未开口,孟廷辉的声音便自后面传来,轻轻软软的。

几人回头,就见她眼神明亮,脸上笑意盈盈,显是已听他们说话许久,忍不住要插一句嘴。

那人笑了笑:“孟大人果然聪明,人在翰林院都能对内朝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孟廷辉上前两步,抿了抿唇,又道:“我也是听你们议论得有趣,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可听不到这么多事。”

几人脸上均是微露得意之色,曹京也笑,对那人道:“如此说来,平王是不乐意宰执与诸参政所奏欲请太子尚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之议?”

“定是如此。”旁边一人接口道,“不然怎会皇上那边才议完没多久,平王便闻风而来内都堂威示一干重臣?本是听说古相最为推促此事,平王人至内都堂时正见中书省的人拟撰应请文书,当下脸色不豫……可眼下看来,二省之内怕是再也无人敢奏议应允北戬国书之请了。”

曹京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嘴唇动了好几下,才低声道:“……两国修好,连皇上都未示反对之意,平王为何极不愿太子尚北戬公主?莫不是从前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他这话一出,几人均是面色不自在起来,半晌才有人小声道:“那些传言谁知真伪,只不过平王从前在位时便与北戬有过不少过节,想来不愿让北戬的人将来坐上后位也在常理之中。”

孟廷辉在旁细细地听他们说的话,心中虽不知他们所谓传言是什么,可也多少明白了,这太子将册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一事定是要无果了。

心头好似有一块巨石瞬间被人挪去,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对几人扬唇浅笑,一脸不明就里的模样,转身回案去收拾她从翰林院带来的东西。

方一俯身低头,厅门处蓦然传来一声凉凉的低唤——

“孟廷辉。”

几人听见这声音皆是惊了一下,其中一人飞速回头,待看见门口之人,登时慌得连手中的笔都握不牢了。

“殿下。”

众人纷纷正身低头,敛袖道。

孟廷辉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未停,眸子轻抬,缓缓望过去,目光在他那张自打她入朝以来便不见其笑的脸上逗留了片刻,才道:“殿下找臣何事?”

方才她与这几人只顾议论内都堂的事情,连他来了都没发觉,更是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他们说的话听去了几成。

看着这几人在看见他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忽然有些想笑。

在翰林院待得久了,这“清贵衙门”中的人哪一个会怕朝中重臣贵勋,便是那一夜他怒气腾腾地来兴师问罪时,一院诸臣也没有当场怯过。

她不曾想到,到了这中书门下二省的地界,他的威势竟好似大了数倍,单看这几人的样子,也能想象得出他平日里在二省都堂内是如何治下视事的。

于是她这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倒让旁边几人愣了愣。

英寡只是淡望着她,声音依旧凉凉的:“随我去内都堂,日落时分可走。”说罢,便转过身去,走出了几人视线范围。

她低眼,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未想过第一天来门下省便能被传至内都堂,虽知左司谏一职位低言重,可这突如其来的加宠还是让她不能一下子适应。

更何况,若是单单传她去内都堂,大可随便遣个内侍来传话便可,他何必要特意来此一趟?

虽有疑虑,可还是不敢怠慢,她随手将东西放妥,理了理官服,便直身欲走,可才一抬头,就见身旁几人正默声望着她。

这目光,三分吃惊三分不信三分嫉妒,还剩一分隐隐约约的敬服在内。

她弯唇,亦是默声回望过去,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受翰林院二位大学士举荐,蒙皇太子特恩,她以一身三职入门下省之事怕是无人肯服,可他竟然屈尊亲来传她去内都堂,这又是多大的荣耀和恩宠,只怕这谏院中的人看了之后,没人会敢对她不敬。

廊角琉璃瓦五彩耀目,他的肩头亦是染就一层薄辉,人立在檐下,犹如崖边奇松一株,挺拔峻峭得让人不能直视。

她知他在等她,便垂手轻走过去。

心头忽动,有小朵小朵的浪花在胸腔里翻跃,让她隐隐颤抖,呼吸微促。

想开口,问他为何会亲身来此。

可却不知为何,竟是怎么都问不出这话。

他看见她来了,也无多言,只领了她往西面行去。

一路上廊柱错落,细雪映朱,偶有鸟飞振翅,嚓嚓声更显得他二人之间静谧无声。

她终于开口:“殿下是从哪里过来的?”

先前同那几人闲言时,未曾听说他在内都堂,想来平王冲重臣们发火时他应是不在场,可不知眼下他是否已听说了此事。

他道:“枢府。”

言简意赅,步子不顿,语气一如既往的凉漠。

她低应,辨不出他究竟生气了没有,便是寻常百姓,在听见旁人背后议论自己大婚之事时怕也会恼,何况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又如何能够真的波澜不惊。

可他眼下这模样,竟似方才那些人所论之事同他丝毫无关一样。

她又问:“臣今日接调呈,才入门下省,人还未站稳便被殿下带去内都堂,殿下这样是否考虑欠妥……”

他足下一慢,人停了下来,侧头低眸,目光探进她眼底:“你孟廷辉还有怕的事情?”

此话语气平平淡淡,可却让她脊背一寒。

至此刻才知,他其实是全听见了的。

她低头:“臣妄议平王、殿下,臣有罪……”

他打断她:“你没罪。”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识相地闭嘴,可却愈发想不明白他,索性直截了当道:“朝中上下为了太子妃一事已是乱议纷纷,却不闻殿下自己究竟意欲如何……殿下可愿尚北戬公主?”

他走着,不语,目光始终望着远处的殿墙。

她想了一想,忽而想起他说他才从枢府过来,脑中一闪,片刻后微叹,“臣这话倒是问得多余了。殿下雄心壮志,又怎会愿意让区区一个北戬公主挡了殿下的宏伟大业。”

他蓦然开口:“你放肆。”

她便闭嘴。

是放肆,可她何时不放肆过,他不是不知她大胆放肆,可他一次次容忍她,又对她加恩加宠的,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一路再也无言,直待走到内都堂北面的宽阔砖廊上时,她才又道:“其实对于殿下来说,只要不是北戬宗室之女,册谁为太子妃都无甚紧要的,不是吗?”

他在她身前半步,听见此话时身形忽滞,可却未回头,也未开口,直直大步进了内都堂的门。

里面紫袍金銙满满映目,高案雪宣朱墨籍乱,人声嘈杂,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显是一副乱阵未平的样子。

她跟着他走进去,可却像空气一样,一屋子人里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她,目光尽数凝在了他身上。

他入案落座,身子往后一倚,眸光扫了扫都堂里今日值印的人,顺手翻开案上落着的卷宗。

东面一角有些动静,未几便见古钦持了札子过来,递上去:“殿下。”

他接过,翻开看了看,望向古钦身后的几人,坐定不语。

古钦道:“此为臣等奏请回绝北戬来使之请的联名札子,殿下若是无异,便尽早落玺定音吧。”

英寡将札子扔在案上:“今晨听说古相领着一众重臣在景德殿劝皇上应允北戬之请,怎么眼下说辞却变了?”

古钦垂首:“臣同几位参政多番商量,以为……”

英寡不客气地打断道:“是因父王来过。”

几位老臣脸上都变了变,却也没有开口相驳。

他又道:“倘是我说,我要应允北戬来使之请,你们又将如何?”

一屋子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地愣住。

她站在角落里,只觉耳膜发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措辞半晌才道:“还望殿下三思。”

他的脸色立时就黑了:“父王多年来余威不减,古相至今仍惧其言?”

古钦站着,不发一言。

她心思玲珑,看这架势也知他是什么意思——他入主政事堂已逾十年之久,可一遇重事,这些东党老臣眼中竟仍是只有平王,而无他这储君。

再一想到之前的青州之事,若不是这些东党老臣的执意袒护,那王奇又如何能不被革职彻查?

边上有人上前道:“臣等商议,不如请旨册沈太傅之女沈知礼为太子妃,如此一来也好回绝北戬来使之请……”

英寡冷眼望过去,半晌无语,随后猛地一扬掌,将案上相玺摔了下去,一把火气直冲冲地撒了出来:“今日便让你们知道,这世上不只平王一人敢在你们眼前摔玺砸印。”

那玺方印半仰着,倒在众人脚下。

紫袖挨着金銙,乌压压一片,比不出谁的脸色更黑更难看。

一众无言。

……

当年天下五分,东有喜帝,西有欢王,二人本是宿仇,却在五国狼烟、天下战火中携手共行,横枪立马血染山河,平南岵、灭中宛、臣北戬,四国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业终抵不过二心相缠情深,是谁让了谁的江山,是谁夺了谁的天下,又有谁真可断言?

论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睥睨万人,知自己伤重难愈而将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挚爱,失了帝号失了江山可却得了她,得了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虽称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请上尊号为辅国神武平皇之后,朝中还有谁人不知,皇上是愿把这江山天下都给平王。

而这些当年随平王半生征战半生治政的东党老臣,纵是国号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只有平王一人是他们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独子没错,可太子自幼便与皇上的心腹老臣更为亲近——当年暗谏皇上杀平王以绝患的沈无尘多年来教导太子识民知政,当年随皇上御驾亲征的枢密使方恺为太子讲解诸路军务,而太子自打十四岁那年参与朝政以来,便与这些亲附平王的东党老臣政见时常相左;虽还不至于当廷争辩,可是以古钦为首的一干老臣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权东西分掌——古钦为尚书右仆射、当朝首相,而方恺为枢密使、掌军务大权,其余的知政使相及二省六部主事之职亦是由二党平分而领;但,倘是将来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这朝中东西两面老臣相对相峙的局面却不知会成何样。

老臣明白,朝中新贵明白,皇上与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语,平王不提,老臣皆在暗地里举朋党之争,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便从没被人戳破过。

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就在这内都堂里,当着两边老臣的面,太子竟然亲手将那层纸扯开揉碎,硬生生地冲古钦等人发了这火。

……

一片静寂无声中,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下。

老臣扭头,目光聚向角落里的一个纤瘦人影,脸色微变,好似直到此刻才发现这屋中站了个女官。

英寡亦撇眸望过去。

就见孟廷辉敛袖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紫袍老臣之间,走到他案前,弯腰将那相玺拾了起来,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放回案上。

她抬头,嘴角扬着,眼底笑浓,看向盯着她的众人,轻声道:“下官孟廷辉,今日头一回来内都堂,诸位相爷若有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钦挑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名字不是头一回听见,可这女人却是头一回看见。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厅中,沈知礼低眉细语对他说的那番话。

点她为礼部试会元时没有想过这孟廷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甚至在听见方怀与张仞两位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她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时,也没多花时间去琢磨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此时此刻,方觉出这女子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莫说在朝的女官,便是寻常一个见惯了他们这些中书宰执的官员,在面对眼下这一室剑拔弩张的情境时,也未必能做到像她这么坦然。

更何况,这是她头一次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高官重吏。

可她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先前紧张难耐的气氛烟消云散,便是高座在上的太子,在见了她的动作之后,脸色也松缓了些。

古钦收回目光,借机上前,道:“臣等断然不敢不尊殿下,然册立太子妃一事非殿下一人之事,实乃国之大事,因是恳望殿下三思……”

英寡目光凝重,嘴唇紧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爷。”孟廷辉的声音滑过来,切断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话想说,还望相爷准允。”

古钦抬头,正触上她清亮无杂的眼,不由自主便道:“直言便是。”

她又弯了弯唇:“下官入朝时浅,不比诸位相爷同皇上与平王相得相近,可纵是如此,下官亦尝闻皇上当年亲政前并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数年后才册后的。”

古钦脸色微变,却没有打断她,于是她又继续道:“于是下官想,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后登基?何不效法皇上与平王当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后大婚册后?如此一来,回绝北戬来使之请也是简单多了——只道太子欲效皇上所行,此时并无册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边的心意。”

话音落毕,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竟是无话可接。

古钦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位低人胆大,竟敢在这里讲这些话,且不说旁的,单就她那一口一个太子登基,便足可谓是忤逆大胆了,可看太子的脸色竟无不豫,于是更不知是该斥她还是由着她继续说。

她所道之事不是没人想过,可皇上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朝中谁人不盼太子能够广纳妃妾、多诞龙子?

因而纵是有人想,却也无人敢当众说出来,生怕会被旁人参劾为居心叵测之徒,更是因不知太子心意如何,怕说出来的话过于忤逆,以致太子直接降罪。

可她竟然毫无顾虑地说了出来!

她转身,轻声又道:“殿下之意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冷案高座之上,静默以待。

英寡望着她,半晌都不答一字。

她微微垂睫,又补道:“臣方才忘记说,虽是不册太子妃,但殿下可纳几个侍妾于东宫,毕竟一朝上下都望殿下能够多得子嗣。”

古钦心里一咯噔,竟不料她能把话说得如此全整,让人挑不出刺儿来。

英寡依旧望着她,可眸色微凛,好半天才偏过头俯望古钦人等,道:“皇上欲于八月二十六下诏禅位,在那之前,朝中不必再提册立太子妃一事。”

她眯眼,嘴角垂了些。

他分明是从禁中听了皇上的意思才过来的,而这禅位之日已定一事老臣竟还未闻,想必是之前皇上待平王回禁中后才与之相商的结果。

既如此,他方才为何还要动怒还要摔玺,还要同这些东党老臣撕破脸?

不过,八月二十六日正是他的生辰。

还有半年时间……

他便是这大平王朝的新帝了。

既闻皇上不使再议册妃一事,那便不敢有人多言。

虽知皇上退位是早晚的事,可仓促之间听见太子竟将于半年后行登基大典,仍是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沉默半晌,古钦方道:“既然如此,殿下以为该要如何回绝北戬来使之请才显得体?”

英寡道:“便依她先前说的。”

古钦又看了她一眼,目光略有深意,却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下来。

有人上前收去先前呈上去的应请札子,其余人等纷纷散了开去,回案治事,未几便闻低声议论又起。

他在上忽然道:“孟廷辉。”

她抬头。

他敲敲案沿,竟是道:“当初礼部试判卷之夜,古相曾当面对我推举过你,你能有今日三元及第之功名,当谢古相肯点你为会元。”

她脑转飞快,来不及细思,身子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去,揖道:“多谢古相当日之恩,下官如今人在门下省,还望古相将来能够多多提携。”

古钦脸色沉肃:“不敢。你是殿下近臣,如今居于门下省更得谨言慎行,莫要堕了殿下的名声。”

殿下近臣?

她眉头蹙起,直朝座上望过去。

入朝至今快要一年,她像这般见他的次数统共也不到十次,这“殿下近臣”之名是何时安在她头上的?

她自己倒是从未听说过。

英寡又道:“古相还不知,昨日翰林院誊错制文一事,便是她干的。”语气微带戏谑。

天灵骨盖铮叮一响,仿佛有金物敲了脑袋,她瞬时就明白了他今日带她来门下省到底是居心何在。

怕是仍旧不肯信她在那封请罪札子上写的话。

翰林院拟的那封制文,究竟是古钦授意与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作罢。

他不轻信她,她却反而坦然了。

朝中朋党之争互相攻诘之事他见得还少?若是肯这么容易地就信了她,她只怕还会觉得有丝失望。

是要试她,亦是要试古钦。

她竟然缓缓松了口气,被他这样谑责,总也好过在雪天寒夜里被他那似冷剑般的目光无言逼问。

古钦显是没料到他话锋转得这么快,目光一晃,低声道:“……臣今日早朝时分见到方、张二位翰林学士,已然听二人说了。”

英寡点头,神色微黯,道:“我忘了,这孟廷辉来门下省还是他二位学士今晨向古相举荐的,竟不知那些自诩清流的学士承旨们会对古相如此敬服。”

他说得轻松,可古钦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默声站在一旁,就见古钦撩袍欲跪,口中道:“殿下此言是欲置臣于……”

他挑眉,止住古钦:“古相这是要做什么?”说着,话锋又是一转,直言道,“还有一事,青州通判一缺我议由曹字雄去补,不知中书这边的意思如何?”

古钦低着头,道:“但由殿下决定,臣等绝无异议。”

英寡深望了古钦一阵儿,方点头,却是对孟廷辉道:“你去吧。”

屋外晚霞正红,恰是日落时分。

她行礼告退,待至了屋外,才觉出袖中双手攥出了一把汗。

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三言两语,可那话中隐而不宣的深意却足以让闻者心生惧意,想古钦一生在朝经事无数,又怎会不明白。

日落后风便有些凉,吹得她身上前裰翻飞扬起,露出里面的厚重官裙,擦得这地上积雪簌簌作响。

她心中有事时便走得飞快,仍然在想刚才内都堂里他的那些话,册妃、登基、草制、青州……他话锋句句利落,总在她还没琢磨透时便转去了另一事,此时方觉自己在这都堂重政之地有多青涩。

转弯时忽然撞上了人,身子倒在一旁廊柱上,肩膀都磕得痛。

她抬眼,身前半步站着个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都是歉意,口中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

她的目光移下去,这绯袍褐靴金鱼袋十二孔玉銙……再移上去,一双细细长长却极为明亮的眸子正盯着她。

男子朝后退一步,抬手揖道:“想必是翰林院调补来的孟大人。”

孟廷辉直起身子站稳:“敢问可是中书舍人廖从宽大人?”

男子笑:“正是。孟大人果然伶俐。”

她拨拨头发,垂眸道:“今日在门下省未见过大人,因是猜想大人是中书省的。中书省置官数众,可位不及三品却能佩金鱼袋的,就只有廖大人一个。”

廖从宽让开路来,却是转向同她一起往原路行去,仍是笑道:“久闻孟大人才名,却不想今日是这般撞上了。”

他步子稳健,和她挨得很近,臂摆之时敞袖都能擦到她的手背。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些,依旧是垂着头看脚下:“廖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太子人在内都堂,廖大人不去太子身边,倒同在下往门下省走做什么……”

廖从宽脚下一顿,却探身凑到她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那目光让她觉得无所遁形,只得直迎上去,待他看够了,才撇开眸子。

他眯着眼笑道:“孟大人莫要见怪,内子仰慕孟大人才作已久,在府上时常同廖某说,若有一日见了孟大人,定要看仔细了,然后再回去告诉她孟大人长了什么样。”

她微微尴尬起来:“定要让尊夫人失望了。”

廖从宽却摇头:“怎么会?孟大人虽不施脂粉,但也绝对比得过这朝中大半女官。”

孟廷辉无言以对,自入朝至今还未碰到过似廖从宽这样的人,本欲拔腿离去,可一想到他的身份家世,便又忍了下来,“廖大人谬赞。”

他便又笑:“廖某斗胆一请,下个月二十九日正逢内子生辰,孟大人肯否赏光来府一晤?”

她推拒道:“到时廖大人府上定是举座重臣,在下去了倒显得格格不入。”

他目光古怪:“孟大人现如今亦是太子近臣,又何出此言?倘是孟大人一意推拒,想必是瞧不起廖某这等蒙荫入仕之辈。”

孟廷辉没料到他说话如此直率,又唯恐在此处被有心人看了去,忙道:“在下绝无此意。下个月二十九日,在下必当登府拜会尊夫人。”

廖从宽这才扬眉,冲她一笑:“到时遣人送帖子给孟大人。”说罢,便反身大步往内都堂那边行去。

她转入一旁廊道,边走,边微微蹙眉。

廖从宽。

她怎会这么容易地就撞上他?

廖家数代为臣,廖从宽其祖父廖峻自先帝康元十一年起为相,在本朝乾德二年以中书令衔致仕,后于乾德五年过世,谥忠文靖公;其父廖铭袭爵承荫,亦是官至中书令、御史中丞,后因体虚而于乾德二十二年致仕。

廖家一门深蒙皇恩,上下通极显要,若论厚爵贵勋,放眼朝中,除却沈家之外竟是无姓可比。

可廖家到了廖从宽这一辈却是大不如前,朝中人皆暗道,廖从宽才疏隽而寡学术,然有口辩,且智多善谀;皇上因念廖家两代忠臣,乃特赐廖从宽尚书左司员外郎一职,四年后迁中书舍人,赐紫金鱼袋,例同使相三品重臣。

廖夫人张氏正是翰林学士张仞的大千金,廖从宽虽按理来说应同西党老臣关系亲近,可实又因夫人及张仞的关系而同东党老臣联系颇密,再加上他那显赫的家世,朝中青年才俊之臣亦是颇多附之。

这样的一个人物,孟廷辉从未想过自己会那般容易地就与之相识,且轻易便得到他开口相邀。

说是张氏仰慕她的才作,可张氏又是什么人?翰林学士府深闺里养大的千金,年轻时亦以诗赋闻名京中,怎么可能会仰慕她的才作?

可纵是心疑,她也无法拒之不去。

莫说她已当面答应了廖从宽,便是单冲廖从宽在朝中东西两面的人脉和这廖姓一字,她也没有理由能够不去。

三月二十九日正逢春季铨考,待从吏部出来,已是日跌时分。春色悄绽,御街两旁桃李梨杏翠叶初露,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娇嫩。

廖家特意遣了辆马车来接她,待至城南廖府时,天色已暗,府院外面一溜十六盏晕蒙蒙的灯笼,进去便见彩带结树、高阁楼台无不点灯,处处都是长幔轻纱,足见廖从宽对其夫人张氏的宠溺之度。

因是张氏生辰,所以不少来赴宴的朝臣都带了家眷来,多数千金都是在太学读书的,相互间也都颇为熟稔。而孟廷辉是直到来了才知,廖从宽除她之外,在朝女官中就只请了沈知礼一人。

可沈知礼是什么身份,张氏若请沈知礼那必定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她又如何能和沈知礼去比?因而她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的,频频琢磨廖从宽请她来究竟是什么用意。

入夜后酒宴正酣,沈知礼一手持了酒注子,一路越过数条长案过来找她,见她便笑:“孟大人——”

孟廷辉瞧见她的神色和动作,不由得咬舌而笑:“你这是在取笑我。”

沈知礼抿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又瞅瞅她的,伸手指道:“瞧瞧,你那银鱼袋佩着可真是神气,我可就没有——”

孟廷辉倾身夺了她手中的酒,拉她坐下,笑道:“喝多了吧?”

沈知礼脑袋一歪,顺势枕在她肩头,也不顾旁人的目光,眯着眼望向厅中最前面的三张麒麟案,轻声道:“我可没喝多,我若是喝多了,我可就不管不顾地去枕他的肩了——”

这句话的尾音拖得格外长。

孟廷辉侧眸,顺着她的目光所向望过去,就见那边坐着的正是中书门下二省、枢府、御史台的三品以上重臣,无一不是执政使相。

沈知礼的目光飘忽迷蒙,孟廷辉辨不出她说的到底是谁,可心头却渐渐硬了些——虽知她这定是酒后胡言乱语,可更知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胡话。

前面忽然响起一片笑声,不知是那些朝臣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孟廷辉犹在转思,却不防沈知礼突然重重拍了下她,凑到她耳旁道:“多亏你那日在内都堂谏言,让太子登基前不册太子妃……否则我早已被他当作贡牲似的呈上去了。”

她唇间满满都是酒气,脸庞亦泛着酒后潮色,一双眼中水光突涌。

孟廷辉听清,又望了前面一眼,然后垂眸,伸手揽过沈知礼的腰,将她拽起来,往厅东偏门处走去。

心中已知她所道何人,不可谓不惊,可却顾不得惊,只怕她会在这廖府家宴上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来。

沈知礼倒是乖,由着她一路带了出去,静静地不再说一字。

厅中觥筹交错笑谈不休,只有外面候着的几个廖府下人看见她们出去,却也没有劝留,都知她二人算不得贵勋显要之辈,因而待孟廷辉辞谢过后,便让人去叫沈府等在外面的小厮将车驾过来。

夜风中她二人相簇而立,寒意催退了酒劲,沈知礼忽而蹙眉,一眨眼,落下泪来。

孟廷辉立着未动,不知如何劝,亦知没法劝,抬眼望向夜幕深空稀星,忽觉一阵心酸。

这世间难事何其多也,可却未有一事似情之难。

纵是如沈知礼这等家世样貌皆出众的女子,也终是迈不过这道槛。

睹此情境,她又如何能不想到自己,这十年,十年……这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年,多少年……

沈知礼脖颈轻弯,咳了几下,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拽过她的手,道:“你莫要太招摇了。”

孟廷辉回神,却不解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什么?”

沈知礼眉头动了动,好似不满她这反应,一松手,道:“廖从宽之所以肯识你请你,还不是看在太子同你亲近的分上……你可知近些日子来,我在兵部都能听见人在背后议论。”

她愈发一头雾水:“议论什么?”

沈知礼一副她明知故问的样子:“之前有次你半夜三更地回女官公舍,恰有女官看见你是从太子的车驾上下来的,此事都传遍整个禁中了,你还装不知道?”

孟廷辉眼底一冰,抿了唇不言语。

才知为何人人皆言她是“太子近臣”,只怕是自她调入门下省的那一日清晨始,此事便已开始口口相传。

那一夜她装晕,可她没料到他会用自己的车驾送她,更没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却还会被人看见。

沈知礼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门下省任职,且又颇受太子宠信,如今连廖从宽都肯对你示好——”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却是猛地一弯腰,干呕了起来。

孟廷辉低叹,从袖中抽出巾子递过去给她:“你也莫要这样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当日的狄校尉……”

沈知礼一把拍开她的手,浑身发抖。

马铃轻响,沈府上的小厮从车厢后探出半个身子:“大小姐。”

孟廷辉收回巾子,见她神情不比往常,脸上泪珠扑簌簌地滚粉而落,不禁一时语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见这么一番情景心中会作何想法。

沈知礼抬袖抹了抹颊,迎风冷吸一大口,然后大步过去,临上车前却回头望了她一眼,可又终是没说什么,只揽了帘子上车走了。

身后有廖府的人过来请询,说是可遣马车送她回公舍去。

她这才感到手脚冰凉,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一切,可却偏偏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一时微恼,半晌才反身应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马车往回行去。

西津街头夜市刚开,灯亮如昼,各色铺子叫卖声远远传来,夜风夹杂着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来。

马车从东市子桥上行过,下面河水静淌无声,细小的水纹漾起一棱棱的镜样光芒,衬得这夜色更深。

这城中如此繁华,一派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牵着手乱跑嬉闹,大人赏一颗从夜市摊子上买的金丝梅儿便会使他们乐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丝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这么平凡的生活她却也从来没有享受过。

爹娘是谁她不知,合家欢乐她不晓,这么多年来都是孤灯茕影,一方屋舍独处之。

高官贵宅中的酒宴上,她纵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里也终究融不进那些家世显赫的承荫子弟中去。

这偌大一个天下,她有谁人可倚可靠?

便是连像沈知礼那般任性地为情而醉酒流泪,对于她而言也是万分荒唐不可为之事。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偏偏恋上了那个手握全天下的人。

因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泪,终不过是至奢无用之举。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因为得不到他而伤心?

风吹车帘,马车轱辘咯吱一声,竟是停了下来。

透过帘缝望出去,见已是朱雀门外贡院一带,闹市已去,路宽且暗,有个宫里的小黄门在下拦驾,道:“太子口谕,着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即刻入东宫觐见。”

廖府的小厮松缰,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辉已然撩帘下车,将他遣回去,然后对那小黄门道:“有劳带路。”小黄门步子飞快,转向行去,她跟在后面,过了御街才又道:“敢问太子为何知道我会从这里过?”

那小黄门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这么一路逆着夜风直入宫门,近东宫时她抬手摸摸发髻,又拉拉衣裙,才随人迈阶而上。

殿内暖意逼人。

门板在后一合,她便躬身向座上道:“殿下。”

英寡斜坐着,一手快速翻着案上的札子,眼不抬地道:“廖家的酒可是美酿?”

她知他定是知道她去了廖府,否则也不会让人在贡院处等着她,更知他这话意不在问她,满腔诘意甚浓,倒好像她去廖府是一件劣举似的。

于是便低眸视下,不吭声。

他又问:“左司谏一职是做什么的?”

她就算再傻,也知自己定是哪里触怒了他,不由得上前小半步,轻声道:“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阕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二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他终于抬眼看她:“入门下省还不及三个月,便能去廖从宽府上赴宴了?”

她抿唇不语。

他忽然扬手甩过来一本札子,砸在她脚下,冷声道:“我看你是身在门下省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她也不多语,弯腰捡起那札子,还没看时心中便隐约有些明白,待一翻开,只匆匆一扫,便合了眸子,嘴角一抹冷笑。

札子是御史台侍御史严叟上的,参劾她与中书舍人廖从宽相交过密,而二省谏官最忌与给事中、中书舍人相通,遂进言限令她今后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而入中书省亦不得由正门出入。

她合上札子,想了想,方道:“御史台群吏每逢月末便要寻些事端以拟弹章,否则是交不了‘功课’的,殿下对于这点应当比臣要清楚。想来殿下也没打算要按这札子所奏之法来限隔臣,只是臣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他眉峰陡扬,字字有如寒潮掀滚:“数朝中多少女官,谁人像你一样入朝一载便能官至从五品?出入中书门下二省,又有内都堂谏正之权,这二省当中有多少人都恨不得你能踏错一步,好看你狠狠地摔下来,你知是不知!”

她面色恬淡,微一点头,道:“臣自是知晓。只是臣不知,纵是臣狠狠地摔下来,那也是臣自己的事,殿下为何要动怒?”

英寡脸色一僵,眉紧紧皱起,半晌一推案,起身走下来。

她拢袖站着,头低垂,看着那双墨靴一路而来,停在她面前半步,不禁一扬睫,道:“殿下若是因臣亲附廖从宽而动怒,便依严叟之奏,限臣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臣绝不自辩。”

侍御史严叟乃是古钦一手提拔的,身处东党臣党多年,这封弹章虽是弹劾她与廖从宽交游过甚,可那暗下之意分明是针对他对她恩宠过甚,而她决不信严叟这封札子是无人在后指使、自行拟进的。

连她都会怀疑,他又岂会不疑?就冲他眼下同东党老臣这张甚于弛的关系,他也不可能真的依了严叟之请,限隔她于政事之地外。

他不语,她依旧半垂颈首,只是眼中稀光渐凉。

她虽是人处门下省又颇多亲附太子,可却从未想过真要与这些东党朝臣争斗什么——毕竟同殿为臣,政见不同不足以成为党争之祸——可却不料这些人会当她是好欺善压之辈,以为一两封弹章便能将她吓退了不成?

她兀自想着,又道:“殿下,臣……”

他俊眉忽而一舒,打断她:“你退殿吧。”

她不由得抬起头。

又是如同上次那般,怒气来了又走,情绪一阵阵儿飞也似的变。

她这才开始纳闷,不知他这几次三番对她态度多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想来想去却不敢多想深想,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比她高那么多,看着她的时候双眸低眄,那瞳中异色愈发蛊惑她心,脑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之前在闹市街前所念所想的事情。

于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轻咳,试着问他道:“此事并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顿便好,何必还要夜里传臣入东宫?”

他脸色变了些,不答她话,可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

她触上他的眼神,声音瞬时轻了下来,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来的路上行过东市子桥,看那西津街头的夜市很是热闹……臣当时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合,眼底尽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凉意,嘴唇微动,似是欲言。

不待他开口,她便扬唇,抢着道:“臣只当自己是在做梦,胡言乱语罢了,殿下别又斥责臣。”

他果真没有诘责她,反而盯紧了她,慢慢地问:“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这似能洞彻人心般的目光,立时便垂了眼,心头在颤,好半晌才启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问,可臣不敢犯皇上与平王的尊讳。”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却偏过头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会是这反应,当下轻应,敛袖行了礼,慢慢退出殿外。

外面夜雾正浓,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树,将她的心浸得潮润湿重,万般深情,点点生寒。

殿内烛光正耀,映亮了紧闭高门一案长折,将他的脸晃得忽明忽暗,两个朱字,笔笔跋扈。

喜,欢。

她说——

她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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