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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作品: 江山为聘 |作者:凉歌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10-31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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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当日,沈知书出城相送三十里,却是一路无言,只递了封札子与她,请她回京呈与皇上。

她虽知此事逾矩,却也未拒,暗下收了札子,与青州府官吏作别之后,便由狄念所率亲军护送归京。

路上虽然日日在赶,可寒雪之冬远途难行,京中的正旦大朝会仍是被她错过了。到京之时,已是正月初九的子夜时分,外城兵阙远见亲军旌仗,慌忙开门相迎,当下又遣人快马进宫去报。

外城街道上满是喜庆之象,纵是在深夜冷氛中,她依然能够嗅出那糯酒甜香之味,心底也跟着软了醉了。

她明明生不在此地,可却觉得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与狄念及一众亲军将士在内城南门前告别,便与闻报来接她的孟府小厮一道入城回府去。

小厮见她安然,一脸兴高采烈的神色,平日里惧她不敢多言,此时却也变得话多起来,直在车前嚷嚷她不在京中时的大事小事,又说她在潮安平乱之事已经传遍京中的大街小巷,人人称道。

最后又悄声暗道,皇上封赏的东西全在府里堆着,就等她回来去看。

她一听见那皇上二字,就满心忐忑起来,脑中只想着那一张黄宣上的话,身子偎进车上软垫中,脸竟然就这么红了。

回到府里,洗去一身风尘,吃了点东西,便熄灯歇了,也未着意去看他究竟封赏了她些什么。

宫中一夜亦未有信,安寂得令她几乎就要觉得,他根本不知她已回京。

翌日天晴,等她醒来时,已近晌午。

正月初十,皇上该依祖制御幸金明台,率朝中百官观看诸军百戏,然而却也未闻宫中有人传她同去。

她起得晚,隐约有些担心,生怕是自己睡过了头,便叫人来问宫中可有来人,可府上人只是摇头,说宫里一直没信儿。

一直到入夜时分,用罢晚膳,她揣度着金明台的武戏当已尽散,而皇上也应已坐驾回宫,这才令人服侍她换了衣裳,准备入宫述职。

他迟迟不命人传她,可她却不能失了臣礼。招抚哗变乱军这等大事,她人既已归京,又岂敢不速速入宫谒上。

可一出府门,就见街头站了两个小黄门,像是正要往这边而来。

她以为是禁中正巧来人传她入宫觐见,便忙吩咐府里小厮备钱分赏那两人,又急急地转身上车。

街墙夜影下,忽然晃出一人一马。

光影暗淡,那人长身立马,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纷,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鬃微微扬抖。

她心头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撩了裙摆欲上车的动作就那样僵住,眸光怔望着那人那马。

纵是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她也认得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气势风华。

那人亦是不语不动,隔了这么远,只是淡望着她。

良久,她才收手。

长裙百褶如散花一样蓦然落下来,遮住她的官靴。

她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轻声道:“陛下。”可这声音缥缈得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马儿陡嘶一声,夜空中鞭声凌厉刺耳,四蹄尥动,下一瞬便跃至她身前数步。

他揽辔收缰,俯身看向她,嘴角轻牵:“孟廷辉。”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声音是如此低沉而熟悉,夜夜都在她的梦里湃荡不休,令她一生一世就这般沉迷失智,无怨无悔。

他握着缰绳的手动了一下,大氅微微敞开来一些。

她看清了那里面的衮服,不由得又是一怔,口中下意识道:“陛下自金明台而归,尚未回过宫里?”

他望着她,不语,眉头却缓缓一舒。

夜里四寂,此处除却她府上的小厮和那两个常年随驾的小黄门外也无旁人,可她仍是害怕被人看见他私来孟府,当下不知如何是好,神色踌躇,终是又开口,道:“臣方才正欲入宫觐见。”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口道:“过来。”

她便依言上前,走到马儿身侧,抬头望他:“陛下。”

他眼底有火星一闪即灭,紧望着她,然后猛地倾身而下,将她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沉喝一声,吁马掉头,往城北驰去。

冷风划过她的发鬓,马速飞快,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便已过了数条街,蹄声嘚嘚,一下下敲着她的耳膜,令她一时觉得像是在梦中。

腰间是他的大掌,硬而有力地箍着她。

她轻轻吸了口夜风,看着街景迅速后退,小声问他道:“陛下不顾朝制,这是要往何处去?”

他的嘴唇压上她耳边:“西山。”

马背在震,她心亦震,急道:“已是入夜时分,宫中久久不见陛下,该有多急?外城诸司见了陛下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孟廷辉。”他将她搂得更紧,唇息愈烫,“你谏正有理,可我等不及了。”

他这话是如此随意,可又是如此霸道,令她一时无言以对,就这么由他搂在马上,一路驰向内城北门。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任是他的话他的要求有多么逾例多么令她不解,她也无力抗拒。

在旁人面前尚能淡然处事,纵是再棘手的情境她亦能不慌不乱,可唯独次次见了他,便像是失了心似的逆火而进。

正月初十的夜里,他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带着她纵马驰过京城中的大街小巷,罔顾天子尊位罔顾她的身份,连身上衮服都未换,便要这么出城往西山去。而她,明知他此刻的行为便说是疯狂亦不为过,可她依旧愿意随他一道疯、一道狂。

街边高树枝丫上有零星碎雪震落下来。

她脖颈一凉,不禁轻颤。

他一把扯开大氅,将她结结实实地裹了进去,右掌控缰一转,驰速愈急。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大氅长羽滑顺暖热,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令她顿感醺然,又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北门城洞大开,下面竟然有人手执红纱珠络灯笼在等,照亮了一路青砖石道。

守军亦撤,留待的竟都是些皇城司的人,见他快马驰来,便纷纷躬身相迎,待黑骏箭风似的蹿出城门,才直身去闭门。

她在马上惊讶得不得了,双手紧紧握住身前鞍桥,努力侧头去看他:“陛下?”

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才从金明台回来便去孟府将她掳了就走,可方才的那一切,分明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他在储君位上凡十一年,内外诸司里他的亲信不在少数,如今他身承大统,内廷之中忠于他的人更是愈来愈多。今夜这出城一行,他若想真心瞒过外朝诸位臣工,怕也不是难事。

夜风撩过他的眉眼,给那一双流光微凛的眸子更是镀了层暗意。他注视着她,目光愈显肆无忌惮,火一样地烧过她的粉颊红唇,最后一敛眉,又猛地抽了一鞭,催马儿快行。

雪意纵漫一路阔道窄径,夜色愈深。

出城向西三十里,并非短途,可他驭马疾狠,令黑骏纵力飞驰,半夜时分便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上有祥云观。

从前国中西祀大典五年一行,祀典皆在西山祥云观中。沿山腰而上不远,便可见祥云观之檐角飞兽,琉璃翠瓦在夜色中亦绽光芒。

她一向只闻祥云观其名,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祥云观其实。她从前在翰林院协修先朝国史时,曾不止一次读到过那些繁复的祀典礼志,深知此地之于天家而言极是秘重,万没想到他说的带她来西山赏雪,会是直上西山祥云观。

夜色空迷,马蹄踏雪声格外清晰。

弯径静整,傍山而上,他的呼吸荡在她耳边,她的心跳愈来愈快,终在最后一个弯转过后,看见了祥云观阙前那一片平展阔大的石砖。

观阙两边,立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放眼望去华美得令人心惊。

那些小小的细焰隔着红纱轻跳晃动,二百对灯笼的光芒映着这夜下远山雪色,静窒而大气的美。

她坐在他身前,人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颗心犹如浮在天际云端,不知所处。

他的手从她胸前滑上去,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问她道:“美吗?”

她怔怔地点了一下头,说不出话来。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口中短促地沉喝一声,双膝一敲马肚,令黑骏朝祥云观阙前行去。

她的目光依旧在这二百对金红色的灯笼上挪不开,眼底尽是山壁白皑灿雪之色,只觉连这苍穹夜空也跟着明亮起来。

从来不知,雪能这么美;更是不知,雪能这般赏……

她不傻,知道这二百对红纱贴金灯笼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这么点着了立在这里,若非祥云观的守吏知道他今夜要来,断无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他究竟筹谋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还要让她惊讶欣喜多少回?

马儿在观门外面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又迅速将她抱下马背,然后抬手解下身上的鹤羽长氅,给她披在肩上。

观里有人闻声而出,见他已至,忙躬身行礼,又引他入观往里面走去。

她微微脸红,两手抓紧了长氅襟缘,悄悄抬眼去看那官吏,却见那人神色如常,好似丝毫不觉他带她来有何不对。

于是她稍稍放下心来,撇眸瞅他一眼,暗道他手段非常,竟不知是如何使得这一路上的官吏如此伏服。

祥云观后建有殿次,专供皇上西祀时换服歇憩。

守吏引他二人入得殿内,又施了一礼,便掩门退了出去。

里面设了熏笼暖炉,热气扑面,她被冷风吹了一路的脸庞顿时变得红彤彤的,润泽粉嫩。

他低眼看她,眸光明灭不定。

她自觉地将长氅脱了下来,轻轻搁在一旁,道:“此地乃是西祀重地,陛下今夜带臣来此,实是逾制。”

他抬手拨了拨她耳侧的碎发,眸子半眯:“你在柳旗县擅自入城,不是违背圣意?”

她身子一僵,想他终是来责她此事,当下不由得微窘,小声道:“当时事非常态,臣别无选择。”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别无选择?”他的语气满是威胁之意,可却低头去亲她的额头,“你何时别无选择过?你只是胆大妄为,从来未曾将我放在眼中过。”

她急急抬头,辩道:“臣从来没……”

话没说完,他的嘴唇便堵了下来,将她后面的话生生吞灭。

这个吻又重又狠,顿时轰散了她仅存的一点神志。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他,急切地回应着他,细舌在他唇间轻浅摩挲,水眸半合,许久才稍稍离开他一点,口中喃喃道:“陛下……臣亦很想念陛下……”

他喘息沉重,手掌探上来握住她的脸,低声道:“今日在府休憩好了?”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身子一斜,整个人被他抄了起来,拦腰抱着往殿后走去。

他眸光火样,步子又大又快:“那便正好趁夜赏雪。”

她略略回神,诧道:“方才观外……”

他抬脚踢开殿中后门,挑眉低笑:“西山雪景天下无双,方才根本算不上什么。”

出了殿门,寒氛骤然侵体,头顶夜幕青暗无边,不远处却有水雾迷漾而来,带了丝丝暖意。

她挣扎着下来,直望过去,就见山壁之下正是一汪温泉清池,三面傍山,一面有路连向殿次,温泉四周白雪半融半凝,冰晶剔透。

天上有细雪慢慢在落,泉水清波折光,那一粒粒碎雪飘入水中,纷纷漫漫如落花之蕊,美得醉人。

她慢慢地垂眼,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抖:“这地方是如此之美,臣何德何能,可享陛下一片心意?陛下今夜这般做,倒是要折杀了臣。”

他揽过她的身子,将她带着往温泉边上走去,眸底流火,声音沉哑:“若觉是折杀了你,便记住我对你的好。”

泉波清漾,刚好没过他的胸口。

她两手攀着他的肩,被他搂在怀中。水丝暖滑,无缝不入,轻纹撩过她的胸背,如细絮沾痒,令她忍不住微弯了嘴角。

暖雾氤氲,腾绕在二人之间,洗润了他犀利的眉,浸得那一双异色暗眸也闪动着点点水光。

池边厚雪上衣袍革带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长长的蔽膝之上那一幅金绣火章异常刺眼,直像是要将这一切冰雪统统烧净成水。

山谷幽静,夜幕上悬了几颗稀星,时而轻闪。不远处的殿次内灯烛未熄,仍是一路透过光来,淡辉照亮了四处雪色。

一切都是这么美。

美得让她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可他的心跳是如此有力,抱住她的一双手臂更是骨硬非凡,容不得她不信这是真的。

“孟廷辉。”

她意识涣散间,忽闻他低声叫她,忙抬眼望上:“陛下?”

他的目光不似往常那般锐利,反倒满是暖意,直探进她眼底,看见她脸庞泛红轻咬唇瓣,便扬唇低笑,手指拈住她脑后发簪,一把抽落,任她一头长发垂入水中。

他看着她,长指移动,轻抚她的眼角弯眉。

她在旁人面前明明是那么强韧,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打击不了她那一心一意向上爬的信念,可她在他眼前却是这么不遮不防,将自己一丝不留地尽献与他。

而她这番小女子情态的模样,这世间也就只有他才能看得到。

他想着,嘴角又翘起,一手在后搂紧了她的腰,俯首亲了亲她的脸,又啄了一口她的唇,开口再叫她一声:“孟廷辉。”

她的眼睛浅浅眯起来,沉醉在他这温柔之中,耳边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慑人心魂,直叫她浑身都软了,开口亦是无力:“……臣在。”

“柳旗一事,让你受罪了。”他道,声音低淡,“狄念白日里已向我禀明,说明平乱始末。”

她垂下眼睫,低声一应。

他打量着她的表情,不动声色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她人在青州时曾拜表入京,所道是因乱军归顺不诚而被她下令尽数坑杀,并未提及她暗下做的那些手脚。此时听他这语气,也知他不可能丝毫不疑,他是何等聪明多智,又是何等明察秋毫,她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可他既然这么问了,就代表他无意点破她,不过是想让她主动坦言。

她前后思量半晌,索性一横心,摇头轻道:“臣要说的话,之前长奏中已然尽表,并无可多言的。”

他深望了她一阵儿,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埋首在他胸前,微微闭眼。

事已成此,与其说出她是为了他的谕令才使计诛杀几千禁军将士,不如就让这事沉在她的心底,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牵扯到他一丝一毫,何苦还要坦言说出来?

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于她而言已是足矣。足矣。

十多年前的那一夜她亦是这般埋首在他身前,少年胸膛暖意驱退了她一心寒气。从那以后她便只想要他,这一生只愿有他一个男人。现如今她能得他半许柔情,就已觉得是天赐殊恩,满心富足。

他忽而问道:“可有怨我心狠手辣?”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先时或疑陛下谕令,可待臣进了柳旗县后,才真切地觉得乱军实是罪不可赦。如若赦此一营,北境沿线诸军必为后患。倘为大局计,纵是心狠手辣亦无碍。”

他的脸色有些沉,声音亦低:“你能这么想,我便不担心了。”停了停,又道,“天下大局在前,常有难决之事,然以万民为虑,则离不了心狠手辣……”

她不知他的话锋怎会突然扯到这里,而语气又颇沉肃,似有暗意藏于其间,可她却辨不清楚,只轻轻点头,以示知晓。

暖而微烫的温泉蒸得她皮肤开始泛红,身骨经脉都像是被热气贯通了似的,令她浑身燥热不安。

她的脸庞蹭了蹭他的胸膛,小声道:“陛下……”

他低应:“泡得可舒服?”

她仰起头,一双眼水汪汪地瞅着他,嘴唇嘟哝了几下,才道:“舒服。”说着,两只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起来。

指过之处,皆是紧绷厚实。她明明能感受到他的欲望,可他却只是任她随意乱摸,久久不动。

她热得发晕,攀住他的肩头,凑过去亲他,眼睫擦过他的脸,又睁开,眸子上也挂了层氤氲水汽,声音有些发闷:“……陛下今夜带臣来此,真就只是为了赏雪?”

他眼底尽注笑意,神情舒缓:“……真就只是为了赏雪。”

她抿抿唇,垂了头不吭气,身子贴住他,不再乱动。

他无意与她欢好,可她心底却渴望得阵阵发痒。然而这话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莫论此事由女子来道是多么羞窘,单说她是什么身份,又岂能开口向皇上索求这等事情?

只消一想,她便要在心中暗啐自己真是枉有一肚子圣贤学问,从前别人说她是佞幸宠臣尚可称是不明就里,可她现如今满脑子想的,竟当真是佞臣才会做的事情。

她忽而微恼,抬头蹙眉,轻声道:“陛下当日在冲州城外,将臣骗得好惨。臣若是早知心中那人是当今天下之主,断无可能会在州试上那么做。”

他挑眉:“我并未骗你。”

她闻言愈发恼了:“陛下说自己姓何名独,怎不是骗臣?”

他慵然低笑:“当年上皇与平王予我双名,此事天下人皆知。说是姓何,不过亦是随了父王微服出巡的往例。”他轻掐她的下巴,神情微有不豫,“倒是你,敢这般直呼圣讳,该当何罪?”

她不依,道:“上皇与平王当年亦有言,道皇太子虽有双名,然不以独字为讳,天下人不必趋避此字。”

他笑起来,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低头吻住她,唇舌缠磨许久,才抵住她的额头,哑声道:“叫一声我的名字,让我听听。”

“陛下是想让臣送命不成?”她的脸庞红扑扑的,眸子明亮,话虽露怯,可神情却丝毫不惧,直凑到他耳边,唇间飞快地轻吐二字,“……英、寡。”

他身子轻震了一下,嘴唇仍是弯着,眼底笑意未退:“孟廷辉,你果真是胆大包天。”

可心底里的暖意却是一阵阵在涌。

自幼及长,除了他那一双高高在上的父母之外,还有谁人敢这般唤他的名字?而这一个“寡”字,又是令他背负了多少人的厚望、期待和信任,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所虑皆是这一片江山天下,何曾将私情置于心间过。

但他今夜此时,却是如此渴望听见她这般唤他的名字。

这一字从她唇间轻轻吐出,飘飘然无束无缚,就好像她对他的感情一般坦净如雪,毫不沉重。

令他再也无法压抑心底之情。

她低眼,轻声道:“臣是仗着陛下宠信,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她微顿,声音低下去,“……因臣不知哪一日会不再得陛下宠信,到时再想要胆大包天,怕也不能。”

他握紧她的脸,迫她抬头看他,眼底一片燎人火色,开口缓缓道:“我从来都不是无情寡欲之人,只是自幼目睹母皇父王生死不渝之情,我不知世间会有谁人亦能令我动情若此。”

她怔望着他,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他盯紧她,嘴角又略略一扬,一字一句地道:“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孟廷辉,你可听清了?”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这一句话有如尖锐利刃一般,顺着她的心尖蓦然劈划而下,将她心房之外那层自以为是的坚硬外壳瞬时削裂。

有苦苦酸酸的渍液从心头漫出来,令她一时难以呼吸。

一直以来都知他不善多言,谁知今夜他这一句话竟是如此振聋发聩,字字如锤,连江山天下都被他拿来作誓。

怎能想得到,他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她躲不开他的目光,脸被他捧在掌心中,只觉心里浪起冲天,眼底亦湿,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可眼前却被泪水遮得有些模糊。许久,她才微微垂睫,抑住一心涌动,开口道:“……臣没有听清。”

他掌劲稍重,薄唇一开,轻吐二字:“欺君。”

她浑身一麻,仍旧没有抬眼,只道:“陛下欲拿江山天下作誓,臣怎敢听清?臣不过一人一命而已,又怎敢与陛下之江山天下并重?陛下若执意这样,便是想要臣死。”

他伸指抚过她微微发颤的红唇,眼底一黯,声音沉了些:“我若不拿江山天下作誓,你怎肯信我真心?”

她本以为他言辞已尽,却不想他会不依不饶,而那真心二字又令她心头脆塌,禁不住有些哽咽起来:“臣不求陛下真心,陛下实也不必如此。”

“可是我求。”他斜眉陡扬,蓦然将她按进怀中,侧过头在她耳边低低道,“幼时父王尝言,倘是真的心爱一个人,最伤便是不被那人所信。为帝者凡言真心必是可笑之词,但我不愿你次次看低自己,又次次不肯信我。”

她颤睫落泪。

从来都不是不肯信他,只不过是不敢信他。

君臣上下,心术一向难测,纵是他曾言他对她好是因他想,她亦以为那不过是他为了让她甘心效力的手段罢了。她从不奢望能得到他的真心,便是飞蛾扑火亦不后悔。可他今夜褪尽冷色,一句江山天下只为求她所信,她又如何能够不信他的真心!

他摸着她的头发,又道:“你以为这两年来我连番擢拔你不过是拿你当棋子对付东党旧臣,可你却不想倘是没了这佞幸之谓,你又怎能存活至今日。你一门心思欲效忠于我,得罪的朝臣何止少数,若非老臣畏恶你佞幸惑主之名,对你再下狠手又有何难?”

她泪湿双眼,埋头在他胸前,无言以对。

他嘴角轻轻弯起,探指抹去她脸庞上的泪珠,声音转低:“孟廷辉,我见不得旁人欺你辱你,更不愿你一腔抱负没了施展之处。只消你能安然立行于朝野之上,清流之议又有何惧。”

她轻轻抬头,触上他的目光,心里愈发震动,开口却不知能说什么,只小声唤他道:“陛下。”

他眸底忽而涌情,喉结轻滚,停了会儿才继续道:“孟廷辉,看见你笑,我亦心足。倘是你肯信我,便笑一下,可好?”

她的脸一下红了,半晌才微微扬唇,垂眼道:“臣一向只道陛下不善多言,却不知陛下也有这等巧言的时候。”

他目光不移地盯着她:“既是知道我不善多言,便好好记住我方才的那些话。往后若想再听我说第二遍,怕是不能够了。”

她绝不会知道,那一夜她从东宫里仓皇而走,其后他是整夜未眠,到底明晓了她不敢信他的满腹心思。且又何止是那一夜,在触不到她的每一个夜里,他俱是难以入眠。在看不见她的日子里,在等着千里之外柳旗折报的日日夜夜里,他又何尝好过。

她似一把尖利的匕首一般直插入他心底,撬动他二十多年来无人触及的情壳,将她那一往无前天地不惧的爱意满满注入他的心腔,令他无法不动容。

池边厚雪渐渐融化,有冰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池沿掉下来,珠珠入水,激起小朵小朵的水花。远天夜色更暗,稀星不及他的眸子闪耀。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攀在他肩头的手收紧了些,让自己与他贴得密不可分。

白雪无垠,苍穹无际,深情无底。

远处淡光微渺,依稀映亮这池边一处春情景致,了无冬夜清寒。

……

被他抱起回殿时,她已然瘫软成团,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待躺在又暖又软的床榻锦褥中,身子被他拭干、人被他搂入怀中后,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似寻回了一缕心魂。

睁眼欲动,可却觉浑身骨头好似都散了架,酸软无力。

殿里的灯烛多已被他捻熄,床头光线暗淡,她看不清他的脸。

想要问他明日宫里会否发现,她那一身被雪染透了的官服又该如何是好,可耳边却传来他低沉蛊惑的声音:“累了就睡。”

这简简单单几字叫她一下子便放下心来,好似有再多难决的事情,只要有他在,她便没什么可担忧的。

她想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又朝他怀中偎了偎,唇间无声轻叹,闭了眼睛。

梦里,他的怀抱依然温暖如昔,坚硬如常,庇她在内,保她不受凄苦侵凌,予她无上爱意。

令她不禁微笑,笑得眼角潮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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