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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作品: 江山为聘 |作者:凉歌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10-31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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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早朝后,她先是回府换了骑装,用了些膳食,待时过晌午,才动身去校场并观殿前诸班直的骑演。

她到之时,场上已有殿前司的亲军士兵驭马缓驰,个个都是轻衫薄甲,烈日之下显得甚是英挺。不远处站有一些枢府朝臣,想来是奉皇上旨意一并前来观看骑演的。她虽未与枢府打过交道,可像方恺、江平这些以血功闻名朝野的军中悍臣,她还是能认得出的。

先前赴潮安北路平乱时,那些随行的亲军将士曾目睹过她在乱军前的不惧自威,因而有不少人都对她颇有好感,此时见了她便纷纷冲她扬枪致意,态度极为友好,令她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些将士年轻而又阳刚,目光一向单纯直接,喜怒之情分明利落,处事之时勇猛强毅,时时能令人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原始而纯粹的男子气概。

她是真心喜欢这些军中将兵。与那些善于结党互斗的文臣不同,他们对皇上是坚定不移的忠心,长年的行伍生活更使得他们行事简单干脆,纵是早已告别军营、入主枢府多年的方恺,在她眼中也与二省的老臣格外不同。

早先或有传言,道皇上欲用文臣入枢府参与军务,打破自大平建国来枢府一直非武将不可重用的朝制,可满朝文臣却没一人肯信此传言。

莫论当朝的文臣中有谁敢言自己能与军务,单说这些把持枢府多年的老将,又有谁肯让一个了无军功的文臣入枢府来指手画脚?想当年沈夫人曾氏,是国中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能以文臣之身入枢府治事的人,可她亦是随上皇御驾亲征、在军中建功立业、得到众将的认可后,乃被上皇拜为枢密都承旨的。自曾氏辞官退政,二十余年来天下承平,文臣又何来机会能入枢府?

她正兀自走神,却听前方一阵快马蹄声,转头就望见一匹黑骏临风而过,马上之人甲胄鲜亮,一身戾气无人可挡。

黑骏身旁还跟着一匹略矮些的枣红色骏马,赤色长鬃在阳光下刺眼不已,马身亦隐隐发亮,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驹。

英寡一掌稳控双缰,吁斥着那匹红马奔至她身旁,然后才勒缰令其停下。

她抬头去望马上的他,只一眼,目光就再也没能收回来。

并非是头一回见他纵马驰骋,自己亦曾被他搂在身前御风共骑,可她一见身披薄甲臂夹银枪、阳刚果毅英姿勃发的他,便被迷得魂儿都找不回了。

平日里他虽英俊含威,却怎及此刻之铁血刚戾来得让人心动!

远处忽起一片将兵参拜他的声音,雄亮利落,响震四野。

碧天之上云丝缠绵,微风拂过他的玄甲银盔,那一双眸子微微漾光,火辣辣的太阳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冷硬。

她看他看得出神,连见驾当拜都忘在脑后。直待近处有人提醒着叫了声“孟大人”,她才陡然回神。

她的脸有些红,却镇定地撇开眼,低头轻声道:“臣孟廷辉,见过陛下。”久不闻他开口,不由得再度抬头去看,却恰触上他含笑的目光。

这一身冷铁硬甲配上他这如太阳一样火辣的目光,瞬时又令她沉沦,硬生生地勾撩她一腔情欲。

她被他看得微微有些气郁。

人在身前,却不可触不可碰,这对她来说是何等煎熬,偏他还要用那种似能洞悉她一切心境的眼神盯着她不放。

良久,他终于唤过旁边一人,令其将那匹枣红色的马儿牵去给她,然后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她,道:“朕赐你此马,名之‘青云不坠’。”

她愕然。

这马名如此怪异,她几乎就要以为他是在故意捉弄她——青云不坠,是要叫她别再坠马不成?

想到坠马,她又去看那马儿,只觉这匹马毛色特别却又熟悉,好像正是当年在北苑将她甩下摔伤的那匹暴躁的马儿,只是两年没见,竟已是长得如此高了。

他瞧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扬眉低笑:“孟廷辉,你不知谢恩?”

她忙道:“臣谢陛下赐马。只是这马名……”

他的眸子暗中透亮,缓缓道:“朕愿你能平步青云,直上九天,一生不坠。”

说罢,他挽缰返行,扬枪冲场上的殿前司亲军用力一挥,枪尖流缨飞红如血,数声金鸣,骑演始开。

她留在原地,怔然不知所措。

明明是听清了他的话,可又听不懂他的话。平步青云是她心愿,可直上九天又岂是她敢奢望的?

远处骏马泼蹄长鬃飞扬,银枪冷光铁甲暗色交相互映,人影叠错长弓如月,轻沙震洒,横镞陡至,场边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激得人心热血沸腾。这百余名男子皆是殿前司诸班直精锐中的精锐,在他横枪所指之下,区区一场宫中骑演也做得这般气势浩大。

她正看得聚精会神,却听旁边有人笑着叫“孟大人”,转头去看,见是黄波,不由得一乐:“黄侍卫今日也在?”

自皇上登基后,孟府一切安然无虞,黄波便被诏回禁中供差,而她之前奉旨出京数月,回来又未奉召去过睿思殿,竟是已有许久没有见过黄波。

她见黄波身穿褐色绢布甲,手中也无他物,看模样不似要上场参与骑演,不禁好奇,道:“黄侍卫身手不凡,殿前司诸班直中罕有能及者,怎么不纵马于场上,反在这儿站着?”

黄波笑着挠了挠头,道:“皇上有谕,令下官今日教孟大人骑马射箭。”说着,便老老实实地上前,牵马拢辔,等她上马。

她哑然,立时抬眼望向远处人群中的那一袭玄甲,恰见黑骏昂首尥蹄,马上之人潇洒回身,隔着重重人影冲她轻笑。

那边负手在立的诸多枢府朝臣转身来看她,见黄波要教她习骑射,便都好奇起来,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这一人一马,偶尔俯首低语几声。

方恺更是朝前走了数步,探向她的眼神全然不加掩饰。

她突然感到微微愤然。

昨日他说要她一并来观骑演,顺便一习骑术,怎么今日便成了要她习骑射?骑马她会,射箭也曾在女学时习过皮毛,可要她在马上松缰张弓,岂非是要她再次坠马不成?他明知她好面子爱名声,却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着黄波学骑马射箭,分明就是要她丢脸。

可数位枢府老臣都注目在看,大庭广众之下她亦没脸怯场,只得咬牙上前,硬着头皮踩镫上马,抽缰握紧,低头对黄波道:“有劳黄侍卫了。”

黄侍卫笑呵呵地轻扯马鬃,马儿一声低嘶,昂脖狂抖数下,两只前蹄不耐烦地在地上刨了几下,才安稳下来。

她在马上却是胆战心惊,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缰绳,生怕自己会不慎落下。

本以为他赐她此马,当是已将它驯服妥帖,谁知这马儿的性子竟比两年前还要烈!

黄波知她害怕,便拍拍马身,道:“青云有些认生,待孟大人一会儿骑它跑两圈,熟悉了它的性子便好。”

马儿身上的这副鞍辔乃是宝珠所镶之御品,鎏金映彩,耀眼非凡。她惊惧之余看清此物,不由得愣了愣。本以为他赐她御马已是天恩浩荡,谁知马上鞍辔亦是如此贵重。

她依黄波之言,缓缓驭马沿场边来回跑了几趟,见这青云渐渐适应了她的掌控,才驰回黄波身边。黄波接过身后一人拿来的长弓,双手呈上递与她。她腾出一只手接过弓,只觉微重,可又不敢松另一只手。

与那些亲军侍卫手中的硬重长弓相比,这弓却显得极为精巧,弓渊上面有几处镀了金,形如云峰轻流,看上去甚是美观。

那边枢府几人看见这弓,顿时变了脸色,纷纷低声私语起来。

方恺几大步上前,皱眉冲黄波道:“谁允你将此弓拿来的?”

黄波垂头答道:“皇上有言,军器监所制长弓动辄百斤,孟大人必不能张,便着下官将这弓拿来让孟大人习骑射时用。”

方恺一愣,转头望向孟廷辉,锁眉沉思片刻,才一挥手:“既是皇上的主意,那便用吧!”

她不知此间缘由,可见方恺一声豪气,对皇上之言又是如此尊崇,不由得轻轻抿唇,暗道这些沙场拼将血功上位的老臣,果然与政事堂的那些人不一样。

黄波回身,接过她手中的缰绳,让她安心持弓在上,自己牵着马往前走去,口中小声道:“孟大人不知,这弓本是上皇的御弓,乃是当年上皇御驾亲征时令军器监大臣特地制办的。后来大平开国,天下承平,这弓便被上皇束之高阁,存于军器监内,凡二十五年来未再用过。”

她听着,只觉手中弓柄滚烫难握,没想到这弓竟是如此来历,而她又是什么身份,怎敢用这弓!

“孟大人。”黄波见她走神,又在下叫她,“大人在女学必已学过张弓,下官稳着马儿,大人不必害怕,只管在上试着张弓看看。”

场上骑演暂告段落,不少亲军将士纷纷向这边张望过来,目光都是大胆无忌。

她更觉无所遁形,便坐直了身子,硬着头皮展臂张弓——这弓似是专为女子而造,与她往常试过的长弓格外不同,竟是没费多少力气便拉了开来。

弓弦轻颤,银光如针。

黄波在旁笑得高兴,又道:“大人试着催马儿轻跑试试。”说着便松了缰绳,低低一吁,青云便蹬蹄一跃,朝前蹿去。

她来不及制止时马儿已出十余步,将黄波远远抛在后面。起先她还害怕,可青云蹄下稳健,她在上就算不握缰也甚是稳当,便安下心来,待马儿转向回去。

谁知那面有几个亲军看得兴起,当下催马同行,青云一见那些披了锁甲的战马,一下子又发起癫来,蓦然横冲而上,欲与那些骏马一较高下。

她的心瞬时提到嗓子眼,想要松弓握缰,可又不敢将这贵重御弓就这么扔在脚下,怔迟间青云一个猛拐,几乎将她甩至背下。

黄波在后亦惊,连连高呼“孟大人”,转身去找自己的马儿,欲去追赶青云,可早已是来不及。

远处忽起一声尖锐的响哨声,风扬沙起,黑骏怒气腾腾地随风跃至,有人探身而来一抽马缰,止了青云的步子。

她惊魂未定,身子一软,就势滚鞍下马,抓着弓的手犹在轻抖。

黄波在后赶上来,翻身下马,直冲黑骏跪下来,颤声道:“臣一时疏忽,望陛下恕罪。”

她定了定心神,去看一旁被人勒停的马儿。

青云鼻间低喷一声,垂首抖鬃,一双大大的马眼清澈透亮,俨然一副无辜的样子。

她被它这样子气得有些恼,当下转身对着黑骏,道:“陛下恕臣直言,此马性子甚野,与臣颇不对路,只怕臣是驾驭不了它。”

黑骏之上男人冷甲泛光,半天无言。

青云左前蹄轻轻一屈,慢慢地尥了一下地上沙土,一喷鼻息。

她当下更气,又道:“臣天资驽钝,学不会这骑射,枉费陛下一片心意,只是臣身为文臣,亦不必非学骑射不可!”

“孟廷辉。”英寡终于出声,脚后跟一敲马肚,令马儿又靠近她一些,“过来。”

她只觉自己在众多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又不知他为何一定要强人所难非让她习骑射不可,当下赌气似的不肯动,口中道:“此弓乃是上皇御弓,恕臣不敢习用。”

黑骏锐声长嘶,他迅猛而下,将她一把拽上马背,口中重喝一声,蹬马朝前纵驰而去。

旁边一干殿前司亲军、枢府朝臣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微风卷着沙粒扑面而来,她在鞍前被他三两下就摆正了姿势,他两手松缰,抽箭探至她身前,狠狠地握住她的手,一展长弓,搭箭上弦,任黑骏甩蹄狂冲而不顾,逆风在她耳侧道——

“我的女人,可以不善骑射,但不可不知骑射为何物!”

他的气息滚滚烫过她的皮肤,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只见眼前弦振金灿,只听耳边铮然一响,利箭倏然而出,箭尾白羽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射入百步以外的靶首。

火烈阳光似是凝冷,轻风亦似凛然割骨,身下黑骏颠簸起伏之间皆是雄壮之力,掌间弓渊在颤,她心亦颤,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蛮力他的气势,这坐骑飞驰间弓振箭出之力是如此强烈,真实而又震撼,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他松开长弓,一把揽紧她的腰,又道:“孟廷辉,此马非你不可驾驭,此弓非你不可习用,你若再拒一言,便是糟践了我的一片心意!”

黄波久侍君侧,虽不如白丹勇之辈自皇上少时便常立左右,但在禁中殿值当差也算小有年头了,对皇上的心思向来比旁人摸得准。此时一见皇上带着孟廷辉纵马直出校场,一路往西华宫的方向行去,黄波立时跃上马背,飞鞭抄近路疾行,欲赶在皇上之前先去西华宫外将一切安排妥当。

枢府一干朝臣皆是面面相觑,这突如其来的急变令众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幸而方恺反应得快,转身让场上亲军、场边臣工都散了去,自己则盯着那黑骏腾蹄黄沙轻扬的背影,定立许久。

一旁站着的江平走过来,脸上神色甚是古怪,对方恺道:“方将军可看清皇上方才的所作所为了?”二人虽是入枢府已久,但还是习惯以当年在军中的旧称来称呼对方。

方恺这才收回目光,点了下头,撇眼看见江平的脸色,颇为不耐烦地道:“这事有甚可值得大惊小怪的?便说当年的上皇与平王、谢将军与颍国夫人、沈太傅与曾大人,那些事儿哪一件不比今日稀奇?江将军又不比政事堂里那帮成天琢磨阴谋诡道的朽臣,露出这种表情作甚?”

江平轻哼一声,抬手捋了把胡子,心知方恺向来说话直爽,便也不与他计较,口中道:“江某不过是好奇了一下,才知原先那些传言多多少少是真的。皇上乃平王独子,且谋事治国之度不输平王当年一分,想要个女人还轮得着政事堂那帮人指手画脚?但看着那些人成天个个眼鼻冲天的,殊不知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皇上比起平王,性子倒是稳敛许多,便由着他们歪心下绊儿互相斗,倘是皇上吭一声,你我这些军中旧将岂是吃素的?”

方恺最是明白江平的性子,这是当年对着上皇都敢拿刀动枪的,对平王的忠心之度更是无人可比,平日里说起话来从不经多想。此时听见他的话,方恺便连连摆手,道:“此话不可乱说!整治朝纲,非日夜间能成之事,皇上自有谋虑,你我不必操这份闲心。且枢府从不问政事,政事堂亦不干军务,你切不可在朝中给政事堂的老臣当面难堪!”他转身一扫场上亲军将士,又压低了声音道,“待晚些时候你且记着传令下去,皇上今日在校场所行之事绝对不得外传,倘是叫政事堂的人知道一分一毫,眼下场上众人个个削没军籍、贬配边地!”

这话说得狠绝果断,若非长年治军之人绝不敢下此严令。可江平听了后竟是露出丝笑容,道:“这还用方将军吩咐?皇上若在你我面前都做不得想做的事儿,那江某便真是要引咎请平王责处了。”

方恺遂抬手招呼过他一同反身离场,边走边道:“幸而这孟廷辉还能骑得了马张得了弓,倘是皇上宠信擢拔的是一个娇滴滴柔弱弱的美人儿,方某倒真要去西都找上皇论理了!”

江平闻言,蓦地大笑起来,数步后竟笑得险些连气都喘不过来,眉间褶皱深不能展。

一头阳光严烈如浆,直通通地铺洒落地,晒得这校场里外皆是滚烫。地上轻沙随风拂移,先前的一串串蹄迹早已看不见,只余数十箭靶白羽散光,悠然在抖。

皇上寝宫本为西华宫,然皇上自登基后因忙于政务,时常夜宿于睿思殿,所以西华宫倒成了夜夜落锁之偏宫深殿,连殿侍宫人都被皇上下谕尽数撤走,以减禁中平日开销。

二人一马驰至时,黄波早已赶在前头将殿外闲人遣退,开门候着。

黑骏于阶前陡然停住,昂首长嘶不止,待二人下马,黄波便上前来牵马,识相地垂首退去。

进殿,关门,沉沉门闩铿然一声响,灰尘受震四散,一颗颗细小的尘粒在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中飘飘落落,令殿中这一角亮处又蒙了层氤氲尘雾。

她站定,心跳仍是极快,喘息也有些重,抬头看见他定立在前的身形,顿时如同被一把清泉淋头浇过,一下子清醒过来。

“陛下。”她知道是因自己之前过于任性而触怒了他,便老老实实地请罪,“臣知罪了,还望陛下息怒。”

他神色淡然不似作怒,可目光却极凌厉:“你罪在何处?”

她愈发老实起来:“臣不该说不习骑射,更不该拒绝陛下对臣的一片心意。”她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特意加重了“心意”二字,只觉脸上有些发烧,明知他的情意,可却不敢相信他方才在马上说得如此坦荡,便悄悄地抬眼去瞅他。

他不动声色道:“真知罪?”

她忙不迭地点头:“真的。”

他眉峰微缓,侧过身子开始卸甲,抬手先将臂甲除去,又扯开肩甲胸胄,待要再动时,却不防她欺身贴过来,一双小手环上他的腰,将他抱住:“陛下。”

纵是他之前天威犹盛,她也知道他一路纵马带她来西华宫是什么意思。她心思玲珑,见他不像真的动怒,便主动替他将剩下的衣甲都脱了,然后才仰头望他一眼。

他盯住她清清亮亮的一双眼,滞立良久,才慢慢探手下去抱她。

指尖才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一下子缠了上来,攀在他身上,由他抱着,凑过去亲吻他的脸颊嘴唇。

悠悠转醒时,天色已暗,内殿中鸦青床幔如瀑般垂落,将外殿中的稀星烛光尽数隔蔽。

她在朦胧夜色中伸手一摸,身旁没人。

透过层层帷幔,依稀能辨出外殿金案前的那一个人影,俯案执笔之姿硬朗端正,宫烛渺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暗相错,看不甚清。

她从床上起身,随手扯了件衣服裹住光溜溜的身子,赤足下地,轻手轻脚地朝他走去。

外殿门沿紧合,入内殿的一路上俱是她的零碎衣饰,在这夜里暖烛光线下愈显暧昧,叫她看了也觉面潮。

从门口到御案,从外殿到内殿,贴着冷硬墙壁,偎入暖软床褥,站着的,坐着的,躺着跪着歪着身子的……那一幅幅清晰而又羞人的画面自她脑中闪过,令她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只消一回忆,她的耳根就开始隐隐发烫。

他是这天下万民的皇上,也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他的铁腕聪睿满足了她对于一个明君的所有期冀,他的一腔柔情满足了她倾恋十年的一颗真心,他蛮狠的温存是那么侵掠却又如此体贴,足以满足她这一具充满了渴求之念的柔软身躯。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如此完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令她憎恶之处,叫她如何能不爱他?

他撑着臂,凝神在看手中的奏折,笔尖朱墨渐干,连她走近都未发觉。

她蹑步绕到他身后,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忍着笑,小声道:“陛下竟不觉得累?还有心思批复奏章?”

话音未落,他便反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拽上膝头,低头去咬她的耳珠儿,哑声道:“我看是你不觉累。以下犯上,你该当何罪?”

她挣扎了几下没脱开他的钳控,便眨着眼笑吟吟地凑过去,又耍起“无赖”来,数着手指冲他道:“半月后进士科礼部试,臣与徐相同知贡举,必要锁院逾旬,没法儿见到陛下,且礼部试张榜后还有殿试……等进士科、琼林宴、骑射大典等事全忙完,又得数月,臣何来机会再如今日这般与陛下独处一殿?”

他知她平日在旁人面前一向恪己守礼,便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少见她这等腻人的模样,当下不觉有些好笑,却仍旧面无表情地道:“孟廷辉,你如今倒知道要恃宠而骄了?”

她默默垂眼,拉过他的大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起了字,口中道:“臣不是恃宠而‘骄’,臣乃是恃宠而‘娇’……”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一把攥住她细嫩的手指,点头道:“你不枉是翰林出身,如今身在两制大臣之位,这咬文嚼字的毛病仍是没变。但,此‘娇’甚合吾意,往后便准你恃宠而‘娇’。”

她的脸蛋红润,眼睛水亮,直盯着他抿唇笑。

他抽手顺了顺她乱落披肩的长发,手指轻划她的脸颊,复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与当年那个破庙中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别,与两年前初入朝时的模样亦是相差甚大。他眼见着她渐渐蜕变,从一个不谙朝事的少女变成现如今这个令两党老臣都不可小视的女官,其间酸苦他自明了,幸好她的这颗心是始终如一的坚定强韧、不可动摇。而她亦是一日日目睹着他越来越成熟,天下女子中,除却她,他也实难能被人窥觑心底深境。

此次进士科礼部试,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在迟疑片刻后轻声问说:“倘是这次进士科中有女子貌美才绝,又有为官之能,陛下是否亦将宠之信之?”

他目光未移,脸色未变:“这天下,就只有一个孟廷辉。”

她怔了一怔。

鼻尖忽而有些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是了,哪怕他将来要立后侧妃、坐拥后宫三千人,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孟廷辉。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还想要求什么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久久不动不言,一低眼,看见她这模样,不由得微微弯唇,叹道:“早就说过,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多了。殊不见朝中新俊中有多少仰慕你孟大人的?便是此次进士科礼部试,亦有不少才学之辈意欲一睹朝中孟大人风采如何——我尚未疑心你会受那些年轻俊才吸引,你倒给自己找不痛快作甚?”

她被他这一番话惹得轻笑出声,暗啐自己心中过贪,能得他如此相待已是足够,便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喃喃道:“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有陛下之英俊挺拔之貌、睿智刚明之度、铁血刚戾之风?臣一生一世之念,唯陛下一人耳。”

他一手搂她,一手拾笔落字,口中笑道:“听你这话,旁人说你是谀上佞臣亦不为过。我岂有你说的那么好?”

有。

她打量着他的俊逸侧脸,安安静静地看他批复那一本本奏章,心中默默道。

夜色如沉墨缓流,湮没一室光影,只留二人浓情浅涌,漫案遍地,徜徉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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