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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达罗威夫人(11)

作品: 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作者:美福克纳等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8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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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想,他还真有点儿像济慈,她琢磨着如何教他欣赏《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和其他莎士比亚戏剧;她借书给他,给他写短信;在他心中一次次燃起热烈的火焰,但并不产生热量,只是在波尔小姐身边闪现着金红色的火焰,雅韵无穷;背景是《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滑铁卢大街。他感觉她很美丽,相信她很有才能,无人可比。他在睡梦中思念她,给她写信,但她却忽略了其中的感情,只是用红墨水笔纠正错误。一个夏夜,他看到她穿着绿色裙子在广场上散步。园丁打开门通常会说:“花开了。”园丁在每个夜晚,大约同样的时刻,走进屋里,看到他在写作,看到他把写好的稿子撕掉,看到他在凌晨三点写完巨著,到街上散步或到教堂参观。有时禁食,有时大喝,沉醉在莎士比亚、达尔文的世界里,还有《文明史》和萧伯纳的作品。

布鲁尔先生知道史密斯出了什么事情。布鲁尔先生在西布利和阿罗史密斯公司工作,那家公司经营拍卖、估价和地产买卖。他以为史密斯出事了,他对这个年轻人有着父亲一样的关爱,而且给史密斯很高的评价,并且预言在十至十五年内,他会成功当上领导,坐上皮靠椅,周围堆放着存放契约的箱子。布鲁尔先生说:“让他保持身体健康。”但史密斯看上去很瘦弱,这是个疾病,于是他建议他去运动,踢踢球,锻炼身体,还与他共进晚餐,而且还想着给他涨工资……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彻底打破了布鲁尔先生的计划,夺去了他手下很优秀的年轻人。欧洲大战非常残忍,无孔不入,最终把一座谷物女神的石膏像砸碎了,在花床里砸出大洞,把马斯维尔希尔区的布鲁尔先生家的厨师吓住了。

赛普提默斯是第一批自愿入伍者。为了拯救英国,他到法国作战;在他看来,英国这个概念几乎只存在于莎士比亚戏剧里,他的身心发生了很大变化,也就是布鲁尔先生建议他踢足球时设想的变化;他变成了很凶狠的男子汉,提拔很快,深受埃文斯长官的喜爱。事情就像两条狗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嬉戏:一条小狗玩弄一个纸球,叫嚷着、扑打着,时不时咬一下老狗的耳朵;那条老狗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炉火,伸出一只爪子,转过身子,慈爱地吼叫着。他们不离不弃,共享一切,争吵着、打闹着。但是,当那个在女人面前显得羞涩的男人——埃文斯在意大利牺牲的时候,赛普提默斯无动于衷,甚至都不知道友情结束了,反而为自己能这么平静地接受而高兴,是战争教育了他。战火是非常壮观的,他已经全部经历了这个过程:友情、欧洲大战、死亡、获得提拔,年轻,一定能活下去。他预料得很对,最后一批炮弹也没有击中他。他冷冷地看着它们爆炸。快要和平解放的时候,他在米兰,被安排住在一个旅店老板的家里,那里有一个院子,盆里栽满了鲜花,小桌子在空地上放着,老板的几个女儿正在做着帽子。一个晚上,他和这家的小女儿订婚了,当时觉得自己麻木了,非常害怕。

所有事情都结束了,停战协议也已经签订了,死者都已经埋葬了,然而,他却被一种突然袭来的恐怖包围了,晚上更可怕。他丧失了理智,那些意大利姑娘在房里做帽子,当他打开房门时,便听到了她们的声音,在小小的盘子里装满着彩珠,姑娘们在彩珠中间搓金线;桌上堆着羽毛、金属饰品、丝绸、带子,她们左右移动着硬麻布做的模子,剪刀碰到桌面时,发着嘎嘎的声音,姑娘们欢快的笑声和做帽子的过程都保护了他的安全,给了他避难的地方,然而他不能整夜坐在那里。清晨,他常失眠,床在坍塌,他在往下掉。啊,只要有剪刀、灯光和麻布就行了。他请求卢克丽西娅嫁给他,她是两个女孩子中年轻活泼的,身材很好,而且长着艺术家特有的长长的手指,她常会跷着手指说:“奥妙尽在其中。”丝绸、羽毛,还有其他东西,在她的指尖都弹得富有生命。

当他们一起散步时,她常会这么说;“帽子才是最重要的。”她会很认真地观察路上看到的每一顶帽子,看斗篷、衣服和妇女们的气质。她讨厌穿着随便和浓妆艳抹,但是并无恶意,只是挥手表示不耐烦,好像一个画家把讨厌的赝品从眼前拿开所做的手势一样,虽然那些赝品并没那么令人讨厌。另外,卢克丽西娅会宽厚地称赞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店员,或者以老练的眼光,称赞一位刚刚下马车的法国太太,她穿着灰鼠皮大衣、袍子,戴着珍珠饰品。

“真美啊!”她低低地说,捅捅赛普提默斯,叫他也快看。但美在玻璃挡板之后。甚至美食(雷西娅喜欢冰淇淋、巧克力等甜食)对他也味同嚼蜡。他把杯子放在大理石小桌子上,一点儿也不想吃。他望着外面街上的人群,好像很幸福,聚在那里,喊叫、笑,空洞地争论。他没有味道,没有感觉。在茶室中,站在茶桌和吵闹的人群中间,可怕的恐惧牢牢缠绕着他——他失去了感觉。他能推理和阅读,比如,他可以不费力地阅读但丁的作品(“赛普提默斯,你得把书放下。”雷西娅说,一面轻轻阖上《地狱篇》);他能算清账目,脑袋十分灵活;那么,一定是社会出了差错,他才失去了感觉的能力。

雷西娅说:“英国人就是不爱说话。”她喜欢这样子,她尊重那些英国人,也想看看英国的骏马和裁剪时髦的衣服。她的一个姨妈嫁给了英国人,住在梭霍;她依然记得,姨妈说伦敦的商店很奇妙。

可能——他们一起搭上火车离开纽海文,赛普提默斯望着窗外飘过的英伦大地,心想,可能世界本身就无意义吧。

在办公室,上级提拔他担任要职,他们为他感到骄傲。他曾获得十字勋章。布鲁尔先生说:“你已经尽责了,现在该我们……”他很激动,竟连话也不能说。后来,他和雷西娅搬到了托特纳姆考托大街边上装饰考究的房间里。

他又一次翻开莎士比亚的作品。童年时代深深迷醉于语言——《安东尼和克利奥佩拉特》,早已烟消云散了。莎士比亚非常憎恨人类——穿衣、生孩子、脏脏的嘴巴和肚子。赛普提默斯现在已经识破这些,这就是藏在华丽辞藻之中的启示吧。一代人虚伪地传给下一代人一些秘密信息,无非是些憎恶、仇恨、绝望。但丁如是说。艾斯克勒斯也是这样。雷西娅一直坐在那里做帽子,她按钟点做事情,那是为费尔默太太的朋友做的。赛普提默斯觉得她看上去是那么苍白无力、神神秘秘,好像一朵淹没在水中的百合花。

她通常会这么说:“英国人太正式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搂赛普提默斯,把脸贴在他的面孔上。

莎士比亚非常讨厌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很厌恶两性之间的关系。然而,雷西娅说,她一定得有个孩子。他们结婚已经五年了。

他们去伦敦塔参观了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博物馆,站在人群中观看国王主持议会开幕式。还有那些帽店、服装店、橱窗里摆放着皮包的商行,雷西娅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但是,她真的想要个儿子。

她说,她一定要有一个像赛普提默斯一样的儿子。没有人可以和赛普提默斯相比:他是那么温柔、庄重、聪明。难道她不能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吗?莎士比亚真是个很难懂的作家吗?

一定不能让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不想延续痛苦,或为了这些充满兽性的动物繁殖后代,他们没有持久的感情,只有妄想和虚荣,一会儿涌向这里,一会儿又倒向那里。

他注视着雷西娅裁剪、整理,好像一个人看着鸟儿在草丛中跳动、飞舞,连手指都没动一下。其实,人本没有善意,也没有信念,除了追求眼前的欢乐之外,没有博爱的心,这就是事实。人们成群地去打猎。他们一伙一伙地去探索沙漠,呼啸在荒漠中,放弃死伤的人。他们脸上都很奇怪。比如说,办事处的那个布鲁尔,他有涂着蜡的小胡子、珊瑚领带扣针,穿着白色紧身裤,非常愉快。但是,他心里却十分害怕,他的天竺葵被战火炸毁了,他的厨师常常精神失常;比如那个叫阿米莉亚的,她老是在五点的时候给人们送点心——她目光短浅、神色难看,声名狼藉,贪得无厌;还有那个穿着刚刚洗过的笔挺衬衫的汤姆和伯第们,他们身上冒出滴滴罪恶,他们从来没有看到他在本子上描绘出的他们的丑态:光着身子、装模作样。一辆大卡车从他身边驶过,街上的海报上到处揭露着各种令人震惊的消息:男人被陷在矿井下面,女人被活活烧死;一次,一群伤残的疯子列队在托特姆考托大街上操练,向大众展示(大家纵声大笑),缓步而过,向他点头并咧嘴微笑,半抱歉半得意地暗示着他不可救药的痛苦;他到底会不会发疯呢?

喝茶时,雷西娅告诉他,费尔默太太的女儿要生了,她不能渐渐老去而没有孩子。她很孤单,很不幸福。自打他们结婚后,她头一次哭。她的哭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听到了哭声。他把它和活塞的撞击声相比,但是他毫无感觉。

妻子在哭着,他没有办法,直直地坐在那里;不过她每次那么深沉、静默、绝望地哭一次,他感觉就向地狱下沉了一级。

最后,他把头埋进双手中,这样子太做作了,他非常明白这其实没有任何诚意,只不过是习惯性的动作了。现在他已经认输了,一定要让别人来帮助他。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起来。雷西娅把他扶上床,请来一位医生——费尔默太太介绍的霍姆斯大夫。那位大夫给他作了检查,说他没什么病。真令人高兴啊!都是那么好心的人们啊!雷西娅这么想着。霍姆斯大夫说,如果他自己感觉很难受,就去上音乐厅或者和妻子一起休假,去打高尔夫球。为什么临睡前没有吃点溴化剂呢?每次吃两片,用开水服。霍姆斯大夫敲了敲墙壁,夸赞波鲁姆斯伯里一处的老房子内装饰得很细致、很讲究,然而,愚蠢的房东却把它们用墙纸敷上。前不久的一天,他还去看一个叫做什么爵士的病人,他住在贝得福德广场一带。

没有借口,什么病也没有,除了那个罪过,人性已据此判处他死刑,让他丧失掉了感觉。埃文斯死的时候,他满不在乎,那是他最大的罪过了;然而在清晨,其他罪行也都抬起头来,摇着手指,看着他那平躺着的身体指指点点。他躺在那里,感到自己堕落了;他并不喜欢他的妻子,但是却和她结婚了,他骗了她,勾引了她,同时,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很生气;他身上布满了罪恶,大街上妇女们见到他都会发抖。对这样一个可怜虫,人性的判决是死亡。

霍姆斯大夫又来了。他高大英俊,面色红润;他轻轻踢了踢靴子,照了照镜子,把一切,包括头疼、失眠、惊慌、做梦都说得无关紧要。他说这些都是神经质的表现,其他什么也不是。如果霍姆斯大夫发现自己一百十六磅的体重减轻了,哪怕只是半磅,他也要在早餐的时候让妻子再给他那一份麦片粥(雷西娅会学着煮粥);但是,他继续说,健康是个可以自己把握的大问题。培养自己对外界事物的兴趣,养成一些爱好。他翻开莎士比亚的剧本——《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又推到一旁。一些爱好,霍姆斯大夫说,比如他把自己的健康(他也和其他伦敦人一样辛苦工作)归功于这点。他能把精力从治疗病人上转移到搜罗古董家具上,不就是这样吗?沃伦·史密斯太太头上的梳子多么漂亮的梳子,如果他可以这么说的话。

当这该死的笨蛋再来时,赛普提默斯拒绝见他。真的吗?霍姆斯大夫宽容地微笑着说,他真的只能友好地推开娇媚的史密斯太太,这样才能从她旁边走过,到她丈夫的卧室。

他宽容地说:“哦,你害怕了。”在病人身边坐下。妻子那么年轻,又是外国人,他竟然会谈自杀;难道这样,她对英国丈夫没有别的想法吗?一个人应对自己的妻子负责任吧。躺在床上,还不如到外面去做一件工作呢!赛普提默斯相信,他已经有四十年的经验了,霍姆斯大夫不会骗他,他没有病。下次霍姆斯大夫来的时候,希望看到他已经能起床,他的妻子不再那么担忧了。

总的来说,鼻孔通红、面目可怕、非常残忍的畜生抓住人性这个东西了。霍姆斯抓住他了。霍姆斯大夫每天按时来看他。赛普提默斯在一张明信片背后写道:一旦你误入歧途,人性就不会饶恕你。霍姆斯大夫是不会放过他的。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逃跑,不要让霍姆斯知道,逃到意大利。当然了,不论在哪里,不论什么时间,只要能离开霍姆斯就好。

但是,雷西娅还是不理解他。霍姆斯大夫心地善良,非常关心赛普提默斯。他真想帮助他们。她告诉赛普提默斯,霍姆斯大夫有四个孩子,他请他们去喝茶。

他的确是被遗弃了。全世界的人都在叫喊着:为了我们,快点自杀吧,可他为什么要为了他们而自杀呢?想想啊,有那么美味的食品,那么温暖的太阳,但自杀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呢?是用餐刀,血流成河呢?还是煤气中毒呢?他真的太懦弱了,几乎连手都举不起来。而且,他已经被判决,遭到遗弃,孤孤单单一个人,和濒临死亡的人一样孤单。但是,在这种孤单中,却有着莫大的欣慰,高尚的独立性,那是有爱、有牵挂的人所无法享受的。然而,即使霍姆斯自己也没法动这个被遗弃的、古怪的病人,他是在广大天地里飘摇的最后一个零余者。他回顾着曾经,好像溺死的水手,躺在世界边缘处。

在那个关键的时刻(雷西娅去买东西了),伟大的启示降临了。帘幕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是埃文斯在讲话,他和死者在一起了。

他呼喊着:“埃文斯,埃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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