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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敞亮的书房里十分安静，房中一个女子正坐在书案前仔细核对着如小山高的账簿册子。
雕花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夫人，是我。”
“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复又合上。
一身浅灰素棉袍的年轻男子双手捧着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到女子跟前。
“夫人，李家少爷约您明日午时到归林坊一叙。”
女子看上去还很年轻，不过双十年华，却已然一副人妇的打扮，暗蓝色的广袖长裙，头发尽数盘成一个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固定，整个人看上去古板又干练。
“李家？”女子略微抬起头，隐约可见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她似乎只是这么象征性地询问一句，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头依旧埋着，认真核对着近日的账目。
林木见此赶紧提醒她道：“就是前几日从京城搬来江南的李家，这封信是李家大少爷命人送至府上的。”
听到这里，女子终于停下了手中的事物，缓缓抬起了头。
她双手交叉放于下巴，可见其修长白皙的手指。
她的五官生得很漂亮，却不似大多江南女子的柔和，长眉不加修饰已然很好看，一双杏眼里满是精明和锐利，鼻梁挺直嘴唇饱满，是那种令人看一眼就很难忘的容貌。
“呵，就是那个整天流连青楼赌坊的花花公子？”想起前几日的见面，林亦书脸上有些不悦，那李家少爷长得倒是不差，可就是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将谈生意这门活计交到这样一位少爷手里，说实话，她还真有些替李家感到悲哀。
李家她倒还有些了解，十年前，也就是她还只有十岁时，李家在江南一代也算得上是叫得出名号富商，只不过依旧比不上首富薛家。后来，李家大小姐十五岁入宫选秀，被皇帝看中封了三品贵仪，一时家凭女贵，鸡犬升天，李家便尽数迁往京城。
不过嘛，可惜的是，这么多年过去，如花似玉的美人已经二十有五，却还未有子嗣，在宫里那种地方，生不出皇子就什么也别指望了，男人向来喜新厌旧，更何况是那根本不缺女人的皇帝？
想来是李家女儿失了宠，娘家又没什么权势，在宫中过得如履薄冰，李家在京城也混不下去了，灰溜溜的回到老家想重操旧业，第一个便想来巴结薛家？她真不知道该说他们天真还是愚蠢。
她拆开那封书信，快速浏览完鸿乙满纸的字迹，觉得有些头疼，随后目光微微一瞥便瞧见了信封右下角的红花印记。
“你去万花楼告诉他，就说薛夫人说，如果他觉得在青楼的床榻上和美妓翻云覆雨比较重要的话，明日还是别见为好。”
林木明显被她的话呛了一声，随后掩饰性地问道：“夫人怎知……他在万花楼？”
林亦书的食指敲了敲信封的右下角，“这是万花楼专用的信封。”
林木看着那花印，这才恍然大悟，试探地问道：“夫人还想和他谈生意？”
他觉得，李家如今这滩烂泥想扶上墙似乎有些困难。
“不是谈生意，”她唇角微微勾起，“是看笑话。”
她从来都是个记仇的人，李家当年搬离江南时，有多看不起薛家，她如今就有多看不惯他们李家。
林木思索片刻又斟酌道：“可是，李家会选择回江南来，说明他们根基还在，很容易就恢复从前的基业……”
林亦书抬眸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跟在她身边这么久，心思是越发细腻了。
“所以不光是去看笑话，”她倒了一杯酒，“能利用的人力和资源还是物尽其用得好。”
半杯酒下肚，唇齿留香，她的心情也随之好起来。今日一醉轩送来的是桃花酒，酒香清淡，却很是好闻。
她站起了身子，又拿出一只杯子斟满，慢步踱到了男子跟前，将酒递给他，“来一杯？”
林木看着那酒，迟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一醉轩的酒虽顶顶的好，可他生平却不喜饮酒。
林亦书无所谓地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你一个大男人却不沾酒，好笑。”
她嘴上这么说，目光却在打量着他，几年过去了，当年十八的落魄少年郎如今已变成一个成熟的男子，模样也是越长越开了。
林木听了她的话却无力反驳，只能自个儿在心中腹诽，以为人人都像她一样嗜酒如命的么？
“你跟着我几年了？”
“四年。”
“二十二了啊，”她叹，“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我娘家有个庶妹，十八芳龄，面容姣好，你应该会喜欢。”
林木听了她这一句，只觉嘴里泛苦，抬眼看着女子眼睛里隐隐闪过的敏锐碎光，他如何不清楚她的用意，说到底她需要绝对的信任和安全，作为她身边的人，不沾亲带点故怎行？
他握拳躬身道：“谢过夫人好意，不过眼下还是先把李家的事情解决了吧。”
女子思索片刻，坐回原位，笑道：“也好。”
林亦书听着关门的声音，坐在位置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筋骨，背靠着椅子，眼睛定定看着一个方向，整个人一动不动，心中却在盘算着一些事，比如最近这府中的账目似乎有些问题。
她默默在心中记下问题所在，整理好账册，打开书房的门，看了眼逐渐暗沉的天色，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一直守在门边的丫鬟见状连忙上前，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外衫披在她肩上，眼下正是初春，南方的气候还是较冷。
林亦书带着几个丫鬟欲回潇湘院，在经过一处偏院时，只听见一个女子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传了出来。
林亦书的脚步微停，她侧头往发出声响的院子看去，一旁匆忙路过的管家见了连忙向前行礼，低声解释道：“今日少爷带回来一个女子……”
他说到此，倒也不好再说下去，小心翼翼地去瞧这位少夫人的脸色，这可是少爷第一次带女人回来。
林亦书想了想，道：“他也到了该找女人的年纪了。”
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抬脚便要离开，哪知就在此刻，又一声呼叫传了出来，这次的叫声与之前相比，明显刺耳许多，情况听着也不对劲起来，林亦书的表情微微凝重。
推开门，见到屋内情景时，跟随在林亦书身后的下人们不由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女子跪在地上，捂着脸止不住地哭泣，而那只捂着脸的手背不断有鲜血狂涌而出，然而他们的少爷却是扯着一抹笑，一把镶嵌着玛瑙的银匕首在他手中不断灵活翻转，锋利的刀刃还在滴血。
林亦书心中泛起一丝不安，上前几步，拉开地上女子捂脸的手，在看清她的容貌时，心中猛地漏掉一拍，柳莺儿！
只见她那张原本令人赏心悦目的脸此刻满是血污，左侧脸颊上两道长长的血淋淋的交叉划痕看得连她都心寒。
柳莺儿见是她，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拉住林亦书的裙摆，抽噎道：“夫人，救救奴家，救救奴家啊……”
林亦书连忙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不忍再看她那张被刀子划破的脸，冷声吩咐不远处跟进来的管家：“带这位姑娘下去，请杭州最好的大夫，务必将她的脸治好，其他人都退下吧！”
管家与丫鬟们听了连忙告退，林亦书的两名贴身婢女很是懂得察言观色，赶紧上前将还跪在地上扯着少夫人衣角的女子搀扶着带下去，院子的门被轻轻带上。
屋内变得十分安静，几盏烛火散发着柔和的光，光线不是太明亮也不至于太昏暗，林亦书看着眼前还在兀自把玩着匕首的少年，冷声质问：“她和你什么仇怨？”
少年转动匕首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琥珀色的眸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扬起一抹笑，“她不知廉耻，总想着勾引你，”他将匕首随意往旁边一丢，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我毁了她的脸，你就不会喜欢她了吧？”语气似乎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
林亦书深呼了一口气，胸口隐隐起伏着，此时她气得狠了，一抖肩甩开了他的手，看着眼前脸上还带着几分委屈的少年，她现在恨不得一手撕了他！
“你知不知道，她们都是靠脸吃饭讨生活的，你现在给人毁了，她后半生怎么办？”
柳莺儿是芳华楼有名的舞姬，在芳华楼这种歌舞坊中她的姿色虽比不过里面最顶尖的几位舞姬，却也不差了。最关键的是，她那张脸与那个人确有几分神似，所以，最近一有空闲时分她就喜欢去芳华楼看柳莺儿跳舞，每每看着她的脸，她就会不由自主的忆起那段已经失去但却弥足珍贵的日子。
少年却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给她一笔银子都够她花两辈子了。”
他望着她笑了笑，一个浅浅的酒窝浮现在他脸上，“姐姐，你累了吗？咱们回去歇了吧。”他的五官本就比一般人深邃，所以笑起来会更加好看。
然而林亦书此刻却无心欣赏他的容貌，这个臭小子真是不把她气死不罢休，这些年还真是被她养歪了，小小年纪怎么会恶毒到如此地步？
越想越生气，她扬起手就想给他一个耳光好好教训他，可在对上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时，她又犹豫了，僵在半空的手终是放下，用仅存的理智克制住了自己，无奈又妥协的情绪纷至沓来，最后不知怎的化作一丝同情和怜悯……
她开始不断地自我安慰，试图说服自己，毕竟是个从小没娘教没爹养的孩子，她又何必跟这么一个心智都还未成熟的少年计较，平日里，她的确没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教育好他。
“薛锦宸，”她终于开始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我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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