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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先敲山震虎,后虎口夺食

作品: 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全5册) |作者:李浩白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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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醉香楼”第四层西北角的雅间窗户望下去,市坊行间熙熙攘攘的人流仿佛永不停息,那一份实实在在、扑面而来的繁荣气象亦似亘古至今就不曾消退过——谁曾想到三四十年前的汉末董卓之乱险些将这天朝上都毁成了一片废墟!

“师数年来随同太尉大人在祁山、郿县一带东征西战,其实平时也很少回这长安城的。”司马师将目光从窗户外收了回来,正视着颜斐、杨护二人,徐徐慨叹而道,“这些天见了长安的市坊商铺,方才知道这里的繁华鼎盛竟是丝毫不减京师洛阳!太尉大人常说:‘以前方战士风餐露宿、浴血奋战之苦,换来后方百姓安居乐业、雍雍熙熙之福,纵然身经百战,亦无以易之。’他讲得真是不错,只要能使后方州郡保得一片升平之景,太尉大人、师还有那千千万万将士们所有的牺牲也都值了!”

杨护听了这些话,心中忽地一动。司马师此言内容算是陈腔滥调的冠冕堂皇之辞,倘若从旁人口中说来,他定然是不胜其烦。然而,同样这段话,由司马师口中说来,却别有一番感人之处,他那被陇西灼烈的日光晒成了一片古铜色的“国”字形脸庞,他那由于握刀舞剑而生起了厚厚老茧的宽大手掌,都是他这些发自肺腑的堂皇之辞的佐证。司马师的确与其他一些骄奢淫逸的豪门子弟不同,他通体上下洋溢着勃勃锐气,犹如天生枭将一般,令人肃然起敬之余,又油然生出豁朗明澈之意!

司马师开诚布公地继续说道:“当今公孙渊作乱燕辽,而关东十余郡又饥旱成灾,值此危急艰难之际,师奉太尉大人之钧令进驻长安督办粮粟事务,还望颜郡丞和杨吏君多多襄助才是!”

“这个自然。司马公子你未到之前,颜某便早已在全郡上下发动开展此项要务了。”颜斐拈着胡须淡然而笑,“至于杨君么,他也是早就造好了名簿让差役们去催征了……”

杨护却要讲得直白一些:“征粮赈灾,利国利民,杨某自当效尽犬马之劳。只是此番征粮三百万石,数额太大,征收起来委实太过艰难!”

司马师又将目光缓缓移向了窗外,望着下面那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的繁荣市场,悠悠叹了一口气:“颜郡丞、杨吏君,依师看来,这长安城中商贸交易如此兴隆,让那些商户富贾们捐出百十万石粮粟以解社稷之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颜斐一时有些语塞。杨护却是抿嘴轻轻而笑,缓缓摇了摇头。

司马师不禁诧然:“怎么?如此繁华鼎盛的长安之城,居然连百十万石的义粮都筹不出来么?”

杨护转眼瞧了瞧颜斐。颜斐眉宇间隐有一缕忧色掠过:“司马公子不是通知了要在明天上午召开关中筹粮会议吗?听说您还请了长安首富池丘伯一同参会。届时,您便知道长安市场诸商的有关情形了。”

司马师点了点头,看向杨护:“杨吏君,你应该比较熟悉长安下情。不知此番关中筹粮,你有何高见赐教?”

杨护面色一正,反向司马师肃然问道:“司马公子此番既坦然接下这筹粮大任,想必胸中自有底气。您只须将筹粮方略纲要告知属下,属下自会斟酌时宜、择机而行。”

司马师一听,便知杨护此人尚在观望逡巡,也不和他计较什么,心念一转,将自己事先和司马望多次商讨研究的筹粮纲要和盘托出:“此番前来长安征筹粮食,师已抱定‘四管齐下’之方略:一是从官仓税谷那里收来一点儿;二是从民屯库存那里拨来一点儿;三是从诸侯邑户那里分来一点儿;四是从商户富贾那里募来一点儿。只要贵贱士庶、官农工商,他们个个都愿为国效力,这区区数百万石粮粟有何难筹?”

“唔……司马公子这‘四管齐下’的筹粮方略确是想得周全。”杨护深深颔首而道,“在关中筹粮,也确实是只能从这四个渠道着手。但是,这其中有些渠道颇为壅塞,只怕不易打通呐!”

司马师慨然而道:“在明天召开的筹粮会议上,安西将军曹璠、你们长安府的甄德太守、长安郡六部屯田校尉曹忠大人、长安郡首富池丘伯等重要人士均会到场表态。师相信,只要秉之以公、驭之以严、制之以方,没有什么渠道不能打通的。”

杨护和颜斐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刹时浮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司马公子既已决意敢行‘虎口夺食’之壮举,我等自当唯君马首是瞻。”

司马师却将手一按腰间刀鞘,双目一立,扬声侃然而道:“不错!你们用这‘虎口夺食’四个字形容得好——这一次关中筹粮,咱们也的的确确是从‘饿虎’口中夺粮济灾!不过,你们不要怕!你们只管在前边冲锋陷阵,师做你们的坚强后盾!你们在筹粮过程中若是遇到了什么难缠的主儿和难办的事儿,就给师禀告一声,师亲自出马替你们解决!”

长安郡府署议事堂上那座仙鹤形博山炉里最后的一块檀香木薰香屑红红地亮了一下,然后暗淡成了一抔细细的白灰,仿佛微风一吹那香灰便会飞扑入怀。

杨护将目光从那抔香灰上移了开来,心底暗暗一叹:仆役们已经往这只博山炉里添了三遍香饼了,大家都等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了,但安西将军曹璠和关中首富池丘伯居然还没有来!

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对面:那右边的长席之上,长安六部屯田校尉曹忠正优哉游哉、旁若无人地把玩着掌中一尊脂白莹润的于阗玉美人雕像,不时拿着那玉美人像直往自己胸前腹下挠来挠去,呲着嘴笑得十分暖昧。这曹忠是曹璠的儿子,一向喜好声色犬马,在长安城里早是臭名远扬,不过人们都瞧着他家老爷子的面子没敢过分和他认真计较罢了。

坐在曹忠左首的,却是不苟言笑、危襟正坐的长安郡太守甄德。这甄德生得眉目疏朗、面庞白净,实际年龄大概二十岁还不到,但已然是整个大魏朝最为年轻的真二千石官秩的郡守了,也是整个大魏朝最为年轻的一个挂职侯爷。

说起这甄德如此快捷的飞黄腾达来,就不能不谈到他的姓氏。他本来姓郭名德,是当今郭皇后的堂弟。而他为什么会改姓为“甄”,这来历就有些幽默了:太和六年之夏,也就是两年前的四月中旬,当今陛下曹睿的爱女曹淑暴病身亡。曹睿思念不已,非但追封加谥曹淑为平原懿公主,并立庙修祠予以纪念,还让故太后甄宓的已亡族孙甄黄与她结“冥婚”而合葬共墓。同时,曹睿又看中了郭德的清俊伶俐,便让他过继为平原懿公主曹淑的义子,改随甄黄的甄姓,并加封他为平原县侯,承袭了平原懿公主的爵位。所以,甄德虽然年纪轻轻的便身享列侯之荣,表面上看似风光异常,其实却是靠出卖自己的姓氏和族籍得来的,甚为儒林士族所不齿。甄德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便在职位上优游散淡、自给自乐,既不授人以口实,也从不主动攀附清流名门,以免自取其辱。

司马师坐在厅堂正中的书案后,脸色微微泛起了铁青。他右手一挥,仿佛一下做出了最后的决断:“罢了!既然曹璠将军、池老先生都无暇前来参加这次筹粮会议,师就和在座诸君先行开议了罢!曹忠校尉,到时候麻烦你将会议有关内容转禀曹璠将军知晓吧!”

曹忠嘻嘻笑着只把那玉美人像在自己腋窝下捅得舒服:“好的。家父可能确是公务繁忙。没关系,忠一定会将今天会议的所有内容转禀给他的。”

司马师转过头来问向甄德道:“甄太守,如今征粮事急,您那里库存的盈余编户税谷可以划转过来多少石?”

甄德抬起脸来,正视着司马师,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苦笑:“启禀司马参军:我们长安郡竭尽全力,恐怕也只能凑出一两万石编户税谷划转给司马参军。”

“一两万石?”司马师惊得那一对眼珠都险些跌出了眼眶,“长安郡在雍凉二州各郡之内可谓最为富庶,怎么会只有这点儿盈余税谷?”

甄德张了张嘴,但也似乎一向不喜与人争辩,便朝颜斐招手示意:“颜郡丞,你且将有关具体情形好好向司马君陈述一下罢……”

颜斐点了点头,侧身向司马师拱手禀道:“司马公子,甄太守所言确实不差。我长安郡从境内所辖编户庶民手中收到的税谷一年其实仅有十八万石,只能维持郡府上下、各个县衙所有官僚掾吏的生活开支。实不相瞒,能够不用麻烦朝廷从太仓里增拨粮款来补助我们,这已是我们为朝廷所做的最大贡献了!”

司马师粗黑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他从昨天颜斐和杨护略显支吾回避的态度中已经隐隐猜出在长安郡内征粮情形可能不太乐观,但却委实没有料到他们郡仓里的存粮会窘乏到这般地步!唉!自己原本以为至少能够从雍凉二州十八郡里各自挤出十万石麦粟米完成任务,竟不料一下手就在长安郡这里卡了壳!然而,司马师终是疑虑难消,便向颜斐问道:“颜郡丞,师从你们上计署交上来的账簿上看到,你们长安郡共有庶民十六万户、商社三百余家、六所军市民坊,怎又会在税谷粮赋收入上如此吃紧?”

“司马公子,您有所不知,我们长安郡的确是共有十六万户庶民,可是其中就有七八万家的户口属于朝廷所封诸侯卿士们的邑户。他们交纳的皇粮租税全部都拨转给了那些诸侯卿士们了……”

“不对啊!”听到这里,熟知朝廷政情制度的司马望也诧异了,“按照朝廷的规制,这七八万家邑户应该只拨皇粮租税的一半给诸侯卿士啊!”

颜斐黯然而道:“邑户税谷的一半付予诸侯卿士,剩下的一半纳入当地官府——这只是太祖武皇帝时期的规制。高祖文皇帝代汉称帝的那年,为了宣示普天同庆、上下共乐,朝廷便决定将邑户税谷的十分之七拨付诸侯卿士,以求赢得他们的欢心。到了当今陛下登基之初,又为了宣示皇恩浩荡、国库充足,他就下诏把天下各地邑户的所有税谷粮赋全部赏赐给了邑户所属的那些诸侯卿士。这样一来,郡县官府就再也不能从各地邑户手中收到一斤一两的皇粮租税了。”

“那么,剩下的那八万多家编户庶民呢?他们应该都纳粮给你们郡府罢……”

“那八万多家编户当中有四万二千家属于自耕农,只有他们才向我们郡府交纳粮谷。”颜斐看了一眼曹忠,继续娓娓讲道,“剩下的四万家户口却是屯田客。他们皆由曹忠校尉统管,隶属于朝廷大司农署。所以,他们的租粮也不是属于我们郡府的。就着那四万家自耕编户,我长安郡一年能够收到不足二十万石麦谷,平均每户交粮五石,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听了他这么说,司马师微微缓过一口气来,脸上透出一丝笑意,向长安郡六部屯田校尉曹忠道:“曹校尉,您那里既有四万户屯田客,想必至少应该能够划拨十余万石麦谷以赈关东罢?”

曹忠哈哈一笑,将手中那尊玉人像往案几上轻轻一叩,道:“子元兄,你此番前来关中为国筹粮,我曹忠是一定会鼎力支持的!这还有二话可说吗?谁叫咱们是从小就好在一处的通家世谊呐!首先我曹忠在这里当众承诺表态:我愿将自己当这屯田校尉多年来从牙缝里攒下的二千四百石麦谷全部捐献出来,交给子元兄你拿去做为国解围的‘义粮’!”

“好!”司马师大喜过望,击掌而赞,“曹校尉果然是忠君忧国,不愧为魏室宗亲的表率!那么,你辖下的四万户屯田客可以再多交一些‘义粮’吗?”

“这个……”曹忠的脸色却倏地灰了下来,“子元兄,你有所不知啊,我这四万户屯田客家家租着朝廷的公田耕作收获,可不似自耕之农对待自家田地产业那般勤劳积极,一个个都是‘浅耕辄止’、‘小饱即安’,只求为自己图个一日三餐,根本不愿为朝廷多耕多种多收……所以,我那里的六部屯田最多也只能给朝廷献上三万石左右的余粮。”

“三万石余粮?”司马师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你那六部公田里的屯田客不会这么懒罢?平均每户一年给你还交不到一石的谷租?”

“哎呀!子元兄你有所不知啊,这些屯田客个个刁钻暴悍,能给朝廷交上一石谷租就不错了!曹某若是将他们逼急了,他们铤而走险,说不得又会引爆第二次‘吕并之乱’呐!‘吕并之乱’,你知道罢?六年前,安定郡那个屯田客吕并就是借着‘朝廷多征谷租,不堪重负’的幌子煽动其他屯田客揭竿作乱的。这样的暴乱,子元你可不希望它在今天又发生罢?”

司马师粗粗地吐了一口长气,没有答话。

曹忠偷偷瞟了一眼司马师,知道他一时不好硬逼自己,但也未必就肯放过自己辖下六部民屯粮仓的存粮,便来了一招“移祸江东”,按照先前谋划好的点子,假装为司马师同忧共虑,轻轻地将自己的一条诡计顺势带了出来:“子元兄,依曹某之见,你不如还是转向‘大块头’上着手征粮,长安郡不是还有八万诸侯邑户吗?那些诸侯大夫们当此社稷危急之际,就应该挺身而出为国分忧!这是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子元兄,你须得向他们先行征缴‘义粮’!从朝廷官吏的口袋中征粮,总比从屯田客的口中抢粮好罢?”

他这话一出,司马望、颜斐、杨护诸人立时都是目光闪动,各有所思。司马师此刻却沉静了下来,只皱着双眉一言不发。

颜斐咳嗽了一声,道:“启禀司马公子:先前老夫已与杨护君商定,派人贴出告示通知了这八万诸侯邑户,让他们不再把今年的粮租依照旧例直接付送食邑之主,而是一律先行缴入官库再行分配。但这些食邑诸侯和邑户农民能不能够遵此执行,老夫心头亦无把握。”

司马师看了他一眼,沉吟着点了点头:“颜郡丞你这道发给邑户们的缴粮告示写得不错。这样一来,咱们今后就可进可退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笑容一展,转脸向曹忠说道:“曹校尉,你近来的庶务应该不太忙了罢?这样吧,师郑重邀请你进入这征粮署和师一道并肩为国效力,如何?”

“这……这……实在是多谢子元兄你看重曹某了!”曹忠脸色一变,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曹某……曹某所辖的六部民屯之中,庶务其实颇为不少,只怕暂时不能去子元兄身边为你分忧了……”

“哎呀,这倒真是有些可惜了!曹校尉,你素来便有果敢刚毅之风,很为师所心仪。这一番面向关中诸侯邑户征粮,师实是有意要好好仰仗你像‘倚天长剑’一样为国披荆斩棘呐!”司马师的话这时讲得不紧不慢、张弛适度,但却让曹忠额门上渗出了粒粒汗珠,“哎呀——曹君你既然建议师向诸侯邑户们‘开刀’征粮,不惜为国尽忠而公开得罪各路诸侯大夫,那么师就拜托你‘计出必践、放胆而行’,协助师并肩完成征粮大业——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吗?”

听了司马师这番话,杨护暗暗吃惊:好个司马师!先前瞧他率性直爽、磊落坦然,说不定会遭人欺蔽,现在看来他却是“小事未必细,大事不糊涂”的高明之士,一眼便觑破了曹忠的阴险用意并予以巧妙回应,让这曹忠明白他自己的心计耍错了对象!这一份暗暗的警诫震慑,至少可以逼得曹忠日后在与司马师的交往之中“三思而行”,不敢公然使诈!

曹忠此刻已是一脸的窘相,嘴里嗫嗫说道:“子元兄,你……你说笑了!征粮大任,乃是朝廷和太尉大人郑重托付给你的……曹某微末之能不足挂齿,岂敢拿到你的面前献丑?有你来长安坐镇指挥,再多的粮食也征收得起来!”

司马师“敲山震虎”的效果已经达到,也就不再逞显口舌之利了,面色一敛,向司马望、颜斐、杨护等转头说道:“真要对这八万诸侯邑户‘下刀’收粮,兹事体大,牵涉甚广,咱们也真应该找个万全之策才好施行。”

他正说之间,牛恒从厅堂外疾步匆匆而入,直奔他席前呈上一张纸条。

司马师从没见到牛恒这么紧张失态过,急忙接过那张纸条细细一阅,还没看罢,他的两眼就禁不住直了——那上面写着这样一个情报:“近来长安各坊民间流传着一条谣言——‘割了关中粮,去补关东疮;关中缺了粮,饿倒成饥荒。’来势汹汹,已经扰得人心浮动!”

从南安郡城楼上的堞口处眺望出去,远处的陇山山脉如同滚滚怒潮一般连绵起伏,仿佛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

在被凛凛山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战旗之下,司马昭昂然端坐于城头了望台上,右手中指轻轻叩着桌案上铺开的那幅陇西军事地形帛图,略偏着头,神情似有所思。郭统、胡奋各按佩刀,在他身后守候而立。

他身边右首坐着的是凉州刺史孟建,近来正患着风寒之疾,似乎还动了痰喘,身体瘦得就像一支麻秆,空荡荡地挑着一袭官袍。

孟建的对面却是那个南安郡太守曹寿,胖敦敦的像个肉球似的,仿佛整日在酒池肉林里吃得脑满肠肥的,腆着个大肚子每走一步脸上的横肉就乱颤个不停。

两侧的长席之上,南安郡都尉费曜、典农中郎将戴凌、天水郡太守鲁芝、太尉府军谋掾梁机等人一个个面色凝重,敛襟而坐。

“孟牧君,在下只是奉了太尉大人的钧命来到您身边担任‘征氐参军’的。”司马昭见时候差不多了,心念一定,开口言道,“既然此刻大家都已到场,您且将您的征氐方略讲出来为我等指示一番。”

孟建作为太尉司马懿多年的旧部僚属,其实对司马懿此番执意起兵灭氐的意图了如指掌:他就是要乘诸葛亮已死,蜀军进取之势大大受挫的时候,主动出击,伺机发难,将陇西一带的氐蛮余寇肃清净尽,巩固好武都郡、南安郡等魏军前沿阵地据点,以利于将来随时向蜀国发起大举反攻。他自然也是支持司马懿这一战略规划的,然而在凉州一境之内,他一直受到旁人掣肘甚多,自忖执行这一战略有些困难,便闷闷地咳了数声,来了个“投石问路”,将胸中所有忧思全盘端出。

“在座诸君,大家都多多少少和氐蛮、羌夷交过手,应该对如何征剿他们有所了解了。这武都郡境内群山萃立、沟壑纵横,而氐蛮隐匿其中,依仗地形之利狼奔豕突、鹰伏鸷击,实在是不易铲除。现在,氐王苻双、氐帅强端又分别盘踞在蛇盘山、鸡头岭作乱,左右呼应、东西掎角——我们若是攻击蛇盘山,则鸡头岭的氐蛮必会乘隙前来骚扰;我们若是攻击鸡头岭,则蛇盘山氐蛮又将杀来截阻;我们若是向蛇盘山、鸡头岭兵分两路同时进攻,则又恐军力不足,难以为继。况且,氐蛮潜藏在暗处,我们暴露在明处,他们以暗击明、以长击短,我大魏纵有数万劲旅亦是难以施展!今日司马参军既已到此,大家尽可畅所欲言,共谋征氐大计,本座亦是甘愿领教!”

说罢,他举目看向了司马昭,却见司马昭一脸平静地正盯着曹寿,而曹寿则是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表情,只顾低头摸着自己腰间的那块金穗玉佩怡然自得地玩耍着。孟建心念一动,便开口向曹寿直问过去:“曹太守你久驻南安郡,与氐蛮周旋多年,想必已有破贼良策?就请当着司马参军的面向大家倾囊相告罢。”

曹寿没想到孟建一开口就把自己拽了进来。他懒懒地放下了手中捏来弄去的金穗玉佩,两道扫帚眉往上扬了起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孟牧君您这么说可就折杀曹某了!子上就在这里坐着呐——论起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为我魏室排忧解难来,这可是司马太尉一家人的拿手好戏啊!我曹寿一介小小的边郡太守,哪有什么‘破贼良策’?太尉大人既是派了子上来当咱们的‘征氐参军’,他自有太尉大人亲授的‘锦囊妙计’在身——怎么着,子上啊,你就将你的‘锦囊妙计’和盘托出罢?该怎么支唤我们,你尽管放手支唤就是!”

“松久兄,你还是那么率直爽快啊!又像以前一样故意拿昭来取笑了!昭哪有什么‘锦囊妙计’?昭到这里来是向在座诸君好好学习治军作战之能的。你可不要有意敷衍昭啊!”司马昭双眼微眯,淡淡地笑着说道。曹寿瞧着他这虚实难测的表情,冷不丁暗暗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到他温和淡漠的笑容背后竟似包藏着一股刀锋般的锐利,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割出一道痛彻心肺的伤口!一念方定,曹寿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忙缓过神来,嘻嘻笑着答道:“瞧你子上说的——你我兄弟之间还会分个什么彼此吗?你只要递一句话过来,曹某拼了这颗脑袋不要也当尽心效劳!”

“这一点,昭自然是相信松久你的。”司马昭朝他深深一笑,也不再与他多说,转脸向着费曜、戴凌,“费都尉、戴将军,对这征氐之役,你们有何高见?”

费曜、戴凌先前都曾是故大司马曹真麾下的部将,后来在与诸葛亮的对阵之中多有失利,因此才被司马懿从将军一级的职位上贬到了南安郡的。但戴凌素来性刚好战,听得司马昭如此之问,不禁血脉贲张,一掀须髻,慨然便道:“想那区区氐蛮,不过小小蝼蚁而已!戴某以为……”

就在这时,曹寿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了,戴将军您近来不是心疾发作正需要静养吗?您今天如此情绪激动,只怕说不定更会加重病情罢?”

戴凌听了,不禁微微一怔,瞥到曹寿正悄悄向自己使眼色,顿时明白过来,曹寿这是在暗示他缄默闭口,对司马昭主持的这场征氐之役“不出谋、不出力、不出声”。他略一犹豫,却见费曜也向自己轻轻摆了摆头,这才只得从了他俩,假装嘴角一歪,急忙伸手捂住了胸口,“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向司马昭苦笑道:“司马参军,您看,我这心病实在是烦人!您便恕了戴某这心激气动的妄言之过罢!那氐蛮……那氐蛮依山据险,确是难除。戴某刚才是口出狂言了……”

“戴将军何至如此?氐蛮之事不足为虑,倒是您这‘心病’委实大是可虑。这样罢,昭下来后写信给洛阳太医署让他们派个‘金针国手’过来给您好好医一医?”司马昭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仍是体贴无比地向戴凌关切而道,“您也不必在公务方面太过操劳啦!这样罢——您且回府好好静养着,您那个南安郡典农中郎将的职事暂时就先甩出来,昭可以建议太尉府让郭统君即日起代理此职位,如何?”

“这……这……这就用不着了吧?”戴凌慌忙推辞起来,“南安典农署的职事,戴……戴某似乎还撑得起……”

“哦?戴将军,您可不要勉强哟!刚才松久不是说您病情甚为严重吗?”司马昭笑微微地将目光往曹寿脸上一刮,刮得他脸皮隐隐作痛,“您瞧,松久可是那么关心您,生怕您连口气出重了都会加重病情,倘若您再忙于公务,万一有个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曹寿窘迫之极,正自无言以对之际,费曜这时却开口了:“司马参军如此体贴戴将军,费某亦是非常感动。这样罢,戴将军既是有病在身,他的典农署职事便由费某一力分担了吧!费某与戴将军情同手足,若是不能为他分忧,费某心头亦是寝食难安呐!此事还望司马参军允准!”

他猝然从旁这么横插一棒,倒堵得司马昭也不好再紧逼下去。司马昭眉头隐隐一皱,唇角的笑意却仍是淡淡而现:“哦?费都尉既然这么侠烈仗义,由您来为戴将军分担职事,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这话一出,曹寿、戴凌、费曜三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暗暗大松了一口长气。一松之余,他们三人的心又不由得渐渐提了起来!这司马昭谈吐之间,借力打力,机变多端,倒实是不可小觑!

这时,司马昭已将目光从他三人那里掠了开去,最后投在了鲁芝脸上:“鲁太守,您对征氐之事可有什么高见?”

鲁芝似对戴凌的前扬后抑之举十分不悦,早已涨红了脸忿然作色,一听司马昭问话,便朗声而答:“区区氐蛮,何患之有?若非他们依山傍崖、蛇伏兽窜、负隅顽抗,便有十万之众,芝自信亦能在平原旷野之上将其一举殄灭!”

司马昭微微颔首,恳切而问:“那么,依鲁太守看来,我等须当如何殄灭氐蛮贼众呐?”

鲁芝沉吟有顷,正欲开口答话,忽尔觉得自己左袖微微一动,斜眼看去,却是费曜将他拉了一下,正连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应对司马昭提出的问题。他略一恍惚,又看到戴凌假装咳喘连连不胜其疲的模样,一下全明白了过来,原来南安郡这一簇人分明就是不想让司马昭的征氐大计取得成功,所以,他们才在这里东推西搪的!他暗一咬牙,拿定了决心,将费曜的手从自己衣袖上轻轻拂落,仰起了脸正视着司马昭,侃侃答道:“司马参军,在鲁某看来,我等唯有巧施妙计,诱使苻双、强端等脱离深山洞窟,弃其所长而曝其所短,成为‘脱水之鱼’,掉入我军的‘陷阱’方能一举捕之!”

“好!好!好!”司马昭的笑容越发变得亲切起来,“鲁太守讲得太好了!这可足见您素日里对征氐之事实是思虑极深!却不知您有何妙计可使苻双、强端成为‘脱水之鱼’而为我等所擒?”

“这……这个,还请司马参军恕罪,如何诱使氐贼脱窟而出,芝倒真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鲁芝脸上表情一滞,“他们生性狡如狐鼠,实在是不易引诱他们上当……”

听到这里,曹寿在一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好你个鲁太守!敢情你在这里绕了半天口舌,落到实处还是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你何苦这般逗得大家巴巴地听了你半天废话……”

“唔……松久兄你这话就不对了!鲁太守心系征氐之役,刚才所献之计大体也没错,只是尚未细化切实而已,这便难能可贵了。他总比那些闭目塞耳、文恬武嬉、无所事事、空食俸禄的庸材好得多罢?松久你说呢?”司马昭一抬手止住了曹寿的嘲讽,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来。

曹寿心头暗暗一紧,嘴上却打起了哈哈:“哎呀!子上,我这是在和鲁太守说笑呐!鲁太守,您没生我曹松久的气吧?曹某今儿在这里向你赔礼了……”

司马昭可不想让这场会议被曹寿东拉西拽、嘻嘻哈哈地搞岔了,笑容一敛,开口间淡淡的语气却透出一股不容违抗的刚硬来,一下镇住了全场:“昭也认为,一味待在宅舍里枯坐穷思,那自然是想不出什么奇谋妙计的。孟牧君,依昭之见,不如将全州大军集结起来卷旗挟戈火速赴往蛇盘山这个氐蛮老巢,先以赫赫军威将其震慑,再随机设计以制之!诸君是否可以下去各做准备了?”

他话音一落,会场上蓦然沉沉地静了下来,仿佛一潭死水般风动无声。却见曹寿沉吟良久,终是将脸一侧避开了司马昭那两道凌厉目光的直视:“司马参军你这道命令请恕曹某不能遵从——我南安郡中的一万三千将士可是负有守土勿失之重责的!你若要合兵前去征剿氐蛮,只管调用其他郡县的兵卒便是,请恕我南安郡爱莫能助!子上,你可一定要体谅曹某啊!”

“曹太守,你刚才不是说全郡人马任我刺史署支唤吗?”孟建见曹寿竟撕破脸皮,出尔反尔,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压住满腔怒气,一边激烈地咳喘着,一边厉声叱道,“你麾下一万三千兵卒尽是骁勇能战之士,为何竟要龟缩穷城而不向外出击立功?这岂不是辱没了我大魏将士的雄风?”

曹寿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静了半晌才冷冷嗤笑一声出来:“孟牧君你这话又说偏了!司马太尉当初与诸葛亮在关中对峙之际,不也是据城拥兵自守不敢向外出击吗?那又何尝不是在辱没我大魏将士之雄风?”说着,他将脸转向司马昭,呲牙一笑,“子上,你看,曹某今日的守土自保之举可是完全向司马太尉当年学来的!你说对也不对?”

司马昭脸上的笑容始终深如秋水,仿佛对曹寿的明讥暗讽全不在意。他正欲答话,孟建却猛地发作起来:“曹松久,这区区氐蛮能与拥兵十万的诸葛孔明相提并论吗?你……你这是在胡搅蛮缠!”

曹寿嘴角一歪,毫不松口:“寿已经说过了司马太尉当日之行与我曹寿今日之举乃是‘事不同而理同’,孟牧君你若斥我今天有错,那就是在指斥司马太尉当日亦有错!罢了!罢了!我也不和你争吵——你尽可将我的态度上奏呈报给当今陛下,他来了诏书让我曹寿出兵,我曹寿便立刻出兵!”

说到这里,他还挑起眼角斜睨着司马昭,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是大魏宗室当中堂堂的二千石太守,不是谁人的僚属旧部,只有大魏天子才有权调遣我的兵马!其他任何人的话,我曹寿都可以一概不听!”

孟建听他越说越是傲慢,又欲开口喝叱,这时司马昭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淡淡笑着开口说道:“松久你怕吃败仗就明说嘛!昭还不了解你?既然你愿在后方一尽守土之责,那也由你。你就不要再顶撞孟牧君了。”然后,又转头看向了鲁芝:“鲁太守,您的兵马可以调用吗?”

曹寿没想到司马昭将自己刚才蛮横反对的态度轻轻一笔就带过去了,这让他一时惊讶得讲不出话来。那边,费曜已是悻悻然说道:“鲁太守的天水郡中只有六千战士,好像调去了也没什么大用场罢!”

鲁芝早对曹寿那一派阳奉阴违、明推暗阻的行为瞧得很不上眼,并不理睬费曜的阴阳怪气,面容一肃,拱袖硬声言道:“氐蛮多年作乱于武都,正仗着有诸葛亮的伪军在后面撑腰!今日不乘诸葛亮身殁、蜀军人心大乱之际而奇袭狙击、一举剿灭,放任他们缓过气来,日后定会酿成大患!古人有言‘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鲁某麾下虽然兵少械寡,却也甘愿倾尽全郡之众与司马参军一道合兵直取蛇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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