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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三分天下归晋

作品: 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全5册) |作者:李浩白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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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柳吐出了嫩芽,草坪泛起了新绿。洛阳的春天不知不觉地到来了:漫空飘起了团团白云,一寸一寸地将浅灰的天穹擦拭得湛蓝如海。圆亮的太阳也照得每一个士庶脸庞上灿若镀金,全城内外到处喜气洋溢。

三月初三上巳节这天,司马昭在“玉荫堂”摆了盛宴,特意邀请了刘禅、文立、郤正、来忠、许游等蜀国降臣们一起前来同乐。

一开席,司马昭便朗朗笑道:“安乐公,孤其实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益州人氏的心目之中,孤是不是经常被他们想象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凶神恶煞的独夫?奸伪万状的狂贼?”

一听他这话,刘禅吓得避席而跪:“相国大人何出此言哪?您的文治武功,我益州上下无不钦服,早有归心输诚之意,又怎敢如此诬蔑相国大人您的形象?”

“诬蔑孤也没什么关系呀!那是蜀中士民并不了解孤的真实形象所致嘛!孤其实很想在合适的时候到梁、益二州去巡访一番。”司马昭脸上笑容爽朗得没有丝毫杂质,“孤已决定:因蜀之士庶多年来苦于征役、入不敷出,孤将免去蜀民三年之税赋,借此休养生息。另,蜀民若有自愿内附迁往中原各州郡者,由迁入地之官府供其三年衣食劳作之资,并免赋免役二十年!孤相信:只要这两道诏令一发,蜀之士民对孤的印象应该会从此大大改观吧?”

刘禅和文立、来忠、郤正等互一对视,俱是惊服莫名。过了少顷,刘禅深深一礼,拱袖言道:“相国大人仁智双全、恩威兼济,施政惠民之际能令近者安其业而远者怀其德。刘某与蜀之士民必将终身拥戴,没齿无悔!”

“安乐公,你这是哪里的话?如今魏、蜀并为一家,两地士民亦自当从此亲如手足。孤今日之所为,俱系分内之事,你们何必言谢?”司马昭盈然而笑,“今天孤特邀安乐公等移驾过来,是想恳请你们和在座诸君一齐商议革新《魏律》之大事。”

刘禅又惊得连连躬身:“相国大人,刘某等身为降臣,岂敢妄议上国大法?”

荀也向司马昭连使眼色,想让他就此顺坡下驴。

司马昭却仍是径自微笑而言:“《魏律》本从《汉律》而来,安乐公曾为季汉之主,你是最有资格评断《魏律》《汉律》之长短优劣的了。你的建议,对孤革新《魏律》可是大有助益的啊!”

“刘某才疏学浅,以往批文之际也不过是签名用印而已,谈不上对《汉律》有何造诣。”刘禅抹着满脸的热汗,像被蒸得熟透的大虾一般面色难看,“文立大人、来忠大人都是蜀中先前的循吏干材,通晓汉室律令。刘某举荐他俩可以参与《汉律》之革新事业。”

司马昭点了点头:“也好,就让文立和来忠两位大人参与进来吧。”然后,他容颜一凛,侃然讲道:“在座诸君,《淮南子》有一段箴言委实令人深省:‘偷利不可以为行,而智术不可以为法。故仁、智,人材之美者也。所谓仁者,爱人也;所谓智者,知人也。爱人则无虐刑矣,知人则无乱政矣。治由文理,则无悖谬之事矣;刑不侵滥,则无暴虐之行矣。上无烦乱之治,下无怨望之心,则百残除而中和作矣,此三代之所以昌。’孤在此,特命贾充为主事,邀请郑太傅、荀司徒、羊祜、杜预、李胤、荀勖、文立、来忠等共修旧法,遵照‘去其苛秽、存其清约、事从中典、归于益时’这十六字准则施行,不可稍有怠忽。”

座中众人闻言,齐齐行礼而应:“相国大人革故鼎新、利国安民,功莫大焉!”

司马昭哈哈笑着,正欲与诸人巡酒共饮,却见张华快步进来禀报:“启禀相国大人:尚书台转来一份八百里快骑加急讯报,内容是伪吴国主孙休因病暴卒,陆抗和丁奉已火速拥立伪吴故太子孙和之子孙皓为新君。尚书台拜请相国大人亲加裁处。”

司马昭其实早已获悉了这个消息,脸上却波澜不动:“诸位怎么看待这份八百里快骑加急讯报?”

贾充瞅了刘禅、文立、来忠等人一眼,咳嗽一声,开口点道:“相国大人可否移请堂上闲杂无关之人士稍为回避?”

司马昭将大袖一摆,温然笑道:“今日堂上所有人士皆是我大魏忠心不贰之臣民,此刻该当共议大计,有何可避?安乐公,你的见解如何?”

刘禅慌忙答道:“文立大人曾任季汉的五兵尚书,熟谙戎事。刘某可否恳请由他代为回答?”

司马昭看出了刘禅藏在极端小心之中的那一丝畏缩,也不好逼他,转脸看向文立:“文君,你说吧!”

文立伏首而言:“据此讯报,伪吴如今正值新旧更替、青黄未接、人心动荡之际,我大魏似可兴师乘虚而伐之。”

司马昭并不立即表态,而是环视四方:“诸君还有其他意见吗?”

羊祜离席恭敬而禀:“相国大人,依祜之见,乘人之丧,伐之不祥。而且伪吴文有陆凯为相,武有丁奉、陆抗为帅,兵力虽寡,当此危急万端之际,必是上下同心、一致对外,攻之实难取胜。我大魏新平西蜀,又折损了不少将士,诚然不宜妄动干戈。”

杜预也出列言道:“我大魏此时唯有对伪吴先礼而后兵、先和而后战,方为上策。”

司马昭还是不露声色,把目光往荀、荀勖那边一投:“你们的意见呢?”

荀勖马上一脸谦卑地躬着身站出来讲道:“相国大人,荀某近日一直在苦心思忖对吴事宜,事先已经拟好了一份《抚吴书》草稿,今天顺便带来,敬请相国大人您过目审阅。”

司马昭微一惊愕:“哦?你连《抚吴书》都给孤事先拟好啦?你且念来听一听。”

荀勖清了清嗓子,朗声诵道:“圣人称:有君臣然后上下礼义,是故大必字小,小必事大,然后上下安服,群生获所。逮至末途,纯德既毁,剿民之命,以争强于天下,违礼顺之至理,则仁者弗由也。方今主上圣明,覆帱无外,仆备位宰辅,属当国重。唯华夏乖殊,方隅圮裂,六十余载,金革亟动,无年不战,暴骸丧元,困悴罔定,每用悼心,坐以待旦。将欲止戈兴仁,为百姓请命,故分命偏师,平定蜀汉,役未经年,全军独克。于时猛将谋夫,朝臣庶士,咸以奉天时之宜,就既征之军,借吞敌之势,宜遂回旗东指,以临吴境。舟师泛江,顺流而下,陆军南辕,取径四郡,兼成都之械,漕巴汉之粟,然后以中军整旅,三方云会,未及浃辰,可使江表底平,南夏顺轨。然国朝深惟伐蜀之举,虽有靖难之功,亦悼蜀民独罹其害,战于绵竹者,自元帅以下并受斩戮,伏尸蔽地,血流丹野。一之于前,犹追恨不忍,况重之于后乎?是故旋师按甲,思与南邦共全百姓之命。夫料力忖势,度资量险,远考古昔废兴之理,近鉴西蜀安危之效,隆德保祚,去危即顺,屈己以宁四海者,仁哲之高致也;履危偷安,陨德覆祚,而不称于后世者,非智者之所居也。今朝廷遣使臣献书喻怀,若书御于前,必少留意,回虑革算,结欢弭兵,共为一家,惠矜吴会,施及中土,岂不泰哉?!此昭心之大愿也,敢不承受。若不获命,则普天率土,期于大同,虽重干戈,固不获已也。”

听罢之后,司马昭眸中清冽有光,澄明如月:“荀君好手笔!杜预,你下来再和荀君润色润色,待经过廷议后发给伪吴。”

荀勖垂下双眸,恭然而退:“诺。”

司马昭又满脸笑容地对刘禅等说道:“安乐公、文大人、来大人、郤大人、许大人,为了让今日的宴会更加热闹,也为了让你们的心情更加欢畅,孤特意派贾充、李胤去取了‘巴女舞’节目来,大家一齐欣赏吧!”

刘禅一听,突然面色大变,脱口叫道:“不可!”

司马昭不禁一怔。

刘禅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大是失态,急忙膝行离席,向司马昭施礼拜道:“相国大人您有所不知:‘巴女舞’淫艳败俗,不可登于大雅之堂。请相国大人取消此舞,勿使污人耳目。”

“孤听闻安乐公你在成都时不是极爱此舞吗?怎么到了洛阳这里却弃而不观了呢?”司马昭诧然而问。

“启禀相国大人:中原神州物华天宝、歌舞升平,如同仙境妙地一般令刘某大开眼界、乐而忘疲。蜀地的所有鄙陋之物,刘某从此不再思忆矣。成都,于刘某不过如过眼之烟云,转瞬已远逝矣。”刘禅跪在地上,淡然道。

司马昭注视了他许久,悠然言道:“很好。安乐公既有此心此念,孤可保你一生安乐、永无忧患!”

相国府大门前的白石坝上,一辆高高的槐木大车巍然耸立着。它的顶盖圆如龟背,垂下二十八条深青色的穗绦,随风徐徐飘荡。它的车座却是方方正正的,五彩斑斓的锦垫晃得人双目发花。四头肥壮的黄牛后颈上架着车辕,如同爆竹般甩着响鼻。

贾充两眼喜色横溢,看着司马昭殷勤道:“相国大人,这是陛下赏赐给您的青盖宝云车……”

司马昭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贾充又捧着一口锦箱上前,在司马昭眼下款款打开:一顶“平天冠”赫然现出,九串赤色珊瑚珠雕成的旒珠,莹白温润的于阗玉笄,光滑闪亮的紫色缨绳,粲然夺目,煞是绚烂。

“公闾,这些都是皇室亲王才能享有的重宝,孤如何当得起?”司马昭掠了贾充一眼,“你赶紧替孤退回宫去。”

“相国大人,这些重宝可都是陛下因心生灵感而主动赏赐给您的呀!他今天早晨用膳时竟然吃到了一个‘蛋中蛋’……”

“‘蛋中蛋’?”司马昭有些莫名其妙。

“当时陛下剥开一个大鸡蛋后,没想到那里面竟还包着一个小鸡蛋……陛下便认为此乃天降吉兆,所以要以仪同亲王的殊礼重宝来褒奖相国大人的治世之功。”

司马昭心底暗想:这个曹奂,终究是和先前的那个曹髦不同的,他的确更加识时务、顺大势一些。沉吟了一会儿,他正欲开口表态,忽然瞥见张华匆匆跑来,神色甚是慌张。

“何事?”司马昭从没见过张华像今日这般毫无分寸,不禁微微变了脸色。

张华急忙停下,屈膝跪倒,像孩童一般嘤嘤哭了出来:“相……相国大人,阮大夫……阮大夫殁了……”

“谁……谁殁了?嗣……嗣宗吗?”司马昭站在原地,全身晃了一下,有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昨天还来向孤谈起要重开金泽园的‘聚贤会’……”

张华愈发哭得大声了:“是啊!谁都没料到啊!阮大夫今晨一直没起床,阮浑上前一催,便发觉他有些不妙了,最后硬是没抢救过来……”

“哦?……他就这样走了……”司马昭喃喃自语着,那深邃的眼睛透出了丝丝晶芒,仿佛所有的情绪一瞬间都消散了。

他斜斜地仰着头,像是凝望着高远的天穹上那一朵孤悬之云,嘴唇抖了几抖,终是没有哭出声来。和阮籍在一起的往事一幕幕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眼前疾闪而过,可惜却一件也抓不住了。

“……明公宜承奉圣旨,受兹介福,允当天人。元功盛勋,光光如彼;国土嘉祚,巍巍如此。内外协同,靡愆靡违。由斯征伐,则可朝服济江,扫除吴会,西塞江源,望祀岷山。回戈弭节,以麾天下,远无不服,迩无不肃。令大魏之德,光于唐虞;明公盛勋,超于桓文。然后临沧海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许由,岂不盛乎!至公至平,谁与为邻,何必勤勤小让也哉?……”司马昭缓缓地低念着阮籍当日给他写的那篇《劝进表》,许久过后方才悠悠而问,“他难道就没什么话留给孤的?”

“阮大夫让阮浑转禀相国大人:希望相国大人日后须得施行‘虚君实相’之制,将魏帝或汉帝永远虚悬于皇位之上,同时却把军国大权世世代代掌握在司马氏一脉手中。这样,司马府便可完全免去后世绵绵的篡夺之讥。”

贾充立刻嚷了起来:“阮籍此言太过迂腐!魏帝也罢、汉帝也罢,都是德薄功浅之辈,不足以永居君位!司马府绍汉代魏,比隆周室,有何不可?”

“你懂什么?!”司马昭将他厉声喝住,“嗣宗这是苦心孤诣地为我司马府的千秋大业而绸缪万全啊!可惜,知音已逝,孤今后能够说得上心里话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

然后,他缓缓步入了府门深处,把一个孤独而高大的背影留给了贾充和张华。

五日之后,司马昭被魏帝亲临加冕拜为晋王,冀州、并州域内共三十余郡之地尽为其封邑。

王基临终赠送给司马昭的那方蟠龙纽绿松玉宝玺端端正正放在案头上,碧光莹然,翠色可掬。它终于被刻上了“晋王之印”四个大大的篆字,真正实现了它自身的价值。

司马昭的目光凝注在这方玉玺之上,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久久无语。

司马炎和司马攸在他面前并肩而跪,状极恭敬。

“这方玉玺本该由你们的祖父当年诛灭曹爽之后就可以拿下的了。可是,为了使司马府‘总齐八荒、肃清四海’的千秋大业来得水到渠成、天顺人归,咱们硬生生隐忍了整整十八年哪……”司马昭容色一动,慨然而言,“你们一定要记着祖父、大伯和为父这些年出生入死、过关斩将、排除万难的努力和艰辛,更加自立自强、自知自胜,把司马府的千秋大业底定完成啊!”

司马炎、司马攸齐声答道:“父王,孩儿等一定加倍努力,绝不使祖父大人、伯父大人的在天之灵失望的!”

司马昭的眸光暗暗一亮,忽又垂下了眼睑,淡然而问:“为父听闻你俩经常在腰间佩戴着一些刻有箴言警句的铭牌用以自省自励。这个习惯不错,应该长久保持下去。安世,把你的先取下来给为父瞧一瞧?”

司马炎不敢怠慢,急忙解下自己左腰间所佩的一块紫檀木铭牌呈递给了司马昭,司马昭翻开来一看,只见上面铭刻着一段箴言:

“开诚心,布公道,示仪轨,兴礼教,明赏罚,重务实,是以智者甘为之用、勇者乐为之斗,故能战胜于外、功成于内,名扬于后世,福流于子孙。”

司马昭忆了一会儿,记得它似乎是诸葛亮所著《将苑》里的箴言,微微颔首,又看向了司马炎的右腰间:“你把那一块铭牌也给为父瞧一瞧?”

司马炎眉头一绞,一时竟有些犹豫。

司马昭仿佛看透了他在顾虑什么,含笑说道:“安世,你放心——为父对你所佩的任何铭训都不会带有任何成见的。”

司马炎忙称不敢,解下右侧腰间的铭牌呈了上来。

司马昭捏在掌里一翻,见到上面写着:“勿因循而寡断,勿弄巧而成拙,立刚健笃实之基,成千秋万代之业。”看罢之后,他很是满意地笑了起来:“哦?这是你自剖自省后刻上来的?写得好!既一针见血,又意味深长!我司马家子弟就该有这样的志向和气魄!不然,你们将来怎么君临天下啊?”

司马炎眼底有一抹喜色掠过,连忙就地长跪不起:“孩儿多谢父王的深切鼓励。”

司马昭明亮的目光徐徐抬起,往司马攸脸上投来:“大猷,你那两块铭牌上是何内容?”

司马攸恭谨而答:“启禀父王,孩儿这两块铭牌上所刻的箴言都是摘自《淮南子》的——其一为‘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行,则有以任于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则无以与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则无以与道游’……”

司马昭听到这里,轻叹了一句:“看来,你受到阮嗣宗、嵇叔夜的影响不小啊……另外一个铭牌上是何箴言?”

“其二为‘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智虑,以天下之力争’。”

听罢这一句话,司马昭微露笑容:“这一段还有些峥嵘气象!那么,你以天下之目而视、以天下之耳而听,从民间观察到了什么啊?”

司马攸伏地朗声而答:“启禀父王:孩儿游历青、冀、幽、并数州,一意为朝廷诚心求觅新秀俊才,听察到陈思王曹植之嗣子曹志、夏侯玄之从侄夏侯纯、许允之子许猛等人俱有弘德茂才,请父王解开法网而博采之。”

司马炎一怔:“大猷,你不怕他们对我司马府潜怀异志?”

司马攸郑重而对:“我司马府若是果真自信有吞吐日月、包罗万象之德量,又何愁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化异己为忠顺呢?”

司马昭深深点头:“好!好!好!大猷,你讲得不错。为父会好好考虑你这个建议的。”

司马炎感到自己在对答辩论之中略略落了下风,便又在“孝”字上做起了文章:“父王,孩儿亦有一个小小建议:而今朝廷已经追加祖父大人为晋宣王、伯父大人为晋景王,他们的坟墓都埋在首阳山。为示尊崇与纪念,父王可否直接将首阳山圈禁为我晋国的秘境,不许任何人士出入打扰祖父大人、伯父大人的在天之灵?”

司马昭微一迟疑,向司马攸问道:“大猷,你意如何?”

司马攸凝思片刻,避席而答:“孩儿以为,尽孝之道在心不在仪、在本不在末。大哥所言的封禁首阳山以静护陵园,用心本是极好。但首阳山素系关中群山之冠,又是伯夷、叔齐两位大贤栖隐之所,久为天下士庶所瞻仰。此山乃是天下士庶共享共敬之名山,而决非一姓一族私有之物产!祖父大人、伯父大人当年在首阳山不坟不树、简约入葬,纯然以淡泊而明志,又何曾想过将此山据为己有?若非要封禁此山为我司马府之私产不可,岂不是凭空损了祖父大人、伯父大人的皎皎清誉?”

司马昭眉目间喜色尽露:“大猷料事断机能始终以百姓之心为心,委实难能可贵。为父甚是欣慰。”

司马炎也只得干干地应和道:“攸弟思虑周密,为兄不能及也。”

司马昭澄了澄心念,又问:“安世、大猷,你俩也是饱读儒经的,为父现已升为晋王,不知郑冲、王祥、荀等魏之公侯日后相遇,当以何礼待我?”

司马炎开口先答:“父王尊同天子、贵如日月,魏室公侯与您相见,自当尽敬而拜、山呼九千岁!”

司马昭含笑不言,又将目光扫向了司马攸。

司马攸敛容而答:“父王,请恕孩儿直言:父王诚为尊贵之极,然而终是魏之宰辅。荀、王祥等人为魏之三公,与父王的相国之位只隔一阶。依官制而言,三公非天子而不可拜。若是王祥、荀屈节而拜父王,则是损魏朝之望、亏父王之德,实非‘君子爱人以礼’之大义。”

司马昭听罢,不禁惊喜过望:“曹孟德生前若有你这样的儿子苦心直谏,又何来身后的滚滚骂名?大猷,你持重有谋,以德治国,日后必为‘周公之器’!来!为父将这块‘紫龙决’赏给你!”

说着,他解下腰间那块古色古香、宝光沉沉的“紫龙决”递到了司马攸手上,神情颇为庄肃。司马攸俯身接过,高捧过顶,不敢失礼。

司马炎默默立在一旁,眸光中隐隐闪过一丝妒色。

司马昭注视着司马攸将那块“紫龙决”佩好在腰间,缓声又言:“大猷,为父有一些忠告给你。你在州郡办理屯田客改制之事,赢得了‘刚正不阿’之佳誉。这本是极好的,但不要流于偏激。偏激之士,目无全局,轻重不分,缓急不辨,本末倒置,是要出大问题的。”

司马攸的脸色红了:“孩儿见到不公不平、不清不廉之举,就是按捺不住。孩儿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这怎么行?大猷,你既以栋梁之材为志,便一定要学会眼睛里揉得进沙子!不仅如此,你胸襟之中还要能装得下千山万壑才好!”司马昭恳切而道。司马攸深施一礼:“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司马昭微一拂袖:“你先退下吧。为父要和你大哥再交流一下。”

司马攸应了一声,便轻轻退出了。

司马昭的双眸虚虚地望向了半空:“安世啊,邓艾死了、钟会死了、姜维死了,季汉也并入了我大魏,群星争辉的三国时代很快就会过去了……那是一个交织着梦想和荣耀、忠诚和背叛、智慧和欲望、正统和忤逆、明争和暗斗的时代,曾经涌现出了你祖父那样的全才、大汉敬侯荀彧那样的坚贤、故太尉贾诩那样的奇士、故刚侯张辽那样的猛将、故司空陈群那样的良吏、故步兵校尉阮嗣宗那样的清流,但它终将结束在我司马家手中!那么,我司马家做好了开创新时代的所有准备了吗?安世,你谈一谈,你觉得我司马家应该给天下士民奉献出一个什么样的‘大晋盛世’呢?”

听罢此言,司马炎的呼吸不禁微微一紧。此刻,他已非常敏锐地感觉出父亲是在极巧妙地当面考试自己的才智学识了。思忖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答道:“父王,《淮南子》里有一段名言是孩儿对我司马家建立大晋新朝的理想图景:‘古者圣人在上,政教平,仁爱治;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愿。’孩儿与攸弟在父王的指导下,若能竭力达成其十之三四,亦无憾矣。”

“嗯。你描绘的这一幅盛世图景,真是令为父神往不已啊!”司马昭的目光微微迷离起来,“若是生在那样的盛世年代,为父可能会成为阮籍、嵇康那样的文豪雅士,也可能会成为胡昭老师那样的尺牍妙手,或是当上一个郡府的太守,与民同乐、享受韶华,何至如今日般百务缠身、不得解脱?”

司马炎又巧妙进言道:“父王,汉章帝曾言:‘夫以苛为察、以刻为明、以轻为德、以重为威,四者或兴,则下有怨心。’孩儿相信,在我大晋新朝日后的施政举措之中,只要消除了这四大弊病,太平盛世必是指日可成。”

“看来,你平时对政务大计倒是留意不少。”司马昭点了点头,肃颜而问,“晋受魏禅之后,你对新朝的人事布局有何建议?”

“孩儿不敢妄议。”司马炎垂眉而答。

“为父让你回答,你就回答。不要有任何顾虑。”

“诺。依孩儿之见,我大晋新建之后,建章立制、布仁垂惠之庶务,可以交付羊祜、杜预等去完成;开疆拓土、一统四海之戎事,可以交付石苞、陈骞、王沈、王浑等去施为;唯才是举、用人无误,山涛、李胤堪当此任;正风肃纪、激浊扬清,刘毅、郑默可堪其任;妙笔生花、雄文传世,张华、向秀才符其职。”

司马昭眸底微微波动:“你知道应该如何驾驭他们吗?”

司马炎仍是回答得十分流畅:“《淮南子》有言:‘圣主之治也,其犹造父之御;齐辑之于辔衔之际,而急缓之于唇吻之和;正度于胸臆之中,而执节于掌握之间;内得于心中,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

“看来,你早就观察出了为父十分喜爱《淮南子》这本书,所以对它背诵得是滚瓜烂熟啊!”司马昭莞尔笑了一下,忽地话锋一转,“对贾公闾,你似乎没有谈什么任用意见啊?”

“贾大人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可担尚书仆射之职。”司马炎后面的话就讲得十分锐利了,“而且,贾大人没有子嗣,只有女儿,纵握万机之权,也无法传给子孙以酿后患……”

司马昭的眸光如同寒月般一闪:“很好。你的帝王心术倒磨砺得不错!”

司马炎慌忙低下了头,不敢正视司马昭:“孩儿若有妄言妄语,恳请父王严加训诲!”

“你没有一句妄言妄语,为父又怎会对你妄加指责?”司马昭微闭了双眸,眼神幽幽暗暗,口气却忽然温和到了极处,“不过,为父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方才给那么多的贤才高士都安排了合适的职位,却为何不给你唯一的亲弟弟司马大猷留出一席之地呢?”

像是一记铁鞭重重抽在了司马炎的心尖上,他浑身一颤,双眼发黑:“啊!啊!这个……这个……孩儿实是该死!孩儿认为:大猷的有关事宜,实非孩儿所能妄议,只有拟待父王您自行裁取方可。”

他这话其实说得也很有道理。司马昭一时有些愣住了:“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你难道就不可以建议由大猷出任中书令、尚书令等这样的职务?或者,在你潜意识里,你根本就没打算给大猷做出适当的安排?可你刚才也见到了:为父把‘紫龙决’都传给他了!这个寓意,你是真懂装不懂吗?——安世,他毕竟是你在这世间最应该倚重的人啊!……”

司马炎终于咬了咬钢牙,豁将出来,向司马昭狠狠地刺去了最锋利的一句话:“父王,孩儿今天只是在空谈未来的大晋新朝之人事布局而已——您便是将大猷直接提为您的‘相国副’,孩儿身为孝子与良兄,自当毫无怨言的。”

司马昭一下僵住了。他眸中倏然腾起了重重波涛,脸上却始终静若止渊:“为父知道了。你退下吧。”

司马昭的《抚吴书》一送到江东建业城之后,孙皓立刻便派了光禄大夫纪陟、北中郎将弘璆等使臣赴往洛阳进礼求和,并奉上了孔雀翎、犀牛角、白象牙等贡物。魏帝曹奂传旨,将江东吴国所献的贡物全部赐给了晋王府,以嘉奖司马昭的“怀德来远”之功。

随即,太中大夫谯周忽然上奏,称自己梦见一位黄巾白发的仙翁扶杖驾云从天而降,大呼而道:“明公当国,乱世将尽,今当太平!”此奏明发天下,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它是荒诞不经之谈。几乎所有的魏国臣民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魏晋禅代之大事已不可拖延,必须尽快启动。

曹奂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应,亲笔下诏封赐司马昭:冠冕垂有十二旒,乘六骏金根车,受八佾之舞,享天子之仪,其妻称曰“王后”,其妾称曰“王妃”,其嗣子称曰“王太子”。

这一次,司马昭没有再行拒绝,全部加以接受。但唯一让朝野上下深感意外的是,他居然一直没有储立晋国太子。

同时,司马昭以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代魏帝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了施行六十余年之久的民屯制,将数百万户屯田客全部解放为编户庶民,而所有的屯田吏则一律转任为当地的劝农官。

对他这一掀天揭地的宏大举措,朝廷上下文武百官保持了一致的服从和赞成。虽然,实际上有传言称何曾、董胄、华表等世家旧族宿老们对此颇有腹诽,但已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司马昭的英名佳誉亦由此攀上了前所未有的绝顶之巅。

晋王府后院的书房里,灯明如昼,香熏似春。

王元姬垂散了长发,捧着那一顶金灿灿的晋王后凤冠,走到桌案前轻轻放下,失声叹道:“这凤冠可真是重!妾身戴在头上真不舒服!”

司马昭笑微微地看着她:“你嫌它重?这世间好多女人想戴都戴不上呢。”

王元姬坐到了他身畔,幽然言道:“看到这顶凤冠,妾身就想到了永宁宫的那位郭太后。再精致再辉煌的凤冠,戴一时不算什么,要戴得久久远远,这才是真正的成功。”

“郭瑶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她是魏室的末世太后,而你却是大晋的开国之后!”司马昭的语气里带出了一丝认真,“你将在后世的汗青史册里高踞后宫之首,傲视普天之下的所有女人!”

“如果没有夫君,妾身哪里配享这等的荣耀?”王元姬极为诚挚地言道,“妾身奉献给夫君您最大的回报,就是尽量辅佐您登峰造极、改天换地!”

“你这话说得不错。为夫今日所取得的成就,有一半源自你的功劳啊。”司马昭颔首而言,“对了,强华那里,晋王妃的衣冠仪物都送去了吗?”

王元姬微一欠身:“强妹那里,妾身从来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司马昭茫茫一叹:“她为我司马昭所舍弃的实在是太多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在心底渐渐泛滥,他仿佛忆起了当年在陇西群山中闯荡厮杀的青春岁月,只可惜早被后来这日复一日的庙堂暗斗冲淡得散碎无痕了。

王元姬见此情形,心念微动,急忙将话题转了开去:“夫君,有这顶凤冠和没这顶凤冠还真不一样啊!今天连伏姨娘都亲自移驾过来向妾身施礼庆贺了。”

司马昭的眉峰往上一耸:“她肯定又和你谈起了子将那件事儿。”

“不错。伏姨娘觉得子将在外边当了这么多年的方面大将,风里闯雪里拼的,也确实有些太辛苦了,希望夫君您让他回京侍候她安度晚年……”

司马昭容色一定,静默了一会儿,答道:“也好。那就把子将调回洛阳担任中护军吧,让贾充到外廷去当尚书右仆射。”

王元姬一听,顿时明白了一切:而今司马昭已经独力建成了平蜀立晋的盖世之功,司马府一族的所有宗亲们都只能望风顺服。司马伷此刻无论是在外藩还是在京师,都已无力动摇司马昭一脉的坚实根基了。所以,这时司马昭也乐得做个天大的人情,调他回京安抚伏太夫人。于是,王元姬也不加点破,只盈然而笑:“伏姨娘看到夫君您如此善待子将,只怕她连做梦都会被乐醒吧!”

司马昭闷声一叹:“为夫正在教育安世和大猷两兄弟要‘兄良弟悌、相亲相让’,为夫不自己先做个榜样出来,他俩能心服口服吗?为夫近日赐封王祥、王览兄弟二人为‘广良侯’‘广悌侯’,并特意让安世、大猷去给他俩亲授爵位印绶,不知道这两个痴儿懂了为夫的这一片苦心没有。”

“安世只有大猷这一个亲弟弟,大猷也只有安世这一个亲哥哥。他俩是应该懂得夫君您这一片苦心的。”王元姬宽慰道。

司马昭瞅着王元姬,欲言又止,最后悠悠一叹:“希望他俩能始终像周武王和周公旦一样异体同心、手足相助,为我司马府去并肩打拼!”

王元姬的玉颊上凝起了一层庄肃之色:“夫君,立嗣之事不能再拖了。太子之位,您究竟觉得封给谁最为妥当?”

“当然是安世哪!他确是王者之材。为夫考问过他一些当世之要务和民间之惠政,他都回答得很不错。而大猷只是宰辅之器,始终比安世差了一些‘深机密谋’。但安世是不是有海阔天旷之量能够容纳大猷,为夫始终不能肯定,所以一直在暗暗考验他……”

“夫君,你考验得差不多就行了。妾身相信:只要有我俩在,安世和大猷是不会相争相残的。”

司马昭语调一沉:“你不能这么想。假如有一天我俩老去了、不在了,他俩还能始终如一地异体同心、手足相助吗?”

王元姬语塞了片刻,终于沉沉静静地说道:“想当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过世那么久了,夫君和大哥不也是始终如一地相亲相助、并肩奋斗下来了吗?安世和大猷可都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

司马昭听罢,沉思了半晌,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好吧!你稍后出去召唤安世进来,为夫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王元姬愕然而问:“这么晚了,您还要让他过来?”

“你以为这段日子里他还闷头睡得着大觉?你只管去喊他,他恐怕一直在等着你去呐!”

王元姬深长一叹,款款起身:“都是这太子之位给闹的!夫君,您何苦把他的心悬吊得这么久呢?!”

司马昭的眼帘低垂着,掩藏着眸底里所有复杂而波动的感情,尽量不让她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

书房的木门被徐徐推开,司马炎迈着灌铅似的双腿缓缓走了进来,低低呼了一声:“父王……”

只见司马昭正在榻席上默然端坐,迎着他慢慢睁开双目,眸中神光大盛:“安世,你来了?”

司马炎一跪及地:“儿臣拜见父王。”

司马昭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刚才经过后院时看到了什么?”

司马炎装作努力思忖的样子,皱着浓眉想了一会儿,满面惭色地摇了摇头:“请父王恕孩儿愚钝。夜幕之下,后院似乎和往常一样,孩儿什么都没看到。还请父王指教。”

“后院的那棵大槐树,你没看到?”司马昭清湛的目光笼罩着司马炎全身上下,“那棵大槐树从大周朝起就一直立在那里了,足有一千多年的寿命了,两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它总共生发了八条粗枝、三十六条中枝、近两百条细枝,树荫大得几乎盖住了后院坝子的一半……为父常想:倘若它的树干稍稍弱了一些,它还能撑得起这么大的树冠吗?”

司马炎忽然悟到自己的父王要说什么了,却仍是装作洗耳恭听的模样而不露异容。

司马昭湛亮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聚:“你说,它像什么?”

“父王,儿臣细思之下,觉得它就像我们殷国司马氏一族:在祖父那一辈时,他们有八个兄弟;在父王您这一辈时,你们有三十六个堂兄弟;到了儿臣等这一辈时,我们共有近两百个堂兄弟……”

“不错。你说得很好。当然,你还可以更开阔地畅想出去:这大槐树的树干其实就是我晋王府,而那些树枝则是晋王府的那些宗亲、外戚、故交和臣属……”司马昭越讲脸色越是清峻,“但树干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那么粗的树干,便撑不起那么大的树冠!‘树干’先前就是你祖父一个人,后来又变成了你们大伯景王殿下和为父两个人,将来便是你和大猷两兄弟了……今后,那么多的‘枝条’、那么大的‘树冠’,就要落到你俩的肩头上去撑起了!安世,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恰似一记霹雳在司马炎头顶轰然炸响,他顿时浑身颤抖起来:“父王,您何出此言哪?您春秋鼎盛、如日中天,儿臣和攸弟都希望能够再在您的荫庇下去建功拓业哪……儿臣正想求您派儿臣出任安东将军哪……”

“荫庇?为父能永远荫庇你们吗?安世,只有你们自己才能荫庇你们自己啊!”司马昭的语气忽然变得愈发深长起来,“你大概只听说谯周做了那个黄巾仙翁的异梦,却没料到他还让文立带了一封绝密信函给为父吧?”

“什么‘绝密信函’?”司马炎一脸的惊疑。

“那封密函上只写着‘典午忽兮,月酉危兮’八个字。今天就是八月初三啦!八月不正是酉月么?”司马昭淡淡然而道,“这封密函,为父连你们的母后都没告诉。”

司马炎不禁双拳紧握:“谯周?他……他怎么敢捏造这样的妖言?儿臣恳请父王将他处以极刑!”

“谯周可是当年‘玄算子’周宣大夫的同门,是管辂大人的师叔,占卜之术当世无匹——是绝不会对为父胡言妄语的。”司马昭平平缓缓地言道,“当年,周宣大夫预言你的外公王肃大人仅有六十二岁之寿。果然,他在六十二岁寿宴结束后便暴病而逝。这可是你亲眼所见的事实啊!谯周对为父发出如此深切的预警,又何尝不是在提醒为父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反而言之,为父‘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正好可以彻底冷静下来尽快把一切该办的事情都办好啊!”

“父王!您莫要理睬他的疯言疯语,您只管安心保重便是!”司马炎的热泪夺眶而出,“孩儿相信您定能千秋长安、万寿无疆!”

司马昭若无其事,略一摆手止住了司马炎,径自向他问道:“在为父万一不测之际,你知道为父最忧虑的是什么吗?”

司马炎哽咽而答:“父王勿需忧虑伪吴。伪吴如今是困守一隅、奄奄待毙,殄灭之期指日可待。”司马昭微微摇头。

“父王也不要忧虑魏室。曹奂恐怕早就做好了禅位于您的一切准备……”司马昭苦苦而笑,仍是摇头不已。

“朔方的羌虏只怕更是不足为虑……”

司马昭的口吻突然变得如刀锋般冷郁:“安世,为父心中最为牵挂的还是你和大猷之间的问题啊!”

司马炎面色乍变:“父王,您过虑了。儿臣和攸弟之间没有任何可以让父王您忧虑的问题啊……”

“真的吗?”司马昭冷幽幽地说道,“那你告诉为父:今年四月十八日之后你做了些什么?”

司马炎顿时哑住了,额门上的汗珠滚滚落下。

“为父再提醒你一下:今年四月十八日,为父令大猷承袭了舞阳县侯、官拜卫将军——你在这之后做了什么?”司马昭一字一顿地凛然问道。

司马炎蓦地缓过了神,把头磕得很重很重:“儿臣该死,儿臣该死,请父王恕罪。”

司马昭默然了:他故意在四月十八日让司马攸袭爵舞阳县侯、官拜卫将军,其实就是来刺激和试探司马炎的反应的。舞阳县侯之爵,是司马懿、司马师一脉嫡传的重要爵位,富有特殊寓意;卫将军之职,是司马师、司马昭曾经先后担任过的核心职位,同样具有敏感意义。果然,司马昭把它俩一放到司马攸的身上,司马炎就有些周章失措了。

“四月十八日过后,为父的耳根就开始不清静了:山涛、裴秀、贾充、何曾、荀、羊祜等人轮流上阵,纷纷赶来为父身边,说法都是众口一致:‘立嗣以长,万世不易。’紧接着,一股流言游走在大街小巷,声称你司马安世有‘天日之表、麒麟之姿’。”司马昭缓缓地说着,语气无波无漾,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再后来,又有一股谣言偷偷泛起,专门攻击大猷是‘拘礼而滞、守正而孤’的迂腐之士。你弟弟大猷真是这样的庸才吗?司马安世?!”

司马炎把额头在地板上叩得“砰砰”直响:“父王、父王,儿臣真的错了。儿臣只求父王重重惩戒!……”

“安世,即使你这般明里暗里地攻击大猷,他那边却没有传出一句对你不利的谣言!安世!这就是你的弟弟大猷!”司马昭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剑般直刺过来,“你以为他真的是又‘滞’又‘孤’吗?告诉你:到为父身边来响应和支持‘立嗣以贤不以长’这一说法的名士大夫也很多!但没有一个是大猷去主动找来的!而且,大猷特意求见为父,表明他决无觊觎嗣子一位之意!安世,这就是你的弟弟大猷!”

司马炎放声大哭:“儿臣对不起攸弟,儿臣无颜面对父王和母后。儿臣甘愿领罚!”

司马昭仍是句句逼问过来:“安世,为父问你:难道你竟见不得亲弟弟比自己更好吗?难道你会像文皇帝曹丕当年对待陈思王曹植一样对待大猷吗?假如你司马安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包容不了,普天之下还会有哪位贤士再敢投入你的麾下?你又凭什么去‘立刚健笃实之基、成千秋万代之业’?!”

“儿臣愿让中抚军一位来补偿自己对大猷的歉意。”司马炎满面涕泪,终于咬定牙根重重说道,“儿臣为兄不良,确是无颜再居大猷之上。”

刹那间,书房里静得就如一池秋水,风动无声。

寂默了许久,司马昭沉沉然问道:“真的?!”

“真的。儿臣绝无虚言。”司马炎噙着眼泪斩钉截铁地答道。

又过了很久,司马昭的声音终于抛了下来:“你起来吧。”

司马炎拭去泪痕站起了身,他往前一看,不禁愣住了:司马昭双手捧起那柄宝光横溢的“九曜刀”正向自己迎面缓缓递来!

“这……这……”司马炎不禁有些口吃了。

“来!为父现在就把‘九曜刀’传给你。”司马昭炯炯然正视着他,“你祖父大人当年将它传给了你大伯,你大伯后来又将它传给了为父——为父现在把它传给你了!”

司马炎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情景,神情呆呆滞滞的,也不敢伸手去接,只喃喃道:“儿……儿臣愧不敢当……父王还是……还是把它传给大猷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做到了像周武王姬发亲待周公姬旦一样亲待大猷,这‘九曜刀’就应该传给你——晋王府的太子之位也应该传给你!”司马昭沉沉笃笃地说道,“你接下吧!”

司马炎顿觉眼前一阵晕眩,急忙躬下身来,用双手接住了那柄“九曜刀”,垂泪而道:“儿臣多谢父王的莫大信任。儿臣一定与攸弟共掌万机、共创大业、共理四海!伯父大人生前是如何亲待父王的,儿臣也自当在日后如何亲待攸弟!儿臣若是违此誓言,愿受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一切惩罚!”

司马昭深深地注视着他:“好吧。为父是相信你的承诺的。你要记着:我司马氏举族上下有近两百个堂兄堂弟正瞧着你和大猷怎样相处呢!你俩要给他们做出楷模来!倘若你俩都相处不和,后面近两百个堂兄堂弟也效仿着相离相争起来,那还得了?”

司马炎耸然动色:“请父王放心。儿臣和攸弟绝不会让这种情形发生的。”

“近前来吧。为父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心里话。”司马昭放松了身心,在榻席上慢慢坐下,向司马炎招了招手。

司马炎急忙抱着“九曜刀”,在他身旁侍坐。

司马昭饮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咙,娓娓然讲了开来:“为父本想学曹操在五十五岁时便拜相称孤,到六十六岁时再告成归天……看来,这个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回顾为父这五十五年之历程,为父励精图治、施政惠民、平蜀灭汉、扬威江表、内服群臣、外镇四夷,已足以与曹操并肩媲美。若是再活十年,为父的建树自信更能凌驾于他之上,与汉高祖刘邦、汉世祖刘秀争辉汗青!

“但为父反躬自省,自己也有三大遗憾,始终纠结于心,挥之不去。其一,是对高贵乡公事件处置不当,对成济、成倅这两个莽夫掌控不力,以致他们将弑君之恶转嫁于为父之身!为父是百口莫辩,只希望以巍巍功德化去这些污名垢誉了。其二,是嵇康事件。嵇康素有虚名,为父其实也不想与他为难。但他公开‘非汤武而薄周孔’,又确与毌丘俭有所勾连,再加上对三千太学院诸生的影响,足以耸动人心而为非作乱。所以,为父不得不甘冒骂名替你和大猷将他强行铲除。后人纵有非议,也顾不得了。其三,就是最令为父后悔的邓艾冤案一事。在这件事情上,不怕你安世笑话,为父是遭人暗算了,心中实是有苦难言。”

司马炎脸上尽是深深的诧异:“父王,谁竟敢暗算您呢?谁又能暗算得了您呢?”

“安世,你有所不知啊:本来,为父以亲自‘问讯’之名用槛车征回邓艾,并不是就认定他真有什么‘矫令专恣’之罪,而是实际上对他进行最大的保护,把他抽离成都那个‘是非窝’。但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却借着为父这一‘槛军征还’的措施故意暗害了邓艾,而且堵得为父无话可说。唉,归根到底,还是为父太偏倚以阴谋秘策来解决问题了,倒弄成‘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这是为父一生之中最大的痛点。你祖父生前告诫过为父,要‘任法不任智,任数不任说,任公不任私,任大道不任小物’,为父却置若罔闻,结果竟白白牺牲了邓老将军父子!实在是追悔不及!安世,你今后一定要从为父这件事情上吸取教训啊!”司马昭盯视着他,郑肃而言,“至于邓艾一门的冤案,你一定要寻找机会替为父代为平反,还邓氏一门以最大的清白!”

司马炎肃然点头:“儿臣一定不忘此事。”

司马昭徐徐又道:“今后能够对我大晋皇权有所威胁者,必是那些世家旧族。他们潜在势力不小,盘根错节,互通声气,又最喜欢封闭自利、排斥忠贤。你和大猷对他们一定要严防密制,不能让他们坐大成势。何曾、华表、王祥等均已衰老,后嗣又无新秀,不足为深忧。倒是荀氏一族,不可小觑!荀勖叔侄确有当年荀彧、荀攸叔侄之才,而无荀彧、荀攸叔侄之忠,这一点,不容否认。尤其是荀勖,你似乎与他甚为交好?但此人才胜于德、奇多于正,只是陈平、贾诩之材,做不得萧何、荀彧之器。你一定要对他小心使用!”

“父王的告诫,儿臣谨记在心。”司马炎朗声而答。

司马昭敛了容色,缓声再道:“论治国安民的典籍,《论语》《易经》《孟子》《荀子》《老子》《庄子》《淮南子》等不胜枚举。你和大猷都可以去好好研习。为父今夜与你,只谈具体的要务,不论高深的哲理。你记着,我大晋将来绍汉代魏、自立天下,一定要令四方臣民心悦诚服才好!安世,为父说过了,在登峰造极的夺权之路上,你祖父当年杀了王凌父子、楚王曹彪,你伯父当年杀了李丰、夏侯玄、许允,为父杀了诸葛诞、嵇康,我们的双手都沾上了不少鲜血!这就需要你将来立晋登基之后以宽弘仁厚之政来洗涤净尽!要化干戈为玉帛、化异己为忠顺,让天下士民把曾有的对魏室、汉室的缕缕忠心全部转投到我大晋朝来!这项收服人心的大事,为父只怕是来不及做完了,就留给你继续完成吧!”

司马炎重重一颔首:“儿臣自当铭记在心。”

司马昭慢慢站起身来,在书房内缓缓踱着方步:“新建的大晋朝,一定要蒸蒸日上、万象焕新,绝不能出现‘万马齐喑、暮气沉沉’的局面。为父近日听闻刘毅在官署中直言革除《魏律》苛令之弊,竟被多名同僚劝告他不要‘妄议国事’。这种畏缩避事、袖手自保、不敢担当、不敢开拓的歪风怎可滋长?想当年,为父目睹身边的石苞、邓艾、钟会、王基等英豪雄杰一个个意气干云、挥斥方遒,‘无事不可议,无志不可立,无功不可建’!所以,才有了我司马府平蜀灭汉、登峰造极之丰功伟业!安世,我们大晋朝一定要能让天下士民,无论是寒门子弟,还是世族后裔,都做得到‘各尽其能以遂志、各得其所以报国’才行!”

司马炎深深一跪:“诺。”

司马昭挺了挺胸膛,望了望窗外,悠然道:“天就快要亮了!安世,你陪为父到外面去迎接一下初升的朝阳吧!”

大院的上空,一大片金光正势不可遏地漫卷而来,浸破了沉睡的云朵,浸透了夜幕的边缘,浸到了大槐树的冠顶,一直浸洒到司马昭和司马炎的眉睫上来。波浪般起伏而绵远的重重山影上,一轮巨大的金红正冉冉升起,吞吐着光焰,驱逐着云雾,扫出了大海般湛蓝的天空,激活了花草树木,唤醒了飞禽走兽……整个世界,渐渐换成了崭新而蓬勃的面貌。

司马昭微微眯着眼眸,突然问道:“什么是‘晋’?”

“父王,这就是‘晋’!”司马炎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易经·象传》有云:‘明出地上,晋。’”

司马昭不再言语,只闭了双目,恬静而惬意地享受着朝阳的沐浴。

悠悠远远的钟鸣响了起来,一波波荡漾在天空的最高处,伴着习习的晓风,拂面而来。司马昭岸然而立,被金亮的晨曦映照得宛若圣像一般安详而辉煌,仿佛历尽了百年的风霜而分毫未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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