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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两处访问(1)

作品: 高老头 |作者:法巴尔扎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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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点光景出发到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无穷。因为有这种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么兴奋激动。他们不考虑阻碍与危险,到处只看见成功;单凭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作一首诗;计划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空中楼阁,漫无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的秩序也没法维持了。欧也纳担着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边走一边盘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说些什么话,准备好他的聪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对答,一套巧妙的措辞,像泰勒朗式[1]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爱的机会拿来应用,而能有求爱的机会就能建筑他的前程。不幸大学生还是被泥土沾污了,只能在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他用以防万一的一枚银币找换时想道:

“我要是有钱,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地思索了。”

他终于到了海尔特街,向门上说要见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地瞧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脚。他看了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经自惭形秽,再加上下人们的白眼,自然更难堪了。他马上心绪恶劣。满以为心窍大开、才思涌发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也不清了。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站在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着窗外的院子。他觉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执脾气,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的那股劲儿,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当差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儿,已经有客在那里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拉斯蒂涅一边暗暗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当差走出来的门,想教那帮豪仆看看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进一间摆着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匿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客厅在这儿。”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欧也纳性急慌忙退出来,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里。长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扇门,拉斯蒂涅听见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还带着一声亲吻。他跟着当差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发现一扇面临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儿。他想看看清楚,这个高老头是否真是他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厉害,又想起伏脱冷那番可怕的议论。当差还在第二客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青年,不耐烦地说:

“我走了,莫利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半个多钟点。”

这个放肆的男人——当然有他放肆的权利——哼着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往欧也纳这边的窗子走过来,为了端详生客,也为了眺望院子。

“爵爷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太太事情已经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出现了。他提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处,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给撞翻。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下,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往斜刺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气地冲地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像对付一个有时要去求教的债主,又像对付一个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转背就要为之脸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热地答礼,好似很高兴。这些小节目都在一眨眼之间过去了。欧也纳全神贯注地瞧着,不觉得身边还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含嗔带怨的声音:

“哎,玛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子进来。拉斯蒂涅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地穿着件白开司棉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绾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艳了。年轻人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他们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气中吸取养料一般。欧也纳无须接触,已经感觉到这位太太的手鲜嫩无比;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粉红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这上面打转。伯爵夫人用不着鲸鱼骨绑腰,一根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肢;她的脖子教人疼爱,套着软底鞋的脚非常好看。玛克辛捧着她的手亲吻。欧也纳才瞧见了玛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玛克辛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态度分明是叫不识趣的生客走开。“喂,亲爱的,把这小子打发掉吧。”傲慢无礼的玛克辛的眼神,等于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人窥探玛克辛的脸色,唯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露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先是玛克辛一头烫得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其次,玛克辛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像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走路极其小心。最后,玛克辛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夜间的衣服了。从夏朗德州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高大细挑、淡眼睛、白皮肤的花花公子,会引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的人,靠了衣着占着上风。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便飞鸟似的走进另外一间客厅,衣裾招展,像一只蝴蝶。玛克辛跟着她,怒火中烧的欧也纳跟着玛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块儿了。大学生明知会妨碍那讨厌的玛克辛,却顾不得特·雷斯多太太会不会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子捣乱。他忽然记起在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里见过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那种不是闯祸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胆气,私忖道:“这是我的情敌,非打倒不可。”

啊!这冒失鬼!他不知道这位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专门挑拨人家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枪把敌人打死。欧也纳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个木人,还不能打倒二十个。

年轻的伯爵在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钳,把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使阿娜斯大齐那张好看的脸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地带着质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干吗还不走?”那在有教养的人是会立刻当作逐客令的。

欧也纳赔着笑脸,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

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出现,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地瞧瞧欧也纳,跟玛克辛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之亲热弄得欧也纳莫名其妙。内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么有意思。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特·雷斯多先生。”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因玛西阿家的关系,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伯爵夫人因为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小卒,而说得特别着重的两句话,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副冷淡的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玛克辛·特·脱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瞧了瞧欧也纳,不像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竟像魔术棒一样,不但周围的人为之改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早先预备好的聪明机变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对他而言原是漆黑一团,如今他灵机一动,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伏盖公寓,什么高老头,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玛西阿一族已经没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祖特·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了一个女儿,嫁给特·格拉朗蒲元帅,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竟不承认我们股东的权利。”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带领报复号的?”

“正是。”

“那么他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祖是伏维克号的舰长。”

玛克辛对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说:“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完啦。”阿娜斯大齐懂得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玛克辛,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伏维克号和报复号并排出海吧。”说罢她站起身子,向玛克辛做了个俏皮的暗号,玛克辛便跟着她往上房走去。这蹊跷的一对儿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兴地叫道:

“阿娜斯大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玛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说完的。”

她很快回来了。凡是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不能不看准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来不在小事情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一听丈夫的声音,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太平平在内客室耽搁下去。而这番挫折的确是从欧也纳来的。因此伯爵夫人恨恨地对玛克辛指着大学生。玛克辛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

“哎,你们谈正经事,我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啊,玛克辛!”伯爵嚷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玛克辛走进第一客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可能打发欧也纳走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一会儿笑,一会儿谈话,一会儿寂静无声,便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是恭维他,或是逗他高谈阔论,有心拖延时间,好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头的关系。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爱上玛克辛而能摆布丈夫的女子,怎么会同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把柄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算了吧,可怜的玛克辛,”她对那青年说,“没有法儿了,晚上见……”

“希望你,娜齐,”他咬着她的耳朵,“把这小子打发掉。你梳妆衣敞开一下,他眼睛就红得像一团火。他会对你谈情说爱,连累你,临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疯了吗,玛克辛?这些大学生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当然我会教特·雷斯多对他头痛的。”

玛克辛大声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看他上车,拉起缰绳,扬起鞭子,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夏朗德河上,离凡端伊不远。他的伯祖还认得我的祖父呢。”

“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还不止这一点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不耐烦地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听到老头这个俏皮词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站起身子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看见丈夫烦躁,伯爵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她强作镇静,极力装着自然的声音说:“你怎么会认识我们最敬爱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喜欢得很。”欧也纳脸色通红,心慌意乱,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闯了祸。

“你会唱歌吗?”她说着,走到钢琴前面,使劲按着所有的键子,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地响成一片。

“不会,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可惜!不会唱歌在交际场中就少了一个本领。Ca-a-ro,Ca-a-ro,Ca-a-a-a-ro,nondubita-re[2]……”伯爵夫人唱着。

欧也纳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等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同那一句“跟特·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绍才得进门,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不曾十分粘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钻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地板着脸,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大学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欧也纳:“以后你每次光临,我们总是挺欢迎的。”

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地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后这位先生来,再不许通报!”伯爵吩咐莫利斯。

欧也纳跨下石级,发觉在下雨。

“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一个笑话,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范围;除此以外还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地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要体体面面地到交际场中混,先得办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套,我够得上这个资格吗?混账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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