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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开朝之后,朝中大修水利,邕州逐渐成为一座四通八达的城池。又因其水旱二路皆可直达汴京、岩都、岭南道和并州城,待到内乱渐息,各家皆心照不宣不入邕州,且纷纷派兵守卫,这三支守城军将邕州城护卫得严严实实,秩序井然。
我与阿邵抵达邕州时,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随处可听叫卖声,也随处可见杂耍艺人在表演。城内自然也有乞丐,但这儿的乞丐与别处比起来无疑过得更好些。
我在岩都之时出帅府的机会并不多,岩都城的热闹也一直无从得见,待被绑架后逃脱时,已身在怀州,如今虽战火消停,怀州繁杂却又显得落魄,街上四处可见那凄苦的乞儿,但这邕州却是不同的。
与别处相比,邕州无疑是个繁华富庶的地方。
城内有规定,寻常百姓不得在大街之上策马而行,故而入城门时我们便不曾再坐在马上。阿邵牵着马儿走在我身侧,手紧紧牵着我,在旁人看来,我与他是一对从外地来邕州的恩爱小夫妻。
邕州民风开放,这儿的女子大多娇柔秀美,时常可见容貌娇美的富家小姐领着侍女在街上观看采买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一路上,时不时偷看抑或明目张胆地盯着阿邵瞧的女子很多,不论是容貌出众或是普通寻常的。
我偏头看阿邵。阿邵的侧脸线条刚毅中带着柔和,身上的衣裳虽简单朴素,阳光依稀散落在他身上,竟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好看。他的俊美健壮早在我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回家时就已知道……也是,与大街上那些自诩风流倜傥却柔弱不堪一击的公子哥相比,阿邵无疑更胜一筹。
前方不远处有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领着侍女缓慢穿行而过,无意间望向我们这儿时竟娇羞地低了头。
我与阿邵说:“那小姐瞧着好看,衣着也贵气,倒是配得上你。”
他听了我这话,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他不笑时尚好,这一笑竟又惹来了旁处姑娘家恋慕的目光。
我轻轻哼了一声,再不去理他。阿邵牵着我的手又握紧了些,似是在安抚我,我面上虽装作不介怀,心里却不大舒坦。
人都有占有欲,见不得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旁人觊觎,我喜欢阿邵这点毋庸置疑,若非喜欢他,当初便不会动了嫁他的念头。我不喜欢大街上那些女子瞧着阿邵的眼神,连带着也开始不喜邕州女子的大胆肆意。
从进城门到现在,我与阿邵已经穿过了好几条街,阿邵并无停下脚步的意思,我不懂他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早前他说此行去邕州要去他家。可是他家究竟在哪儿?阿邵领着我越往前,前方便越静,待他领着我再次穿过一条街道时,我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并不担心阿邵会害我,事实上阿邵也不会那么做。若他真想加害于我,从怀州到邕州这一路,他有的是机会。
“我家。”阿邵说这话时,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沙哑。
我闻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面色虽与平时无多大不同,眼睛却变得十分水润。
我不禁想,若今日是我回家,是否也会像他这样?不,兴许我不会再隐忍些什么,而是肆意地大哭一场。可惜,现在的我再也说不出“回家”这二字。因为早在很久之前,我已无家可归。
我想起了汴京城内富丽堂皇的齐王府和凤岐山山脚下小村庄中那座简陋的茅草屋——这两处我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再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
我不知不觉低了头,眼眶酸涩难耐,却极力忍着。
阿邵领着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穿过了无数条大街小巷,我已记不得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待到我觉得双腿有些无力发软时,他终于停下了前行的步伐。
“满儿,这是我家。”
阿邵难掩语气中的激动欣喜,我抬头看清眼前的屋舍时,却万分的吃惊。
当初那几个侍从来小村中接阿邵回去时,穿着贵气,而却十分不俗,寻常人家的仆役哪能穿得那般好?昔年我们的齐王府最得父王宠爱的随从穿的,尚且不过如此。
可眼前这房子朴质简单,小门小户,不见匾额,门口那扇木门虽修理得十分结实稳当,却难掩其老旧。这屋子虽比寻常人家的房子好上一些,却绝对说不上富贵,这样的人家家中哪请得起那样的仆役?
但是,阿邵的激动与欣喜都不似假装……
我正想着,阿邵似乎明白了什么,与我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娘从小长大的家。”
他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却又多了许多疑惑,还来不及问些什么,那扇木门忽然吱扭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岁、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她脸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驼着背,干枯的手扶着门,看到阿邵时,努力地眯着眼打量了他许久,竟红了眼眶,喃喃说道:“是邵儿呀……”
阿邵下意识握紧了我的手,微笑着与她说道:“春婆婆,是我,我回来了。”
春婆婆眼神虽不大好,却听得出阿邵的声音,她知是阿邵回来了,老泪纵横,欣喜万分地将我与阿邵迎了进去。
马儿牵进门后,因没有马厩,只得将马缰系在一块石磨上。待拴好马儿,我才跟在阿邵身后一道进了屋。
进屋之后,春婆婆蹒跚地拖着老迈的身子去为我们端茶倒水。我与阿邵都不忍心看她这般忙里忙外,不约而同地上前去帮忙。
阿邵道:“春婆婆,你先歇着,这些事儿我去做就好。”
我站在阿邵身旁,小声地与他说道:“不如我去吧?”
阿邵笑晲了我一眼,问:“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
初来乍到,我怎会知道厨房在哪儿?我犯难。
“你坐着,我去便是了。”阿邵说罢便端着茶壶出了屋。
看着阿邵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在心底无比纠结,且不说别的,阿邵煮的茶,当真难喝。在小村时,他曾兴致勃勃地煮过一次茶,那滋味我至今铭刻于心!
收回视线时,竟发现一旁的春婆婆正盯着我笑,笑容真诚和气,让人瞧着十分舒坦。我想她年轻时必定也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如今虽已老迈,却仍让人觉得十分好看。
从进门至今,阿邵光顾着叙旧,忘了为我和春婆婆做一番介绍。我不知她与阿邵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亦是如此。但不管是何等身份,她于阿邵而言,是心中敬重的长辈,此时我站在她面前竟觉得心头紧张说不出话来。
春婆婆见状,笑得越发和蔼可亲,道:“姑娘先坐,邵儿马上就回来了。”
我略带迟疑地入座,她挑了个邻近我的位置坐下,边将桌上的李干往我面前放,并说道:“邵儿太粗心了,带了姑娘回来也不曾提前说一声,家中也没买些什么好吃的……这李干是我亲手做的,姑娘尝尝?”
“多谢婆婆。”我不好推托,捻了一个放入口中,李干酸甜又有嚼劲,极为可口。
春婆婆见我吃了,笑容越甚,问道:“邵儿曾说他日若遇到心仪的姑娘,定会带回来让我这老太婆见上一面,还会让我为他与那姑娘主婚。这么多年来,你是他唯一带回来的……不知姑娘家住何方?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打算何时与邵儿成亲?”
春婆婆的这些问题让我不知从何处下口回答,我脸上的笑容有些虚浮,正盘算着该如何是好时,阿邵端着茶水走了进来。他衣裳上多了一块水渍,应该是方才煮茶是不小心弄脏的。我死死地盯着那壶茶,心下暗道:不论如何,绝不能喝这种味道怪异的茶!
阿邵显然听到了春婆婆的那些问题,将茶水放置在桌上后,挤到我那张长椅上坐下,朝她笑道:“春婆婆,方才进门后忘了与你介绍,她叫满儿,家中父母早亡,亦无兄弟姐妹。”
“她将是我未来的妻子!”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语调平缓不起波澜,却又极为铿锵有力。
早在春婆婆说,被阿邵带回这儿的便是他心仪的女子时,我的心便抑不住怦怦直跳。再听了阿邵的话,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心头的感觉已无法言喻。待所有的情绪渐渐退散后,那股喜悦感油然而生,一点、一点,占据了我的整颗心。
我忍不住偷偷看着阿邵,他也正在望着我,脸色柔和,眸中不知何时染上了遮掩不住的温柔。
“好,好!”春婆婆笑着笑着,再度老泪纵横。她起身抹了抹泪,说道:“家中没准备什么好吃的,我这便上街去买些回来,顺便买些好香……若是老爷、夫人和小姐在天有灵,定会欣慰的。”
我与阿邵相视一眼,欲与她同去,却遭到拒绝。
春婆婆与阿邵说道:“我这老身子骨还算利索,满儿姑娘初来乍到,你就在家陪她好好说说话吧!”
春婆婆喜悦地挽着菜篮子出了门,我望着她老迈的身影有些不放心,却是阿邵安慰道:“放心吧,婆婆在这儿住了许久,邻里街坊都是热心之人,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信誓旦旦。
“阿邵,春婆婆与你们家是何关系?”我问。安心之余有些好奇春婆婆的身份。这儿既是阿邵的娘亲家,那就是他外祖父家,如今家中除了春婆婆之外并无她人,她又并非阿邵的外祖母,话里话外听着,她似是这家中的仆役……
阿邵眼神真挚地与我道歉,道:“倒是我的疏忽,进门之时忘了与你说。春婆婆是我外祖母的陪嫁侍女,不知缘何一直不曾出嫁。待我娘出生之后,她便成了我娘的乳母,后来外祖母去世之后,外祖父不愿另娶,教养我娘的责任便落到了她身上……”
我顿时明了。
这便难怪阿邵如此敬重春婆婆。
幼时,我家中亦有乳母,我记得我的乳母徐氏是个风情十足的妇人,微胖,爱笑,她笑之时眼儿会眯成弯月,十分好看。
我从小便爱看她笑,可惜周氏谋反之后,我们一家落魄出逃,也没顾得上府中的那些仆役下人,她亦没有被带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阿邵伸手倒了一杯茶。
茶水倾倒时的声响让我陡然从思绪中惊醒,略带防备地盯着阿邵。
他却不知我心中的想法,将那茶端到嘴边喝了一口,神色如常。我好奇之余,端起他那杯茶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让我咽不下去,一口吐了出来。
“你还是忍不住了!”阿邵大笑出声。
我认识他至今,极少见他这般爽朗大笑,甚至……调皮!
这让我一时间忘了数落他,只怔怔看着他。待回神后,发现自己一直瞧着他,红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双颊,我连忙慌张地别开眼。
四周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阿邵忽道:“满儿,咱们成亲吧!”
我年幼之时,汴京首富嫁女,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但凡到场之人,皆可分到一个小金锞子,使得城中围观的百姓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成了当时一大盛况。
有人说,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消息传到宫中时,我的伯父乾佑帝正在陪我玩耍,他笑着与我说,他日我若出嫁,定会胜过那汴京首富之女百倍。
我未亲眼见过那盛况,只得从传话之人绘声绘色的说辞中凭空臆想着那情形。虽只是臆想,但年幼的我已经知道那是何等盛况。
若我出嫁,必当胜过百倍——这是伯父许我的丰厚嫁妆。
如果今日秦氏不曾落魄,我出嫁时该是何等风光?想象多是美好的,自我死里逃生后,再也不曾想起过这事儿,若非今日阿邵与我求亲,我定不会想起那些旧事。
自古以来婚约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
阿邵与我求亲却是不同,他只与我这般说,没有什么浮夸的甜言蜜语,却是极为实在的一句话——我们成亲吧!
早在小村时,我们就该成亲,可惜那时我尚未来得及将话说出口他便已随家人离开。若他不曾离开,那么今日我与他怕早已生儿育女。他走之时,我心头百感交集,甚至以为这辈子我们都无法再见,但命运让我再次遇到了他。
成亲。我与阿邵确实该成亲了。阿邵一直静待我的回答,他看着神色如常,可那越缩越紧的手势却无一不在告诉我,此时的他内心并不平静。
他的眼睛真挚而又清澈。
我微微扬起嘴角,应声道:“我年幼时,总幻想着自己出嫁的盛况,希望那时也有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但你知道,这些我都没有。我没有嫁妆,仅有的便是我自己。”
阿邵闻言松了一口气,他将我揽入怀中,道:“正好,如今我家徒四壁,能给你的聘礼只有一个家和我自己。嫁否?”
“你愿娶,我便嫁。”我轻笑。
这般许嫁,兴许有些轻浮,但人活一辈子,总要随心所欲一次。
我想,有时候冲动一点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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