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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那边,大抵是这样的。”
徐师爷说了衙门口的事情,跟着长随又说了市井间的事情,孟学礼听后默然不语。
徐师爷道:“东翁,对方这是逼上门来了,如之奈何?”
孟学礼未回话,他的长随虽是个下人,但这些年跟着主人南北为官,也是见多识广,说道:“不消说,这些个事情,若后面没有人推波助澜,小人把头扭下来。”
徐师爷道:“可是真正作恶的人藏在后头,却将升斗小民给推了出来为他们顶锅。又造谣生事,硬生生让东翁主持的一桩善政,背上逼人致死的恶名。这事若是传到京师,御史弹劾起来,东翁怕也要吃挂落。”
孟学礼手指敲着书案,仍不言语。
长随道:“老爷是天子钦定、内阁属意的人,就算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京师,相爷们一定也会回护。”
徐师爷的眼界毕竟比长随更高:“内阁之中也有暗争的,回护东翁的一方是力排众议才让东翁得以成为这西北盐政改革的主持,相对的,老爷便得将盐政改革的事情做好,那才是上下呼应之道。唯有做好了这呼应之道,也才能显东翁的本事啊。这是我们东翁的立身之本。”
他这话说的略委婉了,下面还有半段没有完全挑明:张居正也有政敌,他压制政敌把孟学礼抬举到河东盐运使的位置上,作为回报孟学礼就得在盐道上彻底贯彻的主张,如果事情没做好,那就是无能,对一个无能之辈,内阁可未必会继续回护,内阁已经给了孟学礼强有力的支持,如果这样都不能处理好此间之事,那他将失去内阁对他的期待与支持。
说白了,人家张居正可以做你的靠山,但不会事事都给你擦屁股。
长随虽是个粗人,但久在官场,倒也听得懂马脸师爷的言外之意,有些烦躁起来:“若这样,那我们可怎么是好?去向王大司马求援?”
徐师爷一听连连摇头:“不妥,不妥。”
王崇古的确可以做他们的外援,但也不是事事都去麻烦人家,若是这样上头还要孟学礼还做什么?
便在这时又仆役摇铃,长随赶紧出去,回来说:“高副使来了。”
孟学礼哼了一声,长随会意,便出去请了高贯进来。
自李正年调离以后,上头一直没委派新的同知下来,高贯这个盐运副使就成了二把手,最近孟学礼威压全衙后高贯也被架空了,不过最近风向一转,运司衙门里的人又开始骑墙了。
孟、高分宾主坐定,长随奉了粗茶,站在一边侍立,徐师爷也没离开,坐在下手,高贯便知这两人皆孟学礼的心腹,当下也不避他们了,开门见山道:“近来晋南盐市动荡,百姓民不聊生,甚至还闹出了人命,运司衙门里的同僚们也都有些仓皇,就撺着下官来见见老爷,看看老爷这边准备怎么处置最近的事情。”
孟学礼睨了他一眼说:“动荡的哪里是什么盐市,乃是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票市,那东西本就非祖宗成法所允,莫说动荡,便是取缔了也是顺应天命人心。至于那些闹腾的尽是商人,市井百姓并未参与,何来民不聊生之说!”
高贯的性格比李正年软得多,他没做过正堂官,也没有跟孟学礼对着干的底气,道了两声“是”后,又说:“但市农工商,盐商也是民啊。”
孟学礼厉声道:“农为本,商为末。老夫负天命而来,要对这西北盐政革旧立新,既然要革旧立新,些许自然难免有人喜有人哭,但只要国本无碍即可。如今死了一两个投机取巧的商人,高副使就急不可耐地上门来数说老夫,未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高副使嘿嘿两声,说道:“大人就算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来数说老大人啊。只是这农本商末的说法,若是去考核那些知府、知县,倒也合适,可咱们管的是运司衙门啊,本来就是弄盐务商事的,农民的事情关我们什么事?但盐商出了问题,那就是我们该管。”
孟学礼哼了一声,他刚才那段话只是反扣帽子,也不强辩。
高贯继续说:“现在的局面,再这么闹下去,终究不可收拾。这些年河东颇出人才,晋南的乡党也有在朝为官的,事态如果继续恶化,那些晋籍御史弹参起来,下官就怕我们满司都落不了好。”
孟学礼低低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问:“却不知道高副使有何高见?”
高贯见对方没有继续强硬下去,脸上就堆起些许笑容来:“老大人明鉴: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又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西北盐政的事情,就算有些积弊,那也都是上百年积下来的东西,老大人就算有心扫除革改,那也不用急在一时不是?我看还是先顾顾眼前的乱局,将事态平息下来,然后再想个两全其美之策,那才是上上策啊。”
“你的意思是?”
“盐商那边,托我传句话。”高贯的脸上挂着欣然的笑意:“只要老大人能高抬贵手,放大伙儿一条生路,那之前的事情,他们这些末民不敢生怨,之后的事情,他们也会帮老大人把账目做得干净好看,一定让老大人在内阁那边有个交代。”
他顿了一顿,又低声说:“张佥事(张四教)那边,也是这个意思。”
孟学礼道:“这么说来,那票市的事情,衙门口的事情,背后的人果然是那些盐商还有张佥事了?”
这话一提,高贯心头警戒大作:“老大人,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孟学礼冷笑道:“老夫素知这些地头蛇本事大,却也没料到连人命都敢拿来做威逼老夫退步的筹注。但你们越是这样,老夫越是不敢退让。你们能耐越大,心肠越黑,将来祸害就只会越大!这场革改若连老夫都动不了,则后来者恐怕就会更加畏难。真让你们将老夫逼退,将这河东盐池变成你们的私物,这西北的盐政民生还知道要被你们糟践到何等地步!你就去告诉背后搞事的那些人,只要老夫在此一日,晋南就容不得他们只手遮天!”
高贯怫然起身:“老大人,只手遮天的不是别人,怕是老大人你!也罢了,既然运使老爷一意孤行,那我们也没办法了,只是回头御史们参劾起来,怕是面子上要不好看。”
送走了高贯后,马脸师爷才出声叹息:“东翁,其实刚才……可以不用这么强硬的。”
“嗯?”孟学礼转头过来,看着自己的这个师爷,眼睛里带着审视。
徐师爷忙说道:“学生不是有所动摇,只是事有经权之分。这些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眼下我们的确陷入困境一筹莫展,若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或许能寻出一条路子来也未可知。”
孟学礼正色道:“徐先生!”
徐师爷见孟学礼这般神色,连忙将身子也坐直了:“是,学生听着。”
孟学礼目光点了点长随,然后才说:“孟寿,你也听好了!不错,大丈夫处世,有经有权,可今天这事不是权,是经!是不容商量的立场问题!对方的图谋早已明朗,就是要我与他们妥协,我若在这上面退后一步,开了一道口子,只会让对方步步进逼,利用这道口子将我们的破绽越撕越大,到得最后除了与他们同流合污之外再无更好选择,到了那会,不但西北盐政要陷入泥潭,连我自己都要身败名裂!”
他顿了顿,又说:“刚才徐先生说,我身上要有能够能够处理好盐政改革的本事,这是我的立身之本。这话只对了一半,因为还有一件事情要放在这能耐之前,那就是对天子的忠,对内阁的诚,对盐政改革这件事情百折不挠的坚贞!只要老夫忠贞尚在,那到最后就算事情不成,老夫也能问心无愧。反之,若我的立场出现偏差而致改革事败,那时老夫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张江陵?去面对天子,去面对我大明的列祖列宗!”
师爷与长随被孟学礼这番剖白说得心头一震,慌忙起身,长随道:“老爷,这次的事情不管是什么结果,孟寿都跟着老爷。水里火力,没有二话!”
徐师爷则道:“大人高义,学生受教了。不过眼下的事情,后续应该如何处理?”
“等!耐着性子等!”孟学礼道:“这晋南水深,可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不然为何会有人暗中送上证据过来?咱们就等着,我相信内阁一时半会还不会动老夫的位置,只要老夫杵在这里一日,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宁,挨到最后,且看谁先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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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北园高耸的院墙,将晋南隔成两个世界,外头喧喧嚷嚷,园里却是岁月静好。
只可惜,张磊不是那种冷心冷肺的人,他人在园中,心却始终牵挂着外头,不过除了第一天食不知味,到第二日他就调整好了状态。
邓志常常教导他,越遇到大事,就越要处变不惊。他们做御史的,每天处理的事情不但牵连国计民生,而且都暗藏凶险,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导致人头滚滚落地,若是临事就心神不定,那这官也不用做了,几个月身体就垮了。
所以张磊到第二日上不但饮食作息恢复了正常,与孙小胜的对练也重新进入状态。
外头的消息仍然不好,票市一日乱过一日,整个晋南人心惶惶,一直跳着说要在票市大干一笔的王家老二也再不提这事,当天连夜赶路,不辞辛苦就去拉盐变现。
张磊依着小张管事的建议,也让他主持着去处卖那批支出来的盐。
大明的官盐是定点专卖,盐引上支出来的盐,必须要到盐引上指定的地方去卖,王德明家的这批盐引,指定贩卖点在开封。
这贩盐说起来简单,好像是买卖收钱的事。可实际上,光是前期需要准备的车、马、人等,若没关系挂着,也难找到可靠的。
然后就是运输,从晋南到开封直线距离不远,但也要翻山过河,渡过黄河后也有上百里的路程,这段路程如何防潮防盗,也是一门大学问。
到了开封地头,这大批的盐也不能直接卖给千家万户,要么就是盐商自己在本地设有零售网络,要么就是得找当地的坐贾代为销盐,若没有门路,被坑被骗也是常有的。
正因为有这无数麻烦,所以晋南的许多盐商才宁可放弃自己运盐销盐的尾巴利润,直接将盐引拿到票市上脱手变现。
不过这些麻烦对于想涉足商道的张磊来说,他却绝对会是宝贵的经验,而且他既有王家帮忙指引,又有小张掌柜做具体帮衬,正所谓头尾皆全,事情便进行得很顺利。
短短一天内,小张掌柜就将挑夫、马匹、板车、绳索等等筹备齐全了。张磊心细,每一件事都仔细地过问其中细节,这倒不是他信不过小张掌柜,而是他要在这个卖盐的过程中仔细学习。若不是晋南这边还潜伏着随时要爆发的危机,他都想跟着去开封跑一趟的。
小张掌柜倒也耐心,每个环节都不厌其烦地给张磊解释,原来张家乃是晋南盐行行首,贩盐所需的人力物资,有一部分是常年养着,还有一部分是常年挂钩的关系,算是一套固定班底,这次是小张掌柜到萱怡堂那边说了一声,雪花盐竟然十分爽快,给了个合理的价钱,就借出了一支运盐队伍来。
张磊听完便知这还是借了张家的势,这是他第一次贩盐,借点光也是正常,不过他张磊若日后想在盐事上有所作为,自当筹建属于他自己的班子。
运盐队集结完毕后张磊亲自去看,只见盐都已经包裹上车——东南运盐多走水路,西北运盐多用挑夫,因为这边多是旱路甚至山道,不过自多年前张玥设计出了一款能走山路的独轮车后,如今河东运盐队伍都改用独轮车了,运力可比挑夫大得多,且运盐的速度也大大提升。
听说了那独轮车与张玥的关系后,张磊心道:“她可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车夫是二三十个壮汉,此外还有两个镖师跟随,那两个镖师是孙小胜介绍的,都甚可靠。
到了约定日期,张磊起了个大早,与小福庭、小张掌柜两人骑马,将运盐队伍送到十里亭,跟着一起来看热闹的孙小胜笑道:“这点儿盐,也要你张家大少爷送到十里亭,传出去满晋南都得当笑话讲。”
这一批盐虽然价值不菲,但与张家的生意规模比起来那的确不值出动一位少爷来送,便是一个管事也是账本上一划的事。张磊却说:“我邓氏父亲曾说,事情总得躬亲,才能知道最细节处的要害。我想做官是这样,做生意应该也这样。”
孙小胜道:“那我就不懂了。”
却就听一个老者说:“这是至理!放诸四海皆准的至理。”
一回头,却是王德明老汉也来送行。
张磊这批盐引本来就是从王家来的,两家的贩盐地都在一处,所以两支运盐队伍也约好了一起出发。
王德明老爷子上前拉着张磊的手说:“张大少爷,我知你第一次贩盐,所以我跟老二交代了,让他在前领路。我们家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别的本事没有,在开封那边地头还是熟的,到时候一切按老路子行销,你只等着收钱就是了。”
张磊迭声谢道:“老爷子想的周到,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双方各有一番交待后,一辆辆的独轮车便列了队,有序出发。
这次两家贩盐队伍一同出发,场面可算不小。从第一辆出列到最后一辆随行,中间差了一盏茶的功夫。
张磊站在原地,目送车队离开。只见天上飘来一片厚厚的白云,投在山头上,直接将山阴了半面。张磊眼睛微眯,虽然这运盐队这一去,没多久自己也能收钱了,可想到最近的乱局,他的心情还是略微有些阴沉。
他看着尘土飞扬中,首尾接连的贩盐车队蜿蜒行走在黄土山道上,脱口道:“希望这一趟能顺利。”
“是,是。”王老爷子花白的胡子在风中无规律地飞颤着:“一定能顺利的,一定能顺利的。”
两家人目送了运盐队消失在视线之内后,这才结伴回归,路过三岔集票市时,只听喧闹声中夹着嚎啕与不甘,好几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痛斥盐政改革。
那些声音不停地在所有人耳边打转,王德明和张磊属于这次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是不同意这些话的,然而听人惨骂却也不禁心里有些不好过。
忽然之间,不知是谁在票市方向放声急喊道:“来人呐,来人呐,有人跳井死了……”
众人有吃惊的,但更多的却是麻木的。
“这都第几个了?”
“不晓得,数不过来了!”
“这几日被这盐政搞破家的,逼得上吊的,没有二十起,也有十七八了吧?”
“……真是惨……”
“什么狗屁的盐政,狗屁的昏官!狗屁的革改……”
“其实就是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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