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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追债

作品: 大明商歌 |作者:阿菩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1-06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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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象院的日子和神珠楼对齐,所以非常的舒适。

每日三餐都有神珠楼那边准备好了送过来,早餐是温胃养身的小米粥配送四色小点,中午或面或饭配四色荤素,晚饭饭量减半而菜式愈精。晨读时自有素领安排好茶汤提神,午后会送来时令水果或糖果蜜饯,睡前的温水沐浴、药汤泡脚也都是安排得妥妥帖帖,张磊如果不是自己要求连衣服都不需要自己脱的。至于衣服,丝绸作表,软棉为底,也尽是上上料子,且是老手裁缝上门量身定做,细微处皆贴合无缝,透气舒爽。而居住环境就更不必细说了。

这般的富贵日子,张磊生平未有,一开始还有所抵触,但日日如此,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居移气养移体,在北园住了有一段时间后,他身上冷冽气质渐少,而雍容气息渐多。

这一日张磊发现自己开始睡懒觉了,太阳透过窗帘照到脸上他发现自己还在书房的卧榻上。张磊一阵警醒,就想到了东晋时陶侃搬砖的故事——陶侃做了大官后生活安逸,他却自找苦吃,每天早上都把一百块砖头搬到院子里去,然后晚上又把那一百块转头搬回来,日日如此,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若非如此久而久之身体必定荒废,将来再有大事也难以胜任。

张磊心想自己如今跟陶公一样养尊处优,可也得学学陶公,搬砖是不必的,却将孙小胜请了过来,延长了练习拳棒的时间,每天除了读书之外就是打熬力气。整个张宅听说后人人笑话,如今已近晚明,民风颓逸,从公子小姐到丫鬟小厮,没一个人能理解张磊为什么要自找苦吃。

如此有七八日,张磊因每天读书练武,身体消耗得厉害,精神却一日好似一日,差不多回到了当初科举备考时的状态了,心头也更加清明了。这日开封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小张掌柜匆匆奔入乌象院,脸上难掩惊惶,对张磊道:“大少爷,不好了!”

张磊这时的心性已定,对孙小胜道:“今日到此为止。”收了棍棒,对小张掌柜说道:“我们书房说。”

小福庭捧上汗巾,张磊随手接过一边擦拭汗水,一边听小张掌柜说:“开封那边出事了!我们和王家的盐都卖不出去!”

张磊眉头微微一皱,不大能理解这句话:“嗯?”

小张掌柜说:“不知怎么的,在我们两家盐引当售的几个县,忽然涌入了大量的私盐,导致市面上盐价腰斩,有的地方甚至跌到了三成、二成。当地百姓因为盐价,能买得起的都已买了许多。我们两家的盐再运过去便没人买了,那些坐贾也都不愿意进货,估摸着,他们的仓库里多半也积了不少私盐。现在我们的盐滞留在当地,完全无法变现为银钱。”

“私盐?那官府不管么?”

“王一智他二叔到开封之前,没人管,但我们的运盐队知道之后,自然就报官了,可那些官吏躲开的躲开,推诿的推诿,这里头定是有猫腻了。”

“你是说,他们收了好处?”

“九成是如此了。现在王一智他二叔还在奔走,但如果当地官吏已被收买,坐贾也不知道从哪里进了私盐的话……”

他没说完,但张磊已经明白,这样的话当地与盐务有关的官商就完成了勾结,王家在开封应该是有人脉的,但再怎么有人脉也比不上那些坐贾地头蛇,甚至很多当地人脉就是靠着这些地头蛇搭建起来的。除非王家老二自己有掀棋盘的翻天能耐,否则事情必定陷入僵局。

“买卖私盐,那可是重罪!”张磊哼了一声。

“自然是重罪,可也得看官府管不管啊。官府如果伸手,杀头流放都有份,可当地官吏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王一智他二叔也只能徒呼无奈了。”

“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多私盐?这事其它地方有没有?”

“这才是更奇怪的地方了,”小张掌柜说:“王一智他二叔也是个老油条了,我们运盐队的人从晋南翻山过河,从山西走到河南,沿路就没听说私盐泛滥的事,偏偏就那几个县这样,这是第一怪。河南和西北的盐大多出自咱们晋南的盐池,便是私盐也是如此,但量这么大的私盐突然集中地出现在开封那几个县,而我们张家竟然不知道,这是第二怪。私盐买卖有重罪,虽然每个坐贾多多少少都会掺杂着官盐私盐一起卖,但量那么大的私盐他们敢吃敢卖,这风险可就大了,可他们还是顶着风险这么干了,这是第三怪。王家是卖官盐的盐商,他们去县衙、巡检告发有人卖私盐,私盐查抄对那些胥吏、巡检来说可是发财的好机会啊,可偏偏他们却推诿着不肯办案,这是第四怪。”

“事情反常,必有妖异。”

“是啊,眼看着王家的人在开封没头苍蝇般乱撞,才终于有个相熟的老坐贾暗中给王家的人递了个消息,对方不敢多说,只是偷偷说了一句:‘有人要搞你们王家,小心了。’”

“要搞王家?”张磊忽而道:“你刚才说,河南和西北的私盐,也出自晋南的盐池?又说我们张家‘竟然不知道’——为什么私盐的事情,我们张家应该知道?”

这话问得小张掌柜一阵不尴不尬:“这事乃是绝密,放别人可一个字都不敢透露,但大少爷是自己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嗯,其实大少爷应该想到了,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张磊眉头挑了挑:“张家也卖私盐?”

小张掌柜呵呵了一声:“不是‘也卖私盐’,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这五家是西北最大的官盐盐商,也是,咳咳。”

他没说完整,张磊已经接口:“也是西北私盐的渊薮,对么!”

“嗯,我们盐商卖盐,都是官盐掺着私盐卖,官盐卖的是资格身份,私盐才是利润的大头,至于官盐私盐的比例,就看盐商的良心和能耐了。所以开封有私盐,多半也是从晋南盐池出,甚至就是我们五家出的。这么大的私盐动作,不管是邢赵李陈哪家干的,事前也得跟我们打声招呼。”

换了一个月前张磊听说此事一定要大骂一番的,这时却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接口。

小张掌柜继续说:“所以这事我们本不该不知道的。再说了,大少爷的盐要运到开封那边去卖,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家里许多人都晓得了,既然晓得了,下面的二道分销谁这么不长眼?除非……”

“除非他们故意要给我不痛快!”

小张掌柜点了点头。

张磊便思疑这事又牵扯到了张家内部的纷争,因为家事纷争牵扯到数百里外的开封去了:“所以这事又是我牵连了王家老爷子。”

“那倒未必,”小张掌柜压低了声音说:“大少爷,最近有风声传出,盐运使那次用来打压我们晋南盐商而拿出来的那一叠盐引,已被查出是王德明老爷子的了。”

张磊心头一凛。

“如果是真的。”小张掌柜面露惶恐:“那张邢赵李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王家就要倒大霉了。晋南的盐业生意,每一担都沾着血的。王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又被人发现,他们眼看要糟了!”

张磊便想起了当日三岔集上,测字陈对“张邢赵李陈”的戒备与恐惧,心头忽而蒙上了一层阴霾。

——————

事情的发展,竟是比张磊想的、小张掌柜说的都更加严重。

王德明家和张磊运到开封的盐就这样滞留在了那,一担都卖不出去。

张磊这边其实还好,虽然在公中支了一笔钱,那也只是折损一笔钱而已,不影响他日常的生活。

王家那边可就麻烦了,他们支出这一大笔盐,可是借了余盐贷的,开封卖盐的钱收不回来,“余盐贷”那可是刮骨剔肉的刀!这种按天计息的超高利贷,每一天利息都要往上翻滚。

小张掌柜来告知此事的当天下午,王一智就来了北园,跟张磊说家里都乱了,而且他们王家开封卖盐卖不出去的消息也已经传出,现在债主已经上门。

张磊心中本来就隐隐萌生的不安感越来越严重,就想问“我能帮什么忙”,然而话没出口就咽回去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他多了两分老性,因为想起自己手头没有能解决眼前事的筹码,若开口而不能帮忙,空开口又有什么意义?

不料王一智就说:“我爷爷说了,这件事情张少爷不用再掺进来,我们王家自己能料理。”

他没坐多久便回去了,回到家家里已经鸡飞狗跳,里头有妇女的哭喊声,债主的逼问声,王一智都不敢走前门,从后门进了屋,他爹在前堂讷讷地挨骂,他爷爷王德明在后院等着孙子,自消息从开封传来不过两个晚上,王德明就仿佛老了十岁,头发都白透了。

“爷爷的吩咐,都已经与张家大少爷说了。”前头债主对他爹逼骂的声音传了进来一两句,王一智听了不由得替他爹难受,忍不住道:“爷爷,我们真的还有办法吗?”

王德明老爷子没有开口,闭着眼睛。

王一智就知道老爷子其实是没办法的,“那我们为什么不向张大少爷求助?”

王德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能有什么办法?明知道他没办法而开口,这不是把人放炉子上烤么?”

虽然年龄悬殊,但在这方面,他与张磊却是性情相近,所以想法都是相近的,或许正因为相近所以有时候不用开口就能猜到对方的心情处境。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王一智已经听到前头他爹在给人磕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债主逼上门来,再硬的汉子也得低头。“我……我去求求他们……”

“求有何用?开封的消息传得那么快,逼债的人来得那么快,这一切都不正常。”王老爷子胡须颤抖着:“他们其实不是来逼钱的,是有人要我们王家的命。”

“啊。那我们怎么办?”

“王家大少爷是没办法的了,这会不能把他拉下水,现在能救我们的,只有运使老爷了。”

“我……我这就去运司衙门!”

——————

运司衙门的前门、后门,围了百十号人。人群里有老头,有妇孺,老头哭天抢地,妇孺披麻戴孝,内围是死了的盐商的家眷,外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各色人等。衙前衙后,还各放了两口棺材。

人群围住了运司衙门,别说官吏出入不便,连孟学礼的下人出来买菜都麻烦,那些受损的小盐商和将钱投入票市而折损的市民,倒也不敢真的冲撞运使大人的,可不管前门后门,只要有孟家的人出来,他们就围住了磕头求告,弄得孟家的人连出门都难,老仆几乎不能出门买菜,长随更是难以出门办事,原本衙门已经归附了的大小官吏,眼看形势如此,也都推诿自保起来——谁知道闹成这样的孟运使官还能当多久?渐渐地孟大人在晋南竟形同隔绝。

王一智到运司衙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情形,他扫了几眼,忽然觉得背脊发凉,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就发现几个陌生男子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

他心里一惊,不敢再耽搁,更不敢上门去,急急回了家中。

王老爷子听说经国后,眼中的颓色更加明显,王一智道:“爷爷……”

“别说话!”王德明道:“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正说着,他儿媳妇来报,说:“苍六爷来了。”

苍六爷便是这晋南地面,放余盐贷的贷头。何谓贷头?这余盐贷的资金,来源不一,但那些大户人家自然不能自己出面的,免得失了体面,因此自有大大小小七八帮做恶人的来做这事,而这其中又有一个声望势力最大的,那便是这个叫苍六爷的贷头。能放余盐贷的,黑白两道都有势力,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非如此不能火中取栗地收回本金,这事也干不长。

王德明听说是这个人来,便知自己只能出去一见了。他整了整衣帽,扶着孙子出来。

客厅的人都静了下来,苍六爷既然出面,在场连逼骂都没有了,但王一智父子反而更加害怕,他娘甚至腿都发抖。

两个老者见面,苍六爷倒显得客气了,坐下喝了王德明让王一智奉的茶,才说:“老哥的名声,晋南城三岔集没有不知道的,那是我们山西上百年的老盐商了,没的说。这次老哥家借的钱,原也不是老朽经的手,轮不到老朽上门。不过听底下小的们说,这次的钱怕要收不上来,才央着我上门来说两句。”

王德明忙称不敢:“我们王家眼下是有些难处,但账目是赖不了的,我们做生意的和气生财,不管怎么样,还请宽限几日。”他指了指其中两个债主:“再说,有些款项,也还没到时日。”

那两个债主说:“你们王家快倒了,要真等到了时日再收钱,我们得喝风。没到日子利息可按日减免,但钱必须马上还回来。”

王德明道:“这不合规矩。”

苍六爷说:“那怎么样合规矩?是不是把该到账的,现在先还了?”

听了这话王德明一下子就被堵住了,他王家上百年的商家,本身自然有许多债权债务的,来追债的也不全都是余盐贷。做生意的人只要周转得过来,身上顶的债务再多也不怕,但最怕的就是出现危机,债主一起上门,那可就能把好好一个家给挤兑破了。

王家为了这笔大买卖,现金底子都掏空了,就指着开封的回款,只要王家老二跟当地盐坐贾完成交易,第一笔盐款打回来,就能把急债都应付了,之后款项逐一到账,王家的财政就能周转起来了。

谁曾想手里有着最保险的盐,也能出问题!

苍六爷道:“老哥如果今日能将今日该到账的款子给还了,那大伙儿就信王家是有底气的,我二话不说,带了其余的人就走。”见王德明不说话,苍六爷又说:“如若不能,那就请老哥给个日子,总不能让大伙儿在这干耗着。”

王德明咬了咬牙,说:“请六爷再给我们一个月时间。”

苍六爷笑了笑:“现在都过去多久了,再一个月?余盐贷的利息得翻到天上去!三岔集就没有贷了这么长时间还能还上钱的。这样吧。三日之后,我再上门,如果到时候没钱,就请将这房屋抵押出来,老哥一家另寻地方住。七日之后,我第二次上门,那时还没见钱,就只能委屈委屈,请老哥一家身上有的东西,先抵押出来。半个月后是最后期限,那时若再没钱……那钱怕是就再还不上了。老哥,小的们也要吃饭的,到了那地步,女人该卖身的卖身,男人该偿命的偿命,咱们也都两相无怨了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指着追债的人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了,你们服不服?”

追债的人齐声道:“服气,服气,六爷说的,最是公道。”

苍六爷说:“既然这样,那就都回去了,别再打扰人家了。”

他说完人就走了,不止他走,所有追债的人也都跟着走了。

王家的宅院一时间清静了下来,这是过去几日他们求而不得的,可这清静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压抑,过了一会,忽然一个忍不住的哭声坏了这静,从王家传出来,犹如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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