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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请柬

作品: 大明商歌 |作者:阿菩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1-06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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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披麻戴孝、泼妇骂街般围在盐运使府的人,虽然也给孟学礼造成了一点麻烦,但孟运使也没太往心里去。可是当王德明一家生生吊死在自己面前,孟学礼那已经历尽沧桑的胸襟几乎也要藏不下那颗震到要痛楚起来的心了。

这可是在晋南本地、唯一一个支持自己的盐商,结果却吊死在衙门口,他的手里飘落的那一张信,满满的都是对孟学礼、对盐政改革的控诉,字迹经过对比,的确是王德明本人的。

新政的支持者竟然以死来抗议新政,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荒唐而可怕的么!

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如果是换了一个心志定力稍有不足的人,这会也要开始自我怀疑了,甚至就连马脸师爷在鉴定完字迹之后,脸上也露出动摇之色了。

但孟学礼不!

他是做过县官、又当过御史的人,见识过基层无底线的无赖手段,也见识过高层无上限的庙堂阴谋,既然肯来晋南,那就是相信自己的道路,相信了他就不会再掉头,哪怕支持他政见的人一家八口一起死在自己面前,他也仍然如磐石一般坚信自己并没有走错。

既然自己没有错,那错的就一定是对方!

既然错的是对方,那眼前发生的事情就一定是对方定下来的鬼蜮伎俩,干出这样灭绝人伦的惨剧,目的肯定就是为了逼迫自己就范。

“老爷,高副使来了。”

果然来了,来的可真对时间啊。

孟学礼点了点头,请字也不说了。

高贯走了进来,很常例地行了个礼,寒暄都省了,直接道明来意:“龙虎卫指挥佥事张老爷,以及晋南五大盐商,准备三日后设个小宴,专请运使大人,托下官跑个腿,送张请柬来给老大人。”

他说着将请柬递过去,老仆接过送到孟学礼面前,孟学礼瞧都未瞧一眼,老仆便放在主人手边的几上。

“龙虎卫指挥佥事,嘿嘿,也配称老爷?”孟学礼冷然道:“而我们运司衙门堂堂副使,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替一群乡绅商贾做跑腿了。”

张四教虽然补了个龙虎卫指挥佥事的官,但在科举正途出身者眼中,说是个乡绅还抬举了。

如果说上次高贯来还带着点商量的口吻,这一回简直就只是来下个通牒了,他笑道:“孟大人,何必如此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差不多也尘埃落定了,晋南发生的事情,已经有父老去信京师,不日就会有御史要参劾的。张三爷设这个小宴,也算是饯别,大家如果能好聚好散,也总好过临别之际,恶语相向,对吧?”

他说着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令旁边徐师爷心头也恼火暗烧,他听得出高贯的言外之意——上一次高贯来,算是张四教给孟学礼一个最后的“机会”,但这一次是连机会都没有了,王德明一家的死再加上那一封遗书,可不仅仅是对孟学礼的心理打击而已,这事落到御史手中,便是孟学礼处政不当、逼死商民的铁证!有这一记重锤,前面发生的种种就只算是铺垫而已。

当此之际,张四教再故意请孟学礼去赴什么“送别宴”,简直就是当面来恶心人,是来示威啊。

徐师爷素知自家老爷性情刚烈,他已经做好孟学礼将请柬摔到高贯脸上的准备了,肚子里先打好了一篇说辞让双方下台。

岂不料孟学礼竟未发作,反而拿起了请柬,打开细看,虽然这张请柬来意不善,但边角描金,制作仍然十分金贵。

“好,既然是你们的一番美意,老夫到时候准时赴约。”

不但徐师爷,高贯也有些意外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轻轻一笑:“那成,三日之后,还在老地方,恭候运使老爷大驾光临。”

他走出去后,徐师爷道:“老爷,这……这宴会何必理他!”

这宴会危险是没有危险的,但对方肯定要给嘴脸,一场羞辱在所难免。

孟学礼重重往几上一拍,几乎将请柬都拍烂了:“王家一家八口的性命,一半记在老夫身上,是老夫对他们保护不周。而另一半,肯定是牵涉了越线的手段!这等灭门伎俩都敢使出来,连对忠厚体国的老人也能狠心下手,这些宵小之辈,简直欺人太甚!他们既敢设宴,老夫岂能畏缩!”

徐师爷心中一动,想着莫非老爷还有后手,便压低了声音问:“老爷,可要做什么准备?”

孟学礼与他宾主一场,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没什么准备!只是我一腔恶气,无处可发,这一趟便是要去骂他们一顿,至少要叫晋南地面知道,就算眼下满空乌云,但乌云之上,仍有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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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泛青,张磊保持着昨天面壁而躺的姿势睁开眼,这一晚上他都没有翻身,就这么侧躺着睡了一晚,整个人仿佛僧侣躺着入定一样,根本和常人睡觉的模样都不一样。

小福庭昨晚看着他入睡,早上再看着他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醒来转身,心中莫名地感受到压力。

做书童的静静地伺候着洗漱和吃早饭,做少爷的也不急不缓,像是按照什么固有节奏一样,用混有盐的牙粉擦过了牙,坐到了饭桌旁边准备用早饭,只是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

这个状态,让小福庭觉得从昨夜到现在,少爷就像磨一把刀,自个儿在磨着自个儿。

“通知你爹了么?”吃完漱口后,张磊才开声问了一句。

“通知了,”在这份压力下小福庭再不敢如往日一般随意,半句废话都不敢说:“一大早来了,在院子里候着呢。”

“请进来吧,我跟他聊聊。”

张盛的年纪其实不大,其实不过三十几岁,只是伛偻着腰,鬓边也有了白发,所以才给人老态的感觉。他是做过张四时贴身书童的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清秀的,只是这时眼角都已经堆满了皱纹,也不知道是曾受过什么样的打击。

“大少爷,老奴给大少爷磕头。”

他还没趴下去,张磊已经伸手拉住了,跟孙小胜打熬了这么久的力气,他的臂力已经不小,这一拉张盛就磕不下去头了。

“不用来这个,我大明律例,只有仆,没有奴,咱们都是民,我如今没有功名,你年岁比我大,磕头是折我。”

张盛忙说:“老奴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魂,不过大少爷怜悯我们下人,老奴记着大少爷的好。”

张磊示意小福庭去倒一杯茶来给他爹,道:“这一段小福庭照料得我很好,我很感念他。你是他爹,又常听人说你是宅子里的老人了,所以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正想着怎么说话,便听外头有人喧嚷。张磊给了个眼神,小福庭便出去看了,张盛十分规矩,站在旁边一声不吱。

过了一会小福庭回来,道:“有个粗人闯进来找大小姐,因大小姐不在就胡乱嚷嚷。”

“粗人?他怎么进北园的?”张磊皱了皱眉头,张家在晋南是什么样的声势,这高耸的院墙挡着,寻常“粗人”是那么容易进来的?

“听素心姐姐说,那人也算是我们张家一个工头,以前在老爷、大小姐跟前回过话的,所以进得来。这会大小姐不在,这粗人没规矩就乱吵嚷起来了,素心姐姐压不住他。”

张磊想了想,道:“你带他过来吧,我代长姊见见他。”

小福庭便又去了,不一会儿带了个人来。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干瘦汉子,一身灰色短衫洗得发白,脚上草鞋边上满是泥泞,鞋底多半在外头擦过了,不然这一路走来得满是泥印子,样貌竟有几分眼熟,张磊心里就有些奇怪了,自己在晋南认识的人可不多,哪曾认识过这等下层汉子?

张盛却开口了:“林四海,你怎么敢来北园捣乱,家里不想吃饭了么。”

那个林四海听他口音觉得耳熟,仔细再看看他的脸,想了一下叫道:“哎哟,是你,你不是张老爷的书童吗?怎么老成这样。”

张盛已经转头对张磊说:“大少爷,这是替咱们家烧盐的灶户头子。”

所谓灶户就是专门煮盐为业的人户,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体制,灶户与军户、乐户一般,都是子子孙孙世袭的职业户口,是明朝官盐生态中重要的一环,也是整个盐业的最底层。

灶户都是沿海、沿池而居,烧业为生,烧出来的盐也只能交给朝廷,按律例不得私卖,所以张磊听了张盛的话就皱眉,心想灶户那都是朝廷的灶户,什么叫“替咱们家烧盐的灶户”?难道张家豪横到连属于国家的灶户都控制了不成?

还没来得及问,就听林四海叫道:“哎哟,你不是,不是那位给我写字的相公吗?在庙会上。”

给他一提,张磊忽而就记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去逛庙会,逛到测字陈摊子上偶遇的那个粗汉,怪不得有些脸熟。

就听张盛道:“林四海你不得无礼!这是咱张家的大少爷。”

“啊,大少爷?”林四海粗声粗气的:“以前也见过几个少爷,好像没这位啊。”不过他知道张盛是张四时的贴身书童,这里又是张家的花园,想必不会有错,就嚷嚷:“你是大少爷更好,大小姐见不着,那就请大少爷给个准话,让我们安下心。”

张磊问道:“你找大小姐,要什么准话?”

林四海道:“最近外面风声乱传,都说那盐票都跌到底了,所以村子里的人都担了心,怕咱们的买卖有什么变故,所以村里人就推我来张家问一问,我自己当然也有那么些个担心,就来问一问,问一问。”

他说的胡搅乱缠,张磊都听不大懂:“买卖?什么买卖?”

“啊!你们今年不会真的准备不买了吧!”林四海一时就更急了。

张盛喝道:“住口,别乱嚷嚷!”然后才凑到张磊身边,低声说:“少爷,他们这些灶户烧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卖给盐运司做官盐,另外一部分是卖给我们的,这就是他们盐灶村和我们张家的‘买卖’,这个林四海就是他们村的灶头。”

这话一入张磊的耳朵,就像十里平湖却掀起万顷波浪!他盯紧了张盛,一字字问:“你说的意思是……张家直接在向灶户收私盐?”

张盛额头微微见汗,盐商向盐户直接收私盐,放在外头这可是天大的秘密,真的公开捅破了杀头抄家都有份的,换了别的场合林四海也不敢随便嚷嚷出来的,不过这里是张家,眼前这位又是张家的“大少爷”,想必林四海做梦都想不到张家的大少爷会不知道这种事情。

张磊的脾气性情,通过小福庭张盛知道得比别人都清楚,忽然听说张家牵涉到这般违法乱纪的事情上,而且是当面捅破,这位大少爷会有什么反应可着实难以预料——这事怎么就让自己撞上了!

那边林四海又嚷了起来:“你们嘀咕什么!是不是真不打算买了?这位大少爷,我可跟你说啊,咱们村今年可是按照去年的约定,留下了足足八百石盐,你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啊,不然我们村几个后生连娶媳妇的钱都搭不上了。”

张磊猛地偏过头来:“多少?”言语间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

“八百石啊。”林四海叫道:“你们可不能不认!”

张磊这段时间是不停学习各种盐业相关知识的,对一个盐村一年的产量大致也有了解过,所以才会吃惊,他瞄了张盛一眼,张盛额头冷汗都成珠了,张磊又回顾林四海:“你们给……给我们张家留下八百石私盐,那你们一年要给官府交多少石官盐?”

“你说我们村?二百五十石啊。”

一种荒谬的感觉直接爬上张磊的眉头,荒唐过后他反而化作了一点意味难明的笑:“一个盐村,官盐二百五十石……私盐八百石,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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