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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大道理

作品: 大明商歌 |作者:阿菩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1-06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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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大舅爷率先站起来,拿着酒杯向着孟学礼敬酒:“孟老爷,草民敬您一杯。不管怎么说,您来鄙乡为官一任,咱们身为您该管盐民,这一杯酒还是要敬您的。”

当日接官时,官员第一、乡绅第二、士子第三、父老第四,盐商得排在最后面,如今这场宴席,虽说是盐商设宴,但商贾地位低下,跟清流出身的从三品大员相距太远,盐商们真要奉承孟学礼必得请本地名士乡贤来作陪,此刻在场唯一算是有点身份的张四教动也不动,却由邢大舅爷来敬这头一杯酒,而且言语间带着不太将孟学礼放在眼里的无赖气,这杯酒孟学礼要是接了,那就是自降身份。但要不接,又显失礼。

孟学礼看都不看邢大舅爷,反而瞄了张四教一眼。

张四教笑而不语,邢大舅爷笑道:“哟,孟老爷都不搭理咱呢,怎么,看不起咱做生意的人了?”

这种架着人喝酒的话,在市井间跟粗人说可以,此刻拿来跟本应高高在上的河东盐运使说,实在是没将对方当上官了。

宴席上便有盐商起哄,连声道:“大老爷这样摆款,可叫人心寒了。”“咱们可是好心好意设宴相请的,不会连喝杯酒也不赏脸吧?”

这不但是邢大舅爷,连小盐商也是这样,跟在孟学礼身后的老仆心头恼怒,心想老爷背负皇命按临河东,是何等身份!你们几个盐商怎敢在老爷面前如此说话?还有没有一点尊卑了?实在是岂有此理!这种粗人,老爷跟他们搭上一句那都叫有失身份。

孟学礼哼了一声,动也不动,张磊目光下垂,也是不动。

邢大舅爷笑道:“孟老爷不给面子啊,那咱得自己给自己面子,对不?”

好些个盐商便响应道:“对,对!”

邢大舅爷道:“来,咱自罚一杯。”说着便将酒喝了,自顾自坐下了。

张钜跟着也站了起来,道:“草民张钜,也来敬孟老爷一杯。”

孟学礼的老仆心头更怒:这还有完没完?今天这宴会是这些大小盐商准备轮番来逼酒么?

张钜学着他舅舅的口吻,笑道:“看来孟老爷不但瞧不起我舅舅,也瞧不起我们张家啊。”

对邢大舅爷,孟学礼是正眼都不看,但张钜来了,他才抬眼看了看他,又看向张磊,道:“这是你兄弟?”

张磊答道:“是我在张家的二弟。”言语里不多用一个不需要的字。

孟学礼笑了:“要你在猫狗窝里呆着,也是为难你了。”

张钜大怒,看看张四教,终究不敢直接对孟学礼发作,打个哈哈说:“行啊,孟老爷不给面子,那咱也自己给自己面子。”说着也自己喝了回位。

众盐商一个个轮流来敬,口中说的都是市井里逼人喝酒的粗言俗语,孟学礼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干坐在那,盐商们一句一句地逼过来,说得倒像孟学礼不近人情一般。

老仆要喝退他们,喝了几次没人管他,上前阻止却又被人推开——盐商们只是不敢直接向孟学礼动手,却已不将他一个老仆放在眼里了。

老仆气得气喘吁吁,心想今天真是虎落平阳群犬吠,这个宴会真不该来。

闹了好一会,张四教才咳嗽了一声,他一个咳嗽,整个厅堂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这才是大人物应有的气派。

张四教笑道:“看来孟大人是真看不上他们了,既然如此,今天又何必来?”

他开了声,孟学礼才淡淡回应:“众盐商盛情难却,只是老夫量浅,无法奉陪。”

张四教笑了笑,往珠帘一招呼,道:“侄女,过来,敬孟大人一杯。”又对孟学礼道:“这些盐商都是粗俗汉子,我这侄女却是容貌不俗,希望孟大人见了她开一开怀,好歹喝上一杯。”

这句话安排开来,一刀就能伤两人,点了张玥“容貌不俗”,她来奉酒,便是以色怡人,孟学礼若是接了,传出去人家就能说他贪恋美色,若是不接,张玥就进退两难。

福桔儿在珠帘里一下子气得发抖,张钜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心道张玥这段时间多半是惹得张三爷不悦得很,所以才会这样顺手拿捏她。

但张四教既开了口,张玥坐着不动也不是的。外头更是轰然叫好,都说“请张大小姐敬酒”,张玥此时出去了要掉份取辱,不出去又违了长者之命。

不得已,她的手已经伸到了酒杯上,正想着出去后如何应付,就见外头张磊站了起来,对孟学礼道:“长姊待字闺中,不宜抛头露面,这一杯酒,我代长姊敬大人。我满饮,大人随意。”说着就将杯中酒饮胜了,朝下,向外头众人示意了一圈,那些哄闹的盐商才不言语了。

孟学礼倒有些意外了,他对张大盐商家里内部的事情可没了解到那么深入,眼看着张四教明显不怀好意,而张磊又在给姐姐解围,莫非珠帘内这位女子,也是“好人”不成?一念闪过,竟然也朝珠帘之内举了举杯,珠帘里张玥赶紧万福。

这份待遇,比起邢大舅爷可算高多了。

但越是如此,在场众人就越发对张磊有想法,心里都想:“这个张家养少爷真不要命了?今晚你当着张三爷的面奉承了这个就要调走的大官,回头姓孟的调走,张三爷发了雷霆之怒,看谁护得住你?”

河东的盐业沾了多少血,没有比此时云起楼内众盐商更清楚的,某些人能杀王德明一家八口,就不在意再弄死多一个,就算是张四时,当初为了家族利益,兄弟叔父都下得了手,未必会为一个私生子手软。

——————

眼看连番挑衅都不曾惹动孟学礼失态,张四教反而有些不怿了,冷笑道:“我说孟大人来晋南才几天,怎么就能拿到内情,原来是有人吃里扒外。”

孟学礼将茶杯在桌上一放,正视张四教:“晋南有什么内情?什么叫做吃里?什么叫做扒外?”

自进门以来除张四教外,其余人等不管是逼酒还是挑衅他都绝不开口,只与张四教一人说话,这是在保持自己的身份。

张四教笑道:“做着晋南的人,吃着盐池的饭,这就叫吃里,却跟外面来的人通传消息,这就是扒外。按我们晋南的乡俗,这样的人不分男女,都该埋进盐池里祭神。”

众盐商听了,齐声起哄:“对,就该如此!”

孟学礼呵呵两声,道:“晋南是不是大明的晋南?盐池是不是国家的盐池?跟外人通传消息——这个外人是否本官?呵呵,原来孟某人这个身负皇命的朝廷命官只是外人,这么说来,这晋南地面,不是我大明的天下了?”

张四教眉头一挑,毕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硬杠,转进道:“孟大人,你来晋南才几天?就已经搞得这里民怨沸腾,破家的有,跳河的有,上吊的有,更有一家八口都给你们逼死的。朝廷派你来,究竟是让你来牧民的,还是让你来为害地方的?就你这样的作为,也好意思自称身负皇命?也好意思自称朝廷命官?”

孟学礼仰天哈哈一笑:“民怨沸腾?沸腾的真是民怨么?跳河上吊,罪过真的都在老夫么?”

“怎么不是因为你?”张四教道:“你来之前,晋南歌舞升平国泰民安,你来之后才倒行逆施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在今日之前,这边的父老可是三番两次劝告于你,你听过吗?还不是因为你刚愎自用,才将局面弄得如今这般不可收拾。”

他说着,人倚到了座椅上,悠然道:“不过嘛,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刚愎之人自有天收,倒行逆施之人,最终还是自食其果咯。”

“因果报应的道理,老夫也信,只不过最后是报到谁头上……哼哼!”孟学礼道:“有些事情,的确是发生在我来晋南之后,但剖其缘由,真的能归罪于老夫么?小民无知,或许会被你们欺瞒,风评扰攘,或许会被你们鼓动,但天理昭昭,日月长明!你们再能欺人,能欺天否!”

张四教被他说的脸色有些发青,邢大舅爷跳了起来,叫道:“少说什么大话,到了今时今日,你众叛亲离,胜负之数已明!你大话尽管说,但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败犬在乱叫罢了!我们就要看你脱了这乌纱帽后,怎么回去跟皇上交代!”

孟学礼又是呵呵一笑,转顾张磊道:“张磊小友,他们说我众叛亲离,你说呢?”

张磊道:“只在这间屋子里论人心,老大人你的确是逆民意的人。只看三个月内发生的事,老大人你的确是像是罪魁祸首。但这段是非放到晋南地面去看,就未必如此如此,放到整个河东、整个西北,是非就可能要颠倒过来,放到整个天下看,谁是众、谁是寡,百年之后,昭昭青史,自有公论。”

“说的好!”孟学礼倏地站起来,将一直没喝的那一杯酒一口气喝了,跟着把酒杯往地上猛地一摔,朗声道:“我孟学礼,上不愧对朝廷,下不愧对臣民,如何与皇上交待,与内阁交待,我自有处分,不需要你们来替我操心。倒是你们,一个个欺上瞒下,一个个肚满肠肥,你们所谓的这些盐商,有一个算一个,把心挖出来自己看看,烂了,全都烂了。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仿佛你们真能将这晋南地面、西北盐业的天都遮住一般——可你们别忘了,出盐的盐池不是你们五家的,而是大明的,是朝廷的!真到了朝廷要将盐收回来的那一天,就凭你们五家,真的妄想螳臂当车么!”

他毕竟是做过御史的人,又是该管上官,陡然发威,邢大舅都被慑得坐倒,

“来晋南之后,老夫给过你们机会的,可老夫一再退步,你们却只知道得寸进尺,到了图穷匕见时节,更想要逼走我孟学礼。我告诉你们没那么容易!”

这一番话落地有声,停下之后,整个云起楼许久不曾有人刚开口,有人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只觉得孟学礼的豪言壮语还嗡嗡嗡地在自己耳边盘旋。

过了好久,才有一个笑声将这压抑的沉默打断,发笑的人却是张四教,只听他道:“不愧是点过翰林、做过御史的人,大道理说出来一套一套的,只可惜这里不是翰林院都察院,光靠一张嘴有什么用处!”

“你说得对!”孟学礼道:“这里不是庙堂,我对面的这些没一个斯文人,所以跟你们讲大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他又转向张磊,道:“但你刚才说的也不对。百年之后、昭昭公论——老夫等不得百年,快刀斩乱麻,事情该断就断,就在今夜断,就在眼下断!”

恰在这时,外头步履声响——那不是一个人、数个人的步履,而是许许多多人的步履,且声音不杂乱,带着某种整齐的威慑感,众盐商面面相觑,都感不安,就连张四教脸上也有些不自然了。

再跟着,就听到马蹄声响。河东人熟知蹄声,听得出至少是有数十骑在迅速逼近。

张四教还没来得及叫人去看怎么回事,就有个中年人慌忙奔了进来,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有官兵忽然把大门堵住了。”

那马蹄声来得好快,而且逼近之后又朝左右扩散,没一会又见一个小厮来报:“有……有不知哪里来的兵马,把我们云起楼给围住了!”

众人都有些惊慌了起来,盐商们望向张四教,张四教望向孟学礼,跟着便所有人都望向了孟学礼。

却见孟学礼一声不吭,然而也对这个变故毫不意外。

张四教正要说话,便见一员将领率领几个兵员排众而入,座位靠门的盐商吓得纷纷避让,那将领直走到主桌之前,大声道:“末将胡德功,奉王总督钧令,来听河东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处调遣。请问孟运使何处?”

张磊起身一让,那将军的眼睛自然而然就被引到孟学礼身上,孟学礼道:“老夫就是。”

那胡将军行了礼,道:“末将奉命,三十骑一百二十步入城,麾下兵马,已将此楼围住。”

孟学礼道声“辛苦了”,那胡将军就让在了一旁,孟学礼目视众人,冷笑道:“现在老夫不只是一张嘴了,有胡将军的兵马在,老夫的大道理,怕是要有点用处了吧。”

一众盐商腿都软掉了,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气焰?那些无赖气哪敢有半点摆到脸上?齐齐望向张四教,只盼他能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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