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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秉刀成人

作品: 天地会 |作者:浪翻云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3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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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华家住在镇东两里外的观音寺,房前有一块半亩左右、夯实了泥巴的土坪子,陈家人杀生,都在这里。

此刻,土坪子上已经成堆成伙地挤满了好几十个正在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的人。

寻常屠夫如果要宰杀牛马这样的大型牲畜,通常都是三四个人,偶尔有力气大的,至少也需要两人帮忙打下手。

但是陈家人从来不用,只要陈家人一刀挥出,多壮实的牯牛都会立即倒地毙命,挣扎不得半点,由不得旁人不服。

这些年来,不知不觉中,看陈家人杀牛,已经成为九镇百姓贫乏闭塞的生活中一个天大乐趣,而今晚陈家这一代独子陈骖的掌刀之礼,更是值得期待。

陈骖今年十八,在家里排行第二,上头还曾经有过一个幼年早夭的姐姐。

出生那天,他母亲做梦梦见一匹通体发红的高大骏马沿着家门外的那条道路左边飞奔而至,进了家门。于是,星德山上星子宫的张道会张真人用“道左之马”为意,替他取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叫骖;又因为当年刚好发大洪水,所以小名又叫洪二。

洪二像他父亲,生性温和,平时少言寡语,却又天生力大无穷,从十岁开始,他就能够一人背起百十来斤重的半边猪肉,满大街跑着给父亲送货了。

所以,在左邻右舍的瞩目之下,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炼与试刀之后,今天终于轮到了洪二的掌刀礼,整个九镇,但凡没点正经事做的闲汉,都已经早早来到了陈家屋外的坪子上,生怕错过这场好戏。

陈家屋内,陈骖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晚饭。

加入一个鸡蛋,细细擀至半指来宽的面条煮熟入碗,青翠碧绿的小葱切碎,和着蒜末、辣椒一起放在面条上,小勺滚烫茶油淋下,嗞嗞爆响声中,奇香扑鼻,闻者垂涎。

这就是陈家父子二人,每日都万万离开不得的那碗葱油面。

每天晚上,陈骖被父亲逼着伏案夜读的时候,母亲总会端上这样一碗亲手所做的面给他消夜。然后,母亲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一旁,也不说话,满是浅浅笑意地看着陈骖狼吞虎咽吃完。

今天也是一样,面已经吃完,母亲帮儿子擦去嘴角油腻之后,也就心满意足地端走空碗,收拾家务去了。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儿子的书案上,居然一个字都还没有写。

“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

这是父亲陈永华每天都会给陈骖说的一句话。

靠着祖传的屠宰手艺,在小小九镇上,陈家虽然过得还算相对宽裕,但也绝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书香传世的人家。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满身油腻肉腥气的父亲,却偏偏从陈骖记事开始,就请了上街里的梁老夫子教他读书。

陈骖很聪明,贪玩是贪玩,功课却一直念得很不错。

记得头一年去梁老夫子门下拜师的时候,除开学费之外,父亲还专门提了三斤上好的猪肉和一斤红糖当酬谢,爱理不理的梁老夫子这才松口答应。但仅仅只是一年之后,已经将陈骖视为生平最得意弟子,可以继承衣钵,梁老夫子就心甘情愿一文钱学费都不肯收了。

可是纵然如此,陈骖心中却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是屠夫的儿子,从小父亲就逼着他学屠宰,长大之后也注定会是一个屠夫,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尤其是今天,再过半个时辰就是他的掌刀礼了,礼毕之后,他就再也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可以扛起门楣的成年人。可眼看就快午夜了,父亲却还像没事一样,一个人躲在后院那间摆放祖宗牌位的小房子里头,窸窸窣窣地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陈骖心中一阵烦闷,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正想看看屋外的坪子,可他刚一开窗现身,坪子里那帮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看客立马就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喧闹躁动。

陈骖吓得赶紧关好窗子,坐回了书桌前,却再也无心读书,索性拿出一把锉刀,轻轻锉起了本就已经修剪整齐的指甲。父亲说过,手上有汗、指甲过长都会影响下刀的准确度和速度。

今天,陈骖决不能让自己出现半点失误。

他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可是脑海里偏偏各种杂念此起彼伏,不知不觉间,就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发生的那件事。

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早上,陈骖都会帮父亲一起,拎着两桶粥去自家肉铺开门,今天也是一样。当父子二人拎着粥桶出现在店铺的时候,外面街道上早已经站了一二十号人在等着。

当时,有一个极为脸熟、经常过来喝粥的外地男人,在桶里舀了一瓢之后,对着陈骖父亲说:“东家,这个粥越来越稀,喝不饱,我们都是可怜人,没得办法了,你这么大的家业,别太舍不得嘛。”

刚开始,陈骖父子俩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陈骖还亲耳听见父亲笑嘻嘻地回答那个男子:

“我一个杀猪的,有什么鬼家业?每天的这两桶粥也都是从自己嘴巴边上攒下来给你们的,将就点,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就好了。”

谁知道,那个男子却并不罢休,一边用手里的瓢在桶里来回搅着,一边指着挂在档铺上的几片肉说:

“我们命不好遇上了打仗,跑出来之后就没有尝过肉味了。东家,你也莫要看不起我们这些苦命人,你家里肉多,拿点肉给我们肚里过过油吧,吃不穷你的,人再有钱也不能黑了良心。”

这个男人一挑头,后面好些位也是经常在陈家喝粥的难民也就跟着起哄。

陈永华是个好人,就连每一次杀牛的时候,嘴里都要念念有词地说“牛儿牛儿你莫怪,天生盘里一碗菜”这样的话。但陈永华也是个犟脾气,天生的吃软不吃硬,听着这帮难民不知好歹阴阳怪气地说话,也就当场把脸拉了下来,一把就抢过了领头那个男子手里的瓢,往桶里重重一放,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你吃就吃,不吃就走,肉是卖的,老子自己也舍不得吃。莫说没肉,有肉老子也不给你。”

当时,说完这句话之后,陈永华就忙着去招呼其他人了,并没有注意太多,可是在一旁的陈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接下来那一幕。

他看见,那个向来都是一副可怜兮兮模样、曾经也像只绵羊般温顺卑微的干瘦男子眼中,瞬间就冒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神采,冷漠而残忍,阴沉地盯着自己父亲看了半晌,就像是一头被逼上了绝路的恶狼。

然后,那个男子手一挥,带着好几个同样熟悉的面孔,连粥都不喝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说实话,男子当时的那种眼神,让陈骖感到极为害怕。他也想过告诉父亲,可少年人的心思总是太敏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担心父亲责怪自己大惊小怪、胆小懦弱,所以,终归还是将担忧放在心里,紧紧闭上了嘴。

然而这一整天以来,早上的事却时不时地浮现在陈骖的脑海里,每次只要一想到那个男子的双眼,陈骖就有些心惊肉跳。

尤其是现在,掌刀礼眼看着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件事却还像一座山般压在陈骖心里,让他隐隐约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心乱如麻的陈骖终于鼓起勇气,放下了手上的锉刀,站起身来刚准备去找父亲说说,门外却恰好响起了父亲的召唤声:

“洪二,准备开坛。”

父亲格外严肃的声音和马上将要来临的重大时刻,如同水推沙堡一般彻底摧毁了陈骖心中刚刚涌起的念头。

那一瞬间,陈骖甚至体会到了一点莫名其妙的轻松,他理所当然地放下了自己的忧虑,决定晚点等掌刀礼全部结束之后,再找机会和父亲说说这件事。

毕竟也只是一个落魄外乡人的不善眼神而已,能出什么事呢?说不定真是自己大惊小怪呢。

想到这里,陈骖自嘲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抬脚走向了门外。

那一刻,陈骖永远都不会想到,自己当时做出的这个选择,居然会导致一场再也无法避免的弥天大祸,成为一件始终纠缠着他余下的一生,却再也无法自我原谅的憾事。

陈骖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剧烈心跳声中推门而出的时候,他发现坪子里已经不知何时摆好了一个香坛,父亲穿着一身从来未曾穿过的崭新长衫,腰背笔挺地端坐在香坛左边的椅子上,身后竖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幅威风凛凛的樊哙画像。

樊哙本是屠夫出身,跟随汉高祖刘邦东征西讨,最后出将入相,成了威名赫赫的舞阳侯。千百年以来,屠夫这行都属于下九流的行当,一直被人看不起,后世的屠夫们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为了激励告诫后来人,就认了这一枝独秀的樊哙为本行的老祖宗。

“哦,洪二,杀牛如杀人,你手莫软哪!”

“洪二,你看看,这头牛,蹄子都差不多比你手还粗些了,你怕不怕?”

“洪二,哥哥我等了大半夜,就等着看你掌刀啊。”

“洪二……”

在闲汉们陡然爆发出的阵阵喧哗声中,陈骖整整衣襟,越过人群,大步走向了父亲。

“洪二,你准备好了吗?”

听着父亲威严而又带着慈爱的小声询问,陈骖再次长长吸了一口气,等到胸膛内如同擂鼓般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这才点点头,利落回答道:

“爹,好了!”

陈永华素来刻板呆滞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为少见的浅浅笑意,朝着儿子微一点头,蓦然站起,张口唱道:

“开刀为养人,无故不杀生!陈氏后人陈骖,受业期满,今日掌刀,跪樊祖……”

陈骖双膝一弯,跪倒在画像前,重重三个响头磕了下去。

陈永华转身指向拴在人群之外的那头大牯牛:

“畜道殇,人道昌,天理如此,刀送轮回两相忘!跪生灵……”

陈骖随之转身,对着牛又是三个响头,引来了旁边围观者几声不知轻重的哄笑,在一脸铁青的陈永华扭头看去之后,闲汉们这才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陈永华一正长衫,昂然坐下,口中唱道:

“授业一时,正心一世。跪恩师……”

陈骖转身看向父亲,香坛上的几盏油灯映照之下,父亲脸上散发着一种从来未曾见过的熠熠光辉。突然间,陈骖就觉得自己鼻子一酸,赶在眼泪滴落之前,“唰”的一声再次跪下,重重磕起了响头。

“起身!”

磕头完毕,耳边又传来了陈永华的唱声,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居然也好像带着几许克制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泪眼模糊中,陈骖抬头望去,灯光下,陈永华身躯如山,已是长身而起,拿起了放置在香坛上的那个包裹,两手一震,外面的粗布跌落,那把寒芒闪烁、找下街刘吹毛铁匠铺重金定制的崭新屠刀,在围观众人的声声惊呼中,出现在陈骖眼前。

“锵”的一声,陈永华单手握刀下插,刀刃深深扎入香坛桌面,另一只手端起旁边早就备好的酒碗,大大灌了一口专门配制的药酒之后,先喷天,再喷地,最后一口喷在了手中屠刀雪白的刀刃之上。然后,将酒碗往地上重重一扔,陈永华手腕一抖,双手捧刀,递向了依然跪在地上的儿子:

“陈骖接刀!”

热血瞬间冲遍了陈骖的全身,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的身躯居然已经开始微微发抖,而这种颤抖绝不是因为紧张和害怕,而是激动。

一种不知从何而来,却又炙热沸腾,让人恨不得放声呐喊的激动。

陈骖不再犹豫,一把抹去脸上泪水,霍地站起,双手往前一伸,稳稳接过了那把依旧带着酒渍和父亲手温的屠刀。

屠刀易手那一瞬间,耳边传来了陈永华的一声暴喝:

“牵牛……”

人群后,一个帮忙打下手的陈家熟人牵着那头极为健壮的大牯牛走了过来,将牯牛的缰绳径直递到了陈骖手中。

偌大的坪子里,鸦雀无声,人们都一瞬不瞬地看着陈骖,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那场好戏。

此刻,或许是父亲眼中的信任和自豪,或是因为手中钢刀所带来的力量,陈骖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半点的烦乱,就像是平日里,无人围观时,他跟着父亲早就做过千百次的那样,不慌不忙地把牛绳牢牢系在了木桩上,解下牛脖子上的铜铃铛,一手拿刀,一手端盆走到了黄牛脑袋边。

牛通人性。

也许是那头牯牛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嘴里“哞哞”叫着,扭过头去眼巴巴地看着陈骖,在坪子里无数火把的照射下,在场众人清晰看见,牯牛两只铜铃般的眼睛里,居然流下了一串串的晶莹泪水。

陈骖毕竟还是年少,加上天性本就善良,见到牯牛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不禁也有了一丝黯然,弯腰将盆子放在牛头正下方的地面上,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牛头,口中默默念叨起了往日里父亲所教导的词句:

“牛儿牛儿你莫怪,天生盘中一碗菜;牛儿牛儿你莫怪……”

在陈骖的安抚声中,牛儿居然也真的就缓缓平静了下来。

可就在此时,场中暴喝再次响起:

“开刀!”

随着陈永华的一声大喊,下一瞬间,那头浑身肌肉虬结像是铁铸一般的牯牛突然吼声似雷,如遭电击般原地跳跃起来,开始疯狂挣扎,一只在空中胡乱踢动的蹄子,猛地将身边毫无防备的陈骖踹得差点坐倒在地上,就连手中屠刀也摔到了一旁。

刹那间,人群里爆发出了哗声阵阵,各种各样喝倒彩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其实,往常父亲杀牛的时候,陈骖也曾无数次打过下手,就算是比今天这头更大更壮的牛,他也不是没有招呼过,只要是被他一把摁住了,就别想动一下。

可现在,一时心软之下,如此重大的日子里,他却偏偏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又羞又愧当中,陈骖只得可怜兮兮地瞟眼看向自己父亲,希望父亲能够像往日一样,出手帮帮自己。

但是,陈永华却始终袖手站在一旁,脸色如霜,也不说话,就那样冷冷看着自己儿子。

“开刀……”

这一次,父亲的喊声依旧悠扬,中气十足,听在陈骖的耳朵里,却分明多出了几许压抑不住的愤怒。

陈骖羞怒交加,强憋着一口气,狠狠一咬牙,起身捡起那把屠刀,再次来到了牯牛旁边,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伸手握住牯牛的一根牛角,用力往自己胸前一扳。

土坪子上寒光一闪即逝,陈骖手中钢刀已经飞快掠过牯牛露出的咽喉,在牯牛翻身倒地的瞬间,右脚脚尖一点,地面上的盆子准确无比地塞在了牛颈处的刀口之下。

殷红牛血汩汩而出,流入盆内。

一刀毙命!

人群中,爆发出了震天的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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