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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掌刀礼毕之后，围观的人们都心满意足地渐渐散去，半个多时辰前还热闹非凡的坪子上不见一个人影。
按照祖训，陈家男人掌刀之日，女性不得出现，所以，陈骖母亲闲着没事也早已在前屋的卧室安然入睡。
陈家后院，有一间用来供奉祖宗的小小偏房。
此时此刻，偏房内，没有点灯，唯独几支小小的线香插在墙角神龛上，散发着聊胜于无的微弱光芒。
昏暗的房间内，只有父子二人。
陈骖一动不动地跪在父亲脚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从进门之后，陈永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虽然没有骂陈骖，却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这让向来敬畏父亲的陈骖越发感到紧张害怕。
陈永华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今天的掌刀礼虽然最终算是完成了，但一个杀牛的，居然让牛把刀都踢掉了，在别人面前出了那么大的丑。
陈骖实在是不知道父亲接下来会怎么处罚自己。
就这样，在极为压抑的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陈骖耳边突然响起了父亲的说话声：
“洪二，从小你就一直想进这间房，我从来不让你进，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永华的声音不悲不喜，听不出任何的情感波动，却还是让陈骖暗自松了一大口气。
因为，每一次只要陈永华真正生气了，是绝对不会喊他小名的，而是直接称呼他的大名陈骖。
可刚刚，陈永华喊的是洪二。
陈骖鼓足勇气抬起头，颇为忐忑地看着今天这位出奇反常的父亲，也不敢张嘴说话，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陈永华微微一笑，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来，在半空中稍稍停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亲昵地摸了摸自家儿子的脑袋。
在陈永华的心里，他实在是爱极了这个儿子。当年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张天师就说过自己儿子不是凡人。虽然这些道士说的话，陈永华并不太相信，但是，这十八年来，随着儿子一步步长大，陈永华看得出来，儿子确实有着很好的资质，聪明好学，什么事都一点就通，方方面面都要比自己强太多了。
所以，这些年来，陈永华对儿子的管教始终都相当严格，有些时候，甚至严到让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有些愧疚。可他却还是咬着牙板着脸坚持了下来。因为，老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不愿也绝对不能让自己的溺爱去耽误儿子一生。
而且，儿子毕竟是陈家人，今后还要扛起那个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天大责任，现在不对他严厉点，今后这陈氏一族的门楣，又要靠谁来光大？他陈永华又怎么对列祖列宗交代？
想到这里，陈永华再不犹豫，收回抚摸着儿子脑袋的手掌，转身站起，点燃了神龛之下的两根蜡烛。
在摇曳不定的烛光当中，陈骖举目望去，赫然察觉到，自家神龛竟然和寻常人家完全不同，一没有供满天神佛，二没有立祖先牌位。
上面孤零零摆放着的居然是一个狭长包裹。
正在陈骖诧异时，陈永华已经伸手取下包裹，也不说话，径直递到了陈骖跟前，示意让他自己拆开。
包裹入手极为厚重，外面层层叠叠缠着好几层密实的上好棉布，陈骖小心翼翼地慢慢拆开，最后出现在他手中的，居然是一把和自家杀牛屠刀差不多式样的刀。
只不过，这把刀更长更重，一眼看去，刃口处寒芒流转，也明显锋利得多。
陈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借着烛光，他能清晰望见，在刀身两侧，竟然还各有四个镏金阴刻的古篆小字。
一面所刻：窃天掌刑。
一面所刻：天王斩鬼。
陈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物件，喜爱至极却又不知所措，正想张嘴询问自己父亲的那刻，耳边已经传来了父亲的说话声：
“不让你进这间房，就是因为这把刀。洪二，今天轮到我给你说说，当初我掌刀那天，你爷爷给我说过的那些话了……”
接下来，从父亲的口中，少年陈骖听到了一个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故事，这个故事之传奇、之曲折，就连九镇码头旁那个酒馆里说书的朱瞎子，都不见得能够编得出来。
但此时此刻，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陈家，发生在了陈骖的身上。
原来，陈氏一门远远不是表面上的屠户那么简单。
两百多年前，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出身卑微，被蒙古人逼得实在是走投无路之后，只得起兵造反。刚刚加入起义军的时候，寄身在宋徽宗后裔韩林儿麾下。随着多年征战，羽翼渐丰的朱元璋野心勃勃，鹰视狼顾，试图杀掉韩林儿取而代之。
但他担心给天下人留下把柄，不能自己下手，而身边众多将领却又都念着韩林儿几分旧情，同样不愿杀他。这时，朱元璋身边一个持刀侍卫挺身而出，斩下韩林儿人头，抛尸江中，借口船沉淹死。此后，朱元璋才得以登上大位。那位侍卫也就摇身一变，成为朱元璋最为信任的御用刽子手。
而这个小小侍卫，正是陈家先祖。
朱元璋一生薄情寡恩、疑心深重、杀人无算，他命能工巧匠专门打造了一把屠刀，刀身上镏金阴刻“窃天掌刑”四个古篆，取刀名为“天王斩鬼”，赐给了陈家先祖。此后，但凡身高位重，或是不可公开斩杀之人，皆交由那个陈姓侍卫暗中处置。
于是，御用掌刑官一职也就在侍卫家里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李善长、汪广洋、李文忠、胡惟庸、蓝玉……无数公侯将相、奸雄人杰殒命陈家之手。那把天王斩鬼刀经过陈家历代后人，煞气之重，可谓是千人斩。
再后来，朱元璋驾崩，雄才大略的燕王朱棣起兵造反，杀入南京城之时，建文帝消失不见，当时的陈家家主深知自家杀孽太重，失去了靠山之后，担心遭人报复，干脆趁着兵荒马乱之际，隐姓埋名逃出京城，兜兜转转，最终落户在了天高皇帝远的山区九镇，化身成为一个屠户。
而“窃天掌刑”的家族秘密和那一手经过历代先人千锤百炼磨砺出来的杀人技艺，也在日积月累的杀牛宰猪当中，被一代接着一代悄悄传了下来。
“洪二，认祖归宗，你准备好了吗？洪二！”
陈永华的说话声，终于将如在梦中的陈骖唤回了现实。
从出生开始，陈骖就只晓得父亲是个满身油腻的屠夫。儿时，他当然也曾有过幻想，也想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位铁马金刀的大将军，或者是说书人口中白衣胜雪仗剑天涯的勇者侠士；可后来，随着慢慢长大，那些不切实际的童真渐渐泯灭，陈骖也就接受了现实，他以为，自己今后也同样只不过是个杀猪的而已。
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深夜，从那位再也平凡不过的父亲口中，居然说出了这么一个非凡的传奇故事。
那一刻，陈骖心中荡气回肠、百感交集，他再次有了一种奇妙的预感。
他觉得，儿时那些横刀立马、挑灯看剑的梦想，似乎正在某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里酝酿着、埋伏着，总有一天，将会喷薄而出，变成现实。
想到这里，已是浑身燥热、被满腔热血刺激到头晕目眩的陈骖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陈永华看着儿子，满意地一笑，轻轻说：
“那好，等爹一下。”
神龛下，铺着一块厚厚的粗麻蒲团，陈永华举步走到跟前，弯腰挪开蒲团，又掀起了蒲团之下的地板，地板下，居然出现了一个看上去并不太大，却一片漆黑的地窖。
在陈骖目瞪口呆的注视中，陈永华迈步走了下去。
陈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地窖入口，只听见下面地窖内先是响起了几道轻微的挣扎撕扯之声，紧接着又传来了重重一声闷响，挣扎之声顿时消失不见。
片刻后，陈永华拎着一个五花大绑，连口中都被堵上了一根木质牛塞的瘦小男子走了上来，合起了地板。
男子匍匐在地面上，死死盯着拿刀跪在一旁的陈骖，那双浮肿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哀求之色。
“洪二，现在才是我们陈家男儿的真正掌刀礼！”
虽然在见到男子的第一眼时，陈骖就已经凭着天生的聪慧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当亲耳听见父亲指着瘦小男子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还是只感到自己双手一软，手中刀“当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冷汗瞬间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面冒了出来。陈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觉得自己喉咙里面又苦又涩，嘴巴嚅动了半天之后，用尽全身力气才憋出一个字来：
“爹！”
陈永华走过去，将陈骖缓缓扶了起来，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天王斩鬼”刀，伸到儿子跟前：
“洪二，接刀！”
陈骖本能地听从父亲话语，伸手握住了刀柄，却只觉得这把刀仿佛重若千钧，根本连提都提不起来，就在刀差一点再次脱手的时候，五根手指紧紧摁在了他握住刀柄的手背之上。
陈永华和蔼却又坚定地看着自己儿子，盖在陈骖手背上的那只手掌，温暖有力，不容置疑。片刻之后，待到陈骖全身剧烈的抖动稍稍有些平息，陈永华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口中喃喃说道：
“不忠之人，杀！不孝之人，杀！不仁之人，杀！不义之人，杀！不礼不智不信人，无一不可杀！皮幺儿，明为白事裁缝，暗地行人鬼联姻，扰乱天纲之事；为财谋命，杀刘氏、王氏、章氏、哑巴小翠、寡妇初夏、暖风楼娼妓小来宝，以及外地无名无姓流民一名，共计无辜妇女七人，伤天害理，罪该万死。杀人偿命，天地至理，我陈家一门，奉旨窃天，按律掌刑，义不容辞！”
说到这里，陈永华收回双手，话锋微微一顿，陈骖抬头看去。
陈永华负手站于神龛之下，渊渟岳峙，在蜡烛的映射中，双眼精光闪烁，威严之处，不逊天神，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平时的那种粗鄙屠夫模样？
“洪二，陈家男儿，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走过来，不下这一刀，就不配当陈氏的后人。儿子，别怕，爹陪着你！”
陈永华虽然向来不善言辞，但双眼当中那种对儿子的期待和关心之情溢于言表，陈骖又如何看不出来？听过方才的那个故事之后，陈骖知道今夜父亲的行为并不算错，杀人偿命，按律掌刑，本来也就是他们陈家男儿天经地义的责任。
陈骖真的不想让自己父亲失望。
但是，这毕竟是杀人！
不管皮幺儿有多么罪大恶极，他也没有目睹；不管死在皮幺儿手下的那些女子有多么可怜，他也不曾见过。而眼下，这个可怜巴巴瘫在地上的男子，却千真万确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也有着生他养他的父母，也有着他爱和爱他的人。这一刀，少年陈骖，又如何杀得下手？
就在陈骖心胆俱裂，只觉得自己双膝越来越软，像是踏在一团烂泥中丝毫用不上劲的时候，耳边却再次响起了陈永华的低声长吟：
“先祖在上，陈家后人陈骖，不堕先祖之威，今日掌刀，陈骖，祭拜天地正气！”
陈骖浑浑噩噩地遵照着父亲指挥，取过父亲放在旁边的那瓶药酒，灌了一口，先喷天，再喷地，后喷天王斩鬼刀。
“莫与犯人交头语，不理人犯攀亲故，莫视目。斩鬼刀下是死人，寿尽阳间路……”
父亲念一句，陈骖口中就本能地跟着念一句。在父亲的严厉呵斥下，他手中的刀也不得不越举越高，越举越高，当森寒刀锋终于笔直朝天之时，词已念完，父亲双目当中的冷厉之色也越来越浓。
陈骖惨然瞟了父亲最后一眼，猛咬牙关，两滴热泪顺颊而下，双臂陡然发力，就在钢刀要落未落的一刹那，万籁俱静的午夜里，自家大门外却突然响起了“哐当”一声巨响。
院外，无数繁杂的脚步跑动声、人们癫狂的嘶吼喊杀声随之纷至沓来……
古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一直以来，陈骖都以为是真的。
但是这一个深夜，他却以家破人亡的代价，亲眼见证了这句话错得有多么离谱。
一年多以来，随着难民越来越多，九镇当地官府和好心人的些许资助已经远远解决不了问题。可难民也是人，也要张嘴吃饭，既然别人帮不了，那就得自己想办法找活路。但是，九镇的资源只有那么多，难民们要吃饭要活路，就势必会影响到本地人的饭碗。
于是，天长日久之下，当最初的同情与感恩渐渐消退，人性中的恶就被各自的求生本能彻底激发了出来，逃难流民与九镇本地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就随之日益尖锐频繁。
陈骖掌刀那天晚上，一大帮走投无路之下黑了良心的难民，在一个叫作“穿天猴”的男人带领之下，冲入了九镇几个有钱人的家里，陈骖那位并没有什么钱的父亲却因为长期施粥给难民的善举，居然也被不幸划入了有钱人的范围。
在这漫长的一夜里，九镇血流成河，当地人和难民都死伤无数。但那几户真正有钱的人家，因为家大业大，院墙修得高，又都请了看家护院的保镖打手，全都侥幸逃脱了性命。
唯独可怜的陈家两口子，在暴乱当中，被蜂拥而至的难民砍得面目全非，双双身亡，就连那个小小的院子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事发之时，陈永华在出去试图拯救自己妻子之前，不由分说地将已经目眦欲裂、要跟随父亲一起出门救母的陈骖打瘫在地，和那把刀，还有皮幺儿一起塞回了地窖中。
几个小时后，当尘埃落定，眼看着火起火旺，最后被浓烟熏晕过去的陈骖悠悠醒来，等他再次走出地窖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家，他看见的只有一堆冒着青烟的废墟和好几具扭打在一起、被烧到再也分不出谁是谁的恐怖尸体。
就在那堆废墟里面，年少的陈骖肝肠寸断，号啕大哭，那一夜，他流干了一生中所有的泪水；然后，他锯下了想要趁乱逃跑的皮幺儿的头，完成了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只可惜，悲痛欲绝的他，却再也无法听到父亲将那个未完的故事讲完。
其实，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杀生不过百，过百鬼见愁”。
这根本就是陈永华自己编的。
猪狗牛羊，灵智不开，茹毛饮血低贱之物，就算杀得再多，也不会产生半点杀气；唯有杀人，杀这大奸大恶、天道不容之人，方能杀气如刀、鬼神辟易、人畜不近。
陈永华半生，杀猪狗无数、牛八百单八。
人，三十有二。
“杀人不过五，过五鬼见愁。”
这才是陈骖爷爷当年教给他父亲的话。
那一天，很冷，陈骖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悲惨的一天，在命运残酷的摆布之下，他终归还是遵循着祖辈的足迹，此生亲手杀掉了第一个人，掌刀成人。
但是，他并不知道，就在同一天，这个世界上遭逢剧变的悲惨之人却并不仅仅只有他一个。千里之外的北京城里面，有一位同样是家破人亡的男子，穿着龙袍以发遮面吊死在了煤山的一棵老槐树上。
陈骖更加无法预料的是，这个陌生男子的死，居然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那一天，是公元一六四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崇祯十七年，大明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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