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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风声鹤唳

作品: 天地会 |作者:浪翻云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3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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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事,有时候,确实很奇妙。

几个月前,张广成率难民起事造反,杀掉了那个留守在九镇的官老爷,从此之后,九镇上面就没有了衙门。

当然,这倒不算太奇怪,毕竟大明也亡了,皇帝都没了,天底下没衙门的地方多了去,不差九镇这一个。只是,其他没衙门的地方基本上都乱成了一锅粥,盗匪横行,惨剧丛生,不晓得多少人一夜之间或是倾家荡产,或是命丧黄泉。

而九镇却偏偏相反。转眼之间,好几个月过去了,镇子上不但没乱,治安反倒比起有衙门的时候还要更加太平。

其实,导致这种怪异局面的原因并不复杂。

现在镇上能够说得上话的,一共有三派:排帮、震沅镖局,还有张广成的团练。

这三派里面,单从台面上的势力来看,震沅镖局初来乍到,算是最小;排帮虽然发源于此,在九镇可以算是根深蒂固,但重心已经跟着龙头宁中一起转到了常德府,只能排第二。

势力最大的,就数张广成。

他得到了四川大西王朝的鼎力支持,手底下的人,又无一例外都是当初与九镇百姓结下了血仇的外地难民,没有了张广成的庇护,三五个人想要单干,几乎是找死。所以,这一帮人也就格外团结,谁也不敢有二心。

但是,纵然如此,这三派之间的差距却也并不算大。至少,无论是哪一派,都没有压倒性的实力,来彻底一统江山。

于是,在这种异常复杂的形势之下,这三派人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首先,大家都是各守本分,严格遵循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愿意率先挑事,以免成为另外两家共同的眼中之钉。

其次,他们彼此之间,却又时时刻刻都在防范、牵制,决不允许出现任何两家携手,或者一家独大的情况。

这是大佬们的一致利益所在,也是目前对于各自生存最好的选择。

那么,如果想要维持这种状况,最好的方式就是稳定。

绝对的稳定。

水至清才能无鱼,水浑了,就到了摸鱼的时候。

谁都不想成为被别人摸走的鱼。

如此一来,九镇的世道也就相应跟着平缓了起来。

世道一平缓,余下那些有着小心思、小想法的蟊贼也就彻底没有了发展空间,只要有哪个不开眼的胆敢冒头闹事,就一定会遭受到三帮人马齐心协力的共同打压。

所以,种种因缘际会之下,在这天下大乱的时代里面,身处水道枢纽的兵家重地九镇,却反而呈现出了一片堪称奇迹般的平静。

就像是回到了大明未亡、天下未乱的时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连偷摸拐骗这种事情也在镇上渐渐销声匿迹。

直到最近,短短几天之内,九镇突然就发生了两件算不上太大,却也很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排帮。

约莫是半年之前,宁中应常德府里那位朱家大人物的邀约,去了常德,当了大将军,走的时候,也就将九镇总堂的得力干将们一并带着,去享荣华富贵去了。

留守在九镇堂口的,是当时的一个副香主,叫作连铜。

连铜在排帮的资历非常老,还是宁中之前那位龙头在任的时候,就已经当上了副香主,这些年来,虽然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却也从来不曾犯下大错。

按理说,反正现在的九镇总堂也就只剩下一个名义上的空壳,这一次,就给连铜一个徒有其名的清闲香主当当,让他守着九镇家门,过过独掌一方的瘾,也算是件顺理成章、成人之美的好事。

可宁中却偏偏没有这么干!

他硬是将连铜压在这个已经当了十多年的副香主位置上一动不得动,转而从常德府里另外派来了一个新香主。

说实话,宁中这样干,也不是不能理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自己的人,当然也就不能放心去用,上位之人玩点权谋手段,这也没问题。

连铜真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入帮早了点,前一任龙头也死得快了点。

但问题是,连铜毕竟也在帮里混了几十年,当年他头上的、他底下的,和他并肩拜把子的,大多已经在帮中混得有模有样了。

连铜再怎么不济事,在帮内多少也还是有些资历辈分和人脉的。

宁中要真想派个自己信得过的人来掌舵,那至少也得有点分量,能压得住这些老狐狸。

就算胡云山、萧万年、韩龙这些大人物都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回到九镇,那么宁中身边的宗宝、小赵云、花和尚这几个得力干将,他们都跟着宁中鞍前马后地磨炼了那么多年,无论忠诚度还是办事能力都已经证明过了,现在外派出来分管一个堂口,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绝佳选择。

再退一步,宁中现在要集中精力干大事,用人之际,这些人也脱不开身,那么,还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宁二少,宁爽文!

宁爽文向来是有些轻狂焦躁不懂事,可怎么说也是宁中的亲堂弟,是排帮正儿八经的二少爷,就凭这个身份,就凭着亲堂哥一言九鼎的余荫,回到九镇,又有谁敢不服?

可宁中却也没有选这位二少爷。

他偏偏选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块石头里面蹦出来的野猴子,就这样横空出世,成为连铜的顶头上司。

而且,更荒唐的“昏着”还在后头。

连铜人老成精,这些年来烟火气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心里就算有想法,或许还能忍着不表露出来;但是,宁中居然把宁爽文也一起派过来,还封了个什么狗卵不如,都要排在连铜后面的右副香主。

宁爽文是什么人?

那可是无风三尺浪,有风就可以浪三丈的混世魔王!

就算他和那个所谓的新香主陈骖之前关系不错,是什么狗屁兄弟,但是,在权力和利益面前,嘴上的一句兄弟又算是哪根葱?

宁爽文能咽得下这口气?

据说,几天前他们刚回九镇时,连铜带着堂口里的兄弟们去码头迎接,宁爽文直接就把陈骖给支使走了,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去赴了接风宴。

直到第三天,在连铜的强烈要求之下,宁爽文方才点头答应,在重新开张的望月楼里面设下宴席,那个毛都还没长全的新香主,这才得以和手下们见了一面。

结果,果不其然,就在这次宴席上,闹出了事情。

听排帮那些当时在场的弟兄说,宴席气氛一开始还是挺不错的。

陈骖先来,连铜和下面另外一个镇山堂的堂主一起就推着他上了主位,连铜自己坐在了陈骖的右边,左边则给宁爽文空了一个位置。

结果,没想到,宁爽文来了之后,进场看见这样的情况,倒也没摆脸色,和兄弟们该寒暄的寒暄,该打招呼的打招呼,可始终就是默默站在那个空位置后面,无论谁说都装着没听见,就是不肯入座。

陈骖这个人倒还算是识相,一见状,立马就明白了,站起身坐到了左边位置上,非要把主位让给宁爽文不可。

宁爽文嘴里装模作样地稍稍推辞了一下,也就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接下来,开吃的时候,气氛也还算是融洽。

陈骖可能确实脾气比较好,从头到尾,话并不多,很少主动找人开口。但是兄弟们给他敬酒,只要来了,不管老的少的、什么辈分,他一概来者不拒,杯杯见底,对着连铜则是一口一个“连大哥”,叫得特别欢快。

至于宁爽文宁二少呢,还是一贯的那副轻狂样子,和谁都亲热,也和谁都没大没小。不管哪个上前敬酒了,都是一手拿着杯子,大大咧咧地往对方杯子上一碰就了事。遇到顺眼的人,更是一把搂过那个人的肩膀,或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聊上两句,或是开几句没有油盐的玩笑话。

甚至有一次,在连铜主动起头,约着三位香主一起喝一杯的时候,宁二少还搂着连铜的肩膀,一边笑一边大声给另一旁的陈骖说起了连夫人与花和尚之间的那点丑事,惹得四周帮众不知道笑好,还是不笑好,只得一个个纷纷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连铜倒也真是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这样的情况下,都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可怜了旁边的陈骖,双手端着杯子,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既不好真的听下去,更不敢出口打断,连眼睛都不晓得望哪里才是。

就这样,大家喝着喝着,渐渐就都喝得有点多了起来。

宁二少和一位兄弟拿着碗又干了一回之后,连眼睛都直了,却连声喊着“爽利”,还要继续喝。

连铜见状,赶紧好心上前,想要接过宁二少手里的碗,劝他就到此为止,回家休息。

没想到,宁二少不干了,对着连铜的胸膛猛地一推,“啪”的一声,就将瓷碗摔在了地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就说了这么一段话:

“连铜匠,我当你是前辈,要换其他任何一个人动手动脚,老子当场就要捶他!今天兄弟们高高兴兴,想和你喝个痛快。怎么,你们他娘的把老子饭碗抢了,现在还要抢老子的酒碗?”

连铜当时就有些下不了台,赶紧说:

“文伢子,文伢子,差不多,差不多了,我也不能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连回都回不去。”

“连铜,老子今天就想和你喝。醉?你醉了怕个什么卵子?你婆娘现在在常德府,在花和尚的被窝里呢!你急着回去睡他娘的冷被窝啊?”

本来在摔碗的时候,所有人就已经被吓到,安静了下来,宁二少的这句话说的声音又实在太大,话一出口,全场的兄弟们再也无法装作听不见,场面顿时就冷却下来。

就算是老练沉稳如连铜,此时此刻,也终于忍耐不住,拉下了脸。

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陈骖见势不对,碍着身份也实在躲不过去,只得站了出来,一手搭在宁二少的肩膀上,轻言细语地劝解道:

“文伢子,文伢子,可以了,可以了,别这个样子,连香主也是好心。”

没想到,陈骖的话刚说完,正在火头上的宁二少直接回过身,“啪”的一耳光就扇在了陈骖脸上,直接指着他就开骂了:

“你个狗杂种,没有老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文伢子,他娘的现在也是你叫的?你还真以为你是香主了!老子告诉你,在老子跟前,你狗卵不如!老子今天揍死你……”

就这样,宁二少越骂越气,扑上去还要开打,吓得帮众们一拥而上,这才七手八脚地好不容易将已经彻底喝红了眼的宁二少拉了开来。

从头至尾,陈骖都是捂着脸,要笑不笑地站在原地,别说还手,连稍微重一点的话都没敢讲一句。

事到如此,那场宴会也就只能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走之前,连铜搂着陈骖的肩膀,好言好语安慰了几句。

没想到,陈骖居然还能笑着连声说没事。

至于宁二少,确实是喝多了,当兄弟们刚刚抬着他下楼,还没出望月楼大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鼾声大起,昏睡了过去。

据说,第二天酒醒之后,宁二少似乎也明白自己闹过了,主动找到了陈骖、连铜二人道歉,两人也格外大度,纷纷表态没关系。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场闹剧,却在人们有意无意的传播之下,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九镇,落到了很多有心人的耳中。

第二件事情,并不是发生在哪一个帮派内部,而是发生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震沅镖局和张广成之间。

据说,好像就是在排帮新香主陈骖和宁二少回到九镇的同一天,震沅镖局背后的金主八香会也派了一个大人物来到了九镇。

那位大爷听说是来自北方,论辈分比不上八香会的几位创会元老,但是论实权,却是八香会北边几个分堂的总扛把子,堪称是八香会中,除了总舵主之外,威权最重的二号人物。

大爷来了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打算,对于都是在码头范围之内讨生活的排帮,他连照面都没有打。

但是第二天,他却直接用震沅镖局的拖货车,拉着大包小包好几车的货物,去了张广成设在镇外老君观的总部。

没人知道,在老君观里,这位大爷和张广成谈了什么,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总之,等那位大爷从老君观里出来的时候,除了三个戴毡帽的随从,以及手中那把颇为精致的紫竹扇子,和几辆空车之外,身边就再也没有了其他的东西。

这件事发生当天,其实也没什么人知道。

真正让事情传开,并引起了排帮人重视的是,第二天,那位大爷居然也在望月楼设下了宴席,回请张广成。

自打暴乱那一夜,赶回九镇戡乱的排帮龙头宁中不知道为何在码头上放了张广成之后,至今为止,张广成本人就再也没有踏进过九镇一步。

但是,这一次,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张广成居然破天荒地在十几个护卫的陪同下,光明正大地从西门进城,赴了八香会的宴。

那次宴会,和排帮齐聚一堂迎接新香主的宴会不同。

宴会上,只有震沅镖局的总镖头、八香会的那位大佬,以及张广成三人,就连张广成的得力干将兼亲堂弟张广茂,都被留在了门外守卫。

所以,宴席上,三人又到底谈了些什么,同样也没人知晓。

只不过,听望月楼里一个负责上菜送酒的小厮事后给人说,他去送菜的时候,看见就在那场宴会上,张广成居然也和宁爽文一样,摔过一次酒杯。

然后,第二天,张广成也派人给震沅镖局送来了两口箱子,而且来的人连镖局的大门都没有进,就直接在镖局门口打开了箱子。

这一下,真是让当时在旁边围观的老百姓们开了一次大眼界。

箱子里面,居然满满当当,装的全是银灿灿、亮闪闪的元宝!

而且,就在老百姓们又羡又妒,只恨自己没本事,不敢过去开抢的时候,张广成派来的那个手下却又当着无数人的面,朝着震沅镖局里头喊出了这么一段话:

“我们团练使说了,贵帮送的东西,我们要了。不过,不是收礼,是买!钱就在这里,从今往后,我们和贵帮银货两清,两不相欠!还有,贵帮的那几个外地客人,我们团练使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如果还在九镇,杀无赦!”

说完之后,张广成方面的人,直接就扬长而去,留下了满大街目瞪口呆的老百姓。

如果说,排帮和张广成之间偶尔发生点小摩擦小冲突,还并不算太奇怪。毕竟当初那场滔天的大祸事里面,双方本就是对头,手上都带着彼此的人命。

可是,震沅镖局和张广成,这实在是八竿子也打不到的关系。

一直以来,两帮人都是和平相处,私底下,各自帮众彼此看顺眼了,找个小馆子聚在一起喝酒的事,九镇百姓们也不是没见过。

但是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之间,这两帮大爷,就这样像是泼妇骂街一般地公然撕破了脸?

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

耿直的一些人就认为这两家是真的闹翻了。但大多数人呢,还是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两家合起来演的一出戏,就为了麻痹排帮,台面下还不定在进行着什么样的阴谋呢。有着这种说法的人多了,人们也就越发深信不疑。排帮毕竟是本土帮派,帮里人也大多是乡里乡亲的熟人,虽然那次暴乱的时候,排帮人让乡亲们失望了,但比起八香会和张广成而言,总归还是要亲得多。

于是,那一天,全镇上下不知道有多少百姓,都开始在心里隐隐替排帮担心起来。

没想到,当天晚上,一件更严重更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猛然爆发出来,从而也彻底扭转了老百姓心中的想法。

张广成的人送去银子之后的几个时辰,天色刚刚转黑,八香会的那位大人物就再次跑去了老君观登门拜访。

只不过,这一次,他轻车简从,除了身边那三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的古怪护卫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

张广成却连见都没有见他。

那位大佬前前后后在老君观里面,大约只待了一炷香的工夫,就一脸铁青地走了出来。

而且,走进城内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大佬只有孤身一人,那三个永不离身的护卫完全不见踪影。

那一夜,人们又开始纷纷猜测起了老君观里面发生的事,谈论着那三个护卫的离奇消失。

有人说,是喝醉,睡在了老君观;也有人说,是根本没去,还亲眼见到就在震沅镖局旁边的一家土窑子里面玩姑娘呢。

直到第二天清晨,真正的答案才水落石出。

第一个发现的,是负责清扫城门边街道的刘麻皮。

当时,天刚蒙蒙亮,他睡眼惺忪地走进西城门边一间小屋里,刚准备拿扫帚,却突然觉得头上滴了几滴水,可是天上明明没有下雨。最初刘麻皮骂骂咧咧地还以为是城楼上哪位相熟的团练兵在给他吐唾沫,随手擦了下,也没注意,就径直进房取了工具。

出来锁门的时候,脑袋上又被滴了几滴,这下,刘麻皮大怒,抬头就要骂人,结果,话还没出口,刘麻皮当时就被吓瘫在了地上,一看手掌心,居然殷红一片。

城楼上,赫然悬挂着三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全城轰动!

无论男女老少,纷纷前来围观,虽然已经没有了身体,但是人们却依旧认了出来,这三颗人头,正是八香会那位大佬身边的三个护卫!

而且,人们发现,没有了毡帽之后,这三人的脑袋顶上,居然都留着一种极其古怪丑陋的发型。

他们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将头发剃了个精光,唯在脑后剩下了小小的一撮毛,像姑娘一样结成了辫子。

闭塞而偏僻的山区小镇上,老百姓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打扮,纷纷对着三颗脑袋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地笑得极为开心。

直到天亮之后,也不知道是从谁的口中最先说了出来。

总之,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八香会勾结鞑子,满人铁蹄终于出现在九镇的传言,如同风刮一般传遍了九镇每一处角落。

人们恐惧、惊慌、痛恨之余,却也不禁对原本是恨之入骨的张广成产生了一丝不愿意承认,却又会时不时浮现在心底的新观感:

这个人坏是坏,恶是恶,但敢这样对鞑子,也算得上是条好汉。

只不过,在这些永远都被当权者牵着鼻子走,玩弄于股掌的愚民之外,在那些或是设局者,或是参与者的有心人之间,还流传着另外一种看法。那就是,小小九镇上,维持平衡已久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

人都喜欢看热闹。

只要是和自己无关,热闹越大,那才越精彩。

但是,让九镇老百姓深感失望的是,自从那三个满人的头颅被挂上了城墙示众之后,震沅镖局和张广成之间的热闹居然就彻底偃旗息鼓了。

张广成还是一如既往,忙着招兵买马,四处收留那些南下的难民,丝毫看不出要继续抗清报国的意思;而震沅镖局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经营着自己的水陆镖行生意,别说找张广成复仇,就连半句狠话都不曾对外讲过,硬生生地把天大一个哑巴亏吞在了肚里。

至于排帮,那就更像是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从头到尾都没见发出过任何声音。

然而,外人们并不知道,就在张广成杀掉八香会大佬的随从之后,排帮也曾经连夜召开了一次会议。

只不过,在这次会议上,又一次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宁爽文宁二爷向来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按照他的意思,震沅镖局和张广成,一个都不能留在九镇。

现在,他们之间先干起来了,这当然是件好事,要趁着机会,主动出击,一举将名声已经臭了的震沅镖局赶出九镇。

结果没想到,就在这次会议上,连铜却大力反对,坚持认为排帮应该坐山观虎斗,才是更好的选择。

两方争执不休的时候,一向在宁二少跟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陈骖,不知道是想趁机联合连铜好夺权呢,还是想找回点那一耳光的面子,最后被两人逼急了之后,居然唯唯诺诺地说出了一句:

“还是稳当点好。”

这就几乎等于赞同了连铜的话,宁二少一下就疯了,当场就大发脾气,说什么别人不干,他自己干。

最后,闹得不可开交,逼得连铜连夜派人去了常德府,后半夜,人回来了,带来了龙头的一句话:“一切由陈香主做主,谁不听,帮规伺候。”

龙头老大的命令一下,就连横行霸道的宁二少也不敢不从,事情这才算是勉强告一段落。

宁爽文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用手里两枚已经被磨到油光发亮的铜钱,有一下没一下地钳着脸庞两侧的胡子。

这是他的一个标志性动作,每当心里烦躁,或者需要思考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这么做。

这几天来,宁爽文一直都很烦。

刚回九镇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兄弟三人曾经在宁爽文的家里开过一个秘密会议,当时,严烟提出了一个计划,大家都觉得可行,宁爽文还拍着胸脯说了大话,让严烟放心大胆地去干,排帮这边,他来负责。

结果这下可好,从当晚散会之后,一直到现在,对于计划进行程度,宁爽文不但一无所知,甚至连严烟的人毛都再也没有见过一根。

那也就算了,至少还有一个陈骖陪着他。

可是,自打前两天的宴会上,他与陈骖两人一唱一和演了那出兄弟阋墙的好戏之后,宁爽文突然发现,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性格懦弱,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新香主陈骖,在当着那么多帮众的面,被宁二少一耳光打在脸上,彻底“架空”了之后,对于堂口里面的事情,也就干脆甩手不管了。

每天除了按时去帮里点个卯报个到之外,其他的时候,陈香主陈大爷到底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只有宁爽文自己,时时刻刻都要装成一副乾纲独断的样子,任劳任怨地处理帮中大小事务。如果底下人真听话那也就算了,关键是以连铜为首的那帮老东西实在是成了精,虽然从来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但私底下,却又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下个绊子,穿穿小鞋。无论宁爽文想做什么,感觉都是拳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更难受的是,他还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扮演那个志大才疏的草包二世祖角色。

这一切,实在是把宁爽文郁闷坏了。

当然,生活中总也会有点好事。

比如,陈骖从老梁嘴里得知了八香会的那位客人是满人派来的之后,大家正想着怎么把这件事给它闹大,好趁机浑水摸鱼向八香会开刀,张广成却主动出了手,直接就把那三个鞑子的脑袋挂在了城门上示众。

这件事,确实是让人大喜过望,省了他们兄弟不少的手脚,他们剩下要做的就只是顺水推舟,借着章保仔的口,在码头上散播八香会和满人勾搭的消息。

果然,短短一天,事情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保仔这个小子确实不错,跟他小叔一样,机灵至极,什么事一点就透。

这段日子里,陈骖说什么要掩人耳目,不能过多往来。于是私底下,兄弟俩有什么事需要商量,都是靠着章家人来转达,实在是帮了不少的忙。

今天也是,宁爽文刚刚威风八面地处理完一起帮内兄弟内讧的事,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保仔就悄悄跑过来告诉他晚上在家等着,陈香主找他有事。

想到这里,宁爽文实在是再也忍耐不住,连胡子都不想拔了。就在他一声接着一声的长吁短叹中,门外终于传来了陈骖的声音:

“文伢子,出来出来。”

宁爽文像是遭了雷击般从椅子上飞跃而起,一把抄起放在身边的管杀,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门打开,气呼呼地张口就说道:

“洪二,你不是说掩人耳目吗?今天怎么就不掩了?”

门外,陈骖一脸笑意:

“没关系,你宁二少的性格谁不知道,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今天心情不好,想找我陪陪,拿我这个便宜香主撒撒气,也是正常事。”

宁爽文一听,语气顿时变软了:

“洪二,你行行好,我们今天到底是干吗去?你和烟娘子到底是做些什么?你多少告诉我一点啊!我至少得知道需不需要抄家伙吧?烟娘子人呢?”

“抄什么家伙?你看我带着刀吗?”

“洪二……”

宁爽文幽怨地望了陈骖一眼,看对方完全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地转身将管杀放了回去。

“洪二,我求求你,你说一声,我们干吗去?”

“去找姑娘,你去不去?”

“洪二……去去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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