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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战前夕

作品: 天地会 |作者:浪翻云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3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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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镇码头边上,有一家米店,米店老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九镇人,姓龚。在街坊间,龚老板的口碑不算太坏,不喝酒不赌钱,做起生意来也实诚,唯一的小缺点,就是老婆死得早,可能太孤独,所以特别喜欢年轻姑娘。

在不久之前到达九镇的一波难民潮中,有一个姑娘,也是从北方逃过来的,父母死在了战火中,逃难路上和唯一的哥哥又失散了,到达九镇的时候就只剩了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最后这个姑娘就被龚老板收留了,在他店里帮忙打起了下手。

事发当天,因为前夜的难民攻城事件,九镇城内已经是风声鹤唳,大部分店铺都关门歇业,平常百姓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但好死不死,龚老板早先订购的一批大米碰巧就在前一天晚上到了码头,约好了上午收米。一大早,龚老板草草吃完饭就出门去了码头交接,让那个姑娘独自守着店子。

也许是米店早就被一些饿极了的难民惦记上了,更也许是张广成那帮人在城外闹出的声势越来越大,给城内的其他难民壮了胆。

龚老板刚走没有多久,店里突然就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了七八个难民,全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进来,也不说话,领头的小子拎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将那位看店的小姑娘逼住之后,其他人直接就开始抢米的抢米,翻钱的翻钱。

好不容易才过上了两天安定日子的小姑娘,几乎被吓晕死过去,为了保命,主动说出了自己也是从北边来的难民。这一说不打紧,那几个小子顿时就更加来了精神,抓着姑娘就开始狠狠殴打起来,说她是什么不知廉耻、做皮肉生意的烂货。打着打着,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家伙甚至开始动手扯起了姑娘身上的衣服。

已经被打到满脸是血的小姑娘哪里抵得过这些色令智昏的狂徒?推推搡搡中,被几个小子摁倒在地上,脱光了身上衣物。

就在这个时候,龚老板却正好带着几个挑米的苦力回到了店内。

店里正在望风的几个小孩,一看见龚老板等人,知道大事不好,立马赶在龚老板一行还没回过神来的当口,赶紧一哄而散。

依然是满头雾水的龚老板,眼睁睁看着几个小子与自己擦肩而过之后,走进店内仔细一瞧,在一片狼藉当中,就看见了那出让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龚老板二话不说,顺手抄起店里的一个秤砣,对着那个刚刚从姑娘身上爬起、还没来得及跑掉的畜生冲了过去。厮打中,那个小子毕竟年轻灵活,抽个空子一脚蹬开了龚老板,扭过身光着屁股就跑出了米店大门。

没想到,那几位身材壮硕、始终站在门边的挑米汉子却突然站了出来,抄起扁担狠狠几下就把这个小子拍翻在了店门口的街道上。

于是,接下来,那些无家可归只能浪迹在街头的难民,和周边民房内早就听到了动静,正在门缝中、窗户里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居民们,纷纷目睹了令他们终生再也难以忘怀的血腥一幕。

几乎在那个半大小子刚刚被扁担打翻在地上的同时,一辈子没有和人打过架的龚老板就已经跟着出现在了店门口。他脸色铁青,气喘吁吁,身上那件蓝色布衣上还有着一个脏兮兮的脚掌印子,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铁秤砣,飞快朝着那个正在被几条壮汉殴打的少年跑了过去。

然后,龚老板拨开人群,高高举起手臂,狠狠一秤砣砸在了少年的天灵盖上。

一下,仅仅只是那一下!

这个一丝不挂赤裸着身体跪在地上,原本始终操着一口难懂的外地方言,一边痛哭流涕求饶,一边连连磕头的少年人,突然就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他只是努力地仰起头,死死看着龚老板,犹带稚气的脸上满是污渍,两只本是明亮秀气的眼睛中突然就冒出了一种极为晦暗绝望的神采,嘴巴渐渐张大,渐渐张大,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还没等话出口,整个人却猛然往后一歪,倒在了地面上。

乳白色的脑浆混合在殷红的鲜血里面,如同一匹绣着白色碎花的红布般瞬间就从少年的脑袋下伸展出来,顺着石板之间的缝隙铺满了街面,流到了众多围观难民的眼前。

大街上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直到两秒之后,那位同样浑身赤裸伤痕累累、刚刚爬出米店大门的年轻女孩用尽全身力气捂住嘴巴,却依旧挡不住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其实,此时此刻,依旧还留在镇内的这些难民当中,除了少数是张广成布下的内应之外,绝大部分都是不愿意惹事,也不敢去惹事的可怜人。

所以,他们才没有参与老君观的暴乱。

他们背井离乡千里迢迢一路走来,经过了无数磨难、无数屈辱,却都咬紧牙关忍受着,只是希望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哪怕活得像条狗,也都无所谓。

但是这一刻,当最初的震惊过后,孩子横尸街头的惨象,却彻底将他们仅有的这点希望都抹杀得一干二净。那淌满大街的殷红鲜血,让这些麻木而卑微的人终于明白了一点:

一个人,如果活得像狗一样低贱,那么,他也就一定会死得像狗一样随便。

于是,下一个瞬间,无论男女,不管老少,兔死狐悲的他们突然就集体爆发了,街道上这些并不知道具体详情的难民,如同潮水般聚集在一起,将龚老板等人紧紧围了起来。

当难民越聚越多,危机一触即发之际,一队巡防的官兵也正好闻声赶到。

最初,官兵们也许并没有包庇凶犯之意,但群情激愤的难民们又如何能信得过这些多次欺压他们的豺狼?

于是,他们推搡,他们喝骂,他们全力阻止着官兵将龚老板带离现场。

最终,当一个年轻官兵在混乱中被难民狠狠一棍敲得头破血流之后,一怒之下终于拔出了佩刀……

一场九镇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暴乱正式拉开了帷幕。

龚老板并没有被当场打死,血腥至极的屠杀中,他居然奇迹般地在那几个挑米汉子和残存官兵的保护之下,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边打边退,从一条小巷逃进了不远处的九镇官衙。

很快,丧失了理智的难民们也随后从九镇的各条大街小巷中赶了过来,迅速开始冲击衙门。最初,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伙甚至都已经凭着一腔血勇,赤手空拳地冲了进去,可还没等后面的难民跟上,就已经无一例外地在官兵利刀下变成了尸体。

接着,难民们又组织起来进行了两回厮杀,再次丢下好几具尸体之后,不敢继续冲了,却也并不愿意就此退去。只得围住了衙门,将那个孩子的尸体盖上白布摆在了衙门前的街道上,当街设了一个简易灵堂,并且把那个同样身为难民的可怜姑娘抓到了灵堂前,活生生地用石头砸成了一摊烂泥。

临死前,姑娘喊出的最后两个字是:“哥哥……”

只可惜,她的哥哥不会听见。

衙门前的厮杀迅速惊动了整个九镇,好几队守在城门处的官兵以及镇内几乎所有的难民都陆陆续续赶到了衙门外。双方对峙在一起,熬了整整一个通宵,早已疲惫不堪的官老爷还强打精神出来说了话,表示一定会秉公办案,借此试图安抚人心,却不见丝毫效果。

难民们不打,也不退;官兵们更不敢打,更不敢退。

在此期间,虽然彼此都还尽量保持着克制,暂时没有爆发过激事件,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出解决办法。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太阳即将落山。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黑,等到已经急得满嘴都冒出了水疱的官老爷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施以辣手,宁可血洗九镇也要尽快稳住当下局势之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城门外,再次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这一次,因为大批人手被调回守卫官衙,人手短缺的城门,在难民们的里应外合之下,被张广成一举攻破。

破城声响传来那一刻,官老爷面如死灰,仰首望天,天空中还有着几许鲜艳残霞,落在他的眼里,却仿佛化为了一片遮天蔽日化都化不开的浓烈血色。

官老爷正了正身上衣冠,缓缓扭头看向南方,那里,有着他已经远行的妻儿。

这个终日流连烟花之地、荒唐半生的风流男子,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刻骨思念。

莫言三里地,此别是终天。

九镇东头,有条石板路,祖祖辈辈踩下来,早就已经把路面上的一块块青石打磨得油光水滑,青黑中隐隐透着铜黄。

据传,这条路是宋朝年间,一位当上了江南布政使的九镇读书人回乡丁忧时所修。为修此路,那位布政使大人亲自出面,邀请了十三位天子门生、二十六位进士二甲、五十二位贡士,以及一百零四位举人各题了一幅字。然后再从九镇旁边最高的星德山上采下一批青石,从中选出质地最佳的一百九十五块,请最熟练的老石匠将那些人的题字一一镌刻其上,为了防止磨损,还专门采用了当时并不多见的阴刻之法。

由于那些刻字的人都有功名在身,而九镇世代相传,有功名的人都是文曲星下凡。所以,石板路建成之后,与有荣焉的九镇人,取文风昌盛之意,将这条路命名为文昌阁,一直传到了现在。

文昌阁街上,有一栋不算太大,但也种植着几棵苍松翠竹,颇为雅致的小小书院,书院主人,正是陈骖的授业恩师,梁老夫子。

父母死后,家也被烧没了,在梁老夫子的主动要求之下,本来就没有去处的陈骖,这大半年以来就一直住在恩师的家里。

原本老夫子希望他能够参加下一届科举,可没想到大明朝却说亡就亡了,一时间报国无门,人却还要继续活着,还要张嘴吃饭。无奈当中,陈骖也想过接下父亲的店子,继续卖肉为生,却被老夫子死活拦住了,白天就跟着老夫子读书,晚上则被逼着抄写佛经。

老夫子说他乍逢剧变,戾气太重,佛经多少可以消解一下他心头的滔天杀意。

这些天镇里镇外的风声鹤唳,陈骖当然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可一来是老夫子的严加管教;二来是如今的陈骖经过了生死惨剧之后,心性已经变得极为深沉,面对身外之事,早就没有了青年人应有的热情和躁动。

所以,这几天以来,纵然外面闹得热火朝天,陈骖却连门都没有出过。

今天晚上,吃过饭之后,陈骖本来也在安心抄经。可是,短短一篇《金刚经》还没抄完,大概也就是天色刚黑半个时辰的样子,仅仅隔着几条街的九镇衙门方向突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喊杀声。

最开始,陈骖以为是满人铁骑真的打过来了,提起刀就跑到了老夫子房里,师徒二人胆战心惊地等候了半晌,后来听着听着又不像,喊杀声虽然响彻天际,却始终都只是在衙门附近,并没有扩散。

厮杀持续了将近一整夜。这一晚,陈骖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静下心来抄经了,他无数次穿衣提刀想要出门看看,却一而再地被梁老夫子挡在了屋内。到最后,老夫子干脆搬了把凳子坐在了陈骖的卧室门前,逼着陈骖不得离开家门半步。师徒二人就这样一起大眼瞪小眼地死扛着熬到了后半夜,梁老夫子毕竟年纪大,坐在凳子上已是点头如捣蒜般昏昏欲睡了,已有前车之鉴的陈骖却依旧忧心忡忡,刀不离手,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一直等到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蒙蒙发亮,衙门方向的喊杀声才渐渐消停,全神戒备了一通宵的陈骖也稍稍放松了下来。

刚刚小寐片刻,却又满头大汗地猛然从梦中惊醒,正当他一边伸展着僵硬疲惫的身体,一边准备去叫醒恩师回房睡觉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喊门声:“洪二、洪二,开门,是我,严烟。”

严烟,又叫作“烟娘子”。

从小眉清目秀,皮肤白嫩得如同女子。有一年元宵节,严烟去逛灯会,偶然遇见了一位外地来的有钱少爷,少爷喝多了酒,一看见严烟,顿时两只眼睛直放绿光,死缠烂打着一口一个娘子,非说他是女扮男装不可,严烟怎么解释都不相信,大怒之下两人差点打了起来。最后幸好是少爷的一位本地朋友认识严烟,这才解了围。但从此之后,“烟娘子”这个外号,却也在九镇的年轻人中间不胫而走,流传开来。

严烟和陈骖同年,三四岁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彼此就已经相识,是陈骖最为要好的两个朋友之一,后来又曾一起拜入梁老夫子门下读书。严烟虽然面目俊秀像个姑娘,但是脾气却极为火暴,只要与人一言不合,就立马敢拔刀开干,而且打起架来,下手又狠又毒,从不知道轻重;而陈骖少年老成,力大无穷,虽然从不惹事,却也决不怕事,从小到大,不晓得替严烟擦了多少屁股,平了多少祸事。

所以,一直以来,严烟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陈骖服服帖帖,“烟娘子”这三个字,只要别人敢提,他就敢玩命;唯独陈骖一口一个烟娘子,他却偏偏若无其事,满口答应。

严烟的父亲是一个狱卒,前年初患了肺病,无法再继续当差,官老爷念他多年劳苦,一纸令下,让本也无心读书的严烟顶了父亲的班。大半年前,陈骖家那场飞来横祸之后,正是领了俸禄的严烟和另外那位叫作宁爽文的好友一起倾囊相助,这才帮着陈骖妥善安排了父母的后事。

这段日子以来,世道大乱,战事日近,公门当差的严烟也变得异常繁忙起来,平日里除了当值之外,还时不时地要被官老爷抽去做些修葺城防、整兵待训的杂事;而陈骖突逢剧变,终日除了读书念佛,也根本无心玩耍。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见过面。

所以,当严烟破天荒地在黎明时分突然找上门来时,陈骖已经预料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只不过,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是如此重大。

严烟是个很爱整洁、很注重形象的人,平日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路说话不紧不慢,身上的制服更是永远笔挺熨帖,别说污迹灰尘,就连皱褶都难得找到一丝。

但是这个清晨,当陈骖刚刚拉开门闩,严烟猛然推门而进的时候,借着黎明时分的微微天光,陈骖却看见,眼前这位好友居然披头散发,浑身上下满是烟熏火燎之气,不仅衣服上有着好几处撕扯开的破洞,手中提着的那把制式雁翎刀上,赫然更是血迹斑斑。

大惊之下,陈骖一把扶住了脚步有些踉跄的好友,刚要发问,耳边却率先响起了严烟犹自带着粗重喘息的说话声:

“穿天猴跑了……”

五个字!

当最初的这五个字传到陈骖耳中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就变成了一出荒诞诡异的默剧。

近在咫尺的严烟,两片薄如刀削的俊俏嘴唇仍在飞快开合着,恍恍惚惚当中,陈骖意识到严烟好像还在继续说着话。但是,说的究竟是什么,他却已经完全不晓得,也不在乎了。

他只是突然之间就无比清醒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原来,自己和老夫子都错了!

父母死后近一年的时间里,陈骖选择听从老夫子的命令,整夜整夜地誊写佛经,以求让自己备受仇恨与怨毒煎熬的内心能够平静一些。曾几何时,他一度认为真的产生了效果,他的内心似乎真的宁和了很多,每夜,只要抄完一卷经文,他也的确能够勉强入睡。

但是,这一切努力,在几秒之前那五个字骤然传入脑海里面时,就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场自己骗自己的荒唐闹剧。

那一刻,抱着陈骖的严烟清地晰感觉到,当自己那句话刚刚出口之后,陈骖的整个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唯有两只手掌却剧烈抖动了起来。

不过,陈骖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异常。

他只晓得,某些被深埋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里,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东西,已经再也不可遏制地彻底爆发了出来。

父母死后这些日子以来,人们知道他的悲伤,明白他的痛苦,也理解他的仇恨;他们带着善意前来,安慰他,劝解他,陪伴他,试图走进他的内心,分担他的痛楚。对此,陈骖报以深深的感激。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人真正打开过自己的心怀,哪怕亲近如梁老夫子和严烟、宁爽文等人,也是一样。

因为,他不敢!

他有着一个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平日里,陈骖全神贯注地读书,夜以继日地抄经,人们都以为他只是借此来缓解这个悲催的生活带给他的所有痛苦。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他只是在逃避,如履薄冰地逃避那种抛开了所有的仇恨悲伤与怀念之后,最为真实也最为危险的感觉。

杀人的感觉!

那个清晨,雾霭如同往常一样冰凉清冷,丝丝缕缕地从群山中升起,飘浮在九镇的上空,在晨光的映照下,就像是一根根半透明的乳白色丝带。但是,在这些美丽的丝带下方,一片焦黑的瓦砾当中,几具被焚烧得已经收缩成一团的尸体,用一种诡异而畸形的姿势,彼此粘连着搂抱在一起,就像是肉案上一条条刚被烧光了毛的猪狗。

长时间的焚烧过后,明火已经熄灭了,可有的尸体上依然冒着一缕缕似有似无的黑烟,随风飘散,空气中带着一股明显的脂肪燃烧过后的焦臭味。

陈骖张着嘴巴,他想哭,耳中听见的却只是自己干哑的喉咙里发出的阵阵低沉浑浊的怪声。他一次又一次地抬起衣袖,擦拭着眼中的泪水,好让自己能够看得更仔细一点,更清楚一点,看看这些沦落到猪狗不如地步的尸体中,哪一具是自己的爹,哪一具又是自己的娘。

终于,在两具依旧保持着扭打姿势的尸体当中,他从那把熟悉之极的杀猪刀上认出了自己的父亲,他跪倒在父亲的身边,伸出手去,试图将父亲拉起来,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可当他握住父亲的手腕猛一用力,父亲的尸体一动不动,他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留在手心里的,居然是一片掺杂着粉红、焦黑、蜡黄的烂肉。

然后,陈骖突然就忘了痛苦,忘了时间,忘了自己,也忘了外界的一切。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到底做了什么,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他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在继续拉扯着父亲;又好像是在放声大哭;更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呆呆坐在那里流泪。

生命中的这个片段,就那样奇迹般地从他的记忆中完全消失不见。

再次将他唤醒过来的,是那个早就已经被他遗忘的皮幺儿。

被五花大绑的皮幺儿,靠着顽强的求生意志,硬生生蠕动着爬出了地窖。他努力地在一片狼藉中爬着、爬着,任凭身体被砖瓦碎石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这个既做裁缝又做鬼媒的干瘦男人,却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句痛苦的呻吟。

如果他能够一直都这样无声无息,那么,也许他就能靠着自己的坚忍毅力逃出生天,消失不见。只可惜,当他爬过一张已经被烧成了焦炭的桌子旁边时,他蠕动的双腿不小心碰倒了放在坍塌桌面上的一样东西。

镜子!

一面同样被烧成黢黑,却不曾毁坏的铜镜。

铜镜从桌面上跌下,发出了“当啷”脆响。

在脆响声中,皮幺儿看见,几米开外,那个始终如同石雕般瘫坐在地面上的青年,背影虽然依旧一动不动,却已经缓慢而僵硬地扭动颈部,回头看了过来。

陈骖默默看着那个五花大绑的男人,他足足看了一炷香的时间。

慢慢地,他开始回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这个男人的身份,想起了这个男人的恶行,更想起了父亲临死前交代他完成的最后一件事。于是,在潜意识的呼唤之下,陈骖近乎机械般缓缓起身,望着皮幺儿,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其实,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又会做什么。

他只是毫无目的地朝着这片瓦砾当中,除开自己之外的唯一活物走了过去,然后,就在皮幺儿的脚下,陈骖看见了那面镜子!

每天清晨入夜,娘都会对着梳头的那面镜子。

这面镜子里,有着娘从年轻到衰老的容颜,有着他赖在娘怀里的温暖,也有着爹帮娘梳头的柔情。而现在,这面镜子却变成了一个又黑又破、被随意扔在地上的垃圾,再也不会有人擦拭,再也不会有人珍惜。

“啊……”

那一刻,悲痛过度的陈骖终于哭出了声!

冲天而起的哭声中,他感受到了一种刻骨的悲凉与冲天的愤怒。

他赫然举起了手中钢刀,不再手软,没有怜悯。

但是他也并没有想起平日杀牛屠狗时的技巧与经验,他只是凭着本能,在愤怒与悲凉的驱使下,挥刀砍了下去。

所以,那一刀砍偏了,斜斜嵌在了皮幺儿的脖子上。

陈骖想要拔刀,坚硬的骨头和湿润的皮肉却紧紧钳住了刀锋,刀身纹丝不动,陈骖无师自通却又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摁住皮幺儿的头,来回抽动着刀刃,用一种类似于锯木头的手法,生生锯下了皮幺儿的脑袋。

极近的距离下,陈骖听到了金属切过骨头时所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听见了皮幺儿被堵住的嘴里发出的一连串诡异之极不像人声的低号;也看见了皮幺儿明亮的双眼中,从痛苦到绝望到暗淡,再到彻底死气沉沉的灰白的整个变化过程。

然后,一切都归为了平静。

再然后,人们开始纷纷赶了过来,老夫子、严烟、宁爽文……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晃动不休,变来变去。

人们以为陈骖悲伤过度,入了魔怔。

然而,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一刻,陈骖心中感受到的却是平静!一种背负万斤重担疲惫之极,终于放下之后的发自内心的平静。

从那个清晨之后,陈骖再也不曾有片刻忘记过那种平静。

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将自己折磨到何等的精疲力竭,每每夜深人静,或者一人独处之时,那种平静感都会像一个纠缠不休的怨鬼一样,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着他,诱惑着他,呼喊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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