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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宙轻描淡写:“是,沈谧事先有请示过我。近月因长江以北连日大雨,江河暴涨,沈谧为保存我方力量,利用山东地势高低走向,故意挖开水堤,河水一泻千里……。这是前几日的事,战时消息来得慢。”
啊……沈谧果然有所“作为”了,但他所驻守的州城外,恰是山东人口最稠密的地带。此水一淹,吞没十万南军,可百姓和农田怎么幸免?我拍了一下几案:“你……你们……。淹死那么多敌人,固然省力了。但莱州附近的百姓怎么办?为何他们偏要一同徇死?”
阿宙眼皮一动,冷冷道:“那就管不了了。战争期间,生灵涂炭,在所难免。我这双手,就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的命了。”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觉使劲在他虎口上:“北朝百姓就是百姓,南朝百姓就不管了?阿宙,沈谧此人……你用不得。你若用他,我就要开始提防你。你会变得残酷,自私,你的血都变冷了,我不想你是让我望而生畏的阿宙。”
阿宙俊美的脸显出严肃的表情,他毫不相让:“不管你说什么,庆父不死,鲁难不已。首要就是除掉萧植。”
“好一个懂左传的殿下。昔日鲁国庆父,并不止是臣,他也是庄公的弟弟。你作为皇弟,莫非对我不服,要率先违抗我的策略?”
阿宙弯腰,冷静瞧着我的眼睛,他低声回答:“我不是故意违抗你。但,残酷,自私,冷……。我们家的人都是那样,我不过转变晚些罢了。那个在邺城的万岁哥哥,在你我还在四川做孩童嬉戏时,他就比现在的我好战,残酷,冰冷百倍。但你呢,望而生畏了?你说自己是元家的儿媳。我听到你说谢绝称朕,还发誓要拖着你这把单薄的骨架去邺城……。我不禁有那么一个念头:原来你到长安后变心,就是因为我比大哥傻。我傻,因为我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傻,所以从来不想试探你,提防你,我只想如何让她更幸福,更轻松。而你,是天生的一个皇后。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些……。”他松开我的手:“我要用沈谧,我以后一定会攻下建康。你怕我抢去皇位,对吧?大哥何尝不担心我们三兄弟?他宁愿你当女皇,也不会让兄弟来摄政。他居然在那道圣旨上用了父皇的私印……为什么?大哥瞧不起我母亲,口口声声都是嫡庶。在他心里,我只是父皇与一个妾情欲的产物。所以,父皇的印章,被他用在向他的正妻赏赐爱情的诏书上。而他的正宫,还要压制我……我不如萧植,但我会永远不如他?”
他语气逐渐激烈,声音还是压抑着的。乌黑的眸子,把月光和我牢牢攥在里面。因为他说过,他对我的话不想旁人听到。经历了战争,我更想要将心比心的思考。
阿宙有自尊,这几年自尊不断受到打击,可能到了他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我怔怔看他,起了内疚。我痛苦的时候,阿宙比我更痛苦,我们一起长大,而我只顾自己在广阔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记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梦。我掏出丝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我一点也不生他气。在宫城里,最可贵的就是彼此真诚。阿宙一直有份真。这是他成年后,让他本能羞愧的地方。而我应该感谢他不加掩饰。丝巾,顺着他的发际溜下去。他的轮廓,多么美丽。青春在这烈火般的外壳下燃烧。是我错了。他不会变的冷酷,不会变的冷,也不会变的假。一份星图,一个沈谧,对一个人骨子的真,是无能为力的。
我短促叹息:“……你怎么出那么多汗?相反,你要是如萧植一样,你会恨你自己的。狡猾的人过日子,总以为算计别人,实际上是图谋自己。萧植当年是我祖母口里的惊鸿,而现在他只是欲壑难填的老狐狸。我给了他昭阳殿宝库的钥匙……这是个莫大的诱惑。倘若你杀了他,就白费了我的心思。这次他失败而去,南朝元气大伤,也活不了几年了。他会被埋没在昭阳殿的珠宝瓦砾里。而你二十岁,拥有旭日一样的未来。山东之事,你们认为是对的,而我从民心来看,是错的。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滥杀的名声已经传播开了。你的大哥是不会如此做的。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好了……不要生气了。想想我们在镇子上重逢时候的雨,想想森林里,我吹你听的属于我们的歌,阿宙,你还执著于违抗我的想法,执著于自己的前进?天寰不在,我和你只有一个人能掌舵皇朝。圣旨既然出现,我不会让给你,你也对付不了的。”
阿宙摇摇头,他好像累了。他焦躁地把我丝巾夺过去,放在自己的衣襟里。惠童牵着玉飞龙,在门口一闪。我叫住了他,对阿宙提议说:“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带着白马去寺庙后溜达溜达。惠童,你跟在后边,我说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马蹄嘀嗒,打在汉朝留下的石板路上。松涛阵阵。虽然洛阳大火的时候烧毁了好些树,但这片松林,因为寺庙的神灵庇护居然安然无恙。
阿宙穿着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贵秀逸,就像天寰。我说:“你的身影就像天寰。他在这段日子瘦了,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着草木里的虫儿,情绪开朗起来:“我们俩的人样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实天寰对你就像对儿子一样,罗夫人给我讲了好多你小时候的故事。
圣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为天寰对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这枚印章随着带着。用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系不变更’的意思,我是外姓,请你这元家男子再仔细想想,对不对?”
阿宙默不作声,脸上泛出一层红,映着松月,特别好看。
他问我:“喂,在林子里,你怎么会吹骊歌呢?大家都听去了。”
“让他们去听吧。骊歌,是我最喜欢的北朝曲调了。这永远不会变。”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后面是什么?是一个石窟?”
“嗯,是一个……跟我来吧。”
我带着阿宙来到松林后的一个石洞,里面有尊古人凿的罗汉。因为是百姓自发供养的,因此罗汉雕得不出众,就像个大腹便便的庄稼汉。下面还放有一盏祈愿用的小莲花灯,微弱的火苗在内跳动。阿宙端详了一会儿:“这罗汉好。”
“好?”
“嗯,这罗汉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悦耳,他说:“……山东决堤是我考虑欠周。我用沈谧,会注意节制他。沈谧才高自负,有不谙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欢他这点。等到打下南朝,我会叫沈谧归山。这样,你也不用烦恼了。”
“烦恼总是有的。”我的声音在石窟里回旋,像个小女孩儿:“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暂得,知足常乐。没有烦恼,我就不是人啦。罗汉不是人,人是不能永远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着莲花灯上的字:“这灯是赵显大将军送来的。”
“他?”阿宙好笑:“别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灯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少死弟兄,巴人赵显。”弟字,还少了一点。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这猴子居然也来这一套,他不是说什么都不信?”
我望着灯,面前浮现赵显总是快乐的面庞。谁没有烦恼,赵显对战争,并非那么的热爱……
我不禁脱口而出:“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你不死,但愿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开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杀。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随意地说:“猴子都献上莲花灯,我也要献点礼物加把火。”
他在衣带里面摸着,拉出一卷东西,胡乱塞给我:“小虾,替我烧了吧。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自己永不变心,但愿小虾能平安返回。”
我低头,竟然是……一张完整的敦煌星图。我啊了一声,连忙回头。玉飞龙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着我随时侍候的惠童,转悠得足够远。除非我扯破喉咙,他才会听见我。
我没有再问阿宙,他的眼里赤诚,凤眼上翘,花能开上千秋万季。我重重点头,把星图丢在莲花灯里,那火一下子窜起来。我用匕首划开手臂,忍痛把几滴鲜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词。阿宙急忙捉我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迹:“亏你是金枝玉叶,就那么不爱惜。人家赵猴子献莲花灯,我献上星图,你倒好,没有东西献,你就献血?你这不是虔诚,你明明是个邪教主。”
我开怀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亲密的举止,只盘腿坐望着罗汉的面庞。好像和我原本就是无涉男女之情,却青梅竹马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惠童的声音在洞口回旋:“皇后,殿下?有人来了。”
我和阿宙双双走出石窟。这时候,一个红衫女子扑向阿宙,搂住他:“元君宙!你没有死,你活着!”她哇哇哭起来。那身衣服有点破了,肩膀还露出一个大洞,可见玉雪肌肤。
是李茯苓。我记不清多久没有遇到她了,她不如以前那么圆润,倒更见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开她,动作并不粗暴,像把她当作妹妹:“你怎么能来?”
李茯苓应与她小哥哥一起在山东沈谧军中。能一路到洛阳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气有胆子的丫头了。李茯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嘟哝了半天,我和阿宙才听清她的话,她说:“我是送信来。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亲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让我带信给你,他要率先过江。王绍和薛坚已到九江,沈谧不能等萧植南下灭掉他,才去与他们会和。”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着。建康确实是虚城,皇帝和萧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境内……。我拉了拉下摆,完全没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话。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与他并肩:“没想到那么迅速。”
“没有想到的事,恐怕还会发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现。还有七王跟在后面。七王的脸色特别难看。而上官虽然一贯沉着,眉目间还是难释重负。
阿宙直截了当问:“先生你指什么?”
上官回顾七王,并不做声。只待我,阿宙与他一起走进了议事的厅堂。他才说:“我担心王绍出尔反尔,会有意外之举。”
“他会反?”阿宙几乎是跳起来。
琅玡王绍,他本来就是南朝人,倒也无所谓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诉我,他岳父写信请求让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当时七王留守洛阳,凡事可以做主。虽然七王妃说为了避嫌不要答应。但他还是不忍心,打发王菡用别人的名义,回家去了。现在他才想起来,对我说……。”
阿宙咬了咬银牙:“小七真是,现在才说……。若王绍有异动,我们来不及对南方的薛将军沈谧提醒了。”
“莫担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说王绍是阴险反复的人……”我说。上官证实我的想法。
好风穿过他的薄衫,屋子里似乎有株夜樱静悄悄的开着。上官对我和阿宙安慰道:“我们只能尽好各自的职责了。人有天命,国有国运。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从睡足精神开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们请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处,我梦见了剑水星纹。风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红衫,化作故国的乱红一片。
我醒了,无以解忧,只能望向天边孤单的苍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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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舍
千山万岭,苍紫一片。岚翠时分,绿絮如雪。本该荒芜的废都郊外,也在盛夏里颜色鲜明。冉冉斜阳,照在连城的白骨之上,美的诡谲人寰。邺城的风沙,并没有来欢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邺城野花,还残存着才子佳人时代的丰韵,灿烂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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