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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到浩晴的那天,阿宙失去了玉飞龙。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襁褓中的浩晴大哭起来的时候,我就想到玉飞龙在青山碧溪里的白影,想到它那双棕黑的眸子。玉飞龙对于阿宙和我,意味着生命的一部分。它被杀后,我心里某一块地方,就慢慢荒芜了下去。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心中埋葬玉飞龙的荒冢上,又长出了青草和野花。
虽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要再追究,阿宙听任被解除兵权,他深自韬晦,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政事军事。但朝廷内外,对皇太弟的疑问一直没有平息。
皇帝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十分健全。东宫的位置风雨飘摇,日益为揣摩者观望。养马宦官的自杀,谋士沈谧的逃亡,让阿宙只有用沉默来为自己做辩白。
尽管如此,皇宫每有美味奇宝,使者们就会赶马送到赵王府。天寰做出乐意分享的姿态,而阿宙则在府内配合,向天下宣示兄弟无间。迦叶的周年忌日,阿宙送表章,请求辞让皇太弟之位。皇帝不准。三个月以后,阿宙再上表请上缴皇太弟金印,皇帝依旧不准。皇帝还将三个要求换皇储的官员一并解职,处死了一个在长安号称东宫有变的术士。
那三个官员,不过是见风使舵。但在没有看清帝王用意之前,就抢着下注的是赌徒,不堪大臣之位。杀术士,好比杀鸡儆猴。人人都能妄议帝王家事,皇家尊严何在?
天寰说过,他最恨别人揣摩他。
我知道,阿宙不是不能交出储位,而是还没有到交出储位的时间。
政治乃是荒唐的哲学,无耻的游戏。可惜从古到今,一些最聪明最自负的男女乐此不疲。
谁隐藏到最后,谁就是高手。谁最让人看不清,谁就是赢家。
在这样貌似平静,实则角斗的两年里。太一和浩晴在父母的羽翼下,茁壮的成长。
每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有自己的性格。即使结在一颗树上的果子,各有天然不同。浩晴具有风雷般的性格。作为婴儿,他就敢于用冲天的大哭来打破太极宫的肃静。他还不会说话时,只要有所不满,他就会嗥叫着,挥动小手小脚来示威。他周岁后个头就要比同龄的婴孩大。他会用简单音节发号施令。
看着浩晴在殿内撒野,作为母亲的我,有点苦恼。他的相貌酷似皇帝,而性格却不内敛。不过,他偶尔有安静的时候。譬如太一在殿前练习弹琴。浩晴乖乖坐在我怀里,水汪汪的眼珠冉冉而动,好像被磁石吸引了。
春季刚来,我看着太一专心致志的弹琴。飞瀑水花晶莹,太一是剔透如水珠的孩子。水珠对着太阳,里面蕴含着七彩之光。浩晴歪着头,他不动的时候,简直就像个雪白的瓷人。可是一动起来,就好像随时要打破他那层精美的瓷壳子。
太一突然止住琴弦,叹息了一声。他的心机相当缜密,方才我竟丝毫没有听出这声叹息在他心中孕育。浩晴把手一伸:“琴!要琴!”
太一跑过来:“家家,我来抱他一会儿。弟弟你就像个大大的冬瓜。”
浩晴还不太懂得区别瓜果,而且皇家菜肴里冬瓜不多见。所以他皱着淡眉想了半天,用小手锤打太一说:“哥哥冬瓜!”
太一对我笑道:“他不吃亏呢。弟弟一直这样可爱就好了。”
“他就像小马驹般烈。我们需得教他些礼节,不然以后怎么管束?”我说得飞快。
浩晴虽聪明,还是没听懂。他象牙白的两腮冒出团火气,对我一龇牙。我吩咐圆荷把浩晴拉走。浩晴甩开圆荷的手,心有不甘回头望我们,好像要确定我们是不是继续讲他不是。我对太一摊手:“你不能过于溺爱弟弟。你父亲虽宠他,但还是有分寸的。将来你若继承大统,浩晴毕竟是臣子。”
太一好像被触及心事:“爹爹当年也这么溺爱五叔?”
我摇头:“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太一眉眼里的愁绪就像江南烟柳中的雨丝:“母后,我不相信五叔会用玉飞龙害我。五叔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让与不让太弟之位,都有风波。我并不怕朝政变局,但我怕再伤元氏血脉,丧失人心。”
左右无人,我捧住太一的手:“你这话是不能再对我之外的人说的。”
“嗯。母后,父皇兄弟只剩五叔七叔。七叔称病在家,等于废人。五叔呢,外间说他沉湎声色,日夜酣饮。母后,七叔二十多岁,何至于病废?五叔呢,何至于耽乐如此?五叔自伤名德,无非是为了避免灾祸。然在天下人眼里,父皇竟容不下一个手足?孩儿为父皇盛德思量,事情本不该如此。”
我垂下头颈,脖子里有些微痒,转头,却见一树桃花飞茜雪。
我怔仲片刻,太一这个早熟的孩子,并不懦弱,敢于直面元家的内疮。
我望着飞散的花瓣:“太一,古人云口不言父母之过。但你能直抒己见,而不是暗地揣度,可见你对父母的孝心。我们没有白白疼你。你所看到的父皇,是强悍而果决的神。但我所见到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有弱点,面对杀戮,也曾犹豫。像你这么大,他就继承皇位。至今二十多年,威胁无处不在。他稍有恻隐,便没有统一的江山,也没有你我的团聚。自古皇家骨肉疏离,乃是常事。为什么?因为权利二字。权利是洪水猛兽,一旦在人心里发作,人的天性已不足以抵抗。你的外祖父,是被他的弟弟害死的。他友爱兄弟,毫不防备,就是这个下场。我的小哥哥全被杀,我和你的外祖母在冷宫受尽欺负……。
你父亲在皇座上那么多年,警惕的习惯成为自然。君子的盛德,是温良恭俭让。皇帝的盛德,是让天下人安居乐业,远离战乱。你父皇建国,改革,何不造福于天下人?你父皇对你五叔,抚养教育,委以重任,命为皇储。现在虽然情况变化了,但你父皇对他的关心,并不是全为了伪装,而是有真情的。有一天他们真兄弟相残,那是命运使然。我了解你五叔,也知道你父皇,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悲剧,只要能避免,我会挺身而出的。而对你,长辈们的结,过于复杂,不是你能解开的。我和你的父皇,你五叔,都不希望你夹在当中。父皇留给你的,会是一个完整的天下,而不是血腥的包袱。我们离开时,就会把我们的包袱带走。你虽孝顺,但你无能为力。”
太一把头靠在我的肩膀:“我担心五叔,更担心爹爹……”
我捧住他的脸蛋:“太一,如果更立你为皇太子,你一定不要对你父皇说刚才的话。而且,你要当作在你之前没有立过皇储。你必须坦然和自信的接受东宫之印,明白吗?”
他点头。
一阵混乱的弦音,原来是浩晴跑到那里用手胡拨。我对太一说:“你以后不能听任他随意弹你的琴。那是你父皇给你的琴,要弹奏的是天下。”
浩晴发现我们注意他,就使足力气,打算把琴推下石案。太一窜了起来,我喝道:“不许推!”
浩晴扮鬼脸一笑。攸的,他双脚腾空,被人提起来。他大喊大叫,一见是他父亲就老实了。天寰正色道:“满宫的人都围着你团团转。好好的琴,为何弄坏?你还以为大家都怕了你?”
浩晴不出声,鼻孔出气。天寰把他抱上肩:“你哥哥的琴,你不能动。”
太一说:“弟弟是淘气。以后自然会守规矩。弟弟,啊?”
天寰眼神阴郁,他理理浩晴头发,浩晴便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玩。
他打发开两个孩子,对我说:“五弟闹得太不成话了……家奴强占农田连通内湖,让他携妓夜游,笙歌传遍城西。大臣奏本,堆积如山。”
我没言语。
天寰又道:“他自毁到这个地步。这样……再过几年,便真成废人了。”
我幽幽说:“皇上不要他自毁,难道还要他成全自个儿?”
天寰不作声,他抚摸玉带,动作艰难。好像那玉带并非打磨光润,而是粗糙不平。
我端坐正了:“皇上,两年了,我和你,一步步的看着君宙走到这样……。我不想说也不行了。我们过去只有一个儿子,幼弱。现在他长大了,能自立自尊。我们又有了浩晴,他健康活泼。当初你立君宙的心思,我懂,君宙也懂。所以他冒险不推辞。浩晴出生那天出了事,他便退一步。你夺军权,处理沈谧,他再退一步。你让人监视,把弟弟软禁起来,君宙还能退到何等地步?要他到长安集市上去杀人放火?你我还把枷锁套他头上,对你就显得虚伪,对我就值得羞愧。皇上,我求你两件事。头一件,以家奴夺田,携妓夜游这件事为切口,以皇太弟无君德,不能自省,有负君心民望的理由,废除他的皇储位。另一件,立长子太一为皇太子。从此事定。”
天寰眸子凝滞不动。
我走到他跟前:“天寰,等了两年,你还等什么?”
天寰喃喃的自言自语。好久,他才抬头:“他若再上表,我就接受。”
“还是让我去一次赵王府,把皇储金印拿来,我会劝劝他。”我正视他。
天寰望着夜幕,语声艰涩:“你……你要去,便去一次吧。”
最近几个月,他偶尔会反常。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心不在焉。这时候无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有所放缓。我隐隐忧惧,就会抓他的手。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脸上,对我一笑。那笑容明亮璀璨,比青年时代更热烈,便顿时照散我的阴霾。
赵王府的灯火,入夜煌莹。因为我轻车入府,府内毫无准备。
我本以为这地方是软玉温香,歌舞升平的。但今夜我所见的赵王府,意外的冷冷清清。
百年告诉总管不要伸张。一个年过三十,风姿娴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无声引着我向西厢房走。阿宙的府里,没有春日花香。丛丛石竹开得三三两两,并不整齐。灰斑鸠在灯影里跳跃,它的咕咕算是王府里唯一的音乐。我对圆荷,百年说:“你们在这里等我。”
到了书房,阿宙开了门:“……你……?”他极度吃惊,向后飞快掠了一眼。
“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拨开风帽。侍女弓着身子,虚掩上门。
屋里没有熏香。所谓的书房,书并不多。墙上倒挂着弓箭,琵琶,还有一幅字,落款是“携五弟登临西岳圣睿十二年天寰书”。墙角有一小筐新鲜枣子。
阿宙叫我:“你来,为了劝我?”
“我不劝你我来只是看看你。这两年你鲜少进宫,进宫了也难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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