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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所有日子都是云上的日子(3)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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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鸣看见叶贞青,有点措手不及,一甩手就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脸上是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他说:“好巧,你也下来了。”这开场白来得不太自然,不过叶贞青见他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还是很客气回了句:“嗯,上面太闷了就下来走走,叔叔来了。”“我也看到他们了。”叶贞青见他站着,于是问:“要不坐下来?”

他应声,这才大大方方坐下,和叶贞青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路鸣开口自我介绍:“你叫叶贞青是吧?我叫路鸣。”

叶贞青惊诧于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点点头,表示默认。

不过“路鸣”这名字很奇怪,听起来像曹操《短歌行》里的句子,“悠悠鹿鸣,食野之苹”。叶贞青对名字的洁癖又犯了,她问:“你这名字很特别。”

路鸣一听,哈哈笑起来,这一笑,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让刚才不尴不尬的气氛缓和不少。

路鸣正色道:“这名字来历可大了,是我娘给我取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叶贞青摇摇头,表示愿闻其详。

“我是捡来的,我娘说当时我在路边哭得很大声,大冬天的,她可怜我,就捡回家了,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叶贞青恍然大悟的样子,接过话说:“所以说‘路鸣’就是‘在路边哭’的意思?”路鸣点点头,赞她聪明。叶贞青又说:“难怪你和我阿婶差了好多岁。”路鸣听了,感慨道:“是啊,我娘去的早,还是我姐把我带大的。”叶贞青说:“嗯,刚才听婶婶说了。”“他和你说了什么?”“也没什么,只说是她把你带大的,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路鸣若有所思“哦”了一句,陷入沉默。几秒钟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带着诚恳的语气道:“下午的事情还真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他的眉头皱起来,眼睛直直地望着叶贞青。

叶贞青安慰说:“没事,都过去了。”

路鸣说:“遇上这种事,谁也不想闹大,我夹在里面也挺难做的。”说着他就自嘲地笑起来。

叶贞青这才发现,他笑起来挺和善的。借着灯光,叶贞青于是细细打量起来。路鸣的五官轮廓倒是不赖,眉毛短粗,面相憨厚,性子该是耿直的那种,人也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坏。最重要的是他不油嘴滑舌,说话的时候目光诚恳,脸上的表情也就活泛起来。

这么看来,路鸣倒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叶贞青说:“算起来,我好像应该和毓秀一样叫你舅舅吧?”原以为这样说多少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起码还能攀点名义上的亲戚。谁知路鸣一听,眼神忽的黯了下去,他叹口气,说:“毓秀从来不喊我舅舅的。”

叶贞青非常诧异,因为毓秀在她眼里是很有教养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连舅舅都不叫呢?

“毓秀这孩子很乖的,按道理不会不叫你的。”

路鸣摇摇头表示否定,他说:“这孩子是很乖,我也喜欢她,好几年没见,越来越生分了。”叶贞青觉得如此解释有些蹊跷,想必另有隐情。不过她还是附和着做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一下,就不出声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未等叶贞青表态,路鸣就自顾自地说起来。话题一打开,他就再也刹不住了,一口气说了下去。叶贞青听着,竟也入了神。

路鸣讲得很慢,说着的是一个停留在久远年代的故事。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天上的云,忽远又忽近。

路鸣说,如果我娘只是普普通通的相貌倒还好,无奈太惹眼,到哪里都是受苦的命。

所以说,女人生得太美也是罪过,像我姐,也是苦命人。

叶贞青听着,竟听出几许苦楚来。

路鸣说,我娘,哦对了,我们喊妈妈叫“娘”,跟你们叫“姨”是一个道理。

我爹以前是个教书先生,文革的时候给学生活活斗死了。我爹死的那年刚新婚,我娘肚子里还怀着我姐。那帮疯子一样的红卫兵斗得不过瘾,又把我娘拉下水,给她扣几项罪名,其中最大一项就是“搞破鞋”,破坏社会主义风气,他们这么胡来,就是因为我娘长得太漂亮,街坊邻居造出来的谣。他们在镇中学搞批斗会,我娘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流氓反革命”几个字,还用红色墨水圈了出来,他们给我娘脖子上挂了双破鞋。为了护住我姐,她什么委屈都扛下来了,她没有寻短路,算是老天有眼了。

路鸣说,姐姐是六七年出生的,那年是旧历丁未年,所以才取了“丁未”这个名字。我娘说姐姐是爹留下的骨肉,无论如何要把她养大,不能苦了她。

叶贞青想起很多年前,婶婶第一次去他们家做的自我介绍:“丁未,我是丁未年生的,家里人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这句话被时光沉淀多年,现在又重新浮起来,叶贞青记起遥远的声音,不由得心酸起来。

她当真没想到,婶婶还有这么一段坎坷的家事。

我爹过世之后,我娘我姐孤儿寡母的,又过了几年,还好文革结束后平反了,不然苦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

路鸣说,我是我娘抱回来的。我姐告诉我,她十五岁那年,我娘在蔗糖厂上班,一天晚上,我娘抱我回家,我姐吓了一跳。一开始她很反对,让我娘把我抱回去,说家里穷,养不起。我娘怎么也不听,还是把我留下了。我从来没觉得孤儿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娘把我当亲儿子养,小时候家里穷,她省吃俭用,想尽办法养活我们。谁知道我还不到两岁,她就生病去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她总是打个发髻,穿一身蓝色的卡其布装。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当时我还那么小,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反正在我印象里,她就是这样子的。

路鸣又说,我姐嫁人的时候,我和她闹翻了。当时你叔叔结过婚,还有了孩子,虽然离了,不过我不看好。当时我不过就十来岁吧。我们从没吵过架,更别提她会打我了,就因为这事,她打了我。你叔叔当时知道她还有个弟弟,死活不让她带我嫁过去。他爱面子,说这样成何体统?两人争执很久,最后把我托给一个远亲养。你婶婶就每个月按时寄生活费给我。因为这事,我对我姐有意见,对你叔叔就更别提了。我们关系差得很,毓秀不叫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早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还有什么好计较呢?

路鸣说到这里,表情多了几丝忧伤。这忧伤若隐若现,在如水的夜晚,灯光照着他年轻的脸。叶贞青很心疼,看着他,忽然觉得,路鸣和她或许是相似的。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好像除了自己就再无别人可以相依。路鸣的故事似乎会传染,会发酵,它变化,膨胀,最后让叶贞青身上也染了一重看不见的苦涩。她扬起脸看看路鸣,恰好这时,她发现路鸣也在看她。两个人的眼神交换,某种只有他们才能心领神会的默契于其间流转。

夜凉如水。叶贞青从未想到会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人身上看到久违的光亮,某种同病相怜的相契令她和路鸣同舟共济,成了难友。路鸣与她,不过是两个被放逐在尘世间的孤楚灵魂,重叠到一起的,是他们谓之“欠缺”的人生。然而这二十几年来,叶贞青又何尝不是一个“孤儿”?她的出生使母亲落下生育痼疾,那个死于娘胎的弟弟本应由她来替代的,但没有,死神偏偏虏去了弟弟的生命。假使可以让她重新选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顶上弟弟的位置,她宁愿她才是那生下来的死胎——如此一来,所有苦痛的根源便都扼杀于摇篮中,也就不会有纠缠着不放的漫长梦魇了。她认为,这些皆是她的生加之于母亲的罪。

命运那么残酷,谁又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路鸣以一句感叹做了结尾,他说:“所以啊,人命都是注定的……”

叶贞青听了,不由得深深叹口气。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路鸣说的话击中她内心深处那些不能言说的伤。她眼底掠过一光,旋即黯淡下去。

整个故事太过漫长曲折,她听得陷了进去,再浮上来时,夜色好像更深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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