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31章 最幸福的事,原来是悲伤的歌(1)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33txs.com)

命运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喜欢和人捉迷藏,让你捉摸不透:它兜兜转转,不经意间给你惊喜,又在毫无预料时给你哀愁。路鸣的故事叶贞青一字一句都听了。仿佛得了感化,她于是怀疑,那故事一定昭示了某种神祇。不然她何以在即将到来的这个深夜变得疯狂不可理喻呢?一定是的,她想了又想,假设了又假设:如果她没有下楼遇见路鸣,又没有送路鸣离开,如果她没有停下迟疑的脚步……是不是此后的生命就会沿着全然不同的轨迹滑去?

但事情的确发生了,而且猝不及防,甚至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它就来了。

路鸣的故事像一则命运的预告,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

那晚,路鸣和她说起一些久远的故事,像是对暌违已久的故友话起家常。

末了,他们起身回病房。夜凉如水,风把笼罩在路鸣身上的那层悲戚吹走了大半。他告诉叶贞青:“我今晚情绪不太好,你别介意哦。”说完,他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

叶贞青想,我怎么会介意呢?她知道男人都是极少在别人面前表露自身脆弱一面的,尤其是像她和路鸣这样,第一次见面,又是因为这些阴差阳错的原因,心里的那点芥蒂如果不是经过了今晚的谈话,说不定也一时半会儿消除不了。

路鸣能把她当朋友一样推心置腹,本来就令她非常感动了。这种感觉对叶贞青来说非常难得,在她的生活里,朋友是种稀缺的奢侈品。

她安慰似的说:“改天我也和你说说我的事。”

路鸣说:“好啊,我等着。”

她心里很清楚,她打算将她那乏善可陈的故事作为条件来交换,至于交换的东西是同情抑或其他,她一时说不上来。路鸣向他袒露的那些早已渗入心中,她暗暗想:这“小舅子”是个可怜的人——也便渐渐对其有了好感。

他们肩并肩地走,保持着一点距离。到了病房门口,恰好遇见叔叔和毓秀走了出来。

一个护士紧随其后,看到他们,神情严肃说:医院只准留一个家属陪夜,其他人请回。

路鸣于是把门推开,走进病房,叮嘱了几句就掩上门出来了。

叔叔掏出一叠钱塞到叶贞青手里,说:“钱你收着,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叶贞青觉得叔叔这样做太突兀,但看他一副“你必须收下”的表情,她只好顺了意。

护士告诉他们:“病人手术后情况还不错,过两天拆纱布,没多大问题就能出院了。”

叔叔谢过护士,便让叶贞青留下来,他先带毓秀回去,明天再来替她。

叔叔带着歉意说:“委屈你了。”叶贞青笑笑:“一家人,别这么客气啦。”说完,她轻轻捏了捏毓秀的脸,毓秀害羞得躲开了。叔叔让她跟叶贞青说再见,她于是甜甜笑起来,挥挥手说:“姐姐拜拜!”她拉着父亲的裤腿,一副娇惯又让人疼惜的模样。

叔叔问路鸣要不要载他回家,路鸣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了。

叔叔没再强求,他也只是礼节性地问一下而已,并不真的打算送他回去。

叔叔带着毓秀离开。日光灯照得走廊惨白,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渐行渐远,慢慢淡了。

看他们走远,叶贞青这才问路鸣:“要不我送你?”

路鸣没有拒绝:“嗯,那走吧,今晚真辛苦你了。”

叶贞青说:“客气什么,一家人,应该的。”这句话,让路鸣心里暖了起来。

两人于是慢慢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叶贞青又问路鸣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工作。

路鸣一一回答,说他高中毕业后就入了伍,在部队里干后勤,是个炊事兵,说白了就是做大锅饭的。说完他自嘲笑了笑:没办法,资质不好,读不下去。

路鸣说他退伍后在一家酒楼谋了份工,还是做了厨子的老本行,这份职业他不是很满意,说起来也底气不足,很有些自卑的意思。不过谈起部队里的生活,他的眼睛倒还是闪过一丝光,毕竟那是他生命中极为宝贵的一个阶段。叶贞青听路鸣说起部队里的一些趣事,说到他第一次下厨手一抖下了太多盐的糗事,听得哈哈笑起来。

叶贞青揶揄他:“那你现在应该厨艺大增了吧?”

路鸣很谦虚:“别笑话我了,不过家常菜还是拿手的,改天请你尝尝。”

叶贞青听他这么说,很开心,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笑,所有的不快就都烟消云散了。

这么走着聊着,很快到了公车站。这一站是大站,入夜了还有好几路公车往来停靠。

这座城市不管多晚都清醒着,从来不知疲累。

不远处地铁在施工,高大的吊车和推土机轰隆作响,将夜色搅动。站在站牌前往外望去,各色的霓虹灯招牌层次分明,又混作一起。高楼鳞次栉比地隐向更高的天空,车灯照出的光束把整条马路全染了层金黄色,逐渐汇作灼热的洪流。

路鸣说:“我在这里等就行了,你回去吧。”叶贞青说:“送佛送到西嘛,等你上车了我再走。”路鸣微笑着同意了。两个人站在熙来攘往的马路边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路鸣说:“留个电话吧,我姐有什么情况你就打给我。”

叶贞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再递给路鸣,路鸣拿在手里输了一串号码,拨过去,很快他自己的手机就响起来了,叶贞青听那旋律,似曾相识,于是问他:“谁的歌呀?”路鸣顾着看手机,一时没听清她问什么。恰好这时,公车来了。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叶贞青赶紧说:“快上车吧。”路鸣应声,一个箭步踏了上去。

车门关闭的那一刻,他隔着车窗做了挥手的动作,叶贞青也朝他挥起手来。

看着公车远去,叶贞青这才往回走。

一路上他都在回味路鸣说过的话,内心不知怎的有些五味杂陈,又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路鸣身上有一股质朴又淳厚的气息,恰恰就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叶贞青站在门口,一抬头,医院各个楼层几乎全亮了灯光,在这杂乱的城市里,颇有些异军突起的味道。她想起那座海滨城市里的医院,相比之下,眼前这家似乎更富丽堂皇,像个阔绰的富人,而那家寄存着她不堪回忆的医院则相形见绌了。人都是会选择性记忆的,记着好的,忘掉不愉快的,叶贞青逃离一个城市,为的是将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统统埋葬,最好再飘落成泥碾作尘。

——这么想着,她心里倒宽慰许多,毕竟她已经开始对这个崭新的城市有好感了。

叶贞青望着灯火通明的医院发呆。

那声啼哭就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响了起来。起初细细碎碎,忽高忽低,在喧闹的马路边,像一串不和谐的音调,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猫在呜咽。叶贞青一开始没在意,迈开步子往前走,潜意识里她是要把这呜咽抛至脑后的。猝不及防的,那声极细极细的啼哭汇成了涓流,好像有了脾气,不屈不挠,叶贞青悬着的心吊得更高了。她走了一阵子,停住,再折身返回,四下寻望仍不见声源。这时,马路上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那啼哭被狠狠刺激了一把,瞬间暴发出来了。叶贞青寻声疾步走去,在医院大门口的花坛边,她停了下来。她呆住了,那里竟然搁着一张毛毯裹成的襁褓,襁褓里,一个小得可怜的婴孩张着嘴巴正在嚎啕大哭!

在夜色的掩映下,那襁褓并不显眼,上面的朱红色牡丹图案在黑暗中,更显黯淡了。

襁褓靠着垃圾桶,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谁故意扔掉的废品。

不过这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可不是什么垃圾。

叶贞青凑近去俯下身,那婴儿立刻像得了召唤一般,一双小手胡乱伸着,细巧的手指张开,拼了气力要抓住什么。孩子的眼珠漆黑漆黑,许是哭了很久的缘故,小脸皱皱的,皮肤微红。叶贞青痴痴的,站在原地不敢出声,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小生命,而是偶然降落人间的圣物。这婴儿是有灵性的,得知自己被丢弃在这城市的荒凉角落,便发出嘤嘤哭声。哭声直捣心脏,听得人心好酸。她四下顾盼,偌大的街上只有她一人注意到这个弃婴。

叶贞青迟疑了一阵,她知道,这是怯懦在作祟。她命令自己走开,趁还未下定决心之前,然而双脚却好似灌了铅。她站着,久久一动未动。就是这短暂的迟疑,令她内心深处翻涌起来的恻隐之情有了倾泄之地,她再也无法自持了,蹲下来,小心翼翼抱起孩子,动作十分笨拙。裹在孩子身上的毛毯还很新,看得出是被人仔细处理过的。叶贞青猜这就是弃婴者所能留下的最后善意了。

叶贞青一抱起来,那孩子便双脚踢蹬,毛毯被蹭掉了边,孩子身子赤裸,赫然露出缩成一小撮的生殖器。叶贞青几乎就要叫起来了:是个男孩!

她手足无措,站定了一会儿。

为了让紧张的神经缓和一下,她强迫自己深深吸了口气。

终于手忙脚乱将毛毯重新包好,襁褓恢复原先的温暖。孩子裹在里头,像躲在蚕蛹中。他那么小,身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四肢干瘪瘪的,不像正常的婴儿那般圆润有肉,眼睛却是活泛的。叶贞青当助产护士时见过不少新生儿。大概怀里这个是早产的,因为大体上也只有早产儿才这般瘦弱。她看着孩子,很心疼,连连哄他“不哭不哭”,一边说一边轻轻摇着,她奔出的温热鼻息吹在孩子脸上,孩子得了疼惜,安分了一些。

叶贞青大概再也不会忘记抱起这个弃婴时的情景了,那是命运的一则沉重的呼告,是她与这个人世开始和解的伊始:那时初冬的城市夜空被灯火照得璀璨,熙来攘往的医院门口,包裹婴儿的毛毯上,一朵朵朱红牡丹开得惹眼。这牡丹花瓣掩映下,是一张比成人的巴掌还要小几寸的脸。他那么小,因为刚从母体坠落来到这个嘈杂的世界,他还不习惯耳边汽车的轰鸣和鼎沸的人声,不习惯这偌大城市太过辉煌的灯光,它们远比产房里的灯光还要刺眼,又或者,这孩子生来就不知有产房这回事——他可能是通过某种不正当途径来到世上的。

孩子忽然紧闭双眼,光线照在脸上,照着他还未脱去的胎毛,稀疏的毛发紧贴着头皮,俨然一只遗忘在角落里的玩具。

叶贞青抱着他,不知所措,种种疑惑迎面而来:她不知这婴孩是健康还是疾病,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竟然忍心将一块心头肉丢在马路边?!这活生生的小东西不是累赘,也不是废品,更不是可以肆意糟蹋的低贱动物,他分明是经过一番挣扎和苦痛才来到人间的生命啊!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叶贞青站在大街上,背对着车流涌动的马路,陷进了洪荒一般的惶惑中。与此同时,她又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会是她呢?为什么会是她在这个当口发现这孩子,又将他抱起?这个动作很小,小到只是举手之劳,同时它又很重,重得叶贞青都直不起腰来了。

叶贞青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抱回去养,还是将他寄在孤儿院,又或者转手过继给某个善心人?她真的不知道,她急得要哭了。一股沉重的悲戚从遥远年代穿越而来,像一阵空空的风呼啸着,逡巡着,瞬间就把叶贞青和路鸣那个死去多年的母亲联系起来了。叶贞青想象当年她抱起路鸣时复杂的心情,应该和现在差不多吧?“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比我勇敢多了。”

叶贞青将孩子搂得更紧了,生怕一松手,这幼小的生命就跌回孤苦无依的境地。

叶贞青无处可去,她还要照顾正在住院的婶婶,如果贸贸然抱着这个孩子上去病房里,不知婶婶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叶贞青顾不得这些了,她没了理智,对孩子的怜惜超过了一切。

可以想象,当叶贞青抱着婴儿走进病房的时候,婶婶作出了何等惊讶的表情。

起初婶婶还叶贞青只是帮人家带一会儿孩子罢了。直到叶贞青欲言又止,说这孩子是捡来的,婶婶足足愣了好久,她不解地盯着叶贞青,像盯着个陌生人。

婶婶的反对是不容置疑的:“你是不是疯了?哪里抱的赶紧放回去!”

叶贞青不敢相信婶婶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冷了大半。她站在婶婶病床前,语气几乎是哀求了:“婶,你看这孩子这么可怜,外面天又冷,我就……”婶婶摇了摇头,稍稍缓了气。叶贞青把孩子抱到跟前说:“是个男孩,你看他这么小,估计才生下来。”

婶婶手缠着纱布没法抱他,她也没打算抱,她把脸凑到眼前,细细地看。

孩子不怕生,温暖的病房里,他既不哭又不闹,睁着黑溜溜的眼珠子看婶婶。

婶婶叹了口气说:“全世界你最好心了对不对?你也不想想,这孩子万一是个残的,你养得起吗?”叶贞青反驳道:“我看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是残的呢?”婶婶快给气晕了,这回语气愈加严厉了:“你想想看,这是个男孩子,如果身上没病,谁忍心丢在大街上?猪狗也没他这么低贱!”叶贞青咬咬牙,停了一下,满脸委屈,然后带着妥协的语气说:“婶,现在天那么冷,不能放他在路上冻着,出事了怎么办?明天我带他去检查好吗?”她郑重地做了承诺,带着满怀期待和恳切的眼神。婶婶心里明白,叶贞青心意已决,她的固执不可能经她一番劝说就轻易改变的。婶婶说:“先让他待一晚,明早去检查,如果有个遗传病什么的就送孤儿院,你还没结婚,你耗不起的。”说完这句,婶婶就沉默下去了。

对话告一段落,这孩子就哭了起来。婶婶怕孩子哭得太大声被值班护士知道,势必会责问一番,闹不好还要叶贞青带孩子离开。

“找点东西给他吃吧,我看他是饿了。”婶婶说。

叶贞青当过一阵子的助产护士,带孩子带经验却几乎为零。之前有到婴儿房照看婴儿的经历,不过毕竟那是因为“工作需要”,没有太上心,只学了些皮毛。现在这孩子一哭,她就急了,忙问婶婶怎么办。婶婶让她先找找看医院里没有孕妇肯喂他奶,再不济就讨点奶粉应付一下,喂饱了再想其他办法。

叶贞青感激地看了婶婶一眼,就抱着孩子,急匆匆往妇产科走去了。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欢喜城 (33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