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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最幸福的事,原来是悲伤的歌(3)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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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那个不眠之夜叶贞青动了什么疯狂的念头,她以为只要把孩子“失手”丢下去,混乱喧闹的生命就会归于静止了,那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的所谓“宿命”就会顷刻瓦解了——如今想来,那时候的她多傻啊,傻到差一点犯下更深的罪孽。她嘲笑自己的懦弱和幼稚,因此也从不敢向任何人谈起这件事,即便最亲密的人她也守口如瓶。幸好那个疯狂之夜她没有狠下心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占据了她此后漫长的生命。是的,就像当年坐在宿舍楼梯口与她抽烟谈心的那个女生所说的,叶贞青从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坏不起来。

这个世界再怎么跌宕起伏,也灭不了她与生俱来的善。

风波停息了。她经历了一场噩梦,还好,噩梦结束了,她清醒了。

孩子隔天一早送去做检查了。叶贞青在走廊里等候。她心里没底,害怕检查结果一出来会成为对她的最后审判。叶贞青太惶恐了,害怕细细构想好的未来全部落空。她如坐针毡,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来回踱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漫长的等待几乎掏空了耐心。

主任医师出来了,告诉她:孩子各方面正常,就是营养缺了点,要好好照顾才行。她这才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她抱了孩子,谢过医生,便去收费处缴纳检查费用。

孩子咿咿呀呀的,在她怀里不安分动着。

叶贞青轻轻抚摸他的脸,逗他说:“幸亏你不聋不哑,不然还真不知要拿你怎么办。”

孩子撇撇嘴,把头往叶贞青怀里拱去。

医院里人来人往,嘈杂得很。没有谁去注意这个面容寡淡的年轻女子和她怀里的婴儿。

缴了钱,她上楼去找婶婶,顺便告诉她检查结果。

听她讲完,婶婶沉思了一会。她望望叶贞青,又看看孩子,好让这幅画面在印象里得到强化。她是过来人,也知道叶贞青将面对的是何等艰辛的旅程。她没反对,她的立场转到叶贞青身上了。她语重心长说:“再怎么说也是个生命,你决定了就不要后悔。你叔来了我再和他解释”叶贞青郑重地说:“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的。”婶婶又千叮万嘱,把她能所想起的照顾孩子应当注意的细节一一交代清楚。怕叶贞青记不住,她还特意强调:“买奶粉要注意啊,市面上连毒奶粉都有了,千万别买错了。”叶贞青表示记下了,婶婶不放心,又补充道,“这样吧,出院了我过香港给孩子买奶粉,内地的太不靠谱了。”

叶贞青想起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毒奶粉”事件。好多婴儿因为喝了“毒奶粉”而变成“大头婴”,甚至还闹出了人命。那阵子报纸上几乎整版整版都是相关的报道,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直到现在,这起恶性事件引发的恐慌余波未了,婶婶的担心不无道理。

叶贞青亲了孩子一口,又轻捏起孩子的小手朝婶婶摇了摇,嘴里配合着说“拜拜”。

婶婶开心地笑了,她举起缠了纱布的手同样挥了挥,动作笨拙,神情却是温和的。

叶贞青虽然没有带过孩子,个中苦涩滋味却略知一二。

孩子抱回来的那个上午,她买了尿裤、奶瓶、爽身粉以及大罐的新生儿配方奶粉,凡是能想起的都统统买了。一路神情恍惚回到小区,一手提东西,一手还抱着孩子,忙乱得很。上楼时,门房的老头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好奇地问:“你的孩子?”老头不合时宜的提问令她无从回答,她很尴尬,又懒得解释,只好随便掐了句:是我朋友的孩子啦,她要我帮她带几天。老头将信将疑,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就沉默下去了。

叶贞青看都不看老头一眼,抱紧孩子上楼去——哪怕再看一眼,撒的谎就不攻自破了。

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要要极力掩饰呢?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孩子。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她还无法从一系列环环相扣的“意外”中转变过来,还无法习惯这孩子即将与她相依为命的事实。也许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从心理上完成这项重要的仪式。

进了家门,她在沙发上铺上一条浴巾,又把孩子轻轻放在上面,开始给他换尿裤。昨晚人家送的那套早已湿透了,尿液渗过毛毯在上面印出一块潮湿的暗斑。她用湿毛巾给孩子擦干净身体,扑上爽身粉,又折腾好久才把尿裤穿上。换下来的衣服搁在地板上,衣服上的多啦A梦咧开一张大嘴,朝她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来。

孩子光溜溜的身子躺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打着转。

叶贞青把奶瓶用滚水汤过消毒,之后就冲了奶粉。

她含着奶嘴试温度,不烫,刚好。看得出这孩子饿好久了。神奇的是这次他不哭不闹,一衔起奶嘴就呼哧呼哧吮起来了。他有一种浸透在眉目间的旺盛生命力,正是这股足以穿透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的生命力使他逃过一劫,辗转流离到了叶贞青手里,叶贞青想,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她忆起很久前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一句话:“未修佛法,先结人缘”。

这孩子大概就是她苦种善果结下的“人缘”吧。

她对孩子说话,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像耳语,但其实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说给自己听。空空的屋子里,她的声音低低的:“小宝贝,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人呀,都要有个名字。我查查字典,找个好名字来配你。你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爸爸,也是你妈妈,你知道吗?你要乖,要听话……”

说着说着,她心里一阵酸楚,脸上挂着笑,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

潮汕话里有句用来形容新生儿的顺口溜,说的就是这个阶段的婴儿:“不是哭就是笑,不是屎就是尿。”虽然这话听起来粗鄙了点,但句句落到了实处,真是惟妙惟肖。

叶贞青玩味着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她心想,劳动人民的智慧真伟大。

孩子吃饱了,很快就睡过去。她一边哄他,一边盯着他看,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在乎一个小生命,即便在产房里迎接了一个又一个的婴儿,然而,那些鲜活的面孔没有一个能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这一刻,她才被女人天性里那股慈母般的情怀所激荡着,对亲近身边的实实在在的婴儿,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她搂着孩子,轻轻摇动身体,类似在跳着节奏缓慢的舞蹈。孩子时不时乜嘢着眼睛,似睡未睡,嘴巴微微张开着,叶贞青的脸和他的脸凑得那样近,都能够看到他白皙皮肤下那细细的血管了。

门铃响起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她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在沙发上,应声走去开门。

打开门,是路鸣。她不敢相信路鸣会出现在这里,便愣在原地,眼神呆呆的。

路鸣见她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便打趣说:“怎么?不欢迎我哦?”叶贞青回头匆忙瞥了沙发上的孩子一眼,还好,他没哭闹。两人隔着门缝说话。路鸣开门见山:“我是来看孩子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已经对这件事了如指掌了。这回轮到叶贞青不解了,她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路鸣神秘一笑:“早上去医院,我姐都和我说了,我不放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了。”路鸣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不给叶贞青造成不必要的担忧。他也知道,即使和叶贞青好像久违的朋友,但在涉及到具体的事情上,他有理由对叶贞青留有尊重,因为不说他也明白,对叶贞青而言,抱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需要付出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更何况,她还未婚。

叶贞青迟疑了一两秒钟,说:“原来是这样,当时太乱了,就没告诉你。”

说完她开门让路鸣进来。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路鸣手里大包小包的,提了好多东西,印有家乐福Logo的白色塑料袋撑得满满的,她问:“你这是……”

“都是婴儿用品,给孩子买的。”一边说着,路鸣就将东西放下,一一打开来,像展示商品一样指给叶贞青看。“早上去超市买的,就不知道合不合用。”他说着,脸上露出微笑。叶贞青看着摆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奶瓶、纸尿布、奶粉、湿纸巾……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便盆,她很是诧异,又看到路鸣额头冒了汗珠,想必是赶路赶得急了,就抽了纸巾递给他。路鸣接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建立起彼此之间的信任感了。

——毫无疑问,路鸣的热忱感染了叶贞青。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感到感激,这感激还是她天性里的淡漠所没能排挤掉的。本来她打算守着这个孩子不让别人知道的——尽管没有这个可能性,但是如果可以,她宁愿倾尽所有努力来推迟这一局面的出现。她预料到这事会给她的生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然而,路鸣的出现减轻了她的担忧,现在她倒也没什么好掩藏的。路鸣不过问她抱养孩子缘由,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成。他从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能对他来说,叶贞青怀里的孩子,是一个预告,预告着有些变化即将在他的生命里发生,而至于这变化的内容是什么,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他只是这样来了,什么都不过问。他的耿直助长了原有的质朴,他是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与人相处,似乎天生就有懂得拿捏尺寸,也正是这些,给了叶贞青躁动不安的心一丝安稳。

叶贞青安心了很多,刚才心中些许的不快和紧张,随着路鸣的到来,很快就消散了。

路鸣买的东西很多,几乎一应俱全。他没有什么经验,买的这些并不是样样都合适,不过叶贞青看得出来,他是极为用心的。叶贞青心头一热,又觉得过意不去,就从钱包抽出钱来塞到路鸣手中。路鸣当然没有接,他做了推辞的手势说:“把我当朋友的话就不要这么客气。”叶贞青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显得过于唐突了,这才把钱收回。“真让你破费了。”“哪里的话,为了孩子,应该的。”

路鸣的目光里更多的是热情和善意,叶贞青轻声说:“那你看看孩子吧,他刚睡了。”

两人蹑手蹑脚的,生怕吵醒了孩子。

路鸣看到的是孩子熟睡的样子:眼睛紧闭,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这间他第一次进来的屋子里,路鸣被这惹人怜惜的生命所深深吸引了,他像孩子一般,捂着嘴几乎大呼起来了——眉目间的欣喜自不待言。

叶贞青第一次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脸上这样童真的表情,两人对望,终于笑了。

叶贞青问:“看来你很喜欢小孩哦。”路鸣嘿嘿笑起来:“童心未泯嘛,而且这孩子和我一样,没爹没娘的。”“别这么说啦,什么没爹没娘的。”

路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吐吐舌头,赶紧收声了——也确实如此,在这孩子面前最好别提“没爹没娘”四个字,尽管他还小,什么都不懂。

叶贞青望着孩子,说:“以后我就是这孩子的妈了。”

这话说得异常感慨,是孤注一掷的语气,但怎么听都溢满了悲凉的调子。

路鸣刚想说:“那谁当他爸爸?”不过话未出口,他马上察觉到这样说的话未免太唐突了,于是改了台词:“你想过没有,你爸妈知道了会怎样?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还没结婚,又带了个孩子,不知以后你什么打算……”他的话戳中了叶贞青一直想要面对却又急于躲避的问题。她看着路鸣,眼神黯淡下来。路鸣的话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而是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哪怕只是朝着这个巨大的泥沼迈进一步,她都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跌入谷底的危险。她当然知道了,父母得知这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甚至她也已经清楚看见父母指着她暴跳如雷的样子:指责、痛骂、冷嘲热讽……这些她都一一预想了,她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了——大不了不回这个家。从抱养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了自己所选择的是怎样一条荆棘遍布的路,也许会落个满目疮痍,也许会落得遍体鳞伤,但又怎样呢?她天性里的软弱和慈悲,胜过于对人世万物的冷漠无情,她实在人生的拐角处,给自己选择了一道考验良知的关卡。

自此,她已经明了:如果不走完这条荆棘遍布的路,那覆于身体之上的罪便无法赎清。

叶贞青看着路鸣,然后说了句自我安慰的话:“该来的还是会来,我不会丢下他就是了。”

路鸣听了,沉默下去,他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应答。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在空气里流转。路鸣看着呼吸均匀的孩子,又盯着眼前的叶贞青看了许久,先前的忧虑这会儿忽然消散了,好像只有叶贞青才是承接这降临在人世间的孤独灵魂之最佳人选。他终于释然了,从他认识叶贞青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想:这是一个倔强的女孩子,她也许是平凡的,但与生俱来的执念却又如此强大,强大到足以让任何一颗麻木的心都为之动容。

叶贞青怕孩子饿着,又冲了几十毫升的牛奶喂他,孩子半睡半醒,嘴巴一接触到奶嘴,立刻吮吸起来,看得出,他好像在梦中也怕挨饿。

叶贞青喂孩子喝奶的时候,路鸣就在旁边细细地看。

“想你不到你还真有一手,看你这动作熟练的。”

叶贞青自嘲道:“熟能生巧嘛,再好歹我以前也是个护士来的。”

喂完孩子奶,她把孩子抱到房里,给他穿了纸尿布,又拉出一张薄薄的毛毯盖住身子。

两人于是坐在沙发上说话,只是气氛远没有昨晚的谈话来得自然。两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小心翼翼的,生怕对话间又触碰到什么秘而不宣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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