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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最幸福的事,原来是悲伤的歌(2)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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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望着叶贞青的背影陷入沉思。她想起母亲当年抱回路鸣的情景,不由得鼻头一酸: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她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母亲深夜抱路鸣回到家,她原本迷迷糊糊就要睡了,听见房里响起了婴儿的哭声,一开始还以为是梦。谁知一睁眼,母亲模模糊糊的身影便移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嘤嘤啼哭的婴儿。起初她极力反对母亲抚养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家里经济拮据得很,母女俩省吃俭用还能勉强度日,要是多了一张嘴,这生活不知又要困难多少了。母亲却固执得很,铁了心将他当成亲生儿子来疼。

日子久了,她这个做女儿的也就释怀了。路鸣是个老实乖巧的孩子,一看就讨人喜欢。她也渐渐把他当成亲弟弟相待了。母亲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嘱咐她再苦再累也不能丢下弟弟。母亲去世后,她曾一度精神崩溃,几欲想把路鸣送人,但她没有孤注一掷的魄力,她舍不得,又怕没有能力养活弟弟。挣扎许久,最后关头还是退缩了,咬咬牙,决定不管多苦都要坚持下去,也算是完成母亲临终的遗愿。

没想到当初的念头一旦根植,就牢固地在她的生命里茁壮成长了。母亲去世时留下的钱少之又少,街坊邻里看她可怜,大家你一点我一点凑了钱接济她。她勉强读完初中就出来了,先是入了镇上的塑料厂做工,挣来的工资用来供路鸣上学。路鸣高中毕业后入了伍,她又兜兜转转去了深圳,遇上老虎一家人,于是才有了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

往事浮沉裹挟着沉痛的时代感,命运轮回下,这一切竟有了传奇的性质。这个过程本身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它现在就真切浮现在眼前。这个安静的夜晚,记忆在她眼前倒流了一番,把她和路鸣相依为命的过往一并带来。一切都太出人意料了,起承转合亦毫无句读可言。她忽然间就明白了:眼前的叶贞青多像那时候的她啊!为什么她可以咬住牙关把路鸣一手带大,就不允许叶贞青收养这个孩子?

叶贞青抱着孩子去了妇产区,经过好些病房却没敢进去。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但这次她像一个“局外人”,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怀里的孩子发出呜咽,一抽一抽的,估计真的饿过头了。

她很着急,又怕被人拒之门外。很快一条长长的走廊到头了,她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病房里只有一个产妇,叶贞青和她说了来由,她看了孩子一眼,答应了。

产妇很年轻,比叶贞青大不了几岁,脸上是生育之后惯有的慵懒和憔悴。她撩起宽松的衣服,露出半个硕大圆润的乳房,孩子的小嘴巴刚接触到奶头,先是试探一下,抿着不动。也许是奶香太过诱人了,很快他就贪婪地吮吸起来,那样子像极了一头小兽。

叶贞青问她:“你的孩子呢?”产妇说:“早产,还在保温室呢,医生说母乳不能浪费了,就当‘热身’吧!”说完她满眼疼惜地看着孩子,目光又朝床头柜挪了挪,说:“这几天我都用这个东西,怕孩子出院了没奶喝,不过就便宜我老公啦,他天天喝奶都腻了。”

叶贞青一转头,果真看见柜台上摆着个奶瓶模样的塑料制品,上面带了细巧的把手,是个做工考究的人工吸乳器。

叶贞青想起,处于泌乳期的产妇必须定时分泌出乳汁,涨太久的话,就没奶喂孩子了。

喂完奶,产妇把孩子抱回给叶贞青。她问叶贞青这孩子是她的吗,叶贞青支支吾吾回答几句,又道过谢,就给孩子裹好毛毯,准备告辞了。产妇把叶贞青叫住,又从床头柜的包里抽出一套印有多啦A梦图案的婴儿服,她让叶贞青收下,“拿去吧,别让孩子冻着。”

叶贞青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接过衣服,给她鞠躬,就抱着孩子走开了。

走廊里,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满脸狐疑看了看叶贞青怀里的孩子,很快便走过去了。

也是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婶婶把凌乱的过往好好梳理了一番,某种温情涌了上来,没有来由的,让她原本如冰的心缓缓融了。叶贞青不知道,这期间,婶婶和她建立起某种秘而不宣的关系,这关系来得不紧不慢,消解了她们先前彼此间的寡淡与隔阂。

看见叶贞青进门,婶婶忙问孩子吃了奶没有。叶贞青说,吃了。她把孩子轻轻搁在床上,抽出那套婴儿服,手脚笨拙给他穿起来。婶婶在一旁看,干着急,又觉得好笑,就告诉换衣服要注意哪些,别弄疼孩子。叶贞青在婶婶指导下,好不容易帮孩子穿好了。孩子吃了奶,又裹上崭新的衣服,似乎很知足了。肚子撑得圆鼓鼓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叶贞青逗了他一会,陪他说话,他乜斜着眼睛,很快睡熟了,嘴角还留有乳汁痕迹,叶贞青用纸巾轻轻揩掉了。

婶婶说:“孩子今晚放床上睡吧,医院有躺椅租的,你去租张来。”

叶贞青出去了,婶婶就盯着他看,这孩子五官虽小,却样样标志,耳朵轮廓分明,长大就是一对鲜活的招风耳了。现在孩子吃饱了奶,很是满足的样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盯着孩子看了好久,越看越是疼惜,嘴角露出会心称意的笑来。

安置好了,叶贞青躺下来睡。

熄了灯,她说:“婶,都没怎么照顾你,挺不好意思的。”其实说照顾婶婶,但从头到尾却在照顾这个孩子,叶贞青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这个干嘛,快睡吧,你也辛苦了。明早检查,结果好坏都和我说声,完了抱回去吧,别让你叔看见。”

叶贞青真的是感激涕零了。

婶婶又吩咐:“你放心,暂时不会告诉你父母,但纸包不住火,这孩子不是你生的,事情说大就大,不管怎样起码让父母知道吧,对他们是尊重。”

叶贞青在黑暗中轻轻应了声。互道晚安后,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投下模糊的光亮。

叶贞青的躺椅和床挨在一起,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在夜里更添寂静。

叶贞青侧着身子,看着孩子的轮廓,感觉像是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对她来说,生活中有些事情是我们想尽所有可能性都不会发生的,但这个孩子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期,也让她觉得责无旁贷,她满腹心事,身体累得要散架,眼睛都睁不开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了。

这一晚,叶贞青睡得极不安稳,她做起漫长而混乱的梦。梦境像拼贴的抽象画,一块叠着一块,拆散开,又重合,如此,反反复复。梦里,她又缩回到那个年幼的小女孩了:剪着短发,眼神倔强,很少笑,整日面对一个沉闷的家。一出门就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路。过路的人和车吵吵闹闹。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卖“豆腐”和“糕粿”的小贩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吆喝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水一样荡漾在巷口。不知谁家开了收音机,浓浓的潮音飘出来了。叶贞青努力听,却听不清收音机里播的是什么。邻居孩子捧着碗在吃饭,路过她家门口,忽然摔掉碗筷尖声笑起来。这笑来得突兀,很快,其他人的笑声加进来,潮水似的,哗啦啦,哗啦啦,一波又一波。笑声稀奇古怪,充满了各种揶揄讽刺,极尽恶毒之能事。

她哭了,无助地看着父母。母亲面无表情,冷得像一尊雕像,父亲则像个疯子,挥着扫帚驱赶苍蝇一样的笑声。恍惚间,一把童稚的声音尖尖刺了过来,那声音唱着一首自编的童谣:“快来快来看,母鸡不下蛋!”很明显,这是在影射叶贞青的母亲,因为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叶贞青气得眼泪直流,扯着嗓子骂人,她的骂声没有任何回应,那些笑声忽高忽低,最后变得脆弱了,像发硬的纸浆,顷刻间分崩离析,再一看,街道也崩塌了,灰尘和火光高高扬起来,被风一吹,整座小镇就崩塌了。

爆炸声由远及近,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浓烟。

恍惚间,叶贞青看见一张男婴的脸扭曲变形,风筝一样被风鼓荡起来。

她声嘶力竭大叫起来:“弟弟!”

弟弟的脸模糊不清,风一吹,消逝不见了,唯有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叶贞青惊得一身冷汗,醒来时心脏狂跳不止,脸颊挂满泪。

黑暗中一股强大的恐慌和惆怅升了起来,像龙卷风,把叶贞青内心深处黑暗的隐秘翻滚、搅拌,再连根拔起。那是她无法正视的伤疤,是她长期以来讳莫如深的耻辱!她胸口堵得慌,双手捂住嘴,她在啜泣,生怕呜咽声吵醒沉睡中的婶婶和孩子。她拼命把那个念头压下去,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将其捣碎,摧毁,最好再化为灰烬!她几乎哭出来了,身体酥软无力。侧过脸,黑暗中孩子小小的身影仿佛着了魔,无限放大了,又缩小。她惊呆了,那五官分明就是她过早夭折的弟弟精准无误的复制!这个晦暗的时刻,天地间充斥了惊恐、惶惑以及狂躁不安。酣睡中的这张脸向她昭示了所有秘而不宣的隐秘。那个念头冲溃堤坝,洪水猛兽般再也堵不住了:原来这二十二年来所受的委屈、不甘以及疼痛,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叶贞青痛苦极了,后悔不已,一股激荡起来的绞痛令她无法自持。她不该抱这个孩子的,真的不该。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以后的人生终究都是残缺的,她怎么能保证将孩子养活呢?那藏在心底二十二年的秘密顷刻间苏醒了,复活了,强大的欲念控制了她,把她的理性和情感剥得一干二净,她恍悟:原来潜意识里她不是真的要抱养这个孩子,她只是把他当成了弥补自己内心空缺的工具罢了,她太自私了,是个无可救药的自私鬼。

这孩子的出现本该是她创痛疗愈的印证。这些年来,早夭的弟弟留下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像冤魂不散。她以为,选择当助产护士见证那些鲜活小生命诞生,本就是自我忏悔的过程。殊不知,她加诸自身的诸般罪孽,竟要依靠一个弃婴来赎清!她要依靠他来赎父母的罪,赎她自己的罪,赎她的家人共谋犯下的罪!意识到这点,她仿佛被人除去了所有衣物,赤身裸体。站在忏悔的门前,她反倒没了忏悔的勇气,剩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痛苦。

这痛苦来得太迟了,迟得她恨不得将自己推上穷途末路。

忽然,一个疯狂的念头一闪而过。不,她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怎么可以呢?

叶贞青越是抗拒,那股疯狂的劲头越是鼓将起来,支撑着她,控制了她。一双无形的大手重重地拍了她一下,一个冷颤,她从黑暗中摸索着起身,哆哆嗦嗦的,几乎不敢呼吸。她仿佛被什么无名力量附了身,无法控制自己,她抱起孩子,蹑手蹑脚从病房蹩出去。

走廊的日光灯惨白惨白,照在叶贞青脸上,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表情茫然,怀里的孩子还在熟睡,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疯狂的夜,等待他的会是怎样意想不到的结局。

叶贞青满脸泪水,她低声哭着,生怕惊醒了孩子。

叶贞青来到走廊尽头。站定了,又腾出一只手推开窗户,一股冷风随之灌进来,吹散她的头发。窗外的月光洒在她惨白的脸上,她浑身止不住抖着,即便咬着牙关,双手还是不听使唤哆嗦起来。那个念头持续不断冲击着她,好像有一把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告诉她:没事的,就这样吧,一切都会过去的。叶贞青迟疑片刻,身体哆哆嗦嗦,终于还是闭上眼睛,缓缓举起双手,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惶恐,孩子的身体变得沉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颤颤巍巍地把孩子伸到窗外,身体僵直了,探出窗外,半边悬空,力气涣散无一处集中。

风呼呼从耳边吹过,不远处的楼层灯光暗淡,霓虹灯闪闪烁烁,像鬼火,黑夜中所有的物体都静止了,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等着看这出好戏会演到哪个结局。

叶贞青害怕,她怕得要死,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股狠劲在她胸膛里翻滚着。她不敢看那孩子的脸,不敢看他熟睡时无辜的表情,她怕一看,所有的果敢和残忍就都溃散了,她暗中祈祷,命令自己平静下来:只要一秒,一秒钟就好!只要松开一只手,哪怕一根手指头,一切就解脱了!

“我不要你来救我,也不需要谁来救我,这世界他妈的就是一个疯人院!”

孩子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他像被看不见的细线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孩子哭了,哭得那么大声,哭得那么伤心,黑夜也淹没不了他小小的身影,风也刮不走他的哭声,那撕裂暗夜的啼哭,一阵又一阵,直捣叶贞青的心。那凄厉的哭声将她从幻觉里拉回现实。她痛苦极了,苛责一般的哭在她心里沸腾翻滚。那个早已逝去的亡灵又出现了,他面无表情,以审视一般的姿态凝视着发生在叶贞青身上的一切,她的疯狂举措,她为弥补内心空缺而做出的荒唐行为,这一切,都坠落在时间无底的黑洞里……

世界崩溃的那几秒,眼看孩子就要从手里脱落,叶贞青退缩了,内心的怯懦战胜了疯狂。那个亡灵的身影消散了,她如梦初醒,使出最后的力气勾住孩子,整个身体往后仰躺,双腿一软,重重跌在地板上,孩子被惊醒了,“哇”的一声哭起来,突兀的哭声几乎把整层楼惊醒了,慌乱中,值班护士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叶贞青紧紧地搂着孩子——再也没有比这更难以承受的了,她搂着这个脆弱的生命,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为自己没有最终做出那个疯狂的举动喜极而泣。

她躺着,精神几近崩溃,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在脚步杂沓的走廊上回响着,听起来像是荒原上的兽类无助的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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