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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周桃萼上辈子还是学生时,写过几篇小论文,探讨的都是疾病与负性情绪的相关性——人若消极度日,成日郁结于心,久而久之,皮肤、肠胃、乳腺、内分泌系统等防线都会接连崩溃;而人若心态积极,自信自强,自是胜过不知多少良药奇方。
譬如这檀小娘子,得了绝症之后,成日里淡定如常,该吃吃,该喝喝,心情全不受此影响,倒是成了一个绝佳例证,虽得的是“七日绝”,却一直活到了小半年后。
周桃萼眼睑低垂,忆起檀仪半年多前刚来药局的小模样,不由抿唇失笑。
眼下已是九月寒秋,似那桃花皆已谢了,目之所及,尽换作红蕉碧梧、金菊枝头。
帘外淅淅沥沥,落了好一场秋雨。周桃萼抬着眼儿望去,便见那檀小娘子,静静立于檐下,好似是在看那雨珠儿沿着翠叶坠落,又好似是在望着那淤泥之中的点点残红,凝若玉人,无言无语。
周桃萼很少见这檀娘子这般安静,便轻声唤她道:“檀仪,快进屋来罢。一番秋雨一番凉,莫要受了风寒。”
檀仪闻言,回过身来,笑靥微开。
经由周桃萼诊治调理之后,檀仪虽患了娘子病,但却存活已有数月之久,且在这几个月中,她也仅仅是憔悴无力,易感疲乏,至于那小腹,亦不过是微隆而已,再不曾鼓胀一分。
而这檀仪娘子,亦是聪慧之人。先前她趁着周桃萼不备,钳住周桃萼的手腕,伸手探了她的脉息。这一探,檀娘子便发觉,眼前这个臃肿黢黑的陶二哥,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桃儿娘子。
二人皆是女医,日渐相处下来,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檀仪更还拉着周桃萼,焚香叩首,义结金兰,互道姊妹——结拜之时,拜的不是关公,亦非菩萨,而是那名魁大医,药王孙思邈。
二人结为姐妹之后,便住进了同一个院落。似那兰春华、蔡大头等人不明就里,还当这陶二是铁树开花,情窦初开,瞧上了人家檀小娘子,话里话外没少打趣儿;反观那范郎中,却是心知肚明,但将这女医檀仪也归入了“欺名盗世的女流之辈”,在给袁骠骑的信中,没少骂天咒地、阴阳怪气。
而如今,细雨泣秋风,花残满地红。檀仪缓缓落坐于周桃萼身侧,默了半晌,随即笑叹道:“都怪这秋雨,淅淅沥沥,惹得人好一番愁思。”
周桃萼闻言,戳了下她的额头,开解道:“你愁甚?在这世上,得了‘七日绝’的人里,数你活得最久了。往后这头一个痊愈的,也是你檀大女医,还有甚可愁的?”
檀仪笑了,紧紧挽住她的胳膊,头倚在她肩上,撒娇道:“哎呀,还要数小桃儿,人美、心善、嘴甜。世间的好处,全教你一个人儿占去了。”
周桃萼无奈轻笑,复又埋首书案,翻起手中的医典来。
雨打寒窗,声声萧瑟,檐下的雀儿许是受了惊,扑棱着翅膀,不住地啾鸣。
檀仪倚在她的肩头,眼望着雨洗檐花,黄雀饮啄,半晌过后,暗暗下了决心,
周桃萼翻了页书,忽地听得檀仪轻声说道:“桃萼,你先前提过‘解剖’之法。你说,那些病亡妇人,秉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底还是想入土为安,不愿死后被人剖心挖腹。你还说,若是能寻着可以解剖的女尸,剖尸而验病,或可洞察病因,进而想出医治之法……”
周桃萼心上一紧,连忙斥她道:“檀仪,你是信不过你自己的身子,还是信不过我周桃萼的医术?先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檀仪却眸子发亮,笑看着她,道:“咱两个皆是行医之人,见惯生死,有甚么好避讳的?总之,小桃儿,有朝一日,待儿身亡命陨,请你呢,一定要为儿剖尸验病。”
周桃萼只觉得嗓子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檀仪却笑眼弯弯,不住地摇着她的手儿,撒娇弄痴,央求她应承下来。
二人僵持之时,忽地有药童急急来报,说是陈泼三时隔半年,又闯入了药局前堂。只是他这一回来,倒不是来寻衅滋事的,而是府中爱妾生了怪病,气息奄奄,命不久矣。
那药童愁眉苦脸,嘟哝道:“北街的刘郎中早都瞧过了,说是命数已尽,救不回来了,拿木棍铁锹赶走了这泼皮无赖。可这姓陈的,转而又将人送来了咱橘井药局,指定又是想讹咱银子。”
周桃萼眉头微蹙,先吩咐檀仪好生歇下,勿要受凉,接着便罩住口鼻,披衣起身,随着那小药童,急步往前厅赶去。
待到入得前堂,周桃萼抬眼一望,便见地上横卧有一纤弱少女,年约十六,生得柳柔花娇,眉眼甚是惹人怜爱,可惜此时却脖颈僵直,浑身紧绷,不但呼吸急促粗重,亦有抽搐痉挛之症,乍一眼望去,姿态很是诡异可怖。
而在她身侧,陈泼三此时正手捧茶盏,坐于椅上,瞧那身上衣衫,已然浸湿大半,显见是冒雨前来,好不惶急。
那陈泼三见她过来,立时搁茶,起身作了个揖,脸色难看之甚,口中低低道:“陶神仙,先前陈某也是受奸人挑唆,才惹出好一番误会,还望陶神仙不计前嫌,为我这爱妾治一治这怪病。”
周桃萼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只摆了摆手,并未多言。
她蹲在那少女身侧,先把了脉息,又观其容色,随即对着陈泼三平声问道:“今日她都吃过何物?”
陈泼三一一回想,忙不迭地应道:“我这爱妾抱香,乃是打从南边逃难来的,吃不惯咱这北方的菜式。今日我便请了闻香楼的厨子,煮了木槿花粥,蒸了菱角菜的饺饵,另有两碟细巧素菜,一个是菠薐菜,另一个是黄芽菜。午膳用罢,因小娘子咽痛不止,便又请了北街刘郎中来府上,开了方子,抓了药材。除此之外,倒是没旁的了。”
木槿花。菱角菜,也就是荠菜。菠薐菜,便是菠菜。黄芽菜,即是韭黄。
周桃萼垂眸思忖,又问道:”刘郎中开的是何药方?“
陈泼三一惊,却是回答不上,幸而身侧奴仆操着方言应道:“苦实把豆儿。郎中教俺磨成汁儿,伺候着抱香娘子咽下了。”
这苦实把豆儿,便是马钱子的别名。
马钱子确有消肿止痛之效用,拿来治咽痛之症,倒也并不少见。只可惜,是药三分毒,这马钱子用量过多,更会变成剧毒之物。
似那南唐后主李煜,传言之中,便是死于这马钱子之毒。
周桃萼立时明了,匆匆唤来药童,先让他寻些草木灰来,给这小娘子饮灰洗胃,接着又提笔写起药方,其中有铭藤、青黛等物,交予药童,令其以水煎之,待会儿强迫这少女一一饮下。
众人奔忙之时,陈泼三看着仿佛有救,又是心喜,又是惊疑,凑上前来,接连问道:“陶神仙,我这爱妾,还救得回来么?她到底得的是甚病?以后还会不会复发?”
周桃萼眉眼微冷,平声道:“头一个问题,我使上七分力,余下三分,既要看这小娘子的命数,又要看老天爷的恩德。如若成了,我不贪你的报恩;如若没成,你也莫要在我这药局犯浑。”
陈泼三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周桃萼垂眸,又压低声音,说道:“你这爱妾,并非染病,而是中了马钱子的毒。要么,是你那奴仆,一时大意,失手放多了些。要么,就是这刘郎中,存心要害你这爱妾。”
陈泼三闻言大震,惊疑不定,喃喃问道:“敢问陶神仙,怎么若是奴仆,便是失手,换成郎中,就是存心?”
周桃萼冷笑道:“那北街的刘郎中,我是识得的,祖传三辈,行医几十载,与我师父算是同辈。他纵是老糊涂了,也不会算不清这马钱子的用量。”
陈泼三眼珠子乱转,兀自思忖许久,忽地一拍桌案,咬牙恨声骂道:“今日这刘郎中,便是我那婆姨寻来的,说甚乃是良医,百治百效,有着手回春之术。如今看来,定是这妒妇,暗中串通郎中,谋害我这爱妾抱香!这蛇蝎毒妇,有违妇德,气煞我也!”
言罢之后,这陈泼三平了平心绪,整了整衣衫,又给周桃萼作了个揖。
这一回俯身作揖,倒比先前真心实意多了。
周桃萼瞥了他一眼,皱眉道:“你不要妄加猜测,以免诬陷了不相干的人。还是报官去罢。”
陈泼三却挑眉惊道:“陶神仙,你糊涂了不成?抱香她是个妾,报官哪里有用!”
周桃萼愕然失言,这才想起当下这封建古代的法律,对姬妾侧室,是何等残酷。
律法有言,“妾乃贱流”,或是买卖得来,或是由人馈赠,便与驴马牲畜无异,可由主人随意处置。且不论这杀人凶手是不是那陈泼三的妻子,就说是,那人家主母杀了小妾,便好似宰了头猪、杀了头羊,那就是天经地义,无可非议!
自从女病肆虐以来,世间男多而女少,女子更是渐渐沦为繁衍后代的流通商货。周桃萼先前便见过一个妇人,一生为妾,流转了不知几多门户,每生下一子,便算作功德圆满,领些银钱,接着转卖到下一户人家——这根本就是个不停运转的生育机器!
她多年来女扮男装,又待在这橘井药局,安身乐业,几乎与世隔绝,竟于茫茫之中忘了,她此时活在一个吃人的封建社会里!
周桃萼脊背生寒,冷汗不止。
她强自定了定心神,执笔写起药方来。毕竟这马钱子中毒,纵是能救回命来,如何预后,也是一大难题。病人肝肾受损,须得好好调养才是。
陈泼三在旁不住盘算,絮叨不休,周桃萼此时却是无心顾及,置若罔闻。少顷过后,她搁下毫笔,便见药童面带喜色,急步前来,笑眯眯地道:
“陶二哥厉害!那小娘子饮灰洗胃,又连咽了几碗药汤,脖颈已软了些,也不打哆嗦了,气儿也缓过来了!二哥真乃神仙也!”
陈泼三闻言大喜,连连谢过周桃萼,又难得大方,解了荷包,掏了银两,接着便赴往后院,急急去看那抱香娘子去了。
这马钱子中毒,放在现代,都很是难治。周桃萼今日之举,已然称得上是逆天改命。
有言道是:祸因恶积,福缘善庆。怎奈何,这周桃萼救了抱香娘子,原本是行善积德之举,却反倒引火烧身,埋下祸端,便好似草蛇灰线,延绵至千里之外,将日后祸福,早早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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