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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雩同欣然颔首,敛声伴在身后,随他到殿前。
鲜服繁裙,珠翠缓鬓,她的礼仪丝毫不错,无比规范,她的妆容秀美端庄,丰姿娴雅,气度大方,走在威仪不凡的年轻君王身边,两人俨然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令人侧目。
礼官声声唱喏,沈雩同目送赵元训手持玉圭,步下玉阶,登上八马所驾的金根车。
云旗蔽日,锣鼓长鸣,七头庞然驯象缓慢而行,朝宗庙进发的法驾卤簿规格虽简,却鱼鱼雅雅,训练有素。
赵元训立在车驾上,忽从车中遥遥注目,沈雩同与他对视,会心一笑,在女官的提醒声里又不得不恭谨地敛下视线。
她不能开口,却可以在心里向神佛诉诸心事,“他会是一代英主,请护佑他顺遂安泰吧。”
枯寒消融,晨色冲破暗淡天幕,春意盎然处,杲杲旭日从天际冉冉升了上来,跃出灰蒙蒙的地平线。
赵元训告庙祭天归来,御极于大庆殿,正式改元称制。
他上位后颁布谕旨,仍尊嫡母卢氏为太后,追封生母傅氏为皇后,他赏赐安抚皇子的外家韩家,拔擢能力出众的能臣贤士。
为免夜长梦多,在御极前他一展强硬的手腕,肃清了嘉王的党羽,又黜落众多异议含怨之人。敲山震虎,以此威慑了身居高位玩弄权术的文臣集团,但他依然不计前嫌地启用了先帝时期的一群老臣。
同年八月,在司天监占选出的这一年最好的吉月,沈雩同身着袆衣,头戴龙凤花钗冠,在紫宸殿行过册立大礼,接过象征帝后的金印册宝。
彼时,她和赵元训并立在丹墀上,一同接受朝臣、外使和内外诰命的叩礼。
花团锦簇,金桂飘香,沈雩同在彩衣宫娥的簇拥下退出朝殿,更换鞠衣,升座坤宁殿,再次召见诰命和亲属女眷。
她端坐上座,峨髻珠环凤绕,红色霞帔上六凤齐舞,卷云腾飞,腰上簪星曳月,双足绣履珠袜,纱裙曳地,里裙边沿逶迤着硕大的金绣花纹,若隐若现,
见娇宠的小女已有国母的威仪,曹娘子欣慰地敛身。沈雩同亲手扶起她,和嫂嫂罗三娘安置在离自己最亲近的位置。那里坐着傅家的女眷,还有先帝太妃沈霜序。
沈霜序见到母亲很是动容。她因教养七哥而在内禁有了一席之地,后半生已有依托和念想。
七哥早产羸弱,如今已经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也愈发的玉雪惹人。曹娘子把这个名义上的外孙慈爱地搂在怀里,由衷地称赞:“是个健康的孩子。”
曹娘子真心实意的疼爱,让沈霜序眼眶微热,“阿娘多抱抱他吧,他也是您的外孙。”
曹娘子欣然,“六姐家的儿郎会叫人了,再过不久,两个孩子会跑会跳,都能玩在一起了。等你嫂嫂的孩子生下来,两个小家伙便又多一个玩伴。”
沈雩同闻言看向罗三娘, “嫂嫂怀孕了!”
今年三月沈倦勤成婚,沈雩同还去观礼。
已为诰命的罗三娘红云满面,光彩照人,闻言见众人盯着她的肚子打量,羞涩颔首,“还不到三月,尚早。”
沈雩同实在高兴,连忙招呼向嬷嬷,问她有什么可以给嫂嫂吃的用的,让殿中省挑好了送到沈家。向嬷嬷被她一连串问题问得哭笑不得。
沈桃月也带来了她一岁多的儿子,小家伙走路都不利索,竟也有模有样地朝沈雩同做儿拜,咿呀呀地重复着,“圣人安康,圣人万福。”
小娃娃逗得女眷掩唇直笑,蒲月也受不了他的憨态可爱,抱进怀里一阵亲昵。
小孩的聪慧,让沈雩同惊讶无比,“六姐,你还教他这个?”
沈桃月婚后育子,体态逐年丰腴,性格还如年少,漫不经心道:“妾哪得闲教他这个,都是他那个爹,成天抱着说些怪言怪语,就是猪听多了,也该会几句了。”
她说得粗鄙,却风趣亲近。妇人们有意结交后族,都去和她攀结,沈桃月善交游,又热衷于被人众星捧月地围着,也乐意享受她们的礼遇。
蒲月悄悄和沈雩同说道:“六姐现下可得意了,眼睛都快长到头顶去了。高怀昭给她惹出不少的风流债,寻花问柳的毛病虽然改不了,但明面上知道要收敛了。”
沈桃月口上不以为然,眼里却溢满温情和得色,足以见得她在高家如鱼得水。
沈雩同评价道:“六姐一点儿都没变。”
蒲月称是,又说:“圣人变了。”
沈雩同侧过脸,悉听下文,蒲月朱唇半掩,“仙姿佚貌,不可逼视。”
沈雩同双颊骤然一红。
在坤宁殿的半日,她见了形形色色的诰命夫人,也见了诸多熟悉面孔。
嫁到国公府的卢南月,向她道贺,献上名贵的贺礼。
当年奚落过她的许绣绣也端庄识礼地朝她行拜。嫁人的许绣绣脾气没那么坏了,或许她想到过往的恶劣,神情躲闪,略有失态。
沈雩同毫不在意。
她亲切地和闺友邱萱说话。邱萱避赵暄的讳,亲近的人都改唤她为邱娘。
后来她还见到销声匿迹多时的范珍,才知她南下回了一趟祖籍,采办了一批织技精湛的布料。她向沈雩同献上的贺礼是一双镶嵌南珠的珠履。
展示之际,沈雩同震惊不已,“这双鞋和兄长当年送我的那双有几分相似。”
罗三娘近前看了几眼,也点头道:“确实很像,芙蓉珠履价高难得,或许出自同一人之手。”
沈雩同狐疑,“嫂嫂彼时和兄长还未深交,怎么知道芙蓉珠履?”
罗三娘秀颊飞红,“外子不久前和我提起此事。倒是冒犯了圣人,那双鞋其实是妾身所赠。”
她眉眼温润,压低声音道:“他那时的境遇……妾也是考虑不周。”
点到为止,无需再细说,沈雩同已经明白前因。
一阵瞠目结舌之后,她不由地抚掌,“所以这是天意注定吧。如此来说,不算是兄长送我,而是嫂嫂所赠。嫂嫂回家后务必告知兄长,他还是欠着我的及笄礼,我索要这份礼,就让他还在嫂嫂这里。”
罗三娘赧颜掩面,无地自容之际,七哥跌跌撞撞跑来趴在她的腿上,仰着头咿咿呀呀,也听不懂说的什么话。
罗三娘只好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温柔地擦掉嘴边的水迹,“七哥,你要什么呀?”
七哥挥舞着小手,咯咯地笑着。夫人娘子们逗趣道:“娘子怀的莫不是个小娘子,惹得七哥直奔你来。”
沈雩同怕七哥劳累她的身体,让福珠儿牵来,自己抱在怀里。
赵元训才从垂拱殿脱身赶来,才踏进内殿就听到一室欢声笑语。
他免了诸位的拜礼,举起七哥,和沈雩同同席而坐,“说了什么有趣的见闻?让我也听听。”
沈雩同微侧修颈,他心领神会地附过耳朵,唇边似笑非笑,眉梢眼角柔情一片,“竟是内兄的喜事,那朕也该有所表示。便赐新贡的青髓凤茶,十匹细绢。”
沈雩同道:“那妾替兄长谢恩。”
曹娘子带着罗三娘谢恩,赵元训摇手免去,“谢茶表就不必写了,韩茂的谢茶表接二连三,让朕心有余悸。”
暮色四合,曹娘子等人不得不告退了。
沈雩同心中难舍,陪着母亲走了一段路。
曹娘子心里的话也只有在这时才有机会倾诉,她说:“我见官家抱着七哥,这心里仿佛针扎。想着你若是能生育,和六姐家的也一般大了。”
曹娘子知道不该谈论这件事,言及于此,悄然噤声。
沈雩同挽着母亲,安抚道: “阿娘不必担心,医官给我配了调理的药方,我感觉很好,尤其这半年,明显比从前好了不少。”
曹娘子作为母亲,希望女儿能清醒地认识自己的处境,以应万变。因此她半分没有隐瞒地告诉沈雩同,皇室和武将联姻是不成文的规定,朝上在劝官家纳武将之女为妃妾。
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她怕自己的孩子不理解这个道理,会受到伤害。
沈雩同感到意外,但也理解母亲的忧虑,“阿娘,官家从未许诺过一定会一生一世,有一次他和我说,人死后才能谈论一生,讲情深。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比我更在意眼前。”
曹娘子不再说下去,慈爱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连,唏嘘道:“谁能想到,娘捧在手心的明珠一朝登顶,做了国母。”
沈雩同赧然一笑,“那我还是阿娘的小宝儿。”
行到宣佑门上,沈雩同目送母亲的暖轿抬上宫道,随着两盏橘色宫灯没入黑夜。
再也看不到一点烛火,她疾步登上凤舆,回到灯火璀璨熠熠生辉的坤宁殿。
“官家回来了吗?”她问宫人。
向嬷嬷拉住一脸急色的她,“回来了回来了,在浴池呢,圣人不如先更衣盥洗。”
今日见了很多人,她实在雀跃,任由福珠儿脱去鞠衣,拆卸珠钗凤冠,素鬓缓髻,轻手轻脚地走进浴室。
她以为赵元训不会发现,从后面绕过肩膀搂住他的脖子。
赵元训喝了流香酒,口中气息还有淡薄的酒香,他把手举在唇边亲吻,“小圆要和我共浴吗?”
沈雩同捏着嗓子道:“官家知道奴家是谁吗,就邀请奴家,皇后若知岂不怪罪?”
“你是谁啊,看看不就知道了。”
赵元训把人一把拉到眼前,靠着浴池,好整以暇道:“原来是皇后啊。”
醉玉颓山,他懒倚池壁。浴池角壁置着一盏琉璃灯,映射着肌理上将坠欲坠的水珠,暖光倾泻,照在他脸上,眉眼深处晃起一片旖旎之色。
沈雩同脸红心跳,袖子滑落在了水面,她慌张起身,“我去换衣。”
走了几步,又红着脸催促,“你快点来啊。”
见她慌不择路,赵元训心情实在微妙,扬声换人来给他更衣。
沈雩同两靥绯红,忐忑地脱去打湿的衣衫。
福珠儿口若悬河地说着今日见到的熟悉面孔,很是感慨,“大家都还是那样子,真好。”
沈雩同也深以为然。
福珠儿给她换了件红色的绛绡缕,她初初尝试,不大自在,“这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不太好啊。”
“娘子穿还是不穿,在官家眼里都是艳冠群芳的绝世美人。”
福珠儿不觉得有何不妥,拿走了她的衣裳,还悄声屏退了宫人。
环佩丁玲,她们吹灭数盏纱灯,只余一盏,又依次合拢了内殿的殿门,放下绢织的帷幔。
殿中空无一人,赵元训轻袍缓带地进来,举目四望,心生疑惑,“小圆?”
“我在这里。”
声音从内室传出,他急行几步,和双绣屏风前的沈雩同四目相对。
沈雩同蝴蝶似的扑了上来,红色细绢覆盖住了他的腰身,纠缠着他的衣袖和手指。赵元训眸色深凝,眼尾徐徐勾起笑意。
他收紧十指,托腰把她举在玉镜台上,扶住后颈,低头封住嫣红的唇。沈雩同两只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肩背,热情地回应他的索取。
“你喜欢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他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回答。
烛光流泻,红纱相衬,她的肤色像丝绸一样柔顺细腻,酥雪一样白。沈雩同感觉自己像那只绿孔雀,它在求偶时,打开了美丽绝伦的尾羽,向雌孔雀展示自己绝美的外表。
温存之后,沈雩同云娇雨怯,忸怩着伏进他怀里,任他欣赏的目光流连在周身。
赵元训大大方方,不错眼地打量了几遍,明知故问道:“穿的什么,怪好看的。”
“绛绡缕。”沈雩同在臂弯里扭着身体,“我才穿一回,就给你瞧见了。”
“看来我运气不错。”
赵元训眼里蓄满柔情蜜意,笑了一声,握住她的下巴尖,沉吟一句词:“绛绡衣窄冰肤莹。”
在美人面上略作停顿,他继续说道:“伏天暑气重,你饮不得太多凉食,这身衣裳清凉就很合适。”
沈雩同自然而然地点头,温顺地贴在他胸口,听着心跳,问道:“官家升朝顺利吗?”
赵元训猜测她可能听到了一些不善的言论。
“那些老朽是靠磨嘴皮吃饭的,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不要听。小圆,你看我,他们说他们的,我听我的,要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那就不是我了。他们把我推到这上面,就别想让我下去。”
“他们怎么想,我才不在意。倒是官家……”沈雩同推开他,忽然板着面孔,“福宁殿宫人说你宵衣旰食,废寝忘食。你要是坏了身体,我是不会再管你了。”
赵元训也很无奈,“我才临朝,又逢困境,漠北室韦南下,我不能御驾,派遣了黑狸生北上拒敌,上月南方又起水患,你兄长请缨前往治理,我拒了,让傅新斋去南方监察州县官员。”
沈雩同不能为他分前朝的忧,紧紧地拥住他的身体,“皇帝一定是天底下最难做的官。”
赵元训安抚地拍着背,亲吻她的眼皮,“所有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不要为我担心。”
然而所想却没有他口中那般容易。
接下来的三年,室韦频频南下侵犯,中原又连年遭逢大灾,治理好旱涝,西北又遇一场前所未有的地动,一夜间死了成千上万人,随之爆发瘟疫。
瘟疫来势汹汹,沈倦勤动身前往西北治疫,赵元谭在朝堂上请命和他同去,坚守在西北地区。
这年冬天出奇的寒冷,雨雪瀌瀌,绵延不断地下了半月之久。赵元训就是在这时倒在了朝堂上。
他旧创复发,腿疾腰疾接连折磨,让他痛不欲生,又因过度操持劳累,一下病倒在床。病势凶险万分,医官院上下一度束手无策。
等到大雪停时,已是岁聿云暮。
沈雩同守着他熬过了病关,赵元训却忽然有了许多思虑。
他急于革新朝局,却在一个男人的壮年时期熬坏了身体。医官劝阻他不要过早消耗精力,赵元训才肯歇下来缓一口气。
先帝赵隽在帝王中称得上是高寿,在他这样的年纪,赵隽还相当健朗,而他的根基在漠北就坏了一部分。但他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就是,他不惯卧床静养,而是像大多数武将,以习武强身,重塑筋骨。
沈雩同还在担心他的身体会否继续亏损,赵元训却召了王昼王辖兄弟相扑,组织禁军蹴鞠和马球。
他早上会绕着苑囿晨跑,接下来还会练些剑术。沈雩同在兖王邸常看他习练剑术,一招一式都强劲有力,全然不像这般,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擦汗喘气。
赵元训不愿让她知道病情,面对她总是意气风发,显示自己精神绝佳,“小圆你瞧,我的武艺还没有荒废呢。”
偶尔一次失手,他也会有那么多奇怪的说辞。
“我还没有吃东西,饿得提不动剑,小圆,我们先去用膳好了。”
“昨晚你压着我手腕了,我整晚都没翻身。”
他不想让她知道,沈雩同也会若无其事地配合他。还像在王邸那时,他累了,朝她仰起脸,“小圆,帮我擦擦汗吧。”
她站在台阶上为他拭去额上滚落的汗水。
谁不说帝后鸾凤和鸣,鹣鲽情深。
但私下里,沈雩同忧心忡忡,一遍又一遍地过问医官。
她不许他再操劳下去,批阅奏折坚持守着一旁,天凉为他披衣,暑热为他摇扇。她不要他夙兴夜寐,会在每一次夜幕降临及时按住他御批的手。
赵元训从不和她生气,还兴致勃勃地应允,“小圆皇后言之有理,臣这更衣休息。”
他会抱起她来,证明自己年富力强,病魔不堪一击。但无论如何掩饰病况的恶化,沈雩同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副年轻的躯体不堪重负,力不从心。
这场大病仿佛是不详的预兆,赵元训心有余悸,连他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思来想去,还是和沈雩同坦言。
他说:“我精力不济,也许还会发症,你跟我到朝上,看着我吧。”
他偷偷带了沈雩同上朝,设了个专座在垂帘后面。
放朝后,他会就一日朝务耐心分析,什么人能用,什么人可信,每个人他都列出了关键的信息,叮嘱她千万牢记在心。
字句都像托付身后之事,沈雩同一下明白了他的用意,“官家不是要我陪着,是要我从政吗?”
赵元训瞒不住了,明言道:“哪日我走了,以你的能力足够摄政了。本朝后妃摄政合情合理,你无需为此犯难。”
“恕妾天资愚钝,一句也没记住,官家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雩同怒不可遏,也不忍和他争执,负气回了宫。
赵元训追到坤宁殿,却吃了她的闭门羹。
沈雩同不允宫人开门,赵元训在殿门前,她在殿门后面扬言道:“官家说的没错。眼下的少年人越来越出挑了,文采斐然,武功卓著,还比你清俊儒雅,体贴入微。那时候没人管我了,我就选三千漂亮少年放在内禁,每天换不同的人给我洗脚。”
“皇后是认真的吗?”
赵元训气结,忽然不想死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用力拍打着门板,“皇后可以有三千少年,但我不承认、不承认他们比我还好。”
他一字一句咬在牙间,冷气扯到肺腑里,呛得他浑身发疼。
门内的沈雩同一阵担心,见他无碍,才哑然失笑道:“那可是三千个好呢。”
赵元训急得走来走去,“你气死我好了。”
向嬷嬷听不下去了,笑着摇头,“圣人,这还吵什么呀?放官家进来吧,这么冷的天。”
她要去开门,沈雩同坚决不让,“这次太过分了,得治治官家的毛病。”
不见人回应,赵元训贴着窗纱,没听见任何动静,委屈得直嘟囔:“我可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三千个,三万个,再厉害他们也得归我管不是。”
想到什么三千少年他就来火,又不屑在外人面前丧失君威,便忍在腹中,酸溜溜地念道:“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沈雩同在里面问:“官家念的什么诗,妾怎么听不懂呢。”
赵元训冷哼一声,“念给我自己听的。谁让我这颗心早上在东边,晚上就到西边去了。”
这是在映射她呢。沈雩同抿着唇偷笑,不再说话。
等不到人出来,赵元训叹了声气,到底还是拂袖而去。
走到一半,后悔不迭地敲敲脑袋,又掉头回来,哪想沈雩同在殿前探首,见他忽然回来,面上的惊慌无措都还来不及收敛。
赵元训进不是,退也不是,“那个……”
沈雩同问:“官家忘了什么吗?”
赵元训搓着冻僵的手,支吾道:“我、我去处理奏梳,晚上再来。”
“不会太晚。”怕她担忧,又补充一句。
他出来的急切,衣衫单薄,冻得唇色发紫。沈雩同皱了皱眉,拿了手炉,让福珠儿送去。
夫妻二人偶尔也有争嘴,但从未像这样,每日还是同席而食,一辇而行,也在一张床上醒来,暂时分别都会互相叮嘱对方,但两人之间的别扭,连沈霜序都一眼看了出来。
沈霜序劝解她,不要把官家越推越远,让居心叵测的女人趁虚而入。
沈雩同哭笑不得,“三姐多虑了,我和官家都好着。”
这半月以来,赵元训的身体恢复了很多,气色也眼见的好起来。
沈雩同认为这样冷战下去也不行,遂有意和他示好,她差人去问杨咸若,官家忙完了事,可否请他早些回来。
回来的宫人却说,官家先要去一趟医官院,届时便过来用膳。
“去医官院做什么?”沈雩同百思不得其解,让副都知王之善去打听。
杨咸若也属实头疼不已,官家这阵的莫名行径委实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是某一日瞧见独自玩耍的七哥,从此便日日驾临医官院,过问自己的病情到了何种地步。
医官院上下每到此时便如惊弓之鸟,诚惶诚恐。
医官使实在忍不住了,“官家,您的龙体已经大愈,真的无需再亲自过问了。”
赵元训唉声又叹气,“卿不知道朕心所忧虑啊。给朕十年,不,十八年,好歹也让朕培养出一个后世之君来吧。”
医官使嘴角抽搐不停,“官家,旧疾新犯而已,您大可不必,如此的……如临大敌!”
众医官每每都要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千方百计,且不失体面地送走这尊神。
赵元训前脚刚走,王之善后脚寻来,医官使几乎是抹着一把老泪和他大倒苦水。
“王副都知,你是这宫里最有资历的老人了,现下又侍奉在坤宁殿,就麻烦您帮老朽说个情。官家成天往咱这来,臣等实在是胆战心惊,你看看我这头发,毛都不剩几根了。”
他扒拉着乌纱下稀稀疏疏的几缕头发,惹得宫女们掩口偷笑。
而罪魁祸首在回宫途中还在质疑他们医官院的能力,“避重就轻,不知所云,这些医官到底懂不懂治病。”
杨咸若嘀咕道:“反正官家是不会治病。”
赵元训看他嘴唇张合,就知他在腹诽自己,“嘀咕什么呢。”
杨咸若脑子灵活,忙道:“佛山贡来了二十匹响云纱,臣想着正是暑热,不如给官家裁几件夏衣。”
赵元训琢磨着去了坤宁殿该怎么开口示好,想也不想道:“给我裁什么夏衣,送圣人那去啊。”
杨咸若含笑领下旨,晃眼见到王之善追上来,心念随即一动,扬声询问他从哪来。
王之善不愧是侍奉过太皇太后的老人,当即领会了意思,笑吟吟地回:“圣人久侯圣驾不来,派臣来迎一迎。”
赵元训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去,心里暗喜,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圣人都来请了,这便过去。”
嘴上矜持不在意,面上的笑意却半分都不掩。
沈雩同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两人一起用膳,她屡屡注目,心不在焉,碰到了盛水的银瓶,赵元训不动声色地扶在一旁,也是欲言又止。
吃过了膳食,两人在窗下坐榻上乘凉,静默了一会儿,赵元训挨过来,两根手指拈着她的衣袖扯了扯。
沈雩同心事烦乱,故作不见,继续摇着美人团扇,却把风都送到了他那边。
赵元训抵唇又咳了声,迟疑着,开口道:“我只想挑些知心的人陪你解闷,没有事先征求过你的意思。你若是愿意其实也无妨,哪个大臣敢说三道四,找个由头把他们贬到地方上。朝廷大事上都可商量,帝后私事不容置喙。”
沈雩同掩扇一笑,“酸腐文人会把我写成千古妖后吧。”
赵元训眸色清亮,按住扇面,俯身打量她的脸色,“还生气吗?”
“早就不气了。”
沈雩同放下团扇,头轻轻地靠在他肩头,赵元训自然而然地揽住腰肢。
她心有余悸,闭着眼,“官家要是倒下了,宫里宫外都乱了,我不能没有官家。”
赵元训道:“是我不能没有皇后。”
杨咸若牙酸得蹙起了双眉,朝伺候的宫人们做手势,一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雩同睁开盈盈双眼,他低首端详,温热的气息拂落在她的眼皮。两人相视而笑,拥紧了对方的身体。
“官家要安歇了吗?”
赵元训环过双腿,抱她离开坐榻,“医官说我生龙活虎,我想试试看。”
绯红的裙面铺开,夜风吹起了水精帘,荡起簌簌声,金猊煨烤一粒香丸,青烟袅娜,馥郁芬芳,于红烛阑珊时阒然一隅。
星霜荏苒,又是一年楝花如云,枇杷累累,卢太后再于宫中主持侍读择选。
皇孙赵沛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赵元训准许挑选一名侍读,授其学识翰墨,卢太后自是百般上心。而公主将成年及笄,卢太后也有意要从中挑选驸马。
沈雩同身为六宫之主,被迫作陪,为两位公主掌眼挑拣。她苦于不能脱身,还是赵元训深知她的无奈,适时差来了杨咸若,托词请她去柔仪殿。
诰命们此次进宫,引来家中适龄郎君,也带来活泼可爱的年幼孩童。赵元训竟舍下堆积如山的奏疏,引一群小孩去摘枇杷。沈雩同没去柔仪殿,却是被引到这旧地。
稚嫩的孩童们仰着脑袋站在树下,一双双眼睛渴盼地盯着金灿灿的果实。
七哥赵沛牵着她兄长家的姑娘站在一旁,安静乖巧。沈雩同问他们在做什么,一个小孩高声道:“圣人,官家在给我们摘枇杷。”
赵元训忽从树上探出脸,而后卷袍跃下,献宝似的递上一颗枇杷,“小圆,这是我摘到的最大的一颗,给你吃。”
小孩们叽叽喳喳闹起来,“官家金口玉言,说好给我们的,怎能说话不算数呀。”
沈家小姑娘也眼巴巴地望着沈雩同,沈雩同弯腰递到她手里,“清乐最小,就给清乐吃好了。”
小姑娘笑弯了眉眼,奶声奶气道:“谢谢圣人。”
赵元训乐不可支,“是我摘的,怎么只谢圣人呀。”
小姑娘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知所措地在两人之间流转。
沈雩同抚着小脑袋上的花顶,“清乐,该叫我什么呀?你爹爹是不是教过你的?”
小姑娘很聪明,立即改口:“姑母,姑父。”
赵元训由衷道:“沈倦勤把他姑娘教的挺好。”
他朝人示意,杨咸若上来牵过赵沛,吩咐其余内侍宫人,把一群叽叽咕咕的小孩领了回去。
待人行远,赵元训摊开手掌,一颗枇杷卧在手心,色泽金黄,大似鸡蛋,犹如玛瑙。
他洋洋得意道:“其实这颗才是最大的。”
沈雩同腮边一抹笑靥,去接那颗枇杷。
干燥的手指带了几分热意,在她触到掌心时有力地握了握。沈雩同抿住嫣红的唇,低头剥开果实。
她咬了小口,双眼微眯,鼻尖轻皱。
“酸吗?”赵元训一脸不信,凑到她咬过的果肉,甜津津的味道立时在舌尖蔓延开。
“还是很甜。”沈雩同眉眼舒展,神态容色一如当初,叫人怀念。
赵元训感喟,“还记得我在这里和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时候我就叫你小圆……”
稍作停顿,他牵过身畔丰肌秀骨的女子,和她五指交缠,“如果重头再来,我还是会到这里来,等我的小圆皇后。”
沈雩同眸底映上粼粼交错的光影,“我会在斗茶会上抓住你,让你还我的步摇。”
云霞杳霭流玉,一阵风起,满园花枝摇颤,楝花吹落一片,拂满两人的衣衫。
地上疏影横斜,霞光流泻处,年轻夫妻挽手缓步。
沈雩同忽然挽住赵元训,朝他倾首,一阵香风盈鼻,赵元训下意识低头看她,见她朱唇轻启,“官家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孩子的叫什么呢?”
她眨动眼睫,拂身走远,赵元训怔在原地,如平地惊雷。
“小圆,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赵元训朝天长啸一声,迈开长腿追在后面,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不厌其烦地问:“小圆,我要做爹爹了,是吗?是吗?”
一园枝繁叶茂,花影葱茏深叠,灿若云霞,两人身影没入疏落的绿荫,唯闻畅快恣意的笑声。
淑和公主漫步于此,循声四顾,不见有谁的踪影。
她神情迷离,正要抬步离去,头顶响起一阵窸窣声,抬首望去,翠叶簇簇,罅隙间猝然跳下一个黑衣少年,跃落眼前,带起一些泥尘,几乎迷了她的眼。
俊逸挺秀的少年沾惹了一身蛛丝,他不知会有人经过,局促地站在地上,来不及藏匿偷摘的枇杷。
公主朝他打量,双瞳微怔,“你是谁?是大妈妈给七哥选的陪读吗?”
少年低首,磕磕巴巴地回应着公主的问题。
谁也不见少年倏然泛红的耳根。
就如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禁庭春深,楝花如雪,丽衣少女在枇杷树下仰起那张芙蓉面,一片红云悄然爬上少年亲王的耳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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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故事开始了,小圆和石榴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他们会像平常的夫妻一样吵架冷战,但是爱对方的心意不曾改变。
正文完结了,这篇文我写来解闷的,却是最甜的一篇文,全篇没多少剧情,很平淡。喜欢的话能不能在完结之后给个评分呢,拜托了,这个很重要的。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接下来还会更小倒霉蛋的番外,记得来看呀。
另外预收文是《救良缘》,中年夫妻的救赎。
大概也许可能是在一月开坑,感兴趣给个收藏吧。
【以下文案行赏】
苏家倒了,苏星回抛夫弃子投入尼庵。
甘露元年,夫家获罪抄斩,儿女尽死,苏星回万念俱灰,一头撞死在刀口上。
——
“你回来了?”
裴彦麟凝视她血色几无的面孔,清晰尖锐的痛感证明不是五石散致幻。
苏星回站在门前,神色凄切,孱弱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栗,“裴彦麟,我做噩梦了。我梦到你被神策军用腰带勒毙,铁钩钉穿了鹤年的双肋,他们活活打死麒麟儿,还让我的念奴病死在掖庭。”
裴彦麟漠然道:“你说了,那只是梦。鹤年在国子监,下年将去折冲府锻造,裴麟在吴王府私学,念奴在园子里放纸鸢。”
他脚步微跄,一步步走向她,环住她冰冷的身体。
他的身体在发热,却没有温情可言。
苏星回摇头。
裴彦麟那不是梦,是真的。
可是我该怎样救你。
——
裴彦麟,你的身体记住了爱她的感觉,会下意识抱她,安抚她,保护她,不忍她受伤,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终于有一天你的心不想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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