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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冰,是信仰,是生命,是融进骨子里的东西,神圣到不容任何侵犯。
【1】
聂迟走了。他是和白雪同一班飞机回的北京,同进同出的,看起来委实甜蜜。
林格本来就期待着这一天。这些天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让她连呼吸都觉得不大自在。
可如今聂迟真的走了,却仿佛把她浑身的力气也顺便带走了,抽空了。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只是一夜之间,就再也找不回当初激情满满的状态了。好像,滑冰这件事,突然就变得没那么有意思了。
林格状态的改变,韩冰是最先发现的。
原本最勤奋的人,现在连正常训练都做得没精打采,懒洋洋的。
她当然知道每个运动员都有一段倦怠期,或者叫平台期。人不可能永远保持激情饱满向上的斗志,但林格这个倦怠期来得太早了点。刚取得一点成绩,应该是年轻运动员状态最好的时候,怎么会突然自满,或者畏首畏尾,丧失再度挑战的勇气呢?
观察了几天,韩冰终于决定找林格好好谈谈。
林格态度倒是很好,无论韩冰怎么刺激,都一副“我错了”的诚恳态度,让韩冰有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感觉。
她试探了各种办法,还是找不到症结所在,最后只好说:“你这个状态肯定不行的,马上第二站比赛就要开始了,朱珠还等着反扑呢,就你这种状态,要么放弃,要么认输,没别的办法了。”
林格双目无神地看了眼韩冰,软绵绵地回了句:“我现在还能放弃吗?”
“可以啊,”韩冰冷冰冰地说,“不要以为H省少了你就没人了。竞技体育这个体制,没有缺了谁就不行的。就算你今天是奥运冠军,是世界排名第一,就算没了你中国就会金牌不保,如果你态度不端正,所有荣誉都白搭。记住,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往上走,很难,往下滑,太容易了。”
韩冰这番话,看似冰冷,实则中肯。如果林格以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很可能很快就跌出省队了。
林格也着急,可是,她突然找不到滑冰的意义了。
她到底为什么滑?对于滑冰这项运动,她真的全身心地敬畏过吗?
其实并没有。
滑冰只不过是她逃离家庭的工具,与高尚的报国理想和实现自我价值无关。
当她不再对那个家庭心怀恐惧,当她假想中那个一直在世界另一面对自己注目和关心的人消失,当她意识到以后她就算滑到再高的位置都没有那道期待的目光跟随时,她突然找不到自己把全部青春都奉献给滑冰这项运动的意义了。
仿佛被抽了心神,整个人变成了茫然的空壳,四周一片荒野,完全没有方向。
“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周瑶看着平时胃口总是超好的林格连吃饭都变得没什么兴趣了,不免有些担心。
林格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夹起餐盘里的肉排往周瑶碗里塞:“你多吃点,我没什么胃口。”
“是‘亲戚’来看你了吗?”周瑶欣然接受,大口咬着肉,“我看你这两天都状态不好。”
林格笑了笑没说话。
努力夹了几口青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隔壁桌热闹用餐的花滑队员们。
一个个瘦成排骨一样的花滑队姑娘,体重是每天都要控制的,所以她们的饭菜就格外节制,低油少盐,还外加无糖酸奶。
这样一比,整体胡吃海塞没上限的速滑队员,真是粗糙得和小猪差不多。
林格连最后的一点胃口都没了,叹了口气,把筷子放下,拿起酸奶开始喝。
周瑶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嘴里忙里偷闲含混不清地劝诫林格:“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啊,你得多吃点,不多吃怎么有力气训练呢?”
“没事,”林格淡淡道,“过两天就好了。身体有自己的调节功能。”
“那好吧,你当心身体。”周瑶说完,又继续埋头投入伟大的吃饭大业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格状态最低潮的时候,从来没主动和她联系过的林枫居然主动打了个电话过来。
“林格,”林枫直呼其名,作为双胞胎,他可一点都不想认她是他的姐姐,“奶奶有话和你说。”
林格愣了愣。老太太恨不得从来没有她这个人,还能有什么话和她说?
正狐疑间,老太太熟悉的大嗓门透过电话传了过来,还是那么中气十足,霸气外露。
“你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一眼,到底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奶奶?”
林格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滑稽,所以她拒绝回答。
“是,你现在了不起了,有名气了,县里人人都知道你了,电视台也来人到家里采访了。可是,做人不能忘本啊,你不能忘了你爸对你的培养!”
林格抿紧了唇,忍无可忍回了句:“是,我到死都不能忘。”
“那就好,说明你还有点良心。”老太太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家不容易。你弟弟在上学,我身体也不好,总吃药花钱。现在小店生意也不好,冷清得很,家里真的很困难。你现在是省里的人了,总该想着回报家里,是不是?”
果然是无利不起早。林格冷笑了声:“是吗?”
“当然了!当初要不是我和你爸同意你上体校,你哪有今天?”
林格觉得可笑。这世上还真有人会这么大言不惭地颠倒黑白。
“是我爸让你打电话问我要钱的吗?”她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是真的,那她倒是可以彻底死心了,心底最后一丝牵挂,也可以断了。
“是啊,”老太太突然抬高了嗓门,斩钉截铁,“是他让我打的!”
“好,”林格心底的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反倒平静了下来,“我给你。你想要多少?”
老太太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两秒钟后,试探着来了句:“先一万吧。”
林格终于笑出了声,可真敢开口啊,完全忘记了她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你笑什么?”老太太似乎终于感到了难堪,不悦道。
林格笑了笑:“什么叫先一万?”
老太太喉头噎了一下,没出声。
“如果你们商量好了,非一万块钱不可,可以,我全当一次性做个了结,感谢我爸给了我生命,感谢他养了我一阵子。但从此之后,大家生老病死,各安天命,别再有任何联系。”
老太太明显一愣:“你什么意思?”
林格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不同意,那现在就可以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一阵窸窣,似乎有人在讨论。
林格苦笑着闭上眼睛,一股恶心感突然涌了上来。
恶心到想吐。
她很想再坚持下去,但没等到对方讨论出个结果,她便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猛地挂断电话,她冲到厕所里抱着马桶终于吐了个昏天黑地。
胃里没多少东西,干呕到黄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扶着马桶瘫软下来,她不禁想笑。
苦笑。
比黄色胆汁还要苦的笑。
她终于笑了出来,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
她想,她终于是被逼疯了。
她一直都记得林强亲口说过的那番话。
他说他给她受教育的机会,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她的价值,就是学成了,赚钱了,就可以养家,养林枫,成为家里的提款机。
只是没想到他们那么心急,现在就等不及了。
她不过才十六岁,刚崭露头角。
如果滑出头意味着面对这种结果,她宁可一直默默无闻。
手机仍在床上疯狂地反复叫着。
林格抱着头缓了不知多久,才挣扎着起身,回到床边拿起手机。
全是家里的号码。老太太显然不甘心到手的钱就这么飞走了。
林格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拨了回去。
老太太一接通就大声喊道:“你撂电话是什么意思?”
林格的声音平静如水:“账号报给我。”
老太太瞬间欣喜若狂,仿佛害怕她会反悔一样,连忙喊了声:“枫枫,把银行卡号码发给她!”
“不过我只能分期给,”林格说,“我现在没那么多钱。我滑一场,得一个冠军,奖金也就几百块钱。我会分期还,等我还够一万,咱们之间的账就算一了百了。”
老太太显然不相信:“什么分期?你是在向我们哭穷吗?冠军不都好多奖金吗?人家都这么说!”
“我是真没钱。”林格真佩服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地解释,“你要是不信,可以打电话到队里打听打听。有很多钱的那是可以拍广告的体育明星,我还差得远。”
“那……你那牌子总归是金的吧?要不寄回来吧?”
林格无声冷笑:“对不起,那牌子一点钱都不值。你又听谁说那是纯金的?”
老太太半天没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哎哟,那不是都是骗人的吗?学什么滑冰?就这么点钱,连吃顿好的都不够,还得花那么多时间去练,不都是忽悠人的吗?你给我回来,不准再练了!回来到人家滑冰馆去打工,一个月也能赚个一两千的……”
“对不起,我不会回去。”善良限制人的想象。林格再也忍无可忍,说完这句,便直接挂了电话。
赛前的集训一天天加大强度。林格再怎么状态不好,也不敢懈怠请假,仍然按照队里的安排准时参加训练。
可连续多日的失眠、厌食、精神亚健康,终于让她的身体出现了状况。她开始动不动就头昏眼花,体力不济。之前训练量的一半还没完成,她就已经冷汗涔涔,腿软无力。
直到,在一次日常训练中,她晕倒在了冰面上。
韩冰赶紧把她送到了医务室,检查结果却让她半天没缓过神来。
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低血糖。
就这样的身体状态,连个普通人都比不上,还谈什么比赛?
韩冰开始觉得后悔。是她太忽略了对林格的关注,以为上次谈话过后,多少能对她产生点刺激作用,总想着十六七岁的小孩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思想负担,谁知道这孩子居然短短时间就把自己作践到这种地步,实在让人心疼又惋惜。
如果不及时干预,只怕林格会是消失得最快的一颗流星。
林格缓缓醒来,身边坐着的是一脸平静的韩冰。
韩冰的表情太过平静,平静到让林格紧张。
“韩妈……”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躺着!”韩冰厉声命令。
林格不敢动,只好乖乖躺着。
韩冰把检查结果扔在林格脸上:“自己看。”
林格只好拿起单子看了一眼,然后慢慢放下。
“说吧,想怎么着?”韩冰盯着她的眼睛,“不想练就说,这样消极抵抗是什么意思?”
林格咬紧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尖一酸,完全控制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哭有用吗?”韩冰皱眉,“林格,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听周瑶说,你最近都在节食?”
林格想否认,可是她否认不了。厌食和节食有区别吗?她们的理解是对的。
“你是不是想走宋妍的老路?”韩冰看着小姑娘苍白的脸,不忍心过多责备。如果责备有用,她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是……”林格眼圈又红了红。
“我知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难免思想会出现浮动。不过我想到了所有人,却没想到你也会出现这种情况。”韩冰叹了口气,“你让我有些失望,林格。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这些教练员的多年心血,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我没有!”林格急得又哭了出来,“我没有什么思想浮动,我和宋妍不一样!”
“那是为什么?”韩冰试探着问,“焦虑?心理压力?畏难情绪?没关系,你坦白和我说,我可以请心理咨询师帮助你。”
林格说不出来。她脑子很乱。
她能说她找不到滑冰的意义了吗?她能说她甚至找不到奋斗的意义、生存的意义了吗?
这世界再次让她回到了十岁时的无助茫然中,然而,这次,却再没人可以拯救她。
她已经想到了放弃。一旦这个念头出现在意识里,意志便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疯狂地滑向深不可测的可怕深渊,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想再被世人瞩目,她只想一个人悄悄地在这个世界上躲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她,她也看不到谁。
可是她又不忍心看到韩冰失望的目光。
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长辈,让她感到羞愧,羞愧到甚至羞于承认自己的问题。
只因她理智尚存,知道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放弃过去六年的付出实在十分丢脸。
但她已经是个失了灵魂的陀螺,就算带着愧意强行旋转,她又能坚持多久呢?
无非是浪费更多人的更多心血罢了。
“你先好好休息吧,”韩冰终于没有了耐心,最后站起来说,“下一站比赛你不用参加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快速调整好,参加再之后的比赛。”
林格没吭声,目送着韩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还是那句话,你先平静一下,我等着你跟我交心。如果再继续这样萎靡不振,那只能清退出省队了,你好好想想。”
韩冰走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终于说进了林格的心坎里。
是去是留,她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真到了抉择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果断。
过去六年,她就是滑冰,滑冰就是她的全部。一旦告别那块冰,就仿佛这六年都白活了一样,生命突然空白了一大块,让人无所适从。
原来,有些事情,当已经成为习惯,和血肉杂糅在一起,再亲手摘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正如某些人,太习惯于他的存在,再猛地抽身离去,也如同抽筋扒皮般痛苦。
喜欢和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的不习惯。
林格盯着输液瓶看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句话也许也是错的。
她是喜欢滑冰的,这很明确。
同样,她也是喜欢聂迟的,这也很明确。
是女孩喜欢男孩的那种喜欢,而不是小时候喜欢玩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醋海生波,无事生非。
初初意识到这点时,她的确被吓了一跳,也很抗拒。但很不幸,这种事一旦确定,已经晚了。
她脑海里全是他,闭上眼睛睁开眼睛都是。
他的每个笑、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左右着她的情绪,让她不再是众人眼里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她。
她也说不清楚这种感情到底因何而起,从何开始,只是回过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然而终究是太晚了。
他身边已经有了很好的女孩,是她一辈子比不过的那种。
连个争取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败了。没有什么比这种无力感更能摧毁一个竞技运动员的自信和意志。
林格决定强迫自己入睡。这么久的失眠,让她早已痛苦不堪。
刚闭上眼睛,方超就像火烧了屁股一样冲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冰球服,手里拎着硕大的头盔,吓了林格一大跳。
“你这是怎么了?”方超着急忙慌地问。
林格皱皱眉:“你是不是训练没结束就跑出来了?”
“你都这样了,我还能训练得下去吗!”方超看到病床枕头边的化验单,拿过来扫了一眼,急了,“怎么还营养不良了?周瑶说你不好好吃饭,你不是也学人家减肥吧?”
林格勉强笑了笑:“减肥不好吗?你不就喜欢女孩子小细胳膊小细腿的?”
“狗屁!”方超气得直接爆粗口,“你是不是把脑细胞也给减没了?”
林格又笑了笑,却没再说话。
方超看了看林格的脸色,又看了看输液瓶,最后拉了张凳子在旁边坐着,尽量放柔了声音问:“要喝水吗?”
林格摇了摇头,闭着眼睛说:“我睡一会儿,你要是没事的话,就帮我看着吊瓶吧,要不然我睡不踏实。”
“好。”方超努力憋住心里一堆要说的话,乖乖地坐在一边沉默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再说。
林格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觉又长又沉,梦又多又密。在梦里,她见到了很多人,但奇怪的是,自己一直站在冰刀上,自由地驰骋。那种感觉很好,没有理由,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光洁的、无边无际的冰面上,她像只小鸟一样,自由飞翔。她的心,格外平静,所以这一觉,是自然醒来的。
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窗外昏黑,似乎还飘起了雪,偶尔有一点白色的雪花砸到窗户玻璃上,一触即化。
点滴已经全部滴完,她的手已经被放回被子里。
房间里开了个小灯,方超估计也累了,高大的身子委屈地窝在病床前,趴在床边打盹。
林格突然想起,上一次住院,还是因为朱珠弄坏了她的冰鞋,她被安排躺在外面的医院里一个多星期。那个时候,也是方超陪着他,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转眼,大家都长这么大了,而在她身边的,依然是他。
仔细一想,这份友情,还真的十分难得。
“醒了?”她刚有一丝动静,方超立马身子弹了一下,坐直了。
林格看着他惺忪的睡眼,挺认真地伸手指指他的左脸:“都是哈喇子。”
方超连忙伸手去擦,然而干燥一片,于是眼睛一瞪,横眉冷对:“你还有心情欺负我?”
林格笑了笑,小心坐起来,看了眼手上的针孔,然后跳下床,准备穿衣服走人。
“医生说再打几天营养针。”方超站在她身后说,“这几天我们训练强度也还好,我每天送你过来。”
“不用,我自己能来。”林格直接拒绝。她一个逃兵,没资格请一个前途无量的现役运动员牺牲训练时间为她服务。
方超难得做回安静的美男子,这次居然选择了沉默没顶嘴。
林格好奇地扫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神情格外凝重,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干吗呀?”林格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佯装生气叫道,“别这么看着我,不礼貌!”
方超却恍若未闻,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林格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一阵心虚。
她就知道,这货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根本不想再继续接受旁人的质问和批判。
所以,就在方超刚要开口的瞬间,林格衣服一裹,扯开门帘,拔腿就跑。
方超愣了一下,一下子根本没反应过来。
等他回过神来冲出去时,林格已经跑出五十米开外了,那架势跟见了鬼似的。
方超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就知道这丫头问题大了去了,绝不是脑抽减肥那么简单。
这么想着,抬腿就追了出去。
室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就在这样的漫天风雪里,两个人夺命狂奔,成功都引起了路人们的注意。
省队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全是枯燥生活过久了的无聊人士,千年难得见一次这样的奇葩景象,吹口哨的吹口哨,放声笑的放声笑,居然还有人拍手喊加油。
方超受刺激了。这丫头别看身体虚弱,跑起来居然还挺快。他堂堂一个冰球队队长要是连个女生都追不上,还怎么混下去?
调整了一下呼吸,把手上拿着的硕大冰球帽往头上一套,双臂终于可以正常摆动发力。
小样,跟我斗!
方超身高一米八五,一双大长腿不是盖的。真要认真跑起来,别说现在的林格,就是健健康康的林格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男女体能天生有别。
林格本来就虚弱腿软,跑了一会儿都开始呼哧带喘的了。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可是被方超抓住审问更是她不想面对的,所以咬紧牙关拼命继续跑,只恨脚上不能生出两片冰刀。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几秒钟后,方超风一样地超过了她,单手随便一抓,就跟抓小鸡仔似的,几乎把林格吊了起来。
“跑!还跑啊!”这货居然连呼吸都不带加重的。
林格终于绝望,不再挣扎,弯着腰低头猛咳了好几下。
“满意了?”方超手上松了松,嘴上却不仁慈,“这就是你减肥想要的结果?就你这体能,连个业余的都不如!”
“要你管!”林格嘴硬,瞪着眼睛回怼。
“当然要我管!”方超一半是因为她的状态,心里又急又疼,一半是被她的态度给惹火了,怒气立刻就上来了,忍不住暴喝,“要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你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什么叫我上哪儿你跟到哪儿?”林格不高兴了,“你上体校进省队是我逼你的啊?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前途好吗!你少乱给人扣帽子!”
方超气得脑袋都蒙了,帽子一摘,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脱口而出:“你这么多年就没一点感觉吗?我脑子有病天天围着你转!你当我天生多上进哪?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这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吗?你到底能不能长点心啊?”
林格愣了愣,眼睛迷茫地眨了眨。这是几个意思?怎么听着怪怪的?
“为了怕你再被欺负,我硬是选了个比赛都没看过的冰球来练!好不容易进了体校,还没喘口气,你又跟着韩冰准备进省队,我也只好拼死也跟上!你当我这几年过得容易吗我!”
林格皱眉,还是一脸迷茫:“你啥意思?”怎么什么事都赖我身上了?
“你是猪吗?”方超脑子已经有点清醒了,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心一横,把话趁机说透彻算了。这么想着,嗓门也更加硬气了,“我的意思就是我没什么前途不前途的,你就是我的前途!”
林格:“……”
“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看着林格明显已经领会了什么,方超突然扭捏了起来,闷着嗓子低低地补充道,“这么说吧,只要你今天说你不想练了,我明天就敢去申请退役。就是这么简单。”
林格:“哦!”
林格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自己从始至终都当成亲人的人居然对自己有着这样的想法,一时惊呆了。
硕大的雪花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都不能让她找回自己的思维。
如果他是认真的,那她该怎么办?
他说他为了她才努力考上体校,为了她才拼命进了省队……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后该怎么面对他?
越是亲近的人,越让人无法处理。
老天爷这是专门挑她来开玩笑的吗,她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了。
方超也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这么表白了。冲动过后,就只剩少年人的羞涩。初次面对这种问题,人高马大的冰球队长脸红了。
跟第一次上花轿的新娘子一样。
“那什么……”方超伸手拉拉林格的胳膊,含羞带怯,“别站着了,咱们吃饭去。”
附近就是个食堂,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林格浑身鸡皮疙瘩,尬笑两声:“我想回去睡觉了。”
“那我送你回宿舍。”方超清清嗓子,“回头你饿了随时给我发消息,我去给你买。”
林格暗暗叹了口气。
她该怎么办?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可如果不拒绝,是不是就要被他误会了?
这种事情,误会比果断拒绝更残忍。
林格脑子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到宿舍楼下时,她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不能给他幻想。他是个有前途的运动员,不能就此毁掉。如果处理不当,她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的明天。
“方超,”她难得正经叫他的名字,抬眼已冷静如初,“你刚刚说得不对。谁也不是谁的前途。我们是好朋友,但我们都一定会有自己的人生选择,走自己的路。你这么说,让我压力很大。”
方超眼神紧张地闪了闪:“你什么意思?”
林格平静地看向他:“我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想法,而且我一直把你当亲人,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把师父当成我的爸爸。我没办法给你你想要的回应,那会让我觉得很奇怪。”
方超愣了愣,神情明显慌乱。
林格看得难过,但还是残忍地继续说下去:“我现在状态是有问题,也许我真的会选择放弃滑冰,但我不希望影响到你。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是很有前途的冰球选手,而且这是条非常适合你的路。我和你不一样,我……”
“我知道!”方超不想再听下去,大手一挥,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想说你很聪明,你随时都可以走其他的路,而我别的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当运动员也没别的出息了,对吗?”
林格皱眉。这货是不是理解能力出了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方超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从小你崇拜聂迟,长大你崇拜高恺。我知道你喜欢他们那样的。从小到大,你就没有看得起我的时候。”
林格想反驳什么,方超已经一脸受伤的表情后退了两步,苦笑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我懂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等方超的背影在风雪中再也看不见了,林格才收回视线,一步一步地往楼上挪。
方超最后的表情让她良心难安。
然而这种事,又怎能委曲求全?
聂迟之于她,和她之于方超,又有什么区别?
他本来就不该开口才对啊……
【2】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让人很不习惯,连周瑶都感觉出来了。
“你那青梅竹马怎么最近不出现了?”
林格怔了怔。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真是后知后觉。
以前方超是真的把训练和比赛之外的时间都放她身上了。没事时就来速滑队围观训练,训练完带她去吃饭,吃完饭还时不时搞一点娱乐活动带她四处转转。他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导致整个速滑队没有不知道他的,所以她一有点风吹草动,周瑶就会第一时间跑去通知他。
现在突然少了一个人在身边晃悠,她才明白不是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她又不敢主动去找方超。这个时候,她必须狠心,才是真的对他好。
他需要时间慢慢自己走出来。这个过程,任何人都无法代劳。对此她刚刚深有体会。
营养针全部打完,林格没有急于恢复运动量,反正她已经放弃了下一站的比赛,还有时间去休整。
最终她仍旧没有勇气主动说出“放弃”两个字。
放弃也是需要勇气的。
每当这两个字涌上喉头,她就只觉得一阵窒息。
她想,她大概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没办法离开这块曾经给过她新生的冰。
越是犹豫不决,她就越害怕见到韩冰,很怕韩冰对她说出“清退”两个字。
奇怪的是,韩冰没有再主动找过她,似乎也是在给她时间,等她自己做出决定。
站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林格想,她可能真的需要点时间。
当林格找到韩冰告假,说想回老家一趟时,韩冰才微微惊讶。林格出来之后就再没回过老家,韩冰也是知道的,但她到底还是没有多问什么,很爽快地便放她回去了。
六年时间,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而这个偏远小城,似乎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与世隔绝一般。
灰蒙蒙的天空,小而破的火车站,路上稀疏闲散的人群。
林格只背了一个小包,直接打车去了体校。
方世忠正在冰场大声冲场上跌跌撞撞滑冰的小家伙们怒吼着,依然那么中气十足。
林格不由得笑了笑,一个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了。
还是当年那个冰场,六年了,灯光似乎不如从前明亮,座椅也不再那么新,但孩子们的热情依然不减,一张张天真的脸,写满了最单纯的热情。
恍惚间,仿佛回到六年前。
那时候的冰场,那时候的小伙伴,还有那时候最简单的快乐与悲伤。
方世忠忙完了才发现林格,吃了一惊:“你怎么偷摸跑来了?不忙着训练吗?”
林格笑了笑,站起来:“最近休整一下,准备北京站的比赛。”
“为什么要休整?”方世忠不能理解地皱起浓密的眉毛,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受伤了?”
“有点。”林格含糊其词地回答。
“哦,那身体最重要。”方世忠走过来,脱了手套,“饿了吧,吃饭去?”
“好啊,”林格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我请您吃,师父。”
方世忠拍拍手套,笑了:“行!现在是全国冠军了,怎么也得尝尝冠军请吃的大餐!”
林格笑了笑,转身刚要走,方世忠突然转身对正收拾东西的小队员们喊:“小兔崽子们,等一下!看看这位大姐姐,认识不?”
说着,拉着林格就往前走。
小家伙们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猛地集体发出一阵欢呼,都喊着跑了过来:“是林格姐姐,林格姐姐!”
看着一张张稚嫩却兴奋的脸,林格有些受宠若惊。宛如奥运冠军驾临冰雪分校时的盛大场景,林格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其他小朋友心目中的偶像。
“我可是带着他们看了比赛直播的,还贴了宣传图在学校,他们每个人都认识你。”方世忠笑眯眯地补充道。
林格勉强笑了笑。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崇拜和喜欢。
“小兔崽子们,”方世忠大声笑着一拍手,对孩子们说,“想不想让林格姐姐带你们滑两圈啊?”
“好啊,太好啦!”孩子们集体欢呼。
“林格姐姐可是咱们这儿出来的骄傲,你们都给我提起点精神,抓点紧,争取早点也成才,知道吗?”
“知道啦!”
“这还差不多!”方世忠笑着一把拿下林格的背包,“去换上冰鞋,带大家溜两圈!”
林格无法拒绝,只能点头应了。
有时候角色互换就是这么奇妙。
当她把自己当成个孩子时,似乎怎么任性都是应该的。可当她站在和自己当年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面前时,她俨然就是一个大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成了孩子们眼里崇拜的明星榜样,让她有种神圣感。
是的,神圣感。
在冰雪分校时,学校时常会邀请一些世界冠军到学校和大家交流,所以林格知道,榜样的力量有多么无穷。在枯燥乏味,甚至看不到头的寂寞中,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有血有肉的世界冠军,那种冲击,对孩子们的内心而言,是无与伦比的,是任何说教都无法取代的。
如今,她也成了这样的一个存在。一站在孩子们面前,就让她有了种承载新一代冰雪人梦想的使命感,那种庄严和神圣,让她每个毛孔都透着激动,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她不禁鼻头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说任何一个运动员的成功,都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成功。这是一代人的期望,是无数人的梦想,是不知道多少后来人的精神力量。
这样的她,肩负着那么多人的付出和希望,她又有什么资格任性,有什么权利自暴自弃?
带着孩子们玩了半个小时,林格才跟着方世忠走出冰场。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方世忠问。
林格咬咬唇,停了一秒才答:“回来有点家事。”
“家事?”方世忠扭头蹙眉看她。
“嗯。”林格应了声,“还需要师父帮个忙,我怕我一个人搞不定。”
“到底是啥事?”方世忠有点担心,“表情这么严肃?”
林格揉揉脸颊,笑了笑:“很明显吗?”
“废话。”
“哦,”林格赧然笑笑,“所以说我还是小孩,撑不了事儿。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方世忠一听完林老太太的“光荣事迹”立刻就发飙了,非要找林强核实清楚,看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意思。
林格制止住了他:“算了吧,没必要。我和这个家本来也没什么缘分。既然能了结,那就了结了吧。我妈去世之前留给我一些钱,我这些年基本没动,可以拿出一万给她。但是我想有人做个见证,免得将来跟无底洞一样。”
方世忠忍着怒火:“你真要给?”
“嗯,”林格苦笑,“给了就踏实了,以后这家就和我没关系了。要不然我总为这事提心吊胆的,干什么都不踏实。”
方世忠认真地沉思片刻,同意林格的决定。她以后名气会越来越大,家事如果不及早处理,只会越拖越麻烦。
对这家人而言,底线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那好,”方世忠点点头说,“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林格笑笑:“希望师父可以帮忙做个见证。”
方世忠明白她的意思。一个连底线都没有的人家,谈信用简直是笑话。翻脸不认账这种事,还是要防着的。
“不错啊,”方世忠欣慰地笑了笑,“年纪不大,心思不少,还懂这些道道了。”
林格不好意思地低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嘛。”
下午两点是小店最清闲的时候。林枫应该是上学去了,林强想必也在上班,只有老太太一人坐在收银台后面打盹。
方世忠咳了一声,老太太睁开眼,一看到他身后的林格,笑容立刻就没了。
她显然一眼就认出了林格,眼睛瞪得老大,立刻站直了身子,凶巴巴地看着林格:“你还回来干什么?”
林格抿抿唇,掏出包里的信封,走过去递到收银台上:“数数吧,一万,正好。”
老太太盯着厚厚的信封,眼睛有点发直。虽然还是很想做出威严愤怒的表情,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她没有马上去数钱,而是在狂喜之后又板着脸,挑着眉毛看着林格。
她虽然白发比以前多了些,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深了些,但精神还是很好,矮胖的身子还是那么硬朗,嗓门还是那么霸气十足。
“你啥意思?”她瞪着林格,“你觉得我们培养出一个冠军,一万块钱就打发了吗?”
林格面无表情,冷淡以对:“咱们电话里说好了的。”
“我可没答应!”老太太尖着嗓子喊了声,“我还没说话呢,你就先挂了电话!”
林格淡淡道:“不管怎么样,我把你们出的全部培养费都一次性付清,以后大家就不再有关系了。今天我把我师父也叫来,做个见证。”
老太太看了眼方世忠,虽然表情收敛了些,但并不十分在意。林枫已经不在体校了,方世忠对她而言,也算不上什么人物了。不过,鉴于方世忠到底还是县里面有头有脸的人,她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想到这里,她清了清嗓子,对方世忠说:“方教练,您觉得这丫头说话有道理吗?生养恩,大过天。不能这么没良心不是?太不孝顺了。”
方世忠表情不阴不阳地笑了笑:“生是她妈生的,养是她妈养的,和您老人家不也没什么关系不是?”
老太太眼睛又瞪圆了:“您这么说可不太对,她毕竟姓林,是我们家的血脉,不能不认祖宗。”
“您这话是没错,”方世忠转向林格,不紧不慢地开口,“那这样好了,林格,你把钱收回来,咱还是认祖归宗比较重要,免得落个不好的名声。”
林格听到他的话,立刻伸手就要把信封拿回来。
老太太突然着了急:“方教练……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世忠笑了笑:“认祖归宗啊。咱们还是一家人,但既然是一家人,那她现在未成年,家人有抚养的义务,掏多少钱,只要是自愿,都是应该的。生个病,住个院,用点零花钱,都该是家长出的。那以后林格你也不用客气了,需要钱就跟家里说说,总靠我帮忙算什么事儿?说到这儿,正好,前几天林格受伤住院花了不少钱,都是我垫付的,您老人家能不能抓紧时间帮忙还一下?”
老太太立刻变了脸:“我哪有钱?她自己有钱,你找她要!”
“不瞒您说,”方世忠抓起信封弹了弹,“连这钱都是我的。她现在一个未成年人,一场比赛就算是拿了冠军,也就几百块钱,哪有钱给你们养家?这些年她吃穿住用都是我帮忙的,我在想,您既然是她家长,是不是也得先还我的钱?”
老太太怔了怔,马上反应过来尖声道:“这可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又没有问你借钱!”
“哦——”方世忠长长地“哦”了声,“那我可以拿着凭证去法院告你们了。她一个未成年人,应该家长负责她的债务的。您刚刚说什么培养,我现在就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培养一个运动员五六年,可不是区区一万块钱就能解决的!”
“我说了,这和我们家没关系!”老太太慌了,瞪着眼睛看着林格,“你说说话啊,这钱花在你身上,就得你来还,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林格低下头不说话,只听见方世忠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既然和你们没关系,那‘培养’两个字也和你们没关系了。我是爱才,觉得林格有天赋,心疼她才培养的。她知恩图报,经常孝敬孝敬我。至于将来她怎么孝敬你们,也是看她的心意。如果你们实在不满意,到时候可以打官司。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家产继承比例和赡养老人比例是成正比的,要不然法院也不会支持。如果家产全部都是林枫继承,那就该林枫养老,和林格理论上也没什么关系了。您说我说得还算在理吧?”
说着,不顾老太太涨成猪肝色的脸,方世忠把信封塞进了林格手里:“行了,咱回吧。你还得赶回去准备比赛呢。”
眼看两人转身就要走,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林格。
林格猛然想起十岁那年,那个改变她一生的下午。就是在这个位置,她被老太太连甩了四个耳光,还推搡倒地,毫无还手之力。
一股恶心感突如其来,林格条件反射般甩了一下胳膊,试图甩开抓着自己的手。
这一次,她甩得很轻松。
她不再是当年的小丫头,老太太也不如当年强悍。只是轻轻的一个挣脱,老太太便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林格不想再回头看,迈开腿大步往前走。
身后传来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咒骂:“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翅膀还没长硬胳膊肘就往外拐,真是和你那丧良心的娘一模一样……”
林格骤然停住脚步。
以前,老太太这样咒骂,她不敢反抗。现在,她却无法再忍气吞声。她不能忍受再有任何人当着她的面辱骂她的母亲。
她冷冷地转过身,犀利的目光透着刺骨的寒意,看得老太太不禁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词也越发含混不清,渐渐消失在唇舌间。直到这时,她仿佛才意识到,这个已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女孩,真的和当初那个逆来顺受的小丫头不一样了。
“骂呀,继续啊。”林格冷笑。
老太太结巴了两下,到底是没出声。
“我今天来,是顾念着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天。”林格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今天这一骂,咱们就一笔勾销了。从今以后,咱们就当不认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回来这里,专门就为了处理这件事。所以,这钱,不管你收还是不收,我都当还了以前在这里吃的几口饭。以后,咱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老太太愣了愣,看看林格,再看看旁边插着兜事不关己般的方世忠,有些慌张了。
“你啥意思?”
林格抖抖手里的信封:“我来还那个钱,是情分。不还,是本分。您要不要,是您的自由。但您如果要了,就得签个字,代表咱们以后就没关系了。”
老太太还有些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你真的六亲不认?”
林格笑了笑:“先六亲不认的人是您,奶——奶!我刚出生,您就想杀了我。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您又想杀了我。如果按照法律,您可是当了两回杀人犯了!”
老太太没想到林格会在外人面前说出这些话,眼神瞬间慌乱:“你……你别胡说!”
“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有数。我这次既然专程来,就已经做了决定。”说着,林格又晃了晃手里的钱,“既然你们全家人一致觉得我应该还你们的情,那我就一次做个了结。这一万块,您如果想要,就留着。不要,我现在就走了。队里很忙,我没时间耗下去。”
说完,她不耐烦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一副并不是很有耐心的样子。
老太太犹豫了下,搓了搓手,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来,看向方世忠:“方校长,您看,这孩子说话咋这么难听呢……”
方世忠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吧,”老太太说着话,脚步向前一步步迈着,“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但这孩子非这么绝情,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按理说,这钱,我不该收。可不收,这又是孩子的心意,我总不能拒绝孩子的心意不是。照我说,我是觉得等林强回来,咱们一家人坐下吃个饭,没啥是说不开的。可这孩子非要现在就走,您说……您说这可怎么好……”
方世忠看着老太太不断搓着的双手,以及她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有些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就凭老太太这副模样,他都得把这件事给林格处理好了。
“那您老说怎么着比较好呢?”方世忠笑着问。
“孩子要孝敬她爹,我还是替她爹先收着吧,”老太太笑眯眯道,“等林强回来,我交给他。说实话,家里现在是缺钱,林枫去年没考上高中,今年在复读,外面报了很多培训班,可费钱了,他爹愁得天天睡不好觉。您说这孩子成绩不好,得做好准备不是?以后结婚没个像样的房子也不行啊……虽然一万块也不顶什么用,但好歹是孩子的孝心,您说对吧?”
方世忠耐着性子听完,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那您看……”老太太贪婪的目光扫向林格手里的信封。
“这样,”方世忠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这孩子和您家的缘分浅,既然现在大家都是这意思,就签了这个。签完了,就让林格给钱。”
老太太脸色还是有些难堪:“这个……签这干啥?打断骨头连着筋,咱说到底不还是一家人吗?”
“哎,那可不一样。”方世忠展开信纸,笑眯眯道,“既然说好的,还是签字画押比较好。要不然以后孩子心里不踏实。”
“这……”老太太识字不多,大致意思还是看明白了。她也明白这东西一签,以后就没啥好处可从林格这里捞了。可真不签,眼下这一万块钱也拿不到手。
一万块钱,在这小县城可不是小数目,它能帮林枫买好多东西,能念完高中三年的书,甚至万一考不上高中的话,也可以交最昂贵的那所高中的择校费。
犹豫了会儿,老太太最终还是舍不得到手的鸭子飞了。她心里也明白,林格说的应该是真心话。这么多年,她小丫头一个,都野得从不回家门,以后翅膀更硬了,怎么可能还会认这个家?
再说,既然这丫头命里克林枫,说不定签了这东西,他们没啥关系了,以后林枫命就好了呢?
这么想着,老太太终于下了决心,拿过信纸,到收银台找到印泥,摁了个手印。
林格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走过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收起信纸,装起来,再把装了钱的信封放到收银台上:“您点点?”
“不用不用……”老太太虽然嘴里客气着,但还是打开旁边的点钞机,把一沓钱放在里面开始点数。
100张。不多不少,没有假币。老太太很满意。
“那我走了,”林格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店,戴上手套,“再见。”
按理说,事情办得很顺利,林格以为自己心里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却一直高兴不起来,失眠了一整晚。
她至今仍然很难相信这会是林强的意思。但老太太说得那么明白,分明是他们集体商量后的结果。想必是他不好意思亲自开口,所以才让老太太和林枫来做代表了。
一想到这里,林格就觉得十分难过,心底特别悲凉。
原来,断舍离,真的这么痛彻心扉。
小县城到省城一天只有一班车。方世忠提早送林格来到火车站,看着她脸色依旧疲惫,有些心疼,劝道:“行了,别多想了。事儿都解决了,以后就安心训练。你不是没有家人,我就是你爹,方超就是你哥,你亲哥,知道吗?”
林格:“……”爹,您老人家可知道我哥现在已经不是我哥了吗?
候车的那段时间,方世忠一直在安慰着林格,林格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这次回来,给她最大震撼的,还是冰场里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那些孩子连正规的滑冰服都没有,眼神里的渴望却最真实动人。
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都非常不容易,都倾注了方世忠无数的心血。而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守住这份荣光?
体校里还悬挂着她的那些硕大的宣传图,看起来真是激动人心。她想,如果她再不鼓起勇气一路走下去,真是像韩冰说的一样,连自己都对不起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去做吧。
做到最好,得到过,才有资格说放弃,不是吗?
林格想起十岁那年,方世忠送她去省城报到的路上,也是这样的滔滔不绝。不过那时候,他讲的都是些激励她好好训练的话。
那时候她年纪小,并不能深刻理解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禁觉得振聋发聩。
她突然很想再听方世忠唠叨那些往事。
“师父,”林格打断了方世忠的话,笑着说,“您能多和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故事吗?”
一提到这个话题,方世忠就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回忆渐渐飘远。
“……那时候可不比现在,条件差,家里吃得也差,孩子们个个面黄肌瘦的,但训练却一点都不能搁下。没有训练场地,我们就去天然的湖面,每次训练完,冻得脚丫子都从鞋底拔不下来。那个老北风啊,呼呼地刮啊……”
“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没人叫苦,因为我们是真喜欢滑冰。不过那时候都很小,不懂教练说的‘滑向世界’到底有多难,每个人都幼稚地坚信自己能成为奥运冠军。说实话,那时候家里连个电视都没有,哪里知道咱中国速滑当时连入围奥运的资格都没有呢!”
“再后来呢,我们开始有人在省里得名次了。哎哟,那可不得了了,全县的人都沸腾了,觉得咱们离世界冠军不远了。仔细想想,那时候可真单纯啊……对了,那个得名次的人,就是韩冰。那时候,她十四岁,得了省冬运会的第三名。再后来,就陆陆续续地也有人开始获得名次,咱们县总算也在省里有点名气了,县里总算给了滑冰队一个废旧仓库,让我们自己浇冰,当训练场,这才算是告别了户外练习的日子啊。你是不知道户外有多艰苦,风大,还危险。你韩教练小时候还掉过一次冰窟窿呢……”
方世忠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林格却笑不出来。
她好像开始明白,对于上一代滑冰人而言,冰,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是现在年轻人可以随意选择放弃还是不放弃的一个普通选择,而是他们的信仰,是生命,是融进骨子里的东西,神圣到不容任何侵犯。
她突然想起韩冰,想起韩冰几十年如一日对新生队员的耐心和对冰面的执着。
以前不太懂她,现在却好像突然懂了。
“您和我再多讲一下韩教练吧。”林格说,“我想听。”
“她呀,”方世忠跷起脚,双手拍着膝盖,嘴角有一丝得意,“以前运动方面的成就我都和你讲过了,今天就讲点八卦吧。”
林格失笑:“韩教练还有八卦?”
方世忠一瞪眼:“怎么没有?知道国家队主教练李海峰吗?”
林格点点头。
“他是韩冰的前夫。”
林格惊了:“真的?”如果是真的,这可真是惊天大八卦!
“这还能有假?”方世忠挑挑眉。
“真是没想到!”林格还没感叹完,突然又皱眉,“可为什么是前夫呢?”
“离婚好多年啦。”方世忠也觉得可惜地叹了口气,“要不然你以为韩冰为什么坚决辞掉国家队教练的职位,躲在省城不出去呢?”
“……”林格的小神经再次受到暴击。爱情真是害人不浅。
“具体的离婚原因我们外人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俩还一直较着劲呢,两人都没再婚,全身心扑在后备力量的培养上了。所以你要听韩教练的话,她这辈子除了你们,真的什么都没了……”
林格坐在火车上的三个多小时里,脑子一直因震撼而乱哄哄的。
可就在这样的乱哄哄中,某个念头却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清晰。
她不想,也不能就此放弃滑冰。
从此以后,除了伤病和年龄,任何事都将无法动摇她这颗坚定的心。
她曾经一直以为滑冰是她一个人的事,现在却渐渐明白,每个现役运动员身上承载的,都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和希望。
她是韩冰选出来的,是韩冰付出六年多心血培养的。如今什么都还没有做到,却轻言放弃,怕是没有什么人比韩冰更痛心。
第一次,她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惭愧和后悔。
【3】
林格抱着一堆土特产站在韩冰办公室门口,好半天都鼓不起勇气敲门。
她是来主动认错的。
杵在门口不知道多久,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她两眼,弄得林格更加拘谨,硬着头皮只好敲门。
是领队来开的门。
林格微怔。
领队笑着打开门:“说曹操,曹操到。进来吧。”
林格一头雾水,揪着小心脏抱紧了怀里的包裹走进来。讲真的,她现在最怕的就是队里领导找她,就像小时候看见韩冰就躲一样,担心自己随时被淘汰掉。
胆战心惊地走了两步,刚抬头想叫一声韩教练,却被眼前的一个人给弄蒙了。
“聂迟?”眼前的聂迟,西装革履,穿着正式,是她从未见过的青年才俊模样,像极了电视里那些商界精英。
他的眼睛很亮,笑容很浅,却都恰到好处,和他的衣服与身份很相称,也不会在坐着的一堆领导们面前显得幼稚。
第一次,她看到了CEO聂迟该有的样子。
“林格,这是icefly科技公司的聂总,”领队介绍道,“聂总,这就是林格。”
聂迟保持坐姿未动,嘴角笑意渐渐加深:“我知道。我们小时候是队友,她是我师妹。”
领队愣了一下,笑道:“这么巧啊。”
“不是说了吗,我那年选中的两个人,就是他们俩。”韩冰站起来,冲林格招招手,“你过来。”
林格有些局促。一屋子的省队领导,她甚至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抱着跟宝贝似的。”韩冰失笑。
林格红着脸连忙把包裹放在旁边的办公桌上,搓搓手走到韩冰身边。
“是这样的,”韩冰说,“聂总现在有个项目要和我们省队合作,他们选中了你做样本,我也觉得你比较合适,现在就看你的意见。”
林格微微一愣,看向聂迟,瞬间想起那次参观实验室时他说到的那个伟大计划。难道这么快就可以应用了?
目光对接,聂迟微微一笑:“就是上次我说的。”
林格了然。
韩冰好奇:“你之前知道?”
林格笑笑:“我参观过他的实验室。”
韩冰笑起来,对其他领导说道:“我就说她合适吧?这孩子从小就对科学痴迷,懂这方面知识的运动员更适合参与实验。”
众领导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林格受宠若惊,面庞微红。
“那就这样开始吧,”韩冰也不多废话,当即拍板,“林格你多配合聂总。正好你们以前是队友,好沟通。”
领导们散去之后,聂迟给林格看了项目书,还真是用芯片记录运动员训练轨迹,找寻针对性突破的训练方法这个课题。
韩冰对此很是支持,特意留出办公室让他们一对一沟通。
两人大致聊完,已经将近中午。
聂迟收拾好东西说:“走吧,吃饭去,叫上八戒。”
林格有些迟疑。她不知道现在她和方超应该怎样面对面。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聂迟说话的时候,已经发了消息给方超。
他们站在办公楼下等着方超。果不其然,姗姗来迟的方超一看到林格,扭头就跑,就跟见到了瘟神一样。
聂迟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林格咬着唇低头不说话。
聂迟皱皱眉,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给方超。
两人这别扭模样,根本用不了聂迟一半智商就能猜到了。十有八九是摊牌了。
接到聂迟电话,方超很是悲愤:“你说我就那么差吗?直接就拒绝我了!”
聂迟揉揉眉心,耐心劝道:“你干吗非这么着急?”
方超瞪着眼:“那不是话正好说到那儿了吗!你都不知道她那时候是什么样子!都把自己搞到医院输液了!我本来只想劝劝她,谁知道结果就演变成那个样子了……”
聂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方超只好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说:“迟哥你是过来人,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聂迟无语:“什么叫我是过来人?”
方超“啧”了一声:“你连白雪那么娇滴滴的小美女都能搞定,还不能帮我搞定一个女汉子?”
聂迟拧眉:“什么叫我搞定白雪?我和白雪怎么了?”
“你少跟我俩装。”方超轻嗤。
聂迟奇怪:“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白雪就一般朋友而已。”
方超嘴里啧啧有声,显然是不相信。
聂迟只好笑着解释道:“我真的和白雪没什么,是你想多了。说起关系远近,她和你们还差得远。上次是正好她在这里有比赛,时间碰巧了,就带她在省城转转,其他真的没什么。”
“要是没什么,她爸能给你拉资金?”方超根本不信。
聂迟笑起来:“她爸那是正经商业行为,与私人感情无关。这些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你想多了,我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想其他的,而且我和白雪也根本不可能。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超不信也信了。
顿了顿,他还是有些过不去心里的坎儿,闷闷道:“那你容我缓缓,我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为好。”
聂迟只好笑笑:“那好吧。”
“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帮我问问她,我到底哪里不好了?”方超还是不甘心。
聂迟失笑:“行吧。”
挂断电话,聂迟带林格出去找了个安静的餐厅吃饭。
林格以为他会问方超和她之间的事情,但意外的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更深入地讲了下他对目前这个项目的想法。
林格参观过实验室后曾经做过功课,知道目前所有的AI方向研究多数是垄断型互联网公司为主导,资金雄厚,科研人员充足,研究方向也多为商业实用方面,大部分都是为自身行业服务的,因此应用推广也非常容易。像聂迟这种需要和各级体育机构合作的,极少,国外也往往是政府牵头的。而在技术上,聂迟这种要求更高,推广更难,盈利更是几年内不敢想的事情,所以林格一直心有疑虑。既然他聊到了这块,她也很想多问一句。
谁料聂迟听到这个问题轻松一笑,拿出手机找出一款游戏,指给林格看:“喏,我们公司开发的。”
这是一款手机游戏,轻松有趣,随时随地都能玩上一把的那种。
“只这一款游戏,就足以养活我公司好几年。”聂迟自信满满地笑着说,“你在队里可能不知道,这款游戏上线没几天就已经荣登下载量榜首,轻轻松松用户上亿。”
林格:“……”
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再次感叹一句:知识,果然就是力量。
吃得差不多了,聂迟想起方超交给自己的重任,开始犹豫怎么开口。
看看对面低头喝果汁的姑娘,聂迟不得不承认,小孩子长大了。如今这么文文静静地往这里一坐,也是个颇有回头率的漂亮丫头,怪不得方超情有独钟。
不过这个年纪也正是敏感的时候,一旦哪里说得不恰当,可能就适得其反,这让聂迟有些为难,仿佛自己化身成了阻止少男少女早恋的反派班主任。
踌躇半天,他决定曲线救国。
“你怎么看着比之前瘦了点?”
林格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点,一下子警觉地抬起头:“方超跟你说什么了吗?”
聂迟摇头笑了笑:“他能和我说什么?我就是看你下巴都尖了,是不是训练太辛苦了?”
林格的神经这才微微放松,摸摸自己的脸,咕哝道:“还好吧。”
“听韩教练说你下一站不去参赛?”聂迟步步为营。
林格轻轻“嗯”了声。
“为什么呢?你不是此前状态正好吗?”
林格心里暗暗咬了咬牙。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吗?
万幸,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就算面对面吃顿饭,她也不至于会失态。
只是看样子她如果再不说点什么转移话题,聂迟是打算继续这么追问下去了,于是林格决定把问题抛给他:“你那个项目怎么不从花滑开始入手?白雪爸爸在花滑界肯定更有影响力,你也不用飞来飞去,直接在北京队就找白雪当志愿者了。”
聂迟勾唇笑了笑:“你是不是也对我和白雪有什么误会?”
林格抬眼瞥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聂迟长长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表情颇有些无奈。
“我也真是奇怪,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和白雪有点什么?是我哪里做错了,还是你们脑洞开得太大了点?”
林格:“……”什么意思?
“我,单身!”聂迟笑着反手指了指自己,“作为一名可怜的创业狗,我连生活都没有,哪有什么感情生活?”
林格:“?”
林格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自从聂迟澄清了和白雪的关系之后,她的嘴角就根本压不下笑容,走到哪儿乐到哪儿,看得周瑶都快崩溃了。
“大姐,拜托您正常点好吗?看我累瘫了您就这么高兴?”
作为联赛Q站的主力军,周瑶独得韩冰恩宠,每天练得脚都软了,再看到无任务一身轻还一直傻乐的林格,真想冲上去暴揍一顿。
林格只好捂着嘴有多远躲多远。
她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儿,就算聂迟单身,也和她没什么关系。但是心里就是舒坦透亮,觉得天蓝蓝,水盈盈,到处都美不胜收,连加练都恨不得哼着歌。
作为一个被取消Q站参赛资格的人,队里每个人都对林格的反常表现投以同情悲悯的目光。
这妞怕是被刺激疯了。
【4】
Q站比赛拉开帷幕。
这一站,朱珠铆足了劲儿一雪前耻,1000米和1500米都力压周瑶,加上自己的强项500米,朱珠这次大获全胜,惊艳四座。
朱珠的大满贯,让媒体更加在意林格的缺席,各种猜测层出不穷,让林格有些头疼,索性连新闻都不打开看了,一门心思自己练习,配合聂迟的实验项目。
周瑶回来后心情显然有点颓,看林格也有点不顺眼,动不动就摔摔打打地发脾气。
林格了解她的个性,也知道她是怪自己掉了链子,没能跟她一起打配合,所以才导致她输得这么惨,所以也就忍耐着,没事还逗她笑一笑,总算慢慢把她从低潮拽了回来。
“我跟你说,朱珠这次跟疯了似的。”周瑶伸直大长腿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瞪着天花板。
“她还是很有实力的。”林格实事求是地说。
周瑶没回答。林格知道,这就是她的默认。
沉默了一会儿,周瑶突然又说:“我看到高恺了。”
林格并不意外:“在Q站?”
“嗯,决赛的时候在比赛现场,身边还坐着李海峰。”
林格笑了笑:“那是李海峰要选人,他陪着去的。”
周瑶突然笑起来,身子一翻,扒着栏杆一脸八卦之光看着在书桌边看书的林格:“你不知道朱珠看到高恺时候的表情,脸红得跟红布似的。”
林格也不由得叹为观止:“真深情。”
“是呀,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长情。”周瑶感叹了声,又翻回身子看着天花板,“不过可能有点悲剧,高恺看着她还是跟看棵草没啥区别,那个高冷啊。”
“估计就因为高恺在场,她才超常发挥吧。”林格说着话,手机突然闪了一下。
打开一看,是聂迟。说是一个训练周期结束,可以导出数据做分析了。
“喂,你干吗呀?我和你说话,你抱个手机笑个什么劲儿啊?还笑得这么荡漾!”周瑶怒了,床踹得咔咔响。
林格连忙放下手机,揉揉脸:“胡说什么呢。”
“脸红了!脸红了!你居然脸都红了!”周瑶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翻身从上铺跳下来,冲过来就要夺手机一看究竟。
林格眼疾手快,躲过一劫。
周瑶作势活动手腕,咔咔作响:“说吧,谁啊?”
林格哼哼:“没谁。”
“早就看你不正常,之前每天乐得跟朵喇叭花似的,肯定事出有因。”周瑶眨眨眼,“有情况啊?高恺吗?”
林格白她一眼,懒得理她。
“我跟你说哦,这事儿我绝对看不走眼。”周瑶笑嘻嘻地凑过来洗脑,“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谈个恋爱怎么了?队里可没明令禁止这条啊。”
林格抿抿唇,再看向周瑶时,已是一脸认真。
“我们都不可以,”林格说,“我早就和你说过。”
周瑶对上她认真的目光,突然神色又转为黯淡,眼圈都开始有点红。
林格直觉有事。这个直肠子的傻大姐很少有这种反复变化的情绪,便忍不住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周瑶闷声应了句,刺溜一下爬上床,翻个身,背朝外。
她越是这样,林格就越觉得有事,绝不是输给朱珠这么简单。
这么想着,她直接爬上梯子看了眼,赫然发现这位大姐居然掉起了金豆子。
“你怎么了?”千年难得一遇,林格的心一下揪到了嗓子眼。
周瑶还是没理她,负气般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林格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盯着周瑶沉默了一会儿,突听周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格吓了一跳,慌了:“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呀?”
周瑶猛地坐起身,哇哇放声大哭,像个孩子般,怎么劝都劝不住。
林格没办法,只好等她哭完。
等她情绪好点了,林格才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和范宏怎么了吗?”
周瑶抱着一堆纸巾,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林格心里一紧。周瑶和范宏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一点,只是一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罢了。本以为进展顺利,没想到似乎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林格急道。
周瑶抽抽搭搭了半晌,最后才伤心地开口道:“范宏可能要被省队退了!”
“为什么呀?”据林格所知,范宏的成绩虽然不算顶尖,但还算稳定。
周瑶吸吸鼻子:“一半是因为成绩,一半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他这个赛季一直表现得很平平,自己也想退了。”
林格点了点头。她能明白周瑶的意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如果到了瓶颈,很快就被拍死在沙滩上了。竞技体育一直如此残酷。
范宏年纪也差不多了,看这个赛季的表现,确实也不太可能入选国家队了。
“可是如果他退了,我怎么办呀?”周瑶很难过。
“退了就退了呗,又不是见不着了。”林格觉得这又没什么。
“可他非要和我分手呀!”周瑶眼睛红得像兔子。
“为什么呢?”林格也觉得奇怪。
“他说他想回他们县城开个滑冰馆,可是又没钱。我说我出钱,他又不乐意。说多了就要和我分手,说和我在一起有压力,我真是不知道该找谁说理去。如果非要同进同出才能在一起,那不如我也退役算了,我跟他一起创业去……”
“你胡说什么呢!”林格听到这里一下子叫了起来,“你脑子抽了吗?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那你说我怎么办呀!”周瑶六神无主,“早知道这么麻烦,我从一开始就该听你的!要是我专心训练的话,说不定早滑过朱珠了……”
“……”林格看着周瑶哭哭停停,无言以对。
她脑子很乱,前所未有的乱。
一个月前,她是那么斩钉截铁地劝诫周瑶,一个月后,连她自己都没能逃过这场劫难,深受其害。
也许韩冰是对的。从一开始,她们就应该心如止水的。
运动员的青春如此短暂,实在耗不起这样的折腾。
可是如果真的缘分到了,谁又能逃得了呢?
就算是韩冰,也不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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