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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岩无心安慰, 他满腹心神都在台上那位青年身上——庄思宜, 他怎么会来兰阳社学?!
前生, 就是此人带着圣旨闯入他家, 宣读了他的罪名,将他送入大狱。
他与庄思宜斗了小半生, 赔上生前身后名,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分明是二十岁时去了鹤山书院才认识对方的, 庄思宜出身大安首屈一指的世家,怎会来兰阳这么个小地方?
就算兰阳社学名气再大, 也容不下庄思宜这座大佛啊!
程岩心绪震荡, 血气上涌, 但最终只是低低一叹。
他怎么忘了, 如今他身在雷剧中,凡事都不可以常理来推断。
可他记得,雷剧第一集,庄思宜便已在京城,且已有举人功名。也就是说,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 都在雷剧剧情发生以前。
而此时庄思宜的心情也很差,任谁被家人发配来乡下都很难高兴, 更何况,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
想着临走前那些人的嘴脸, 他心里就一阵恶心, 但面上却始终挂着合宜的笑。
突然, 他感觉一道锋利的视线刺向他,庄思宜双眼微眯,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周,可惜并没有找到视线的主人。
一众学子们虽然都望着他,眼中有好奇、友善、欣赏、甚至嫉妒……但不曾让他有芒刺在背之感,和刚刚那道视线截然不同。
难道是错觉?想他初来乍到,又有谁会对他抱着如此敌意?
庄思宜薄唇轻抿,最终,将目光落在后排一位少年身上。
他并非怀疑少年,毕竟他俩并不认识。事实上,从他刚走进讲堂就看见了对方,因为少年十分出众,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倒不是少年有多俊朗,庄思宜从小见过的美人何止百千,自然不会为外貌所动。而是少年的气质清清朗朗,安安静静,和讲堂里的学生都不一样,很像清贵家族出身的子弟。
海夫子简单介绍了庄思宜一番,便指着程岩身前的座位,“姜平潮家中有事,暂时不来社学了,你便坐他的位置。”
庄思宜点点头,又看了程岩一眼,不急不缓地走过去。
等庄思宜坐下,程岩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掐住,半晌才若无其事地翻开书卷。
兰阳社学的教授内容主要是四书和五经,盖因科举命题试士只在其中选题。
至于《小学》、《千字文》之类,兰阳社学是不教的,因为社学里的儒生都不是毫无基础。
但想举业上有所建树,只读四书五经也是不够的,类似诸子百家、律法史书等等,学生们一样得背,从他们启蒙开始到考中进士,就必须一直埋首书海,与书作伴。
海夫子苍老的声音回荡在讲堂,程岩看似听得专注,但却根本静不下心。
毕竟前生宿敌就坐在他前头,两人当年斗得势同水火,他心里的怨气又岂是重生就能消退的?
而他如此恼恨的一个人,在他死后,竟将摇摇欲坠的大安国变得那般强盛,实现了他最初的抱负。
程岩心情很复杂,更多的是自我怀疑,若庄思宜是对的,难道他真的错了?
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忠君爱民,为何无人理解?还被后人视为“奸”?
说来也是好笑,他前生到死也不过一个四品官,之所以声名狼藉,被后人指指点点,还是沾了庄思宜的光呢,若不是……
想到这里,身前的人突然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了笑。
程岩抑制住狠狠皱眉的冲动,默默垂下眼。
直到头顶的视线消失,他才暗自舒了口气。
一上午,程岩都在走神中度过。
等到海夫子离开讲堂,学子们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身旁的钱忠宝低声道:“阿岩,去食堂吗?”
程岩点点头,收好书卷,和钱忠宝一块儿离开。
大多社学是没有食堂的,但兰阳社学作为社学中不差钱的清流,建个食堂实属寻常。
程岩记得,食堂中的伙夫就有三位之多,做菜的手艺不比酒楼里的大厨差,每日菜品不但丰富,而且还便宜。
尽管如此,一些学生还是消费不起,他们要么自带干粮,要么准备好食材拿给伙夫处理,只用交一点儿柴火费。
程岩自认很穷,当然舍不得花钱吃食堂,但早上他忘记将干粮带来,只能奢侈一把。
一进食堂,钱忠宝就兴冲冲道:“阿岩,你今天想吃啥?我去买。”
程岩:“我就喝点儿白粥。”
钱忠宝:“那咋行?午课会饿的,还是你身体不适?”
程岩坦然道:“最近比较拮据。”
钱忠宝一愣,神情有些惊惶,“阿岩,你、你是不是生我气,不想和我一起用饭?”
程岩茫然:“没啊,我不是正要和你一块儿吃吗?”
钱忠宝期期艾艾道:“你刚才说拮据,我还以为你打算自己买饭,不让我买了。”
程岩终于听出点儿不对劲,难不成原主一直让钱忠宝管饭?
想想钱忠宝今日鞍前马后的态度,也不是不可能啊。
尽管并非他本人做的事,但程岩依旧感觉脸上发烧,试探道:“我就是想着总让你花钱也不好……”
钱忠宝立刻道:“没关系,我有钱!”
程岩:“……”
果然!
他想了想道:“忠宝啊,咱们是朋友,应该平等相待,没道理总让你花钱,即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以前是我想岔了,今天给你赔个不是。”
钱忠宝很意外,心里止不住高兴,心想阿岩终于承认他们是朋友了,他钱忠宝也交到朋友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今天的阿岩和往日都不一样,他喜欢这样的阿岩。
“阿、阿岩,我没关系的,你别放在心上。”钱忠宝挠挠脑袋,“阿岩你真好。”
程岩愈发惭愧,“那我们各自去买饭,待会儿一起吃。”
钱忠宝犹豫片刻,害怕他若是拒绝程岩又会生气,勉强点了点头。
如此,程岩最终还是买了份白粥,配上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碟咸菜,而钱忠宝则如以往一般点了大鱼大肉。
两人刚一坐下,钱忠宝的视线就在程岩身后凝住了。
程岩下意识转头,见庄思宜也来了食堂,心里顿时一阵烦,默默转回身。
“阿岩,我听说那个庄思宜是南江府来的。”钱忠宝压低声音道:“你猜他一个首府里的人,来咱们兰阳作甚?”
程岩:“谁知道呢?”
钱忠宝表情有些隐秘的得意,“我就知道。他在南江得罪了人,被送来兰阳避祸的。”
程岩:“你听谁说的?”
在南江,他庄思宜还有得罪不起的人?他们庄氏一族从前朝起就扎根南江,整个南江府说是庄家的一言堂也不为过,就连苏省巡抚——正二品大员,面对庄家人都要礼让三分。
更何况,庄思宜还是庄家的嫡宗嫡脉。
钱忠宝老实道:“昨日回家听我爹说的,好像庄思宜打了苏省巡抚的小儿子。”
程岩不置可否,就算庄思宜真揍了人,只要对方没死,庄家就一定能保下他,除非庄家不想保。
突然,程岩想起后世记载中提过,庄思宜后期将自己这一房专门迁了出来,没多久妻子就暴毙身亡。而且雷剧中也有一段剧情是庄思宜被自家人陷害,还是女主为庄思宜出谋划策,助他化险为夷。
如此看来,庄思宜和庄家可能真有龃龉,也是,毕竟庄思宜的父母很早就离世了,没爹娘护着,谁知会受什么委屈?
程岩顿时有点儿幸灾乐祸——原来那个除了不孕不育事事完美的人,也有很多糟心事。
对面的钱忠宝还在继续说:“我爹让我找机会跟庄思宜交好,但感觉他不好接近,我有点怕他。”
程岩忍不住乐,这个钱小胖的直觉还真灵。
庄思宜不论面上如何表现,骨子里比谁都冷漠,比谁都倨傲。早些年庄思宜还不太掩饰自己的脾气,越往后越是心机深沉,最擅于操弄人心。
前生,他和庄思宜相识十七载,可一直到他死,都猜不透对方究竟想些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钱忠宝吓了一跳,他支吾道:“庄、庄兄,你来了啊。”
庄思宜很自然地坐在程岩身旁,淡笑道:“是在聊我吗?你们想知道我的事可以直接来问啊。”
钱忠宝:“……”
被、被抓包了……
村长还想辩解,可一对上程岩眼睛,就感觉仿佛千斤巨石压顶。眼前的人不过十来岁,还很滑稽地骑在牛背上,但带给他的压力,却跟他唯一一次见到县尊大人时一模一样……
一不小心,他就跪下了。
其他村民一脸懵逼,但村长在他们心里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村长都跪了,他们也随便跪跪吧。
程岩:“……”
啥情况?他的大招还没出呢?他还想欺负村人不懂律法,随口编造几个罪名加以恐吓呢。
没能完美执行计划的程岩有点失望,而在兰阳社学中,海夫子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难民先放了钱忠宝。
为首的难民懒得跟他扯,直接一巴掌抽在钱忠宝脸上,冲海夫子道:“老不死的,俺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不说!”
或许是疼痛,又或许是愤怒,挨了耳光的钱忠宝突然心生勇气,他抓起那只勒住他脖子的手臂,狠狠咬下!
可惜对方眼疾手快,果断卡住他下巴,将他重重一摔,又送上一顿拳打脚踢。
“住手!快住手!”
海夫子急怒攻心,差点儿厥过去,眼看钱忠宝呻/吟声渐弱,危急时刻,忽有一人大喊,“报!!!!!!!!”
所有人一顿,神情复杂地转过头,就见个脏兮兮的难民风一样冲过来。
此人便是庄思宜所扮,他一见众人的反应就知自己浮夸过头,可他不清楚难民平时都是如何交流的,便学着戏里的人物来了那么一段,现在看来……演砸了。
但庄思宜并非一般人,就算怀疑自己有可能穿帮,他依旧稳住了台风,镇定地模仿难民口音,“俺找到存粮的地方了!”
“哪儿!”难民们大多都是泥腿子,本就没啥心计,即便庄思宜的出场很诡异,大家听着“存粮”两个字,也就没心思关注其它。
庄思宜挺胸,“俺带路!”
于是带路党庄某就领着一众难民呼啦啦跑了,离开前难民头子还不忘将半晕过去的钱忠宝提溜上。
很快,他们来到社学的菜园,当看到泥地上一棵棵嫩绿青菜,饱受饥饿的难民不禁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有人发出绝处逢生的怒吼,飞扑着踩进菜园子,拔出一棵青菜就开啃,又听庄思宜道:“前头就是社学的厨房,快看,那里还挂着半头猪!”
猪——多么令人热血沸腾的字眼!
所有人眼冒绿光齐刷刷抬头,就见不远处有座十分宽敞的露天厨房,里头果真挂着半只腌过的猪!
就在人们拔开腿的一瞬,庄思宜冲到难民头子前,“老大,你先去,俺帮你抓着人质。”
难民头子拍拍庄思宜的肩,感叹道:“好兄弟!够义气!”
下一刻便如饿狼般狂奔而去,留下被碰到伤口痛得半死的庄思宜,差点儿抱着钱忠宝一块儿栽倒。
意识混浊的钱忠宝本能地挣扎,庄思宜小声道:“忠宝,我是庄兄。”
钱忠宝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露出凄楚的笑,“人固有一、一死,或轻于鸿、鸿毛,或重、重……”
念到一半,彻底晕了。
庄思宜:“……”反正你肯定是重死的。
此时大多难民已冲进厨房,几乎要将棚子挤爆,他们争抢着视野中可见的一切食物,连一根葱、一颗蒜也不放过,架势堪比内侍抄家。
突然,外间传来一声大吼,“拉!”
拉啥?难民们还没回神,顿感天塌地陷。
是真的天塌地陷——厨房棚子塌了,地面也变成个大坑洞。
原来这座露天厨房本来就搭建在地窖上,庄思宜在庄棋找到他时,就交代对方组织好学生,众人联手造下了陷阱。
如今大部分难民都跌落六尺深的地窖,火把点燃了随之砸落的草棚,不少人身上都着了火,惨叫声此起彼伏。
难民们你堆我叠,踩踏中又有更多人受伤,好在庄思宜及时安排人灌水,终于把火势熄灭了。
淋成了落汤鸡的难民头子本想翻出坑底,但一抬头,就见坑边站着的学生人人手抱酒坛,举着火把,一时又惊又怕,再不敢轻举妄动。
而一部分逃过一劫的难民本想反抗,却忽感四肢无力,像是中了迷药一般。
大佬庄棋亲自上阵,将一众“幸存”的难民打趴下绑了,再一一推入地窖。
末了不忘问:“青菜好吃吗?”
所以等程岩领着兰阳村的村民回来时,发现完全用不上自己了,社学里一片喜气洋洋,几十个学生就地坐在地窖旁聊天、磕瓜子、吃西瓜,还有借着火把念书的,刻苦学习的精神着实感人。
程岩:“……”啥情况??
等他听说事情始末,暗道不愧是雷剧,还能这样操作。又在得知除了钱忠宝被暴打一顿,社学里再没人出事时,他彻底松了口气。
程岩想着庄思宜也受了伤,本想问问对方情况,可他在人堆里找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庄思宜。
一直到县兵赶到,将闹事的难民尽数绑走,程岩还是没见到庄思宜,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毕竟对方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他。
程岩连问了几人,可没人知道庄思宜的行踪,这时,背后一道声音响起:“你找我吗?”
程岩一回头,就见已换了身衣裳的庄思宜正笑嘻嘻道:“刚刚让庄棋给我上药了。”
见程岩一直默不吭声地盯着自己,庄思宜渐渐收了笑,“怎么了?”
“没事。”程岩按捺住复杂的心情,勉强笑了下,“你的伤怎样了?”
庄思宜:“小事而已。”
说罢伸出手,拇指在程岩脸上一抹,惊得后者急退一步,瞪大了眼。
庄思宜的手僵在半空,有些无奈道:“你脸上沾了不少灰,怕什么,我还能伤你不成?”
程岩顿时有些尴尬,微垂下眼,“谢谢。”
庄思宜又笑起来,上翘的眼尾弯着,眸中一片月光。
喧闹的一夜终于重归宁静,翌日,海夫子特意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吩咐他们回家里看看。
昨日之事多半已经传开,虽说大多学生都无事,但不亲眼见到他们平安,家里人难免会忧心。
程岩当然也要回家,临走前,他特意去探望了钱忠宝。
伤势较重的钱忠宝暂时不方便自动,只能待在社学里休养。此时他一脸傻笑,“阿岩,今天好多人都来探望我了,还有夫子也来了,夫子还夸我勇敢!”
程岩知道钱忠宝一直想融入大家,自然为对方高兴,但钱忠宝虎那一下所付出的代价也非常大。
郎中说,钱忠宝右手骨裂,虽然过一两月就能痊愈,但今年的院试他没办法参加了。
钱忠宝和他一样,童试已过其二,只差院试。
前生时,钱忠宝参加了这次院试,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考中了秀才,因此,程岩特别为他惋惜。
但不知真相的钱忠宝却美滋滋,“哼!我看我爹还咋逼我下场!”
“你猜猜看呢。”
门外,钱忠宝他爹脸黑如锅底。
程岩在钱忠宝哀求的眼神中离开了,出门时,意外撞见正准备回家的王皓轩。对方看见他面色一沉,但远不像以往那般嚣张,而是匆匆低头加快了脚步。
程岩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是同情还是厌恶,但他知道,若联名的书生真有王皓轩,等难民暴/乱之事结束,他这位同窗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阿岩,你还没走啊?”
庄思宜也过来探望钱忠宝,见到程岩时有几分惊喜,随口就逗他:“啧,我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也不说留下来照顾我,真是绝情。”
程岩却怔了下——前生还在鹤山书院时,有一回庄思宜生病,恰好程家又来信说程金花要成亲了,程岩只得请假回家。
临走前,庄思宜就有类似的抱怨。
当时程岩又羞又愧,心里十分不安,惹得庄思宜大笑不止。
至于现在,他当然不会那么傻。
“对不住,我不会照顾人。”
说完背转过身,随意摆摆手,大步离开。
结果刚走没几步,他又听庄思宜掐着嗓子道:“程郎可要早些回来,别让人家等太久哦。”
程岩一个踉跄,差点儿没跌个狗啃泥,身后再次传来肆无忌惮的狂笑声。
庄思宜脸色更黑,昨夜他担心程岩被魇住,才想要叫醒对方,哪知好心没好报,居然白挨一拳。
尽管程岩清醒后立刻跟他赔罪,他也知道对方并非故意,但心里还是很不爽。
尤其是一早起来,程岩不说小心翼翼地赔罪讨好,竟还跟没事一样在那儿煮粥?
……还敢笑??
“咳,”程岩勉强忍住笑意,一改昨日惜字如金,“我真是无心的,昨晚我也解释了,正梦见一匹恶狼凑过来,庄兄就叫醒我了,我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要不,我待会儿托人去县里给你买点药?”
庄思宜“哼”了一声,绕过程岩去洗漱。
不多时,小院的门被推开,进来个手里提着篮子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生得一副机灵相,可在看见庄思宜后,表情只剩下呆滞。
庄思宜心里一股邪火,寒声道:“愣着作甚?还不快来伺候!”
少年赶紧低头,将篮子里装的各色早点摆上石桌。动作轻且娴熟,没有半点声音,可见训练有素。
程岩这才知道,庄思宜还带了小厮来社学。
不过社学中也有其他富家学子这么做,社学并不禁止,甚至还为这些下人们单独建了个院子,里头都是大通铺。
如此,程岩终于知道昨日的西瓜和冰盆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他见小厮手捧小碗递给庄思宜,后者喝了一口,小厮又立刻拿过空碗,等庄思宜把口里含的吐出来……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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