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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Piano Concerto No.2 in B-flat minor, Op.83》-Johannes Brahms】
“小赵,修容太过了。”钟关白指着镜子里看起来凹陷得过分的双颊。
“哎呀呀,白哥,这样又显瘦又显立体,舞台上灯光一打,看不出修容的,上镜就更看不出了。我跟你说哦,但凡有一点不够瘦,都有黑粉要骂你油腻的哦。”化妆师小赵拿着刷子,继续把钟关白刷得像两边侧脸各被人打了一拳,钟关白怎么看怎么觉得镜子里那张脸有点饥民的味道。
“小赵,”助理喻柏说,“白哥不是怕不好看,只是吧,以前陆首席都是陪着看现场的,现在陆首席去巡演了,估计要看直播,你把白哥画这么瘦,陆首席隔那么老远,看了肯定心疼得不行,白哥哪里舍得陆首席心疼。是吧白哥?”
钟关白斜眼看了一眼喻柏:“就你厉害,就你能。”
喻柏脸上勉强维持着谦虚,嘴里已经忍不住嘚瑟:“要不怎么就我能留下来呢?”
钟关白哼笑一声,对化妆师说:“小赵,尽量画得,嗯,我想个词,”他十指交叉,思考了两秒,“丰润一点。”
化妆师说:“您给个案例我借鉴下呗。”
钟关白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这样。”
化妆师:“哎呀呀,这是十几年前?我们白哥以前真是鲜美可口啊。”
钟关白把手机一收,板起脸:“你以为我现在多少岁?”
化妆师:“最多不到四十吧。”
钟关白:“小喻子,把这个人给我叉出去。”
喻柏以下犯上,用力按住钟关白:“小赵,抓紧时间下手。”
在钟关白的“反了你们了”的骂声里,造型终于完毕。钟关白跷着脚,一脸不爽地给唐小离发微信:“你上回塞过来那个化妆师小赵,从哪儿弄来的?”
唐小离回:“哎哟喂,还我塞过来的,那是我借你的。您又哪儿不满意啊,这世界上还有您满意的人吗?”
钟关白:“忒不会说话了那人。”
唐小离:“论不会说话谁比得上您呐?上回还没被贺音徐的粉丝骂够?再说小赵是我家秦昭的御用,免费借你算便宜你了。您的脸能有秦昭金贵?”
钟关白:“滚滚滚,他龙脸啊。一个两个都跟要继承皇位似的。”
喻柏站在旁边提醒:“白哥,一会儿要准备上场了。”
“嗯。”钟关白应了一声,点开微信置顶聊天,上次和陆首席对话还是好几天前。时差?两个人都忙?这样的理由好像太过形式化与表面化,就像公众人物的分手声明那样干瘪而无味,谁都知道那不是事实。不过成年人好像已经习惯了心照不宣地一笑置之,只有小孩子才会对真相追问个不停。
钟关白有点无奈地锁了屏,把手机递给喻柏:“你拿着。”
递过去的一瞬间,手机亮了,钟关白眼睛也跟着一亮,屏幕上是陆早秋发来的一句话。
“我在等直播。”
钟关白摸了摸陆早秋的头像,回:“等我。”
他想了想,又发了一句:“我爱你。”
发完钟关白等了一会儿,陆早秋没有回,于是他把手机交给喻柏,向音乐厅舞台走去。
其实按照原本的安排,这是一场纯钟关白作曲的主题钢琴音乐会,但是钟关白后来觉得难度不够,曲目重排,自己作的曲只留下了两首最经典的电影配乐,一首放在上半场开头,一首放在下半场开头,还有全场的最后一首,他没公布在节目单上,那是作给陆早秋的,纪念他们在一起的第六年。
钟关白前几年就因为给电视电影配乐一只脚踏进娱乐圈,现在两只脚全陷在里面,这次音乐会弄得像演唱会似的,网络直播,一千八的票炒到八千八,座无虚席。
场下有一大群粉丝是冲着钟关白这个人来的,作品粉反而不多,席间甚至还有人带了荧光棒,进场发现场合不对,立即塞回包里。
钟关白穿着一件燕尾服,走上舞台的一刹那,场下发出巨大的呼声与掌声。
他姿态优雅而从容地走去和伴奏乐队的指挥及首席握手,看起来像一个有礼而冷淡的绅士。
然后他对台下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坐到琴凳上。
场下立马安静下来。
第一首曲子是他最经典的曲目之一,电影《听见星辰》的主题曲《一颗星的声音》。
钟关白微微闭了闭眼,抬起双手。
音符从指尖流泻到琴键。琴弦振动。
第一个音响起。
安宁而干净的琴声不断流淌出来,像是要去往天际,成为银河中的一抹光。
这首曲子太经典,本身电影也很经典,剧情感人,琴声一响就让人泪目,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钢琴声越来越轻,低沉的大提琴加入了进来,像是在缠绕着钢琴声,低声诉说。
琴声越来越快,小提琴与中提琴随之而来,钢琴声与弦乐交织,仿佛连心跳都随之共鸣,场下有人擦起了眼泪。
曲子渐渐走向最高潮,钟关白的眼皮突然一跳,一抬眼,果然乐队指挥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场下的人还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但是指挥和钟关白自己都发现了,大提琴进来之后,他弹错了一个低音和弦。
就算一时场下没人发现,但是直播视频一流出去,一定会有人听出来。
钟关白勉强镇定心神,继续往下弹。
钟关白演奏的长处,一向在于情感,风雨旭日,雷霆霜雪,都在他的琴声里。但是这次的开场曲从那个错音开始,他的琴声无功无过,一点情绪也听不出。
一曲毕了,场下一片掌声。
唐小离以前嘲讽说,这年头听钟关白演奏会的,十个里有七个颜粉,两个人设粉,最后一个音乐粉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真正的古典乐爱好者才不承认一个几年没开过演奏会,整天在综艺上露脸,时不时登一下微博热搜榜的人能算演奏家。
倒也没错。
钟关白弹完,感觉背上已经起了虚汗。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一双手都不像自己的了,他坐在琴凳上,手掌翻转,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在看别人身上的东西。
忽然,谐谑的小提琴声响起,拉了起了电影《听见星辰》里的一首幽默的曲子,像是要跟观众互动。
这不在安排之内,盯着自己手指出神的钟关白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小提琴在提醒他。
他一抬手,跟上小提琴的曲调,观众也跟着节奏拍手。
弹完那一小段,钟关白心神定了一些,开始准备第二首,勃拉姆斯的《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这首曲子是由圆号先开始,再进入缓慢的钢琴,接着加入长笛和弦乐。
钢琴声突然一沉,带起了主旋律。
这首曲子第一乐章很长,难度也大,第二乐章一进来就是激烈而急切的钢琴。弹到第二乐章中部的时候,钟关白眼前一黑,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扯了一把,突然一片空白。
乐队还在继续演奏,但是钢琴声却戛然而止。
钟关白的手突然抖起来。
台下只有很少的观众发现了异样,这时候整首曲子正好行进到弦乐组为主导的部分,没有钢琴也听不出太大异样。但是这阵气势辉煌的弦乐结束之后,应该马上接一段钢琴独奏的琶音。
弦乐组演奏完,钢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场上一片压抑的静默。
大颗的汗水从钟关白的额头上滚落下来,砸在琴键上。
场下发出一阵骚动声。
乐队指挥立马示意跳过那段琶音,直接进圆号独奏。
但是圆号之后还是一段钢琴独奏。
钟关白想尝试接上圆号,但是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手指颤了颤,在键盘上按出不成曲调的几个音符。
整首曲子根本进行不下去。
乐队只好再次直接进弦乐组,直到第二乐章演奏完毕。本来应该由钢琴的沉重和弦将缓慢的圆号声带往激烈的弦乐中,现在少了这段钢琴,连接变得异常突兀,再加上前面诡异沉默里的几个音符,再没有音乐常识的观众都知道发生了演出事故。
指挥的询问的眼神已经很露骨了,场下的骚动变成了喧闹,有人在问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已经开始抱怨。
钟关白坐在琴凳上,垂着头,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几颗汗水打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就像在哭。
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利喝:“退票!”
钟关白好像看见了一座大厦。
这座表面完好的大厦被丢了一块石头,砸破了一扇窗户,只是一块,就已经预示着大厦的倾覆。设计与建造时遗留的缺陷,使用时的破坏,所有的痕迹都随着那块石头会被翻出来,最后所有人会围着那座大厦,说:“这是一栋不值一提的破楼,我们拆了它吧。”
不会有人记着,他们也曾仰望它,赞颂它。
他缓缓转过头,朝观众席看去。聚光灯砸在他脸上,让他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一张脸。
“垃圾!”
“什么玩意儿!”
“我要退票!”
在一片骂声中,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关白加油!”
场下许多人跟着一起喊起“加油”,还有人鼓起掌来,逐渐盖过了那些喊“退票”的声音。现场的毕竟绝大多数都是粉丝,某些时候更严苛,某些时候也更宽容。
钟关白看了一会儿观众席,任舞台上的白光照得他头晕目眩。
过了一会儿,他撑着钢琴站起身,朝着观众席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又朝乐队鞠了一躬。
超清的直播可以看到屏幕里钟关白鞠完躬的一刹那,眼睛里全是血丝,睫毛上不知是汗是泪。
像一个因自知濒死而绝望的人。
陆早秋没有见过这样的钟关白,心疼之外,几乎有种失职的感觉,他拿起手机,“我也爱你”四个字还停在输入框里,没有发出去。
他捏紧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订机票,回北京。”
手机那边说:“现在?陆首席,巡演那边……”
陆早秋:“换人。”
“可是——”
“换人。”陆早秋说。
“陆首席——”
“有事我担着。”
他挂了电话,看向笔记本的屏幕。
钟关白看着台下,镜头给了钟关白的脸部一个特写。
细密的汗水布满了他的额头,连绑在脑后的额发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说:“对不起。”
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喉结也跟着动了动。
“请让——”
陆早秋以为钟关白会说:“请让我重来一次。”
钟关白看着台下,聚光灯把他的脸照得惨白,像只剩下白骨。
他的一张脸上,只有眼睛里还带着颜色。
一片血红。
“请让工作人员为大家退票。”
全场大哗。
陆早秋盯着屏幕,右手紧紧捏住了左手小指的第二根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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