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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电影】
白月一点一点向西落,天要亮了。
温月安一向醒得早,加之他知道钟关白要来,就比往日醒得更早些。不过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贺玉楼,等人醒来。
贺玉楼也比平日醒得早,醒了便笑问:“今天穿哪一身衣服?”他替温月安拿惯了,平时不问,今日知道钟关白要来,特意问一句。
“都好。”温月安说罢,忽想起些什么,神色微动,又改口道,“要穿收在最下面的那一件。”
“这件好像没穿过。”贺玉楼拿出来,认出是定做的款式,且不像新的,“什么时候做的?”
温月安淡淡笑起来:“二十来岁的时候。”
贺玉楼将衣服拿过来,扶温月安穿:“二十来岁什么样?有没有照片?”
温月安低头将一粒一粒扣子系上,系到最后一粒时,抬眼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贺玉楼说:“你不是正看着么。”
贺玉楼眼里盈满了笑意,转身去拿梳子,替温月安梳头。
“师哥,你方才瞧没瞧见,底下还有一件式样差不多的?”温月安将头偏向身后,问。
“有。”贺玉楼问,“要换那一件?”
温月安说:“你穿那一件。”
贺玉楼拿出那件衣服,看起来和温月安身上穿的很衬,他试了试,竟然合身,便问:“这是按谁的尺寸做的?”
“站远些,给我看看。”温月安仔仔细细看了好一阵,才答道,“不知道是谁。那时我就跟裁缝说了一句话:‘照着您见过的最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做’。”
他说着,眼中还有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贺玉楼笑着摇头:“幸好我是穿上了。”
“若是穿不上……”温月安目光流转在贺玉楼身上,“那便是当年那裁缝见过的小伙子都不够仪表堂堂。来,师哥,我也替你梳头。”
同每个不下雨的早晨一样,早饭以后贺玉楼总要推温月安出去走走。天有些冷,贺玉楼拿了一条雪白的连帽大围巾披在温月安肩上,出了院门,风吹在帽子边沿的绒毛上,格外好看。
街上人不多,钟关白老远瞧见那圈绒毛,把头伸出车窗外喊道:“老师!”
待陆早秋将车开到温月安身边停下,钟关白推门下车,又喜滋滋地招呼:“老师,贺先生,我把东西带过来了,等下午咱们就架个露天电影,架院子里, 晚上看!”
贺玉楼说:“好像没听说电影上映的消息。”
钟关白:“离上映远着,估计还得再剪掉三四十分钟。秦昭不乐意剪,他说再剪都不是那么回事了,宁愿不上映。看吧。”
待到傍晚吃过饭,钟关白搜罗了许多点心,要陆早秋帮他装碟,又央求温月安泡茶,等吃的喝的都准备好,他便端出来,一一放到院中已摆好的桌子上。电影屏和放映设备早就架好了,钟关白自己根本没动手,此时却去温月安那里邀功,问:“老师,感觉怎么样?像不像你们以前小时候看电影的时候啊?”
温月安说:“我小时候也不太出门去看电影,不方便。”
钟关白这才自觉粗心大意,温月安又说:“师哥去得倒是多,让他来说。”
“多么?那些,我都记不起了。”这时候,即便是扔下温月安独自出门看电影的事都历历在目,贺玉楼也不敢细说,何况确实是记不那么真切了,“只有一次,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钟关白好奇:“哪一次?”
温月安也看着贺玉楼,不说话。
贺玉楼瞧温月安那疏淡的眼神,像是在问:那次是同谁去的?
贺玉楼看着温月安笑,又回钟关白道:“有一年三四月的样子去的,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
温月安听见“油菜花开”四个字,似是想起了什么:“原来是那一次。”
钟关白以眼神追问,贺玉楼说:“那次是我第一次带月安去看电影,也只去了那么一次,之后再没去过。”
“老师的回忆录里,好像没有写过看电影。”钟关白想了想,说。
贺玉楼说:“再详尽的回忆录,也不可能事事全记下。”
温月安缓缓道:“这几十年,原以为早把从前重过了千百遍,没想到……竟还是有没想起的事。”
贺玉楼对温月安道:“你年纪小些,有些事记不得,正常。”
“是么?”温月安说,“我倒觉得我记得的事多些。”
贺玉楼笑:“从前到底是谁记性好?”
温月安淡淡道:“论读书,你是记性不错。论其他的,你没心没肺,什么也记不住。”
钟关白本来见自己插不上嘴,便乖乖坐在一边吃绿茶酥,这下立即笑喷出来,可又不敢真去笑贺玉楼,只能捂着嘴,忍得辛苦。但他究竟不是个忍耐的好手,没多久就忍不住了,一个劲儿地笑。
他笑声还没停,便听见温月安说:“这一点,阿白倒是跟你很像。”
钟关白不敢笑了,补充道:“没有,我虽然没心没肺记不住事,但是书上的东西,我也记不住呀。我连琴谱都记不住。”
陆早秋替钟关白擦掉嘴边的点心屑,说:“也只有一次而已。”
贺玉楼笑看着温月安,嘴上却问:“早秋,那你忘过几次?”
陆早秋只好诚实答道:“……没有过。”
贺玉楼还没问其他人,钟关白便投降式地抢答道:“我知道,在场的四个人里,只有我忘过谱,我是全场记性最差的。”
贺玉楼大笑,温月安看他一眼,他不笑了,坐到温月安旁边喝茶,又变回平时的样子,只是嘴上低声说了句:“月安的宝贝,果然是不能得罪,说不得。”
钟关白做个鬼脸,同陆早秋一起去准备放电影。
温月安看着两人的背影,喝口茶,说:“要是阿白真做错了事,师哥你说便是。”
贺玉楼:“当真让我说?”
温月安:“你想说便说。我倒不怕有人说他,我只怕……早秋这么宠着他,我只怕以后没有说他的人了。”
贺玉楼转过头,看着温月安:“不许再想了。”
说罢他便站起来,大步走到钟关白那边,以温月安听不到的声音说:“不要放了。”
“怎么了?”钟关白一愣,“老师累了,要休息了吗?”
贺玉楼低声解释:“这电影是讲什么的,你我都清楚。同题材的作品我也看过。不管这电影好不好,历史总放在那里,月安不会没有触动。大喜大悲,他心脏都已经不能再承受。我之前竟然没有注意,还好现在想到了。”
陆早秋点点头,说:“是我们没考虑周全。”
因为钟关白一拿到片子就兴冲冲地要回来和温月安他们一起看,一心想着的是一同看电影这事,反倒没把电影内容的事忘了。他们之前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万一里面有什么画面刺激到温月安,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钟关白这便把设备全关了,跑到温月安身边,说:“老师,我们不看电影了。刚才正聊得高兴,我们今晚干脆聊天吧。”
温月安心思微动,便明白过来,说:“师哥管着我,你也听他的。”
钟关白嘿嘿笑:“贺先生说得对嘛。”说着又给温月安和贺玉楼添茶,“不如贺先生说说刚才说到的看电影的事?”
贺玉楼思忖片刻,说:“我记得,我们那时候有个说法,油菜花开的季节,也是疯狗最多的时候。那一阵,就有疯狗伤人的事,不过我们当时也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听的时候怕一阵,也就过了,不放在心上。哪知道,看电影那天,竟遇上了。”
钟关白没想到是这样一件事:“看电影的时候,狗跑进来了?怎么进来的?检票的不拦着?”
贺玉楼听得好笑:“不是。是看完电影之后。”
陆早秋也觉得好笑,便端了碟杏仁放在钟关白面前,示意:多吃,少言。
温月安说:“那天是师哥推我去看的电影,看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师哥带着我,走得慢,便落到了众人后头,再走一阵,四周便只剩我们两人了。”
贺玉楼点头:“那时候去看电影,要走很远。不过路还是好走,总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加之少年人总是胆子大,也不怕走夜路。也不知怎么那么巧,那一天走到一条小路时,忽然从远处蹿出来一条狗,那狗眼睛古怪,舌头歪斜,张嘴露牙,淌着口水,尾巴垂着,就像是从前听说的疯狗模样。我与月安进退不得。”
钟关白一听,便觉得凶险,温月安腿脚不便,又只有贺玉楼一人在身边,何况两人都没有多大年纪,平日养在家中,想必没遇过这种事。
“然后呢?”钟关白问,“有没有带雨伞之类的东西挡一挡?”
贺玉楼摇头:“正是晴日才去看露天电影。”
“手上确实什么也没有。”温月安说。
钟关白惊讶地睁大了眼,问贺玉楼:“贺先生这便赤手空拳与恶犬相搏了?”
温月安想了想,说:“小路两侧有人家,师哥喊人帮忙,那些家中亮着灯,可见人影,却无人开门。”
钟关白“啊”了一声,追问:“后来呢?”
贺玉楼笑起来:“月安便叫我快跑。”
温月安淡淡道:“有什么好笑?”
“不是好笑。”贺玉楼说,“是想到你护着我,觉得高兴。”
温月安说:“到底还是你护了我。”
贺玉楼便接着对钟关白说:“虽然没人开门,却有人从窗户里丢出来一根扁担。要不,真要赤手空拳上阵了。”
钟关白这下放下心来:“想来肯定是那狗一败涂地,贺先生大获全胜。”
贺玉楼越听那话越觉得不是味儿:“没有全胜,也不过打个平手吧。”
钟关白:“啊?什么叫平手?”
温月安笑起来:“就是……狗回家了,我和师哥也回家了。”
贺玉楼对温月安道:“原来你学生这说话方式也是从你那儿学来的。”
温月安:“总要有一点像我。”
钟关白心道:这是说好的没学,光拣坏的学了。
聊得晚了,天更凉,贺玉楼便推温月安回屋去了。
钟关白这才想起他还带了孔明灯来,想再放一次给温月安看。陆早秋便同他一起将孔明灯扎好,再去向贺玉楼讨笔墨来写。
“上次写了‘平安’与‘康健’,这次写什么?”陆早秋一边替钟关白磨墨,一边问。
钟关白拿起笔,蘸了墨,却苦恼道:“真想把人世间最好的词都给写上去。”
陆早秋笑道:“要是今年都写完了,那明年写什么?”
钟关白一想也是:“那不如每年写两个好词,也就够了。”
他说罢,提笔在一盏灯上写“人长在”,另一盏上写“月长圆”。刚落完笔,就要点灯去放,一边还说着:“早秋,你去请老师看灯。哎,这样,别让他出来受凉,让他从窗户那儿看看就行。”
“等等。”陆早秋拿起一盏灯,说,“阿白,你看,孔明灯有四面,两只灯就有八面可写,不如问问温先生还有贺先生有没有什么想写的。”
钟关白觉得这主意很妙,说:“走走走。”
于是二人便一人拿灯一人拿笔墨进屋去。
温月安见了灯上的“人长在”与“月长圆”,六个字一看就是钟关白写的,便说:“早秋也写两个。”
陆早秋想了想,顺着那六个字写了“琴长伴”与“曲长随”。
这六字正好写在钟关白那六字的对面,两盏灯都还剩下相对的两面。温月安便说:“我同师哥一起。”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各执一笔。
温月安久久不落笔,贺玉楼问:“月安,你想写什么?”
温月安道:“我要写的,阿白早秋都写完了。”
人在琴随,确实不知还有什么可愿。
贺玉楼说:“那是我先写,还是等你想好?”
案边的灯映着贺玉楼的眉目,温月安看了一会儿,说:“不必等,我想好了。”
钟关白站在贺玉楼那一侧,看见贺玉楼提笔,铁画银钩,写下一个“天长清”,一个“世长明”。
温月安也同时落了笔,贺玉楼将自己那一面转过去给温月安看,温月安看着那字,缓缓道:“师哥一如当年。”
而温月安写完的那一面恰好也转到了贺玉楼面前。那是一模一样的六个字:天长清,世长明。
待墨迹干透,钟关白和陆早秋出去放灯。
贺玉楼推着温月安到窗边,两人看着两盏灯升起来,越升越高。
幽幽夜空,点点灯火,向远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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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再读到四年前中秋我抄的一句“故人心似中秋月,肯为狂夫照白头。”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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