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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塔兰蒂的新娘是东区一位药商的女儿, 两人感情颇为不错, 还在海蒂的工坊附近购置了一座小房子。
婚礼算不上很奢华和庞大, 但也夹杂了各种温情感。
海蒂颇为大方的帮他添置了许多珠宝和绸缎, 婚戒日那天的新娘也可爱娇小如精灵一般。
大家在庆典上跳舞玩乐, 她看着也会有些唏嘘。
当初还是个小男孩的阿塔兰蒂居然也到了结婚的时候……而且看起来也很幸福。
这几年里, 海蒂一直如同长姐一般悉心教导着他, 男孩也聪慧又善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中世纪的教育实在是简单而又粗暴,对待小孩无论年龄大小都颇为冷血。
教廷从圣经中断章取义, 认为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儿童更是原罪的代表。
为了驱逐小孩身上的‘邪恶’、‘顽劣’,玩乐被不断禁止, 严厉的体罚也同样是合理合法的。
而且在牛津大学的教育课程里, 有一节毕业考试内容就是‘学会鞭挞’。
德高望重的教师用银币雇佣少年,把他绑在柱子上供人练习鞭刑, 足够熟练的人才能顺利毕业为老师。
他们感受不到爱, 从小就要跟着做繁重的体力劳动, 而且可能受到不同程度的性侵。
相比之下, 海蒂在过去几年里, 对待阿塔兰特的方式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天使了。
她温柔而理性, 遇到问题和错误也不会严厉训斥,反而不断启迪着这个男孩学会独立思考和谨慎做事。
阿塔兰蒂从十三岁一直成长到了十八岁,如今也温和而又智慧, 已经能够帮她处理好绝大部分的事务, 是非常优秀的管理者。
——当年那个差点做个阉人歌手的男孩终于长大了,如今也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
当新郎拥吻新娘的时候,人们高声欢呼起来,开始随着音乐一起摇摆跳舞。
海蒂远远看着这些,有种年轻和苍老相互交杂的心态。
她确实越活越年轻了。
刚来的那几年可能还会老太太般的叹一口气,可在这年轻的身体里呆久了,也渐渐能够找到那种轻盈的状态。
如今的她已经到了二十五岁,人们虽然会议论她为什么还不结婚,但也不会有太恶劣的揣测。
看着那对新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时候,她也仿佛会被触动一些久未回顾的感情。
年轻真好啊。
阿塔兰蒂搬出去之后,庭院里更安静了许多,从前嘎嘎吱吱的提琴声也终于消失了。
海蒂的生意已经运行的颇为平稳,而且还借此结识了来自各国的商人和政要。
由于通讯工具的不发达,人们并不能意识到这位女商人和那位美第奇小姐的关系,但同样保持着敬畏与友好。
大概是忙了太久的缘故,她挑了一个晴光灿烂的日子,约列昂纳多一起出去划船。
整个意大利最重要的水系被称为波河(Po River),听起来如同是一个亲切的昵称。
两侧的鸢尾花都开的正好,还有水鸟立在枯枝上啄着羽毛。
列昂纳多划着船时唱起歌来,嗓音沉厚而又动听。
海蒂靠在船边看着碎金一般的粼粼光芒,又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
她上一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仿佛拥有无限的活力与爱。
除了戏剧表演之外,她还学着去画画,去弹琴,去写诗。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青草。”她扬起微笑念诵道:“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般漂浮。”
列昂纳多渐渐停下了歌声,划着木桨听她念诗。
她的咬字向来轻和而又温润,语调的控制也颇为精妙。
那悦耳的声线与诗歌一起流泻出来,与波河一样美。
海蒂沉浸在出神的状态里,白皙的手掌还在拨弄着水边旋转的落叶。
她又想起了一位美国女诗人的一首老诗,笑容也温柔了许多。
“有一种爱叫做一见钟情,突如其来,清醒而笃定。”
她的嗓音低沉而又有磁性,仿佛在娓娓道来一段故事一般。
“另有一种迟缓的爱,或许更美:暗暗的渴慕,淡淡的纠葛,若即若离,朦胧不明……”
列昂纳多看着那靠在船边的她,眼神温柔里带着笑意。
阿塔兰蒂还是说对了一些事情。
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些情感。
可在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心就会如同烛火一般被点亮与燃烧。
这……恐怕就是爱吧。
他在爱着她。
波河两岸的风景极好,还有农户在带着小孩钓鱼。
他们下船游览的时候,有个当过女佣的农妇忽然认出了达芬奇来,滔滔不绝的表示对他画作的欣赏,还给了他们一大杯的麦芽酒和新烤的小鱼。
农夫显然也听闻过他的名字,有些激动的把自己的小儿子拽了过来。
“先生,请问您的画坊上还缺学徒吗?!”他扬高了声音道:“我这儿子虽然年纪小了一点,但帮着提水桶都成!”
海蒂下意识的看向这个三四岁的男孩,注意到了他胳膊上泛青的伤痕。
小男孩的看起来天真无邪,皮肤白皙头发微卷,模样好像是壁画上的天使降临人间了一般。
如果他没有穿着这样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或者是手肘和小腿上没有被荆条抽过的痕迹,本应更可爱一些。
这个年代没有童工之分,人们都在艰难的讨着生活。
这孩子留在这里,只会继续磕磕绊绊的帮着做农活,还免不了被亲生父母狠揍一顿。
海蒂叹了一口气,与列昂纳多对视了一眼。
对方有些犹豫,却还是答应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的看着他们,眼神水汪汪的如同幼鸟一般。
“达……达奥伦诺。”
海蒂点了点头,又问了这农夫的名字,得知他是附近葡萄庄园里的租户。
那妇人得知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口,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农夫也连连道谢,还送了他们一条新钓上来的梭鱼。
在回去的路上,海蒂还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感觉有点像一家三口了?
小男孩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不用睡在谷堆旁,还能分到自己的卧室和床,看起来窘迫又有些不好意思。
海蒂语气温和的教他大概的常识,以及嘱咐他不用做什么农活,每天帮她买一些水果或者鲜花就好。
“好……好的。”小男孩昂头道:“谢谢你!”
达芬奇其实严格意义上,并没有成立一个私人的画坊。
他仍旧住在侧院,作为被美第奇雇佣的画家。
在这个学徒制盛行的时代,包括他自己都是在老师的工坊里帮着忙慢慢长大,只不过有上过学,懂的如何写字和阅读而已。
这个小男孩渐渐变得活泼又开朗,还会主动帮他递画笔和刮刀,凑在旁边看他如何画画。
有时候达芬奇看着他的时候,会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即使在祖父和祖母面前也不会被拥抱和夸赞。
唯一充满温暖的人,是他的叔叔——他带着自己玩乐和学习,实在是亲切而又善良。
如今遇到这个小男孩的时候,从前和叔叔相处的愉快感觉仿佛也渐渐回来了。
达芬奇从前并不能理解海蒂为什么会对阿塔兰蒂温和而平等,在他打翻玻璃皿时也不会恶狠狠的鞭打叱责。
但当他开始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这个小孩的时候,内心也会有种被治愈的安宁感。
达奥伦诺如今已经四岁有余,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海蒂试过如教导阿塔兰蒂一般让他学习认字和看书,可惜小孩子总是注意力不集中,眼睛始终盯着她的羽毛笔。
她不多要求,转而去研究其他的事情。
由于暂时没有订单的缘故,达芬奇空闲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陪着她一起逛古董市场,挑选镶嵌着红宝石的卷草纹鎏金钢笔。
也会随手采一束路边的野雏菊,给她编制一个大小正好的花环。
如今经济来源渐渐稳定,青霉素带的不多但也够用,海蒂渐渐有闲工夫去找各种乐子。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达芬奇那些手稿里妙不可言的各种设计。
“Leo——还愿意给我看看你的手稿吗?”
青年怔了一下,很快地就取了一部分拿了过来。
海蒂坐在了他的身边,开始专心翻阅的里面的插图和解说。
达芬奇注视着她垂落的黑发与长睫,呼吸也放轻了一些。
海蒂看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桥梁、枪.炮、温度计、机器人一般的奇怪生物,还有飞行器。
“这个……”她指着这个如同长着蝙蝠翅膀一般的自行车道:“是用来飞行的吗?”
达芬奇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插图上,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想的是,如果通过踩踏脚板让翅膀上下扇动,人就可以飞到天上了。”
海蒂噗嗤一笑,摇头道:“这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人的自重会成为最大的阻力,何况翅膀的材料也不可能是什么寻常的亚麻布。
“不过,”她转头看向他,笑着眨了眨眼睛:“我可以做一个类似的东西给你看。”
她曾经的交往者之一,便是飞机的设计师。
对方试图改良飞机的性能,但始终认为机翼应该是被一劈两半的椭圆形——因为从前的老设计稿都是这样的。
“不……”当时的她反问道:“你认为鸟儿的翅膀是这样横放的吗?”
海鸥也好,知更鸟也好,它们翅膀既是弧形的,又是向后摆的。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空气动力学,对许多东西的认知都停留在初步阶段。
可事实证明,她的这个看法是对的——
机翼在她的这句话下被设计成‘∧’的设计,速度和燃料的消耗程度也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海蒂拿来纸稿,想要给他解释其中具体的原理。
“哎……我的笔呢?”
-2-
她有摆放好所有东西的习惯,而且对归纳和整理也颇有一套。
那支他们在古董市场里淘来的红宝石钢笔,应该就放在这桐木小盒子里才对。
但盒子里还放着其他几根钢笔,唯独不见他送给她的那一根。
海蒂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盒子里的其他钢笔,又开始掀开桌面上的小报和书本翻找,那支笔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没有任何痕迹。
“是不是上次带出去了?”达芬奇起身帮她找角落和柜底里有没有,疑惑道:“我昨天还看见了它来着?”
“不,我不会随便带这东西出门。”
它可值四十个金币呢。
海蒂叹了一口气,心想可能是自己忙忘记了,摆了摆手道:“也许过两天德乔整理屋子的时候就有了,不要紧的。”
她抽出另一根笔,给他展示滑翔翼的设计,以及小飞机的构造。
Plane这个词在古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使……光滑’,亦有刨床的意思。
海蒂强行把它与飞行器关联在一起,然后跟他解释动力和重量的关系。
“如果是那种踩踏的工具,翅膀挥动产生的力量不足以把人举起来,更不可能举起高空。”海蒂解释道:“除非换上更加强韧和舒张的翅膀,但那样的话,只有大力士才能完成这个行为了。”
“而大力士本身的重量也会增加。”
“对。”她抿了一口橘子汁,在旁边开始画涂鸦一般的草稿。
“我不明白……鸟为什么可以飞起来?”
“因为……”海蒂怔了一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解剖一只鸟儿看看吧。”
达芬奇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他们买了一只鸽子,比较体贴的让它直接断头,然后开始剥掉羽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处置它的内脏和皮肉。
小男孩抱着花束和报纸回来,乖巧的向院子里的他们两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达奥伦诺。”海蒂低下头来,给他看鸟类的内部构造:“你看,没有直肠,不用储存粪便,这是减轻重量的方式之一。”
“还有骨骼……”达芬奇隐约发现了什么。
他剥下来两节骨头,掂了掂又切开来看:“好像里面是中空的?”
除了修长的披毛以外,他们辨认出了气囊和肺的存在。
海蒂在旁边记了一些笔记,顺手撕了一张纸折成纸飞机,示意他看向这里。
她找准了风向和角度,将那小三角般的纸飞机送到了空中——
那折纸便如同鸟儿一般辗转漫游,而且还在空中打了两个转。
“这是怎么做到的——”达芬奇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以教我吗?”
海蒂低头又撕了两张纸,教他怎么折叠出机翼和机身出来。
“而且如果机翼被揉成圆筒般的形状,飞行的方式也会改变。”
男人专心致志的学着她弯折痕迹,不一会儿也叠出一样的作品来。
他扬高了手让它遥遥飞走,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海蒂侧头看着他,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如果我们找到轻薄的木板还有皮筋的话……”她飞快的拉着他去洗手:“我们可以造出能飞更高更快的作品出来。”
这种材料估计要去杂货市场里才能找到。
海蒂和他交谈着如何储存动能和设计机翼,一路走近了人声鼎沸的杂货市场。
妇女们围在大筐旁兜售着海鲜,小贩在叫卖着蜂蜜和糖浆。
还有人在表演戏法,摊位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让人目不暇接。
皮筋应该用牛皮还是牛蹄筋呢……她想到的是那些小孩做的航模,不断寻找着类似的材料。
列昂纳多也大概知道她想做些什么,跟着在旁边寻找。
他看到各种木戒指和银戒指,还有……鎏金的,镶嵌着红宝石的一根钢笔。
列昂纳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绝对不是另外一根,上面的磨痕都熟悉可见。
小贩露出狡猾的笑容,神神秘秘道:“这是我今天捡到的最大的便宜——有个小孩儿说他在路边捡到了这个,拿五枚金币就卖给了我。”
“捡到的?!”
“呵——谁知道他是从哪儿偷来的?”小贩摆手道:“指不定是哪个女佣的孩子偷偷进了主人的房间。”
海蒂刚好也找了过来,在看到那根笔的一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笔居然出现在这里,如同被转移的赃物一般。
那小贩见有位穿着精致的年轻女人过来,举起那金笔招徕道:“来自威尼斯老公爵的旧笔——女士要考虑一下吗?”
海蒂怔了一下,直接问道:“多少钱?”
“十二金币!”他试图给出一个概念中足够合理的数字:“不能再便宜了!”
“那男孩长什么样子?”达芬奇皱眉道:“卷头发吗?”
“对,卷头发,长得还挺可爱的。”小贩咂嘴道:“搞不好是哪个私生子卖了他老爹的东西吧。”
两人在带着笔回去的时候,都有些沉默。
海蒂没想到会是达奥伦诺偷了她的笔——这样小的孩子,不光知道摸进卧室翻找出东西,而且还恐怕当天就把它转卖了出去。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行为?
她把那支笔收好,和达芬奇解释道:“回去了以后,先不要责罚他。”
达芬奇松了一口气,解释道:“好好跟他解释,应该会知道错的。”
海蒂点了点头。
在他们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卧室突然传来了什么被打翻的声音。
海蒂下意识地快步走了进去,发觉那男孩惊慌失措的站在床柱旁,衣服里明显鼓出来了一些什么。
她眉头一皱,开口道:“达奥伦诺,我们知道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开始发起抖来,如同想起了被痛打时的情景,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达芬奇有些担忧的看向他,叹了口气道:“把东西拿出来,小恶魔。”
萨莱这个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在海蒂耳中听着带几分宠溺和无奈。
列奥纳多不会单纯只认为,这孩子是顽劣调皮吧?
那男孩把衣服里藏着的小怀钟取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还没等海蒂开口,他先开始小声的啜泣了起来,眼泪都不断地往下淌。
“我错了……我只是想给爸爸看看这个东西……”
“小恶魔,这种事是错误的,你知道吗?”达芬奇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而又认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更不可以藏起来。”
海蒂示意他先过来自己这边,又多问了一句道:“达奥伦诺,你还拿过别的东西吗?”
男孩哭的更委屈了,开始抽噎着发抖:“没——没有。”
她皱起了眉头,把口袋里的钢笔拿了出来:“那这个是什么?”
“这——”男孩露出惊慌的神情,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自己是要被她虐待了一般:“我不知道,夫人,求求你不要惩罚我——”
海蒂深呼吸道:“达奥伦诺,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不管因为任何理由,你都不可以行恶。”
男孩哭的更大声了,胡乱的擦着眼泪道:“我没有见过它,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真的很抱歉……”
他哭的委屈又可怜,如同被恶魔折磨的小天使一般,漂亮的小脸都挂满了泪珠。
达芬奇有些不忍的看向她,在开口试图息事宁人之前就被她堵了回去。
“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海蒂严肃道:“你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今天你只能在柴房里睡觉,而且不能喝橘子水。”
“如果再让我看见类似的事情,我们会直接把你送回你父亲身边,听到了吗?”
小男孩抽噎着点着头,还在试图反驳:“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东西,请您相信我……”
小孩的天真与愚蠢从来都是相伴相随的。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示意他先出去洗洗脸。
她转头看到达芬奇神情复杂的站在旁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可能因为这件事,想到了小时候同样无助哭泣的自己。
他在童年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很不好的回忆?
他刚才……是害怕自己体罚那个男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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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昂纳多?”
达芬奇回过神来,看向她道:“这孩子……确实顽劣了一些。”
海蒂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放缓了一些:“不能纵容他,但也没有必要采取极端的行为。”
她前世生育和抚养了三个孩子,一直是仁慈又理智的母亲。
她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样的小孩。
“也许他确实是想给家人带一些钱回去。”达芬奇下意识地解释道:“我们也不能把他想的很坏。”
海蒂注视着他,良久才移开眼神。
他的行为与话语,其实是相反的。
虽然叫他小恶魔,责备他不够守规矩,可行为却也在无意识的帮他遮掩和调停着。
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个男孩太委屈的样子。
这种补偿心理……恐怕也与他冰冷的童年有关系吧。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都渐渐恢复了平静。
钢笔也好摆件也好,再也没有丢失过什么。
小男孩显然长了记性,虽然在见到她时变得更怯懦了一些,但做事也渐渐麻利了起来。
为了奖赏他的进步,海蒂送了他几个小玩具,男孩久违的又笑了起来。
佛罗伦萨再次传来了消息,听说是领主的病情还在反复之中,但并没有催她回去。
听说那边有些葡萄园的藤叶出现了一种怪病,好在目前情况并不算严重。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信也陆续寄了过来。
既有来自费拉拉公国的问候,还有其他在佛罗伦萨的老友的信函。
几个老贵族都盛情邀请她参加什么庆典或者宴会,波提切利则在罗马致以了遥远的问候。
海蒂从牧场巡视回来的时候,心情有些不太好。
接连的雨水让草仓受潮,好些奶牛都恹恹的,也不能确定是否是生病了。
十一月的天气潮湿多雨,米兰教堂前的广场便如同一面光滑的大镜子,往来行人的倒影都颇为清晰。
她举着伞回来的时候,发现列奥纳多在门口等待着她。
海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好像……这一年里,都会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泡在教堂一呆就是从下午到深夜,而且开始常常泡在画室里画画,可又不肯给她看自己的画稿。
而且总是会给她带一些小点心,虽然不算什么很精致的食物,却恰好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有些无声无息的事情……已经在不经意间成为习惯了。
由于细雨朦胧,那男人还没有看见她,举着伞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三十岁的Leo高挑又温柔,偶尔会有很小孩子气的一面。
可在战争和政治面前,却又比谁都要成熟。
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缓步向前走。
列昂纳多终于看见了她,快步迎了过去,帮她遮挡她身侧的小雨。
“你的衣服都淋湿了……”他下意识地道:“快回去烤烤火,我准备了热葡萄酒。”
“是去年酿的那一桶?”她任他接过自己手中的东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我真是有些冻着了,今天突然降温,外面的风好大。”
她走进屋子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什么甜甜的香味。
“Leo——”海蒂忽然有些期待:“你这次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
青年有些拘谨的笑了起来,给她看自己亲手烤制的蛋奶杏仁糕。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他轻声道:“生日快乐,海德维希。”
生日原本也被基督教廷大肆禁止,因为它是从古希腊传来的异教传统。
好在从领主到他们,几乎没人把所谓的教条真正放在心上。
海蒂怔了一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都忘记了——今天是十一月九日吗?!”
“其实,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个礼物。”列昂纳多给她递上一杯温热的葡萄酒,把旁边的画抱了过来。
“之前不是不愿意给你看,只是有些细节还没有完成好。”他的声音有些窘迫,带着几分少年般的忐忑:“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像。”
纤长白皙的手指揭开了遮布,画中的美人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她穿着华贵的紫衣,东方气息的黑发散落在肩的两侧。
那浅蓝色的眼眸带着温和的笑意,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而且色泽也极其自然。
海蒂怔在那里,忽然觉得内心当中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得到紫色以后,第一幅画是为她而作的。
而且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肖像画。
从唇瓣的光泽,到发间的宝石的点缀,柔美的线条如同被注入了情感与灵魂一般,让人久久不能移开眼睛。
海蒂曾经羡慕过西蒙内塔,但并不是因为她被那么多人爱恋和追逐过。
波提切利深爱着她,也为她画了一幅细腻又唯美的肖像。
那副画她后来在乌菲兹美术馆里见过,从碎发到眼睛的描摹,都美好的如同一首情诗。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拥有一副这样的画。
海蒂看着画中的自己,都有些找不到形容词来赞美它。
恬静又沉稳的姿态,还有那温润又有神的眼眸……
“Leo……”她喃喃道:“这是我收过的,最用心也最美好的礼物了。”
这幅画跨越了五百年的岁月,在时间的绳结上如同星辰一般美好。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来到文艺复兴的起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达芬奇,和他一起来到米兰。
可这一切都是如梦境一般的礼物。
达芬奇放心了一些,却还是谨慎道:“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声音温柔的如同呢喃一般:“很美。”
海蒂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发觉对方的表情也诚挚而又忐忑。
她忽然在心里有种模糊而荒诞的猜测。
Leo他不会……对自己……
不……怎么会,他是达芬奇,是历史上那个如神话一般的人物……
海蒂感觉自己可能是过生日过的有些恍神,却还是走近了他。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她能听见那原本悠长平静的呼吸声有些急促。
你难道……
“谢谢。”她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依旧保持着礼貌又内敛的笑容:“你是我心中最优秀的画师。”
在她试探的那一刻,那男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列奥纳多终于明白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
他甚至想伸手抱紧她,让她永远地停留在自己的怀里。
风信子的淡淡香味让人大脑一片空白,渴望更多亲昵的念头如同藤蔓一般滋生发芽。
“祝你长命百岁。”他轻声道:“永远快乐。”
在晚饭结束之后,阿塔兰蒂例行带着账簿和报告过来跟她交接工作。
他如今已经是小老板一般的存在,还培养出了好些个得力的手下。
不仅做事井井有条,而且还记得送她来自东方的瓷瓶庆祝生日。
“对了,”他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列昂纳多今天心情很糟糕来着——他收到来自父亲的信了。”
海蒂愣了一下,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从进门到分开,他都一直在微笑着,还说笑话逗自己开心来着。
他……有难过吗?
“什么事情?”
“我问他来着,是皮耶罗又写信过来了,”少年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他又给列昂纳多先生生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特意写信告诉他。”
很显然,皮耶罗把他当做了一个成熟又独立的人,也从未考虑过他自己作为他孩子的感受。
海蒂下意识地抓紧了手帕,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今天,很难过吗。”
“嗯,一个人很低落的在窗旁坐了很久,我也不好劝他。”阿塔兰蒂叹气道:“父母都各自再婚生育的感觉,恐怕和被抛弃了一样吧。”
这世界上本应是最亲昵也最熟悉的存在,不仅离他遥不可及,而且也似乎毫无关系。
他们有精力去养育更多的子女,却不曾考虑过他作为孩子的感受。
海蒂半晌说不出话来,仓促起身道:“我该和他谈谈。”
少年颇为理解的站起身来,挥手表示送别。
列奥今天遇到这样糟透了的信件,却还记得给她过生日,哄她开心一点。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微笑着啊。
海蒂冲进卧室的时候,发觉列昂纳多还在读那一封信。
她顾不上解释那些,给了他一个足够温暖而有力的拥抱。
“Leo,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海蒂喃喃道:“至少还有我在陪着你。”
青年怔了一下,试图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她叹了口气,抱着他慢慢道:“有些事无可挽回,我们只能看着它坠落进深渊。”
“但是你是值得被爱的,这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你优秀,体贴,善良又有才华,你的存在不是一个错误。”
你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列昂纳多沉默了许久,伸手回抱住了她。
“谢谢……”他低声道:“我确实感觉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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