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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很快有了新的委托——斯福尔扎希望他帮忙为宫廷里设计一座城堡, 而且是有双螺旋楼梯的那种。
海蒂则挑了一个时间, 去给他专门定做了一套工具。
保护手腕的皮具, 足够锋利的钢挫, 精密度更高的圆规与卷尺……
她习惯了教他各种方法的日常, 也不断地因他而启迪。
在最近一段时间里, 海蒂又开始准备撰写新的著作, 系统讨论化学实验方面的操作问题。
她原本是近代科学的收益者,如今却转变为了奠基人一般的存在。
海蒂思考的更多事情,不是怎么把那些现代的内容转移到现在, 利用它们进行牟利发财。
她如前世一样,在思考着如何创造出更加务实和必要的事物。
但在那个不断开放和自由的世界,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了谄媚神祗, 爱与欲望也是可以被平等接纳的事物。
她在这样黑暗的时代, 如果能够保护女性和儿童,减低夭折率和带着民众规避瘟疫, 意义比创造无线电这种东西更加长远。
海蒂工作的有些疲倦, 她伸手揉了揉鼻梁, 忽然看见窗外那双带着笑意的褐色眼眸。
“Leo——”她下意识地唤道:“你从斯福尔扎宫回来了?”
“跟我来, ”达芬奇把新摘的一束白色风信子隔着窗子放进了花瓶里, 示意她走出来:“我终于做出来了, 你先前谈论过的那个东西。”
海蒂一时没反应过来,跟着他的脚步去了后院。
有几个工匠把什么东西搬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向他们两行了个礼, 接过酬金之后吹着口哨离开了。
藤筐里装着两个巨大的木轮, 以及如同锯齿一般的铁链,还有些三角型的木架之类的部件。
——当初达芬奇在画代步工具的时候,她提了这么一句,没想到半个月之后从图纸到散件都已经全部做好了。
海蒂失笑着帮他把两个轮子拿了出来,两人控制着木轮的位置,开始利用钉子和绳索固定这些东西。
显然这是一个自行车,轮边已经被轧裹好了耐碾压的皮革,方向盘和脚蹬的形状也非常符合她的记忆。
达芬奇有些不确定踏板的位置,做了一半匆匆跑去拿了记事本来,算各种角度和距离的位置。
“如果两个轮胎的距离拉近或者拉远,骑车会更省力还是费力?”他写画的速度非常快,甚至会渐渐忽略海蒂的存在,投入的去研究车架和支撑物之间的关系。
海蒂在他再度走神的间隙里,蹲下来拾起了工具箱里的钉子。
这不是螺丝,而是一种带螺旋的铁钉。
“Leo,”她皱起了眉头,见他还在飞快计算着,又扬声道:“Leo!”
列昂纳多抬起头来,两三步蹲在了她的旁边,神情关切而小心:“是不小心划到了吗?”
“看这个,”她伸手给他展示铁钉,询问道:“现在的人们都在用这个么?”
列昂纳多笑了起来,解释道:“在边缘增加螺旋纹,可以增加摩擦力,让钉子咬合的更加紧。”
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这些工匠就不能更聪明一点么。
海蒂接过他手里的铅笔,借着他的膝盖在本子上写画。
“你看。”她画出六边形体的螺帽,还有钉子的螺旋纹:“如果给这个钉子加上一个禁锢物,摩擦力会?”
“但是钉子的末端——不对,我们可以把钉子的末端磨平,保持和顶端一样的粗细,”列昂纳多思考的速度越来越快,拿着草稿道:“只要有足够好的打孔器就可以了——比如钻头!”
海蒂笑了起来,点头道:“它会比钉子更加可靠,而且也不会砸伤人的手指头。”
列昂纳多扶她站起来,俯身帮她拍了拍衣裙的尘土,低着头笑了起来:“我有时候觉得,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们喜欢和敬畏的事物,他们沉迷和抗拒的事物,似乎都和我毫无关系。”
比起父母的疏远,他从少年到青年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不合群的孤独。
做弥撒的时候,分食圣餐的时候,他都如同在扮演着一个虔诚的城民而已。
“可是,”他抬起头来,握着那张图纸注视着她道:“在遇到你以后,我忽然发现,原来也有和我一样的人。”
原来也有人觉得圣经乏味无趣,可以陪他研究青蛙的骨架一下午,还一起买了牛血和猪肺做各种实验。
“你所想象和创造的这些都和梦一样,”列昂纳多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问道:“海蒂,在来佛罗伦萨之前,你感觉过孤独么?”
她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把自己所经历的许多事情都告诉他。
她曾经拥有的一整段人生,曾经求而不得的许多遗憾,还有不得志与被曲解的无数段故事。
不被认可,不被理解,不被接纳。
隐瞒了大半辈子的犹太人身份,对电影和演出的不甘心,还有被当做丑角的许多个瞬间。
她一直很孤独。孤独到想告诉他,其实我来自遥远的五百年后,而且知道与你有关的所有事情。
你会成为举世无双的伟大艺术家,你的故事会被后人争相传颂。
列昂纳多见她久久不语,以为是自己提了什么失礼的问题,很快道:“我不是有意问这些的,请你不要介意。”
海蒂抬头望着他,还在想象着那个并不可能的选择。
如果她告诉他她所真实认知的一切,Leo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惊骇恐惧?愤怒?还是更深的无力感——
五百年后的未来有他幻想和渴望的无数事物,却终究是他无法抵达的彼端?
她忽然感觉这个选择天真而又残忍。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家乡的一首歌谣,”海蒂继续按照记忆去拼装链条还有刹车,她不想再碰触那些回忆和想法,便转移了话题,为他唱起了一首怀旧的老歌:“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那一年《蒂凡尼的早餐》红遍整个美国,抱着吉他的赫本坐在窗上唱着歌,给无数人留下过不灭的回忆。
而此时此刻的海蒂唱歌的样子,也同样温柔而又动人。
舒缓如摇篮曲一般的歌谣在寂静的庭院里流淌,微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些慵懒,让人想到波河上漫游着的船只。
列昂纳多凝神看了她几秒,从旁边的小屋里取来了里拉琴,抬手扬起了琴弓。
丝滑而又悠长的琴声伴随着歌声一起徘徊,一如载着那轻舟的一弯河水,月光穿过云杉树,如轻缎一般散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她意识到是他在拉琴,唱着歌忽然笑了起来:“We're after that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等最后的尾音在风中飘散的时候,列昂纳多停了下来,想要开口告诉她一些事情。
他知道她身上有无数的秘密,因此也越发难以抗拒与她有关的一切。
奇异的语言,大胆的想法,还有与医学机械火.枪有关的无数事情……
那张精致而充满古典美的脸庞,反而才是他最后望见的珍贵。
爱她的感觉如同心脏被分享了一半,在随着她的呼吸而跳动,在因为她的皱眉而停顿。
我……已经不知道爱了你多久了。
也许有几个月,可也好像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一样。
海蒂……
她意识到了什么,正开口想要解释,却听见了德乔的声音。
“大人——”她还是习惯用这个称呼:“萨莱在集市上偷走了别人的钱包,现在在被殴打,您快去看一下吧?”
达芬奇怔了一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海蒂意识到了什么,把组装到一半的自行车放到旁边,匆匆接过披肩和他走了出去。
小男孩已经被狠狠地抽了几个嘴巴,哭的眼睛都红了,跟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拼命地挣扎着。
海蒂过去拦住了那位粗暴的鞋匠,在解释的同时鞠躬道歉,同时承诺会给他相应的赔偿。
萨莱直接在那鞋匠松手的一瞬间逃到了达芬奇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敢放开。
这样子,倒像是那鞋匠在欺凌着他一般。
“这小混蛋不光偷走了我的钱包,还把里面的两里拉全都花了个干净!”鞋匠几乎是暴躁的吼出了声:“我要做多少双鞋子才能换两个金币!你把钱拿去做什么了?!”
男孩几乎是把头埋在了达芬奇的衣摆里,无助又恐惧的打着哆嗦,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海蒂皱了下眉,开口道:“Leo,你先把他放开。”
达芬奇迟疑了一下:“他太小了,还被打的这么狠,我担心……”
“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他。”海蒂重复道:“你先让他站到这里来。”
那鞋匠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脏话,半晌那孩子才嗫喏着站在了她的手边。
海蒂注意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他有了一双新鞋,但显然不是今天才买的,侧边还沾着些许的鸭绒。
她这四五天里没顾上他的事情,也没有发现这些转变。
不仅如此,袜子和衬衣也是全新的,料子也非常不错。
能够负担这些开销的,只有一个人。
列奥纳多。
-2-
“孩子,”她保持着理智和镇定:“你把钱花在哪里了?”
小男孩又试图用哭泣来逃避问题,挣扎着想往达芬奇那里逃。
后者一脸的不忍心,却也不好阻拦海蒂。
她握紧了男孩的手,重复道:“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人逼过你。”
“茴香糖,”男孩小声道:“还有吃的。”
鞋匠翻了个白眼,似乎要开始再次咒骂。
海蒂直接掏出了四枚金币,递给了他:“这件事是我们看管不力,也请您平息怒气。”
她尽可能简短而利落的解决完这桩问题,把萨莱和达芬奇从集市里带了回去。
萨莱被关进了房间里,被吩咐着‘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
海蒂关好了门,才转身去看达芬奇。
“他身上的那些,都是你买的吗?”她问道。
列奥纳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以前太可怜了。”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对他好一点,德乔都有一件加绒的披风,不是吗?”
海蒂伸手揉了揉眉心,意识到问题在哪里。
她和他的分歧不在于教育观念上,而是他在本能的想补偿过去的自己。
从袜子和衬衣的成色来看,都绝对不是萨莱那个出身的学徒应该匹配的东西。
在她忽略细节的这些天里,这个男孩显然利用撒娇和可怜模样换得了不少好处。
孩子是如同野兽般的存在,拥有更多原始又直接的嗅觉。
他们哪怕不会说话,都能够判断出谁有亲切感,谁不怀好意。
而如同面对母亲般充满隐忍和爱的存在时,他们反而会啮咬抓挠——因为他们直觉上知道,对方不会离开,只会继续默默忍耐下去。
海蒂无法指责他更多,此刻只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不能再留下他了。”
达芬奇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想要为他辩解:“萨莱只是太年幼和顽皮了,他本性是善良的——在我疲倦的时候,他甚至会踮着脚帮我按揉肩膀,他是个好孩子,海蒂。”
海蒂皱着眉摇头道:“我们早就开诚布公的谈过。”
“偷窃的第一次可以教导,第二次就应该直接让他走了。”
大概是这又与抛弃这个字眼有关系的缘故,达芬奇捂住了额头,为难而又沮丧。
“海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们从未在吃穿上对他有过亏钱,他做这些事也只是出于玩乐而已。”
“难道这不是更加危险的存在吗?”海蒂反问道:“你觉得他会悔改吗?”
她打开了门,让那个孩子走出来。
萨莱又是那副天使一般无辜又可怜的模样,还在小声地抽泣着。
他显然被吓坏了,先是惶恐的看了海蒂一眼,才又逃到达芬奇的怀抱里。
“你知道错了吗?”达芬奇的口吻是责备中带着心疼:“绝对不能有下次了,知道吗?”
下一次之后,是不是还有下下一次?
“不。”海蒂看出他息事宁人的态度来,语气平静而冷淡:“他该走了。”
她说的话不可以失去效力。
今天退让一次,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威慑,最后也只和耳旁风一样。
更何况,这个孩子从被抓到,眼睁睁的看着她赔付了金币直到现在,都不曾道歉过一句。
她不欠他任何东西。
“我会安排德乔今晚把他送走。”
她不能允许这种不安定的因素存在于她的环境里——何况这个孩子原本和她就不是被抚养者和抚养人的关系。
“海蒂——有什么事明天再慢慢谈好吗?”达芬奇护着他,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情绪道:“我们不用这么着急,今天先好好休息一会儿,你也累了不是吗?”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她居然还想着要告诉他自己的来历,还一度试图用和现代人一样的姿态去接触和认识他。
“好。”她轻声道:“你们今晚好好休息。”
海蒂在这一刻,忽然发现,大概是自己从前对他太过宽容的缘故,他其实和那孩子一样。
拉着她解剖尸体,在她面前抱怨教廷,耍赖偷懒不肯画画,渴望着她的认可和接纳。
有些小任性,也喜欢撒娇。
——他护着那个毫无廉耻的孩子,其实是知道她会让着他自己。
可她不喜欢这种角色,也不打算再这样下去。
她头一次回卧房的时候关门落锁,还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起来。
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时,海蒂闭着眼整理情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从生日到现在,她一直觉得,他是对自己有好感的。
虽然不想承认,可她其实也有被他触动,甚至会考虑与他多接触一些看看。
可现实告诉她,他们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默契与温存。
很多东西可能都是变年轻以后的愚蠢幻想而已。
门忽然被敲了三下。
海蒂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拢了一下衣裙和长发。
“大人。”德乔的语气有些焦虑:“佛罗伦萨那边发来了急信,说是葡萄病害的情况在不断地加重,而且跟一场怪病一样。”
是德乔。
“克希马询问您是否知道解决的办法,他们还在祈祷神灵,以及泼洒驱邪的药水。”
海蒂怔了一下,起身道:“有多严重?”
“已经有三个庄园接连爆发这种怪病了,葡萄也根本不能吃——可根本看不见虫子。”德乔喃喃道:“绝对是恶魔来了。”
她疲惫的走过去打开了门,接过信看了许久。
——洛伦佐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在酒醒之后重新回到那冷邦邦的状态里,如同毫无感情的机器一般。
即使到了这种情况,他选择自己处理这些事情,没有向她再求助什么。
“德乔,”她叹了口气道:“达芬奇先生在做什么?”
“萨莱的脸颊已经肿起来了,还在哭。”德乔似乎知道什么,对小恶魔这个称呼也用的颇为认同:“需要我叫他跟您一起回去吗?”
“不用。”她淡淡道:“直接收拾东西,带上我之前准备的那几瓶药水。”
“好的,大人。”
达芬奇好不容易把那可怜小孩哄着睡着了,忽然听见了远处有马车的响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来?
他披上了外袍,下意识地走去了中庭,却看见她被扶上了新马车,连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
“海蒂——”达芬奇的内心忽然有些慌乱,连声音都扬高了一些:“你要去哪里?”
“佛罗伦萨那边有领主的委托。”她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平静,语气也不再夹杂其他的感情:“我回去一趟。”
“我陪你一起回去,也许能够帮到你。”达芬奇下意识的走了过去,想要靠近她的马车:“南边发生什么了?”
“不用,你留在这里就好。”她淡淡道:“我自己能解决这些问题。”
还没有等他再挽留一句,那马车便消失在了夜色里,把他一人留在这空落落的家中。
达芬奇一个人站在那里许久,有些无措又惶然。
有什么东西变了,就好像他们突然距离变得很远一样。
他在斯福尔扎那样苛刻又喜怒无常的雇主面前,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可在她走的时候,他好像突然被浇了一桶冷水。
他已经习惯了把他柔软的一面暴露给她,可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宁可一个人连夜走……也不愿意带上我吗?
他留下萨莱只是出于善良,也确实不忍心看到这个孩子委屈可怜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做,而且走的没有任何犹豫。
海蒂是在第九天的夜里抵达佛罗伦萨的。
如今已经是1485年的3月,夜风畅快而又清凉,马车旁还有铃铛声作响。
她已经离开佛罗伦萨两年了。
可回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是在昨天一般。
这座老城什么都没有变,连常青藤在石墙上蜿蜒的模样也与她初来时无别。
马车停在了杜卡莱王宫的门口,波提切利和美第奇一家都立在那里。
她有些脚步不稳的走了下来,洛伦佐想要往前一步,但波提切利已经脚步颇快地迎了过去。
“海蒂——你终于回来了,”他大笑道:“如今真如阿格莱亚女神一样出挑又美丽。”
她笑着与他拥抱,任他亲吻自己的手背。
波提切利看了一眼空着的车厢,却没有问达芬奇怎么没有回来。
他给她递了一杯暖酒,旁边的领主夫人笑着与她寒暄,一众人再在灯火中缓缓往回走。
那拄着手杖的男人淡漠的看了一眼层云旁的下弦月,良久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眼睛犹如幽深的一泓湖水,在看向她的背影时仍旧会泛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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