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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此时这里有一面镜子，关明月会在里面看见一个完全没见过的自己：她整张脸涨得通红，瞪大了眼睛，紧闭着嘴巴握着拳头。在这怒气里也有她的不解：蓝冰这人明明生的好皮相，之前也都跟她和气的说话，有商有量，怎么忽然就发难了？就因为他给她开了工资？在一瞬间，她真想跟他好好理论理论：你不可以这么说话，你不能这么不尊重人，别说一百块钱，方圆两个公交车站的距离，可能有无数人稀罕你给的十块钱，愿意听你教训，愿意为你做很多事情，但那不是我！你没有资格拿着一叠钱嘲笑我穿什么衣服，你对我颐指气使就别质问我为什么顶嘴！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呢？
关明月对蓝冰的不满和反驳在心里有如潮涌，她咬牙切齿，紧握拳头，蓝冰就坐在那里，安静看着她，居然是饶有兴味的，等着看这个从来好脾气的究竟要怎么发作。
她站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就那样渐渐安静下来，脸不那么红了，手也松开来，像把小雪的骄傲嫌弃和小冰的秘密都在心里面消化了一样，她也不打算跟他生气，不打算再在言语上纠缠，她在心里面略过了他，不想要一般见识。她整理了一下书包的带子，在肩膀上挂好，蓝总，谢谢你给我开工资，去见傅先生的时候，我会自己买一条好看的裙子。
电话在书包里又震动起来，给了她一个脱身的好借口，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蓝冰在后面叫她，喂关明月，我跟你话没说完呢。
她只当没听见，故意要把蓝冰甩在后面，电话另一边是佳琪的声音，像猫被烧着了尾巴：“快给我转点钱来！我出事儿了。”
“什么情况？”明月停下来，“我手机里没钱了。”
“借点过来！我正往铁路医院急诊去呢。”佳琪带着哭腔，“有多少带多少！”
明月一只手攥着包包，里面有蓝冰刚给她结算的工资，她心里着急，脚下生风，一头撞在公共画室大门口那扇被擦得锃明瓦亮的大玻璃上，整个人被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额头，疼得晕头转向。蓝冰从后面上来，把她扶起来，分明就有点幸灾乐祸地：“怎么还撞到玻璃门上了？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明月挣扎站起来，经过刚才一个回合，心里面明白至少表面上得跟这个人恭恭敬敬地：“没事儿，没大事儿，就是我朋友在医院有急事儿，我得马上去一趟。”
“着急的话我送你，车子就在外面。”蓝冰道。
“不用，我自己能去… …”
他打断她：“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完呢。”
还没等明月说不，佳琪又一个电话上来，催命一般，蓝冰一只手绕过来，半推着她后背，完全控制局面地：走吧，我带你去… …
她硬是脚下没动，抬头看定他：“蓝总，我实在没时间听您教训，您要是非得说我几句，请改一天。改天，我老老实实听着。”
她那样子是坚决地，固执地，蓝冰见了，展开双手，悉听尊便的样子。
关明月转身就走。
后面的人看着她背影，心里想还真是不好摆弄呢。
出事儿的是佳琪的男朋友老乐。老乐也是美院本校毕业的，他学的是动画，偶像是新海诚，本身也是家学渊源，爷爷是水墨电影《小蝌蚪找妈妈》的画师之一，老乐自己的专业也挺强，大四的时候做了一个三十秒钟的短片在比利时获过国际比赛的铜奖，毕业找工作的时候眼光巨高，给多少钱都不去游戏网站做设计，召集了几个动画做得都很好的同学说要鼓捣出来国风动画冲击奥斯卡。那真是每次喝酒说出来的都不一样，关明月就挨着佳琪静静听着他讲：老乐说故事有了，人物形象也都设计出来了，感兴趣的资方一大把，具体拿谁的钱他还没决定，也怕得罪人… …一年之后团队散伙儿，留下一分半钟的成品动画，老乐自己改了改剪了剪给视频网站做成了一个海苔的广告，会员可以跳过… …
只剩下了一半头发的老乐从此再也不提做动画的事了，连动画电影也不去看了，他用海苔广告赚的钱租了个铺面开了个公司开始卖画。他卖的画跟蓝冰杨珊卖的画可不一样，老乐既没有寻找新人天才的耐心，也没有商业炒作的实力，他卖出的画极其便宜，几百幅画加在一起也换不下来蓝冰经手的名家信手一个小扇面。这些画虽便宜，但是品味不低，通常尺幅很大，你冷眼看去像是些画手敷衍了事的涂鸦之作，仔细研究一下，线条简单，色彩也不复杂，留白较多，但是构图光影配色都是合理的，大方的，美观的。老乐有一类固定的客户最喜欢这种风格的画，那就是四星级以上的酒店，他们给每幅画预算不高，远远低于标准间卧室的床垫和洗手盆，但是采购量极大，老乐靠这个终于赚了点钱，生意运转上了正轨，佳琪也给他帮忙去了。
可能是实力不济或者是运气不顺，老乐没能当成动画家，但是当画商他真是全力以赴，尽职尽责——就没有他谈不拢的客户，喝不下来的合同。终于这位在二十七岁上把自己喝成了胃穿孔。明月赶到铁路医院找到他们的时候，老乐正在急诊室里呕血呢。
佳琪手里一摞单据，看见明月都快哭了，刚交了那么多钱，又开票子了… …
明月把蓝冰刚给的工资自己一张没留全拿出来，佳琪点了一遍：不够呀！还差一半呢？！
信用卡呢？明月用胳膊擦汗。
爆了。佳琪喉咙里面哽了一下。昨晚上喝酒花了六千多。
老乐像是要说点什么，一起身一张嘴，又继续吐血。一辆担架车从她们旁边擦身而过，护士跪在伤者的身上正用气瓶给氧。佳琪到底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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