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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作品: 江山为聘 |作者:凉歌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10-31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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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乃有诏下,正式风谕宰执及文武百僚内禅、登基二典诸例,又有谕昭朝中上下,以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孟廷辉为太子登基大典之前导官。

举朝哗然自不必提,便连京畿诸路重府大县的百姓见到朝廷邸报后亦都是惊奇不已。

若依礼制,想孟廷辉无论如何也该拜表谢拒此等恩典,谁曾想到她三日后上奏谢恩,竟是毫不言惭地接受了这满朝举望之典官位。

清议骤涌,两制重臣愈发对她心生不满,多次当廷不齿与之为列、以表忿意;然未到半月,又闻御史台侍御史曹京被擢为门下省左司谏、补孟廷辉右迁之缺,禁中有言道曹京此升乃为孟廷辉向太子所荐,且先后不见曹京举奏参劾孟廷辉目无纲礼之行,因而人人皆信曹京乃与孟廷辉一党,而朝中新进入仕者更欲攀附孟廷辉以求荣禄。

在离大典尚有半月余的时候,宫中来人将衣饰送到孟府、呈至她眼下。

那一袭祭服较之那一夜竟是愈显华盛,件件干净平整得像是新做的一般,且连襟袖处都加了金纹,与之同被送来的还有旒冠犀簪、金银花钿,便是平日里女官上朝不允用的发托子之物亦是赫然在列,且都是用宫中金珠繁饰而成,个个都是耀灿夺目。

孟廷辉一一收下,贡旨谢恩,且是毫无推拒之态,更令来孟府送衣物的内侍官吏咋舌不已,转日便将此事说与朝中好事之人知晓,当下又是一番沸扬舆议。

皇上内禅、太子登基之日愈发临近,满京民情激越,翘首以盼新帝新政、大典减赋,京官之间亦多有飞帖互拜,欲于新朝伊始之际多方拉拢关系。

唯独孟府之内声冷色寂,一副傲不理事之姿,无人知晓孟廷辉将来打算如何。

大典当日,尚不到寅时,孟府的下人们便起来点灯,为孟廷辉入宫参行大典打点前事。

天还未亮,夜逢正黑,苍穹如鸦色大盖倾扣而下,好似遮去了天地间一切稀光重彩。

婢女捧了梳洗之物去叩门,久不闻孟廷辉应诺之声,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方欲唤她起身,却见她一头大汗卧在床侧,浑身发抖。

“孟大人……”那婢女登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摸火折子吹灯。

孟廷辉微微蹙眉,淡声道:“无碍,我是夜里受凉,此时腹里翻搅得难受……”

婢女伸手来探她的额头,竟是滚烫,不由得惊道:“大人这样还要如何入宫?还是遣人去宫里说一声,大人……”

孟廷辉费力坐起身来,脸色愈显苍白:“我又没死,如何不能入宫?”她让婢女将衣物拿来,又道,“今日好生替我梳扮了。”

婢女咬咬嘴唇,转身去拿东西,只小声又道:“明明是三伏热天,大人如何能在夜里受凉……若是别的什么急疫,怎容得如此耽搁!”

孟廷辉开口欲斥,却使不出劲来,只闭了眼由她过来一件件替自己穿戴齐整,略略洗漱了下,便被扶过去梳发戴冠。

向来不搽胭脂色,今日苍色一抹红,竟似旁人俏容,难辨心颜。

待一身华衣祭服穿戴完毕,出府上车时天已微微发亮。

黄波在外等得焦急,见了她便急冲冲地催着上车,落帘时才瞧见她脸色有恙,怔道:“孟大人身子不舒服?”

孟廷辉额角俱是汗粒,却道:“我一切尚安,你赶紧让人驾车走吧,想来眼下太常寺和御史台的人都到德寿宫外次前列班候着了。”

就这么一路飞鞭驾车,到宫门时就闻皇上已出德寿宫,两面鸣鞭、禁卫诸班直及亲从仪仗迎驾升御座,将行内禅之礼。

孟廷辉趋步急行,到紫宸殿外的丹陛下便见太常卿及阁门官分列等候着,又有内侍从德寿宫那边过来,道宰执进言已毕、皇上降坐宣诏、太子已服履袍出东宫。

她听后不敢有所耽搁,忙随来传话的内侍一道,往东宫通往紫宸殿的西长廊行去。

刚至廊前百步,就见一众黄衣辇官步履齐整,扛辇飞快而来。

内侍站定,她便也跟着站定,垂首静候。

背后冷汗骤涌,脑袋烧得昏沉沉的,只能看见那步辇缓缓降停,一人从上而下,步态雍容地朝她走来。

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甚清,可却也不需看清楚这一人,除了那个尊贵无量雍华刚悍的他,还能有谁?

她不由得后退半步,两膝一弯,将跪行礼道:“臣孟廷辉奉旨前来,迎殿下入紫宸殿,为前导……”

话没能说完,人也没能跪下去,当着大典众人的面,她被他一把拉起来拖至身前。

英寡出手迅疾,准而利落,攥住她的手就不再放开,横眉紧目地打量了她一圈,声音沉躁:“你病了?”

周围有小声窸窣窃语声,数束目光聚扫而来,皆是惊然。

她用力甩手,却抽不出他的掌心,只觉头又是一阵晕,道:“臣没病,大典要紧,皇上已在德寿宫降坐,还请太子殿下快些入殿……”

他身定半瞬,开口道:“好。”

她小喘一口气,刚欲退身相让,却被他狠狠一拽,人跌跌撞撞地被他牵着往紫宸殿行去。

不过短短数十步,她却走得有如足底踩针,步步紧颤。

一袭金章青衮在他身上那般契合,腰间玉剑白翠生辉,映着东边天际初绽的那一抹亮,淡淡炫目。

紫宸殿丹陛下已有诸臣在等候,知阁门官、两司诸指挥使、文武百僚分班列侍,人人眼中皆是惊而不信,一路目送他牵着她的手登阶入殿。

身后响起空厉的鸣鞭声,紫宸殿中金壁熠熠,空阔冷寂。

她急得要命,拼命地扭动手腕,且行且滞,欲挣脱他的钳控,心中不知他这是哪里不对劲,竟在这庄肃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做出此等大逆无纲之举。

他却将她攥得更紧,口中低声道:“为何会病?”

她不答,忽而动怒浅喝道:“殿下!”头一阵晕眩,喉间大喘,心底又气又恨,气自己拗不过他的霸道,恨他为何如此心悉智慎事事洞明。

四扇殿门轰然大开,有内侍手捧德寿宫皇上所出内禅圣旨,上殿请太子升御座东侧坐。

他松手,深深看进她眼底,然后转身走上龙座,面东而坐,长臂一展衮服阔袖,金红色的蔽膝顺势而落。

外面又起一声鞭音,孟廷辉回头,见知阁门官已列班上阶,便深吸一口气,两手攥了攥裙侧,将掌心汗粒拭去,这才垂首缓步上前,在龙座之下向北而立。

待知阁门官、两司诸指挥使等先后二十人入殿称贺礼毕,朝中文武百僚乃依序而入,横行西向立。

她站在他座下,脸上强作镇定之色,直直地望着那些高冠重服的朝臣一个个入殿、分列两侧。殿门之外,阶下青服散官乌压压地站了一片,一眼望去似无止境,顿时令她头更晕眼更花,非得在袖中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稳得住身子。

朝中凡六品以上的女官皆得以衣常服入殿,立于两制重臣之后,虽不敢在这殿上相互耳语,可那些或遮或掩投向孟廷辉的目光却足以说明,这些女官心中对孟廷辉能为大典之前导官一事亦是颇为不满,且先前太子当众与她执手入殿一景,更是令这些年华初放的女子心生不豫之情。

从德寿宫奉旨而来的内侍在前一展裱金御札:“皇上诏谕诸臣将校——‘皇太子仁圣,天下人所共知,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帝,平王仍称平王,与朕退处西都遂阳旧宫,一应军国事并听嗣君处分。朕在位三十九年,今乏且病,久欲闲退,此事断自朕心,非由皇太子开陈,卿等当悉力以辅嗣君,共振天下之大业。’”

御札之言本在德寿宫行内禅之礼时就已由皇上亲自宣谕过,此时不过是登基大典之复例,可哪知座下殿中的两制重臣中,竟有人闻之流涕出声,状似悲不可抑。

皇上与平王共在位三十九年,从相争相伐到并肩共坐,平四海定天下,收兵器治民生,移都合班以御世间万民,如今又携手退位让政,终将这一世功业亲手交传给二人的唯一子嗣,如何能令追随二人数十年的老臣不动容。

两侧臣众中一阵声动,有人出列上前。

孟廷辉额汗不停滚落,定睛望去,就见是半月前回朝治事的古钦,同尚书左仆射徐亭、枢密使方恺、参知政事汪义问、知枢密院事江平几位东西二党重臣。

几人不对座上新帝,却是面向手捧裱金御札的内侍,躬身行礼道:“臣等不才,辅政累年,罪戾山积,乃蒙容贷,不赐诛责。今皇上、平王超然独断,臣等心实钦仰。但自此不获日望清光,犬马之情,不胜依恋。”

此一番说辞虽表朝中老臣的满腔忠情,可却实是对新帝之大不敬——内禅御札既宣,又如何能在新帝面前口称皇上云云。

果不其然,英寡在座上身硬面冷,眉梢眼角俱是隐怒。

她斜眸一望,心底登时一惊,虽知这是朝中两党老臣欲于新帝即位之初恪立旧威之举,却生怕他当众发怒,当下也顾不得再遵大典礼制待内侍宣敕后再进言,忙转身对座,一撩裙膝,重重地跪了下来,俯首道:“兹者伏遇皇帝陛下应天顺人,龙飞宝位,臣以驽下之才,恐不足以仰辅新政,然依乘风云千载之遇,实与四海苍生不胜幸庆。”

这几句话她说得极为费力,每一字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大声说出,以让满殿众臣听清。

她撑在殿砖上的双手指骨泛白,深吸一口气,又道:“太上皇帝、平王之命出于独断,此大位关乎天下苍生,愿陛下即御座,以正南面,上附太上皇帝传位之意,不容辞避。”

一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望着伏在他座下的她。

她轻轻合眸,头重重地叩了下去,高声道:“臣以不才之身忝为陛下大典之前导官,唯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句句陛下震人耳骨,这三声万岁更是撼人心神。

此礼既行,满殿文武百僚皆撩袍跪拜,称贺其上,拜呼万岁;殿外阶下的散官闻声亦叩而拜之,三称万岁之音响彻宫城内外。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铁血尽褪,华幕初起,这一片万里江山妖娆多姿,处处盎春。

她的额贴着冰冰凉的殿砖,耳边传来殿外拜呼万岁的远远回音,心底却是涩且难安。无须起身向上看,也知他在龙座之上是多么庄肃雍威,那一张脸就同那一颗心一样,冷且难辨。

一闭眼,脑中便闪过那一年那一夜,那一个将她抱在怀中的清俊少年。

日日月月那般长,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唯一仰望,他是她的太子殿下,如今他终是成了她仰祈效命的万岁陛下。

内侍宣敕众臣平身之音似从九霄而落,清晰却又缥缈。

她知道她该抬头起身,该恭请他降坐还入西华宫,该与朝臣一并宴贺新帝登基,可她却怎么都睁不开眼,抬不起头,起不了身。

头晕难耐,身上燥热,连汗都不再出,好似一腔血水皆已蒸干,腹部痛潮翻涌,整个人蜷跪在殿砖之上,无力能动。

周围终于有人发现她的异样,近前诸臣略有慌乱,又有内侍疾步过去唤她:“孟大人……孟大人……”

她想开口说自己无碍,可喉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费力抬眼,却只能看见身周人影重重,辨不出谁是谁。

钝痛中只觉腰背一紧,下一瞬就被人抱了起来。

她鼻翼微动,闻到这熟悉的淡香,顿时一慌,拼命睁开眼睛,果见他青衮襟口正对她鼻尖,当下惊喘:“……陛下!”

尚在大殿之上,他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下龙座,这般抱她!

英寡不顾她的挣扎,亦不顾诸臣将校不加掩饰的目光,直将她抱出殿门,让候在外面的两个小黄门接手,吩咐道:“用朕的步辇送她出宫,令御医就孟府为其看诊。”

阶下黑压压的散官众臣如风劈野草般向两边避开,让那两个小黄门将孟廷辉抱了下去。

他看着那几人将她抱上步辇,才负手回殿,大步登阶入座,冷脸一扬眉。

一殿窃语声不止。

参知政事汪义问从中出列,眉头紧皱,道:“陛下甫掌大业,壮志未畴,岂可因一女子而不顾朝制纲礼?”

他慵然一靠龙座金背,目光尽扫群臣,未与汪义问置言,只冲下漠声道:“朝中文武诸臣,有谁对孟廷辉心存愤懑之情,不如今日都站出来,与朕一瞧。”

举殿众臣皆是无言互视,不想他竟能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且这语气又满是欲为孟廷辉而责众臣的意味。

外面阶下仍站了百余名散官,大典未成,不降坐还入西华宫摆宴,却在这紫宸殿上问论此事,又是成何体统?

古钦皱眉,回头看了眼门外阶下,便低声吩咐内侍去将那四扇大殿朱门合上,然后才上前道:“陛下若欲论孟廷辉之事,不如明日还阁,召中书宰执并议,大可不必在今日大典上廷议此等不相干琐事。”

朝臣中附和声立时浅涌。

英寡淡望着古钦:“汪义问既然能在大典之上直言朕不顾朝制纲礼,朕为何不可在此廷议孟廷辉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便连古钦亦是退身回列,都听得出这话中浓浓讽责之意,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汪义问。

汪义问一哑,半天才道:“臣等断无对孟廷辉心存愤懑私恨,只是孟廷辉事事希求上意,赖与陛下亲近而目无纲礼,依仗陛下宠信而多次僭位,入朝不到二年便居从四品官位已令天下人侧目,而陛下初登大位,如何能因此等佞幸不臣之人而置朝中重臣之言于不顾?”

英寡眼底一黯:“照此说来,朕亲小人而远贤臣,亦当是昏昧之君。”

汪义问撩袍跪下,俯首道:“满朝臣工俱无此意。陛下登基之前在政事堂凡十五年,太上皇帝尝委陛下多决国政军务,陛下尚在储位时便知体恤百姓、整效吏治,多年来刚明之度不减太上皇帝、平王一分半毫。然刚好专任,明好偏察,陛下虽为明主,彼佞幸之人一投其机,则为患深不可测。似孟廷辉等佞幸之臣他日虽必将败阙殄除,可隳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以陛下之才亦曰殆矣。”

英寡斜眉:“隳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嘴角竟是微微一弯,“汪卿不愧出身翰林,开口颇显清贵。”

汪义问当初是由翰林学士承旨领参知政事衔、入中枢视事的,此时听见这话,脸色微变,当下闭口不言。

英寡忽而高声道:“翰林学士承旨方怀何在?”

方怀自后出列,垂首道:“陛下。”

英寡抬手指向汪义问:“你且告诉他,当初是谁举荐孟廷辉入门下省补左司阙一缺的?”

方怀脸色亦变,僵立良久,才道:“是臣与张仞张大学士共同举荐孟廷辉入补门下省左司谏的。”

英寡盯住汪义问,冷言道:“依卿所言,方怀与张仞二位翰林学士亦非良臣,否则如何敢联名向上举荐佞幸之人以蒙朕听?今日若论孟廷辉之罪,必将先贬方、张二人。”

殿中两制大臣一片惊色,纷纷侧目。谁都知方怀、张仞二人乃翰林肱栋、清流中骨,多年来颇附古钦,如若此番因孟廷辉而被贬,东党老臣又将颜面何存。

汪义问虽贵为参知政事,可多年来常以翰林清流自居,讽谕谏上之举多不可数,此刻闻之亦是大惊,开口结巴道:“这……臣、臣……”

方怀慢慢撩袍跪下,道:“臣所荐非人,以致陛下今日蒙此偏明之责,臣断不敢脱罪自辩,但听陛下处置。”

英寡在座上不语,目光清冽,望着汪义问。

汪义问憋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不稳:“方、张二位学士举荐孟廷辉时尚不明其为人,断不可因此获罪。孟廷辉参审太仆寺主事王奇一案时苛酷狠辣,在台狱中滥用私刑以逼供,视朝廷命官如泥草,不过是因知陛下不豫王奇已久乃行此种种僭位之举,而陛下却连擢其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实属不当之令。”

英寡轻笑,笑中尽是冷谑之意,口中道:“孟廷辉之所以得入台狱审犯是因御史中丞薛鹏首肯乃得行。”说着,侧眸望向殿中右列,“薛卿今日亦在,朕说得可对?”

薛鹏额上一层薄汗,出列道:“陛下所言无误,确是臣当初许允孟廷辉独入台狱提审王奇的。”

英寡微微颔首,转向汪义问道:“照此说来,薛鹏亦属希意谀上之臣——若非知朕不豫王奇已久,又怎会许允孟廷辉孤身独入台狱?依汪卿之言,似薛鹏之流必不能主兰台,御史中丞一位亦当让贤。”

薛鹏闻言亦是连忙跪下,与汪义问、方怀二人同列于龙座之下,紧眉道:“微臣忝掌台谏却不保清名,还望陛下恕罪。”

汪义问跪在他二人当中,身子僵硬不已:“陛下……”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能扯出这些事来。

本以为他借机欲贬方怀、张仞是因二人乃东党之臣,却不料连薛鹏这种不倚任何一党的清立之臣也难保全身。

英寡转头去看古钦,开口道:“今日中书宰执皆在,便当众议一议此事该要如何是好。”

古钦此时哪敢多言,只躬身道:“臣等谨听陛下之意。”

英寡微一弯唇:“甚好。”说着,他站起身来,谓下道,“朕连擢孟廷辉确是不当,今贬其为弘图阁侍制,典守文籍。”

众臣闻言,皆叩拜而称圣明。

英寡却扬臂止之:“既贬孟廷辉,便不能不究方怀、张仞、薛鹏三人之为臣失职不当之处。贬方、张二人为翰林院侍读学士,薛鹏之才不足以为兰台令,自御史中丞左迁知制诰。”

几人闻言,忙叩首谢恩领罪。

英寡又道:“汪卿久居中枢,不悉外路诸县民生,今日于大典之上又与二府重臣上言不舍太上皇帝、平王云云。朕体谅你一腔忠情,便许你随他二人退处西都,以参知政事衔出知遂阳,如何?”

汪义问明知这是因自己今日逆上讽谏孟廷辉而被逐出京中政堂,却也无话可说,只低了头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必当竭尽心力以佐太上皇帝、平王于西都遂阳。”

与列重臣睹之皆是阵阵心寒,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却绝没想到新帝甫一登基,便会当廷排贬前朝老臣。

但却没有一人胆敢出列再言。

出口讽谏孟廷辉深蒙宠信的人是汪义问,虽得如愿使孟廷辉遭贬,可却赔上了自己与方、张、薛三人的臣运,且又无言可辩无话可驳,到头来还得身对龙座之上,拜呼一声陛下圣明。

此一番,孟廷辉人虽被贬可却不失皇上所信,但他们却做了新帝登基立威慑众的贡案牺牲。

至是才彻底明白,皇上哪里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刚涉政事军务的清俊少年,分明已成了手段心术样样狠厉的年轻帝王。

古钦垂首,不辨神色,恭声道:“臣等了无异议,皆尊陛下之谕,今夜便草制以告朝中天下。孟廷辉一事既已论结,还望陛下及早降坐还入西华宫,设宴以受百官称贺。”

英寡望着古钦,忽而道:“古相多年来体国忠君,实属朝中不二贤相,今拜为平章军国事,仍领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职。”

古钦蓦然抬头,神色惊诧,怔愣半天才似反应过来,直道:“臣何德何能,安敢受此封衔,还望陛下三思!”

朝臣亦惊,不想他连贬东党数人之后,竟会又对古钦如此赏封。

英寡低声笑道:“古相休要谦拒。古相身为两朝老臣,辅佐太上皇帝、平王亦已多年,莫论战乱承平,皆是忠君之臣,又如何不敢受此一拜?”

古钦复又垂下头,良久无言,终是哑声道:“谢陛下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以佐陛下大业。”

殿角祗应的内侍见状,小步走去令人重新将四扇殿门打开,依制让殿外阶下久候的百十名散官再拜称贺,然后去请新帝降坐出宫,群臣将校亦在后下阶,升辇还入西华宫。

傍晚时分,宫中有人携旨来孟府宣敕皇上诏谕。

虽然早有御医来府看过,可孟廷辉依旧是浑身乏力,卧床不能起,那持诏之人似是知晓她的境况,便令孟府下人设案贡旨,并未强求孟廷辉起身跪接。

贬她为弘图阁侍制,典守文籍。

她听了,不知怎的,心头竟是大大一松,全身都舒缓开来。这么多日子以来的连番擢升早已令她心积疑郁,如今突然被贬,却觉得是理所当然。

又闻皇上在登基大典上竟然闭殿廷议,连贬方怀、张仞、薛鹏及汪义问四位肱股重臣,却对古钦封赠颇重。

她虽不知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能猜到是与自己遭贬有关,脑中拼拼凑凑竟也能想出个大概,当下又是嗟然轻叹。然而病中却也无力多想,待到天黑,吃了一点府里下人遵御医嘱咐而做的清粥,她便又放下帐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入夜后不知多久,外面忽然亮起了一院子的灯烛,耳边传来府上下人疾步快行的慌乱声。夜气湿热,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房门被人推开来,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她以为是婢女来给她擦身,当下便转过头去问:“外面出什么事儿了,怎的如此慌张?”

却没人答她。

她觉得蹊跷,抬手欲掀帐子看个清楚,可那人却先她一步将帐子撩了起来,探掌来摸她的额头。

他的脸逆着窗缝处泄入的细光,看不甚清,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来了,当下一惊,出声道:“陛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唔。”

他低低地应一声,未答她的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低眼细细地打量她。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院中透进来的光显得极其昏暧,衬得她与他之间似是密不可分、心眼相连。

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可心里却有些乱。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怎能够如从前还是皇太子时那般随意地出宫来找她?且今日要在西华宫连宴入夜,此时算来宴当未毕,他不在宫里坐受群臣将校觥筹称贺,却来这里做什么?

他见她烧已退了不少,脸色也不像清晨那么苍白,这才撩袍坐下来,转而去握她的手,道:“不放心你,来看看你。”

她被他这样攥着手,不由得垂眼,抿抿唇,不知能接什么话。

他忽而问她道:“可觉得委屈?”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被贬官减俸之事,便摇头,小声道:“臣怎会觉得委屈。”

他揉着她的指尖:“病成这样,又接贬罚诏谕,以为你会委屈。”

她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又不知能说什么了。

听他此言,才知自己之前的揣测是对的,想必他今日连贬四位老臣是借她之名,而之前那一件件事、一次次擢升,恐怕亦都在他的掌悉之下,等的就是有一日会有老臣逆颜上谏,好让他翻掌一收这张网。

是他聪明,还是她太笨。

原以为他将她一次次推到风口浪尖是想要她替他扫障清碍,却不知他岂会需要她这自以为是的帮忙。他尊悍无双,心思又哪里是她能琢磨透的。

这才想明白,当初方怀、张仞二人举荐她入门下省时,他为何会不顾前夜之怒而加授她校书郎、符宝郎二衔,想必当时就已盘算好了。

才知为何那一夜他明知她去找廖从宽私通御史中丞薛鹏一事,却也不责她止她,尔后更是任她肆意专行独入台狱。

他不过是坐待她一次次触怒老臣,再一次次擢升她的官职俸禄,到头来将她贬官减俸,将这错宠错信之责归咎为老臣错荐错用,他那刚明君主之名仍旧不减一分。

她是低估了他,亦是高估了她自己。

可他对她说的那么多话里面,究竟有几言是真几言是假,她还能不能辨得清?

他见她一直沉默不言,不由得松手,俯身去抱她:“我说过,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她顺着他的力道挪动身子,伏在他的膝头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把她的长发拨开,指尖摩挲着她的嘴唇,看着她一脸心不在焉的神色,忽而凉声道:“可你不信。”

她掀睫,微微蹙眉。

他便倾过身,低头去亲她。

她闪躲了几下,伸手去挡他,轻喘道:“陛下深夜来臣府上已是不合礼制之举,倘是还做这种事,是想要臣死吗!”

他拧住她的手腕,极其用力地亲下去,然后道:“此时说这话,不觉为时已晚吗?”

她极力抑住心内翻涌的情潮,看着他不吭气。

他将她托起来抱进怀里,紧紧不松手,半晌才又道:“你是不是在怨我?”

她下巴搁在他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轻道:“臣没有怨陛下。臣爱陛下还来不及,怎么会怨陛下。”

“当真?”他的胸膛暖热,压着她的心。

她点头:“当真。”

他手劲小了些,抱着她倚在床头,偏过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她轻笑,搂紧了他:“臣怨今日自己病了,竟没能瞧见陛下在紫宸殿上当廷排贬四位重臣的模样。”

他目光深深,却没出声。

她又道:“臣今日才知,陛下心中分明是欲保全古相之意。”

曹京一去御史台便参了古钦一道,此事必是经他授意所为。当时王奇一案正要开审,古钦告病在府正好避开了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

他揽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方怀、张仞、汪义问三人亲附古钦多年,今日一连遭我排贬,朝臣必会以为古钦已不为我所重。朝中小人颇多,闻风而动、落井下石之事屡见不鲜,倘是今日不当众封古钦以尊衔,只怕明日便有趁势弹劾古钦之事发生。古钦一生为国为朝,不可没了好结果。”

她想了想,道:“陛下考虑如此周详,不知古相心中会否感激陛下恩怀。”

他无声地笑了笑,又侧过头亲了亲她。

她爱极了他的笑,每一次看见都会怔望良久,此时被他一亲,思绪蓦地一飘,搂着他的手也不由得一颤。

他任由她这样一直傻傻地盯着看,目光点过她的眼眉鼻唇,见她一脸醺然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凑去她耳旁:“再这样看下去,我可就顾不得你的病了。”

她一下子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眼半天,才轻轻道:“陛下每次一笑,就像是要把臣的魂魄都吸走了。”

他懒懒地靠着她的床枕,大掌抚着她的长发,眸子浅合,脸色懈然:“当初在宝和殿小传胪时,你的脸皮可没这么薄。”

她小声道:“当时臣以为陛下是刻意讽刺臣,臣心里不平。”

他又是无声一笑,没有说话。

她在他怀里偎了许久,突然抬头看他:“方怀、张仞二位学士当初举荐臣入门下省,如今却因臣而被贬,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他睁眼,眉间微皱。

她又道:“当初臣去求廖大人让薛大人在王奇一案上助臣一臂之力,而今薛大人中丞之位尽失,只怕连廖大人亦会怨臣。”她顿了下,埋头在他颈窝里,“陛下雷霆手段,不过半日的工夫,排挤老臣,贬斥微臣,更令臣在朝中众人眼中愈发翻不得身。”

他少思,然后问道:“你可会后悔?”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淡淡道:“是后悔不该做这些遭人唾骂之事,还是后悔不该爱上陛下?”

他感觉到她的唇息暖而浅地吹上他的颈侧,心底蓦动。

她不待他答,却忽而道:“陛下……能不能再把臣抱得紧些?”

他慢慢地拥紧她,紧得直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压得胸肋处都在隐隐作痛。

她满足地轻叹:“臣不后悔。”停了停,又道,“无论何事都不后悔,无论多久都不后悔。”

他顿觉呼吸微涩。

怀里的这个女子,是要爱他爱到有多深有多重,才能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出这些话。

这世间除了她,他又如何能再找到一个这样不计荣辱不计回报、一心一意倾情以付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个孩童不过是他手中留命千人之一,可十年后的这个女子分明是他心底再也抹不去的一点朱印。

他闭了闭眼,掌心下的身子柔软而温热。她的美好只有他能懂得,而他又是何其幸运,能够被她一心一念地爱了这么久。

良久,他才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亦不会让你后悔。”

她没吭声,也没动,好像已是睡着了。

他等了等,才唤她:“孟廷辉。”

她含糊地应了声,膝盖一屈,钩上了他的腿,一副舒服的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试图唤醒她,声音有些迟疑:“出宫之前诏御医问话,刘德中说你是进食有误。”

她眼皮微动,半晌抬眸瞅他,轻声道:“……昨日里,之前那个曾于登闻鼓院进状的芾县百姓来府求见我,顺路带了些自家小食说是要谢我,百姓淳朴,盛情难却,我便吃了。”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亦凉:“你知道他那吃食没问题?如何能随便乱吃这些不认识的人送来的东西!”

她拧眉:“想来是因路远天热才出了问题,臣不比陛下龙体尊贵,如何不能随便吃东西?”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去年骑射大典之上,你被马摔得还不够惨?安知眼下朝中没人想再害你?”

她一哽,半天才蹙眉道:“原来陛下也已知道那事儿了。”

他冷眼睨她,脸色愈发不豫:“怎么,你还指望能一直瞒着我不成?魏明先实属犯上逆臣,之前只将他贬官逐回原籍丁忧守制,实是便宜他了。你明知此事却不报与我知晓,是不知其间利害?”

她默默垂眼,腆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又埋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下,小声道:“陛下,臣还病着呢……”

他的身子一僵,不想她又耍起“无赖”来,可她这模样却令他心中有火也撒不出,当下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处,不让她再乱动。

夏夜湿热,这一方榻间更是暖意蒸人。

她便乖乖地窝着不再动,闭眼浅息,半睡半醒间,又小声呢喃道:“……陛下既已来探视过臣,还不快些回宫?”

他不语,只伸手一扯轻纱帐子。

那帐子飘然垂落,隔开床里床外,朦朦漏光,其上碎花点点晃动。

没过多久她就睡熟,脸色纯透有如不谙世事的孩童,身子柔软地揳进他的怀中,贴着他的心,紧不可分。

他望着她的睡颜,轻轻地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久久不放。

院外灯烛之光犹盛,却无人敢叩门来扰。

夏草长细,小虫鸣嘈,月色当空,稀星列悬……

一室独静安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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