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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作品: 江山为聘 |作者:凉歌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10-31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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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廷辉持诏出京之日,先由宫中禁中诸班直一路护行北出城门,然后才上了由狄念所率殿前司亲军护卫的钦赐车驾。一路黄仗分行,华盖团簇,声势不可谓不大,足见皇上对其宠信之度。

朝中女官向来不放外任,更莫论似此持诏赴边招抚乱军之事。因而孟廷辉之前虽然被贬,此番却又重新被京中好事之民关注谈论起来。

城外官道上一片漫土萧索之象,随行的八百殿前司兵马已经列阵完毕,但等孟廷辉与狄念下令,便可出发。

因见诸事皆已安排妥当,狄念便驱马行向车驾这边,远远地便唤她道:“孟大人!”

孟廷辉虽与狄念不曾见过几次面,可自己却曾蒙他出手相救,此次与他共赴潮安北路,心中感到格外踏实。又因狄念与皇上一向亲近,她更是打心眼里地喜欢这个朝气蓬勃、身手不凡的年轻将领。眼下听他在叫她,便将车帘撩起,看他走近,她方笑着道:“有劳狄校尉,若无旁事,便下令出发吧。”

狄念亦回以笑容,正欲回身发令,却见城门那边有一人一马飞快地驰来,不由得皱眉停下。

那人红衣如火,长袖逆风而飞,裸腕莹白,腰肢纤细,纵是骑姿英气十足,也可一眼辨出是个女子。

孟廷辉亦发现了那人那马,正要问此时怎会放人马出城走这条官道,却见那女子转身仰脸,催马直朝她的车驾奔来,开口冲她喊道:“孟大人!”

她定眸细望,认出是沈知礼,当下一愣。

狄念早已纵马上前去迎,可沈知礼却没看见他似的,扯缰便驰了过来。狄念无奈,只得一遛弯儿地跟在她马后又兜了回来。

孟廷辉出车,望着她:“沈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知礼翻身下马,跑过来,也不顾旁人眼光,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竟是一红:“孟大人这几日在府避不见客,我别无他法,只得趁此时出城来会孟大人。”

孟廷辉蹙眉,因事出仓促,前几日在府上的时间本就不多,又为免不相干的人来打扰,便闭门不见客,不想沈知礼竟会跑到这里来找她,不由得轻声问道:“沈大人有何要事?”

沈知礼看看周围,见无闲人,才将孟廷辉往旁边拉过去一点,声音微哽:“孟大人,我求你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辉眉蹙愈紧,撇眸道:“沈大人何出此言?我这番去潮安北路,本就是要招抚乱军归降、开城释放沈知州的。”

沈知礼抬手抹了把眼睛,又道:“我自幼与皇上一同长大,皇上的心性我再知道不过了。孟大人此番去潮安奉了什么上谕我不敢揣度,但求孟大人能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辉微微咬唇,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转头对狄念道:“麻烦狄校尉先送沈大人回城,再与我等一同启程。”

沈知礼犹不肯走,可狄念却几大步走了过来,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往一旁带去,口中哄道:“你只消在京中好吃好睡的,我保管把你哥哥完好无损地带出柳旗大营!若少一根头发,让你砍我一根指头!”

沈知礼拼命甩手,欲从他掌中挣脱出来,却是抵不过他的力道,被他半拽半拉地带出官道。

孟廷辉脸色有些黯,独自走回兵马阵中,轻声吩咐为首小校道:“我们先行,狄校尉一会儿便跟上来。”

那小校轻应,看她反身上车落帘,便利落地空抽一鞭,下令道上八百人马分阵出发。

车行马动,官道之上秋尘漫天而起。

她待马车驰行许久,才撩开车窗布帘,探头回望,却已看不见沈知礼那火红身影。

心中念起那一夜他在大殿之上说的话,不由得闭眼蹙眉,垂首落帘。

一路北上,所过诸州官驿皆以上礼相迎,纵是孟廷辉位不过从四品,也当她是正三品以上大臣来款待,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待至青州城时,距离收到北面兵报的时间已过了十二日。这十二日来未闻京中有他令,亦未见北面奏报,想来柳旗那边的事态犹是如之前一样,并未有何大变。

孟廷辉本欲不过青州而直赴柳旗县外,可狄念却态度强硬,定要她入青州城歇脚一天半日的,再计如何行事。而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持令奔赴青州大营,去筹调兵一事。

青州知州沈知书人在乱军营中,城中上下民政军务皆由通判曹字雄代为做主。曹字雄原先在京中枢府供职多年,素通兵务,在青州前任通判王奇被贬之后由方恺举荐,出判青州至今。

曹字雄为人性谨多虑,此次沈知书虽被乱军掳扣,青州城上下民政却依旧井井有条,而青州大营更是没有受到东面禁军哗变的一丝波及,一切军务全在曹字雄的掌控之下。

孟廷辉一行才近青州城三十里处,便遇上了曹字雄遣来迎使的官吏人马。官吏奉命将她一路迎入城中驿馆,且言曹字雄待晚些闭衙之后会亲来驿馆拜会孟廷辉,共同商议赴柳旗县宣敕招抚一事。

孟廷辉心底不禁暗叹,这曹字雄俨然能吏一名,为何自己在京时却从未闻有人提起过他?

随行八百兵马除却陪狄念去青州大营的十数人,其余亦皆入城稍歇。可刚安稳了不到一个时辰,官驿里面的小吏便来寻禀孟廷辉,说是外面有人来找,宣称是她从前的旧识。

孟廷辉官服都还未来得及换,此时听了只觉诧然,不知自己在青州城会有何旧识,只问那小吏:“来人姓名可知?”

小吏脸上竟是一副恭畏的神色,道:“来人是青州城严家分号的当家、冲州府严家的大小姐,严馥之。”

孟廷辉闻言,眼底倏然一亮,满脸溢笑,忙起身道:“快请。”待那小吏奉命出去后,她才对镜将衣裙整理了一番,又急急地去翻包袱,看当初离京时有没有带点可送出手的东西,一时竟也没有去想严馥之在此时来找她是为了何事。

未几,就见一人风风火火地从外进来,冲她便道:“廷辉!”

她笑脸去看:“你消息倒是灵通……”眼前女子衣饰繁贵,容貌较之两年前愈显艳丽,发髻精巧,耳坠剔透,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严馥之嘴角只轻浅一勾,像是笑不出来似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你是一点儿都没变……”话音未落,一双纤眉便紧蹙起来,目光只凝在她官服襟口处,脸色也变得有些暗郁。

孟廷辉见她神色异样,不解她这是怎么了,小心笑道:“可是遇上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严馥之反手将门掩上,径直走到她身边,想了一想,才抬眼瞅她,一双大眼里郁色浓重:“你此番来青州,是要去柳旗县宣敕圣旨、招抚乱军的?”

孟廷辉点头,见她不似来叙旧,倒似是为此一事来的,不由得愈发不解,不知她与这事能有什么关系。

严馥之一垂长睫,嘴唇动了半天,才低声道:“你会救他的,对吗?”

孟廷辉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他”是谁,心里咯噔一声,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你……与沈大人?”

严馥之脸色小变,一抿红唇,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一沓银票,递给孟廷辉:“若是不够,回头我让人再送。”

孟廷辉接过,待看清其上巨额时,不由得惊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说着,便把那些银票往回推去。

严馥之也没看她,只垂睫视下,竟是开口道:“孟大人奉旨出京赴此招抚乱军,就当是民女替严氏奉给朝廷的一点心意。只盼孟大人能够一扬皇上龙威圣恩,还我青州城民知州沈大人。”

“你这是……”孟廷辉愣在原地。那“孟大人”三字颇为刺耳,而眼前的这个严馥之与她两年前临行时的那个张扬女子相差实是过大。

这一叠银票更是令她不知所措。

虽知为商之民向来多结官府重吏,似此行贿送银之举亦非奇事,而严馥之已掌青州严府家业多时,定也是沾染了这等习气。可这一切发生在她二人之间,竟当真令她适应不了。

半晌后她才蹙眉,微微侧转身子,道:“朝廷重事,自有臣工来决。”

严馥之定定望了她许久,突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拾袖扶额,眼眶一红,竟是不顾形象地哭了起来,嘤声抽噎道:“好你个孟廷辉,竟拿这官腔来搪塞我……他这次若是被乱军杀了,我可要怎么办!”

孟廷辉又被她闹得一怔,但见她这副模样,却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才知她其实并未多变,仍旧是从前那个张扬泼辣的性子,忙上前哄她道:“谁说沈大人会被乱军杀了?你莫要自己吓自己,这银钱也赶紧收好。我奉皇上圣谕,自当竭力救沈大人出来。”

严馥之依然哭个不停,泪珠儿扑簌簌地落下来,哭花了一脸的粉妆,口中断断续续道:“那一日我若是知道他这一去便没了音信儿,我断不会那样对他!我真不该对他说不必再相见……”

孟廷辉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心底轻叹,不知他二人之间的情债又是从何而来,口中劝道:“你倒是别哭了,事已成此,便是哭瞎了眼也是无用。”

严馥之一把将银票又塞回她怀中,哭着道:“那些乱军不就是嫌潮安北路的转运司要削减他们的饷银吗?这些银子够他们挥霍个一年半载了,你到时候拿去给他们,回头我再让人从铺子里兑银子给你……银子我严家有的是,但叫他们把沈知书给放了!”

孟廷辉只觉哭笑不得:“你……”伸手将她额发拨了拨,叹道,“我知你严家是潮安北路首富,可严家的银子岂是容你这样糟蹋的?再者,你以为此事只是粮银这么简单?沈大人蒙难,皇上在京亦忧重北面乱况,我此次持诏出京实乃身负圣上恩信、一朝企望,你可千万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严馥之哭得两眼通红,半天才止了泪,道:“那一日听说安抚使司要他携粮饷去柳旗大营犒慰戍边将士,我还觉得稀奇,怎么这事儿不叫曹通判去,偏叫他去?他来同我作别时亦未提起这乱军之事,还说过几日便会回来。哪知他这一去,柳旗大营便生了大乱……”

孟廷辉脸色忽变:“你说什么?”她一把拉住严馥之的手,凉声问道,“你说沈知州去前,尚不知柳旗大营哗变之事?”

严馥之点头:“事后我问曹通判,曹通判也说未闻!沈知书走后好几日,东面才有传言过来,说是柳旗禁军哗变了……你说,他怎么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事儿?”

孟廷辉深深皱起了眉头。

在京时,卫尉寺卿田符明明是说,沈知书乃是受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而携粮银前去招抚柳旗大营哗变禁军的——

却哪知他走前其实根本不知柳旗禁军作乱之事!

倘若董义成果真是没让人告诉他此事,却让他单身往赴乱军之前,这岂非是故意把他往火坑里推!

她沉思半晌,又握紧了严馥之的手,问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断不可随口乱说!”

严馥之柳眉一飞,脸色难看起来:“我骗你做什么!沈知书是死是活我都不知,这些话我还能说假的不成?”

孟廷辉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且先回府上去,我等不及曹通判闭衙再来,非得眼下去找他一趟不可。”

严馥之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她神色凝重,便忍住没有多言,抽手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她:“拜托你……一定要保他性命!”

孟廷辉点头,看她出门,才回身拿了绒氅披上身,走去唤了两个随行小吏,与她一道往青州府衙行去。

她在府衙里如愿见到曹字雄,询问了一番后,果如严馥之所说的一般,沈知书当初起赴柳旗县之前,安抚使司来人只字未提柳旗禁军哗变一事,而青州一衙上下皆以为他此去乃是寻常犒军之行,并未过多在意。孟廷辉为免节外生枝,便也没有告诉曹字雄那董义成往京中所奏是如何说的,只道待狄念自青州大营回来后,便要立时带人马赶赴柳旗县外,再也多等不了一日。

曹字雄闻言,马上将府衙里的事情交由他人处置,执意要与孟廷辉、狄念共赴柳旗县。孟廷辉自是不肯,以青州上下不可无人做主而不允其随行。谁知她才从府衙回到官驿后不久,曹字雄便带了几个衙役简行前来,说是柳旗县一带道路曲折,孟廷辉一众若行夜路,则必不能少他们几人。

孟廷辉无奈,只得允曹字雄随行。

但见曹字雄对沈知书的安危如此上心,她心内又暗自诧异,竟不知沈知书在青州任上竟能获得同侪与下属的这般真心拥戴,可见他确是实打实地做出了一番政绩的,而这又与京中众人所想的有多么地不同。

入夜没多久,狄念从青州大营返回城中。同他一道回官驿的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说是当初随沈知书一路出京赴任的沈府侍从,名唤胡越林,此番知道狄念率亲军而来,便无论如何也要同众人一起去柳旗县外。狄念做不得主,便将他带回官驿,让孟廷辉决夺。

孟廷辉想也未想便应了胡越林的请求,令众人轻装收拾了,趁天色还未全黑,出城赶赴柳旗县外。

狄念去青州大营时已持枢府之令,让游车将军宋之瑞亲点一万人马向柳旗县先行,驻于柳旗县以西十五里的繇山北面,不得轻举妄动。孟廷辉一众出城,八百殿前司亲军分列护行,路上只略略休息了两回,一路疾速驰往柳旗县。

到柳旗县外三十里处时,已是第二日天明时分。

孟廷辉点了亲军中的几人骑马往西面驰报宋之瑞部,又与狄念相商,只带二百人马继续朝柳旗城营进发,余下人马分五里一散,由各什指挥领带。曹字雄、胡越林自是要与二人一并往城营处去的,便都换了普通马匹。待狄念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后,二百亲军便护送几人车马向前行去。

尚余五里地时,已经隐约看见远处苍灰色的柳旗城营外墙。

孟廷辉不再坐车,反而问人讨了匹马儿来骑,与狄念等人共行。路上飞沙扑面,她满脸都是轻尘之迹,转头去望来处,却见一片石野荒芜。

狄念不甚放心,走了一段后转头对她道:“孟大人,出京前皇上嘱咐过我,不得让你近城营。”

孟廷辉轻道:“皇上亦嘱咐过我,狄校尉不必担心。”

胡越林骑马走在后面,满面都是担忧之色。孟廷辉看见了,不由得催马靠过去,低声问他道:“你家公子与严家大小姐的事,你可知晓?”

胡越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孟廷辉冲他笑了一下,并未多问,轻巧勒缰回了狄念身旁,才垂睫一叹。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果然不是寻常关系,一想到昨日里严馥之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样,她脸色不禁微沉,抬眸望向越来越近的柳旗城营。

城门紧闭,远望看不清墙上有无守兵。

尚余三百多步时,狄念止住孟廷辉的坐骑,回头对曹字雄使了个眼色。曹字雄会意,衔领衙役及二百人亲军在后,随狄念继续往城下走去。

孟廷辉立身马上,淡望着众人背影。

秋风扫裙,绯色于碧天下甚是耀目,腰间鱼袋绣工精致,紫珞细细地环过她的犀带。

百余步后,前方忽然响起几声尖锐的飞箭破空之音,人马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有数簇羽箭疾速而来,笔直射入阵前数人坐骑之下的沙土中。

马嘶声骤起,众人皆惊。

狄念抬头看去,就见城墙上弓箭台处有乱军持射,当下喝令众人退后。有一小校来不及勒马,又往前行了两步,当下又起一声箭鸣,座下马儿一膝陡跪,震得他滚了下去。

孟廷辉看清,脸色立时变了,飞快地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狄念亦命所有人弃剑下马,同时让人冲百步之外城墙上的乱军喊话,道朝廷招抚使已至,令其遣人出城听诏。

城墙上的乱军不信,又呼啦啦地射了一波箭,直逼得他领亲军人马往后退至射程之外,才收了长弓。

狄念气得猛踹一脚黄沙:“真他娘的!”他口中啐骂数语,转身回头指着一个挎弓亲军,喝道,“给我射一个下来!”

“狄校尉!”

孟廷辉从后跑上前来,止住那人,蹙眉道:“都莫要乱动。”说着,一展官服阔袖,踩过地上乱箭,孤身向前方城墙走去。

狄念一个箭步将她拦住,顾不得上下礼数,展臂挡了她的去路,疾声道:“孟大人想要干什么?皇上有谕,孟大人不得近城营一步!”

孟廷辉轻轻拢袖,道:“狄校尉领数百亲军持枪骑马在此,城上乱军怎肯轻信朝廷招抚之诚意?你若要人持弓远射,且不论此处已在射程之外,便是发数十箭也挨不到城墙半分,单说城上乱军若见朝廷亲军动手,招抚一事还能有转圜余地否?沈知书大人性命可还能保?”

狄念朝她身后做了两个手势,一众亲军皆弃剑放弓,又往后退了许多。这些亲军多是朝中勋贵子弟,在入武学后被特召进殿前司诸班与诸直中当差,其中有不少皆是祖上有战功的,此时无端遭城上乱军这般对待,哪一个心中压得住火,一个个脸色都极是难看,虽遵狄念之令弃械后退,可眼中都是腾腾杀气。

孟廷辉又道:“乱军亦非傻子,知道朝廷若派招抚使,必是文官大员持诏宣敕。狄校尉虽令人喊话,可城上乱军不见文官在此,又怎会轻易开城遣人出来听诏?”

狄念皱眉道:“纵是如此,孟大人也不能一人孤身近城!”语气坚决似雷打不动。

孟廷辉微笑道:“狄校尉放心。我不过是往前走十数步,叫城头上的乱军看清我的官服冠带,看清我身无一械,如是方可知朝廷果真派了招抚使前来宣敕诏谕。”

狄念想了一想,侧身微让,可却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一并往前走去,口中低声道:“莫论如何也不能让孟大人一人上前。”

孟廷辉无言而笑,随他在侧,就这么走了约四五十步,果然不见城上乱军再放利箭。她站定,仰起头来望向那边,双手依然拢在袖中不动。

远处碧天宛若琉璃,近处城墙苍灰森然,足下尘土纷漫官靴,她一身绯色官服被烈风吹得双袖鼓阔,上上下下有如赤蝶双翼,在这一片萧索秋景中再耀目不过。

未几,便听见城头上的乱军向下喊话,道绝不可能开城门遣人出来接旨听诏,只许招抚使一人持诏上城,当乱军之前宣敕诏谕。

狄念火大,咬牙道:“孟大人把皇上手诏给我,由我上城去会会这帮杂种!”

孟廷辉垂眼思忖半晌,道:“乱军既已见我在此,却由狄校尉持诏上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必道朝廷没有招抚之诚意,而狄校尉若想全身而退亦是难事。”

狄念见说不动她,转身就要喝人上前,防她真就这般不管不顾地上城去。

她却轻扯了下他的袖口,低声道:“狄校尉。”见他皱眉转头,才又道,“西面十五里外还有宋将军麾下一万人马,狄校尉必须得留在此处以掌兵马调度,切不可意气用事。朝廷千里委派招抚使来此宣敕诏谕,若乱军不见朝廷之诚意,倘是不顾生死拼将一搏,沈大人性命必将不保,而你我于皇上面前亦将俱是罪臣。狄校尉定不愿见事态发展若彼吧?”

狄念急了,沉喝道:“孟大人休要多言,要么把皇上手诏给我,要么你我就在这城外与乱军耗着,看最后能如何!”

孟廷辉抬眼望向城墙高处:“耗着?你我二人在此无性命之忧,安知沈大人在城里是何境况?又安知乱军见皇上亲军在外不退不进,会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之事来?你在此处耗着,宋将军的一万人马是在寸草不生的繇山之下陪你耗着,还是要先行回青州大营再待他令?若是将乱军逼急了,突然开城杀袭出来,这几百亲军将士之命你也不管了?必得先入城稳住乱军,知乱军何时肯投械开城,再暗下调宋之瑞部赶赴城外,如是方可不使乱军起疑,而能尽控局势于你我掌中。”

狄念盯着她:“孟大人不想想自己乃是女子之身,若是如此贸然上城,岂知那些乱军不会做出禽兽不如之事来?”

孟廷辉摇头,道:“乱军既是会将沈大人掳扣在城中而威胁朝廷出诏释其之罪,必是有归顺之心,否则怎会据城多日未有所动?此时叫朝廷招抚使上城去,不过是为防朝廷在外设伏,不肯大开城门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乱军辱我掳我,便是辱没皇上龙威,再无可赦之由,他们岂能不知这点?他们要是不想活命,又哪里会同朝廷僵持至今而不杀沈大人?无非是知道沈大人与皇上私情颇深,以其要挟朝廷放他们一条生路罢了。既是要活命,就断不会欺我辱我,狄校尉大可放心。”

狄念想了想,仍是皱眉不允:“孟大人倘是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我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孟廷辉微微一笑,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牵挂。若说心里或有念想,也不过是对皇上尽忠而已。狄校尉素知兵略,又是武国公的继嗣,将来于朝中内外定会是皇上的得力佐助。倘是狄校尉出个什么意外,那我非但无法向皇上交代,更无法向这满朝文武重臣交代。且由我上城,狄校尉在外可掌兵事,一旦城门大开,便可领军收械;倘是乱军反悔,亦可与宋将军围城剿乱。若由狄校尉上城,倒要我这个不知兵事的人在外如何是好?”

狄念低头犹疑着,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又道:“出京之前,皇上不知乱军顽拗若此,才会谕令我不得近城营一步。你我今见眼下形势,为臣子者不念为君解忧,独惧己身不保,此为何理?狄校尉,你须得信我这一回。”

后面因听狄念之令上前的数十亲军见他二人低语商言,不敢进亦不敢退,只僵站着等狄念发话。

狄念沉默良久,才冲后一挥掌:“都退回去!”转身正对孟廷辉,一字一句道,“孟大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皇上亦是难寝难安,还望孟大人能记住在下这话。”

孟廷辉点头,冲他微微一揖,扬唇道:“我素来不懂兵务,城外这些事我也就不多言了,狄校尉自己拿捏便好。倘是入夜时分还不闻城内乱军有开门之意,便无须再等,令宋将军趁夜攻城便可。”

狄念见她几句话说得轻巧,不由得一愣:“入夜时分?孟大人竟是如此不惜自己性命?”

孟廷辉垂眼,小笑了下:“并非是不惜自己性命。乱军若愿归顺,自当见我上城后便立时相信朝廷之诚意。若是一整日都不肯开城门,只怕是有别计而真心不想要这条活路了。倘是如此,朝廷早些攻城清剿,也可让我与沈大人少受些活罪。一日时间,我已觉太长了。”

话毕,不待狄念有所回复,她便回头冲曹字雄等人道:“我今日孤身上城,实乃意出本心,并非是遭狄校尉推使。倘是我人一旦遭遇不测,他日朝中若有讥谤狄校尉者,还望诸位能做个见证,莫要让有心之人借机污了狄校尉为君为国的一片赤胆忠心。”

她这些话语气淡然,声音不高,可在场数人听了无不动容,狄念更是深呼一口气,回身令人向城上喊话,道朝廷招抚使愿意孤身上城,让乱军从城上放绳索下来。

孟廷辉仔细理了官服诸物,也未与狄念等人作别,便慢步朝城下走去。五十步开外,始有马壕深沟,她费了好些气力才逾壕而过,待至高固墙砖下时,恰有一长绳拴了竹筐从城头女墙处被人放下来。

许是体谅到她是女子之身,那些乱军才这般“照顾”她,没用寻常士兵攀城用的普通麻绳,反而还给了她一个又宽又大的竹筐好让她坐在里面。

就这么被守城乱军从下面一路吊上去,快至城头时,那长绳忽然旋拧了一下,坐筐一斜,令她小惊了下,然下一瞬胳膊便被人拉住,整个人被连拉带拽地扯上了城墙高台。

身旁哗啦拉地围过来一圈人,将她挡得密不透风。

孟廷辉没有看他们,只是用力撑地站起来,缓缓地拍去官服长裙上的灰土,又拢了拢脸侧碎发,然后才抬眼,开口道:“我欲先见沈知书沈大人无恙,再出皇上手诏与尔等过目。”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她这淡然语气弄得一怔。一众甲胄齐整之人,探向她的目光皆是古怪,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数遍,脸上表情都像是没见过女人似的。许久才有一个略像头目的人出来,道:“你当真是朝廷派来的招抚使?”

孟廷辉仰首看向那人,见他脸上胡子拉碴的,眼中满是血丝,显是多日未曾歇憩过,只那一身八品军校穿的盔甲还算鲜亮。她虽不懂兵事,可也知道在诸路边地的禁军中,能从未入流十资的普通兵员一路升到八品小校起码也须十年工夫,眼前这人在这乱军中必也算是能主得了事的。

于是她垂眸,从腰间解下鱼袋,搁在手心里递给那人,冷声道:“我虽服绯,位不及两制,可却颇受皇上宠信,此次奉皇上旨谕亲身赴此为君使,招抚尔等归顺朝廷,岂容你这般质疑?”

那人仔细一瞅鱼袋,又看了看她身上官服,方收起一脸疑色,道:“你就是自潮安北路出去的那个孟廷辉?”

她点点头。

周围众人目光又变,显然也是听说过她的名字。

她一撇嘴角,心想这些人听过的也必不是什么好话,她在京中都已被人说成了佞幸之徒,名声传来边地岂非更甚?

那人回身推了推旁边几个人,不耐烦道:“都杵在这儿干什么,等老子赏你们啊?还不快去告诉霍将军,招抚使孟廷辉已经上城了,要见沈知书!”说完,又扭头回来打量孟廷辉,“跟我来吧!”

孟廷辉定神,随那人步下城墙,口中似是随意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那人身材魁梧,走在她旁边就如高矗之木一般,一路过去士兵见了他皆是畏惧躲闪,听见她问他这话,竟是怪异一笑,道:“事情都到了这份儿上,孟大人还有心问人姓名?”

孟廷辉便闭嘴不言,只顾看着脚下走路。

下了城墙,又走了许久才入内城,一眼望去街上竟无人烟,恁得生冷岑寂。道路上偶尔有士兵三三两两地走过,也都是衣甲不整神情猥亵,喝喝闹闹的,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她背后忽觉一阵寒,蓦然抬头盯住那人,道:“你们占城后,这里面的百姓如何了?”

那人挑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竟是反问她道:“还能如何?”

孟廷辉还欲再言,却见他双眼一直注视着前方高处,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

不远处正是城心阔道,一根木柱高耸直立,顶上挂了个人头。

那颗人头已经辨不出面目,脑壳已被人砸碎,其上被人射满了箭,利镞亮刃几不能容,腐肉朽骨甚是可怖。

她看清,腹部骤起一阵痉挛,险些吐出来。她费劲忍住,手指却在颤抖,怎么都止不住。隔了好半天,才敛目回头看向他。

男人亦扭头看她,嘴角划过一抹笑,道:“知道那人是谁?那就是之前当众杖杀我营士兵的柳旗知县高海!”

孟廷辉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脸上竭力保持不惊之色,心知此人是着意令她心生惊惧之情,便咬牙不吭声。

在京时听田符呈报乱军之事时,虽然知道柳旗县知县高海被乱军残杀,可此时亲眼目睹高海头颅被人割下高悬在柱、被当作士兵习箭之射盅,却是真实得令她股栗心寒。

城中显是已被这一营乱军劫掠一空,百姓是否安好她虽不知,可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她这一路而来想过无数种乱军之状,可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等惨象!

心中才知,那一日在睿思殿中,他为何会那般狠厉无情地说出坑杀所有乱军的谕令。

当时她只道他下手过于毒辣,可眼下才知,不是他狠厉无情,实是这些乱军之行令人发指,不杀何以平民愤!

远处有士兵一路小跑而来,凑上前冲男人小声说了几句话。男人脸色微变,挥手将士兵遣退,对她道:“这边走。”

孟廷辉转身随他拐入一旁小巷中,走了百余步后,刚才的那一副惨象仍停留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仿佛一抬眼就又会看见。

男人步履飞快,走的路皆是曲幽小道,弯弯绕绕左转右晃,可却不像是在抄近路,倒像是为了防她记识通向沈知书之处的路而刻意避开那些内城阔道不走。

就这么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男人才带她从巷子里绕了出去。街景荒芜,僻静一角立着几间屋子,外面看来很是普通,门口甚至连持械守卫的士兵也没有。

男人直冲冲地走过去,她便快步跟在后面。

进门左转,廊下站着两个士兵,见了男人低声道:“霍将军在那屋子里等着,让属下直接把人带过去。将军令校尉立时回城头上去,莫要让朝廷的人钻了空子。”

男人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将她交与那二人,便利落地反身出去了。

孟廷辉自登城始便听这些士兵说起“霍将军”数次,心知此人当是柳旗大营的副帅霍德威,不禁觉得有些蹊跷。之前在京中时,兵报上明明说是乱军杀将占城,柳旗大营主帅赵邦、监军胡可肖均被乱军先后以枪刺死,急报虽未提及霍德威,可二府重臣皆以为霍德威亦是难逃一劫。可她却没料到霍德威根本没死,眼下看来反是事事受这些乱军士兵尊崇,俨然一副乱军主事者的模样。

那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地守着她,带她往最里面的屋子走去,一路缄默无语,任是她问什么也不开口。到了门边,一人伸手重叩两下,便拉开门将她推了进去,自己在外掩门候着。

孟廷辉略有踉跄,身子跌进去险些摔倒,抬头侧眸轻扫,就见屋中坐着两个人,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孟廷辉?”一人起身,俊脸微转,一双长眸漂亮如昔,身上青袍干净整齐,丝毫没有被人囚困之窘状。

她看过去,点头揖道:“沈大人。”

沈知书脸上惊诧之色稍解,忙走了过来,道:“在下失礼。朝廷怎会派孟大人来此?”

孟廷辉没心思同他多言,目光直直探向屋角的另一个中年男子,眯眸道:“霍将军?”

霍德威起身,脸色黝黑,开口却是恭敬:“久闻孟大人之名。”

她这才确认了霍德威果真没死,当下脸色就变了,却抑住没吭声,只是转头仔细看了看沈知书上下,轻声问他道:“沈大人一切安好?”

沈知书看着她,脸色略急,似是有千言欲道,可却终是只点了点头,嘴角笑意模糊不可辨:“我无大恙。”

孟廷辉垂眼,抬手拢了拢官服阔袖,不紧不慢地走到屋子中央的高椅前,施然入座,这才又抬头看向霍德威,脸色素然恬淡。

她虽是女子之身,可这短短几步却是稳实含威,气势竟是毫不逊于那些两制大臣,一时令屋中二人皆是微怔。

霍德威看了她半天,才一下子回神,开口道:“孟大人千里持诏赴此,既已见过沈知州安然无恙,可否将皇上手诏与霍某一阅?”

“不急。”孟廷辉面无表情,声音依旧轻轻的,“皇上手诏,自当于一营将士之前高声宣敕,方可彰显天子浩威。我人既已在此,绝无可能会欺你霍将军一言。”

霍德威脸色骤变:“孟大人!”

孟廷辉抬睫瞟他一眼,问道:“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奏报上有言,柳旗大营主帅赵邦、监军胡可肖皆已被乱军处死。敢问霍将军有何良计,竟能于乱中保全己身,而能让乱军上下听命于将军一人?”

此话端的是无比讽刺,便是傻子亦能听得出那其中的浓浓诘责之意。就连沈知书在一旁听了,脸色也是蓦地一沉。

霍德威听了更是怒不可遏,上前冲她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不过是持了皇上手诏,便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分毫?”

她淡道:“霍将军自然敢。只是霍将军还想不想要这一营将士性命?”

霍德威额角青筋暴起,忍了片刻,终是收怒,冷笑数声,又道:“好,我且告诉你我是如何保全了性命的!当日柳旗县知县高海当众杖杀两名士兵,惹得一营上下骄兵怨怒,割了他的脑袋还不解气,又称言执掌帅印未久的赵将军不护将士性命,与潮安北路转运司的人勾结着要削将士的粮饷,赵将军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人一枪刺死,营中当下大乱!胡监军欲止将兵作乱,却被人以枪抵心相胁,令他带头率军占城掳民,给朝廷点颜色瞧瞧,胡监军自是不肯屈服,当即便被杀红了眼的乱军当众挑心戳死!主帅、监军皆死,乱军自是来逼霍某做这个领头罪人。霍某起自行伍,多年蒙负朝廷厚恩乃有今日之位,又岂会甘愿做此乱臣!可一营乱兵占城掠民,烧杀劫抢之事无人能止,霍某若是亦因顽抗而洒血身死,孟大人今日所入之城便断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此一番话字字涌气,说到最后,他的一双眼都爆满了血丝,人已抖得不能自持。

孟廷辉听着,脸色自始至终未变,良久才微微垂睫,展袖道:“霍将军请坐。”

霍德威咬牙,冷哼一声,才走去坐回原位。

沈知书慢步踱了过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眉宇间一片沉暗,却也无言。

她知道霍德威所言十有八九为真。单看沈知书这一身安然之态,再想到方才城中虽是一片岑寂却无大乱之象,便也能想到这当是霍德威束下之功。可这乱臣之行,又岂是单单凭此便能抵消冲过了的?

良久,她才从怀中掏出裱金圣旨,冲霍德威道:“皇上亦知边军之苦,此次我奉旨前来宣敕招抚之谕,望霍将军能体念皇上一片仁慈之心,万莫再与朝廷作对。”

霍德威斜望着她,脸色仍是黑沉沉的。

孟廷辉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道:“潮安北路转运使意欲削减柳旗大营将兵粮饷一事并未报与朝中二府知晓,实乃其自作主张之行,皇上知道后亦是龙颜大怒。营兵因不服漕司之令而醉酒闹事,此亦是情有可原,但知县高海却不问将帅、当众杖杀两名士兵,实乃僭越逾矩之举。皇上有言,朝廷命官对尔等不平,乃至尔等心生怨怒、聚众为乱,然此非尔等心欲为乱,实是为势所逼,一旦有心归顺,朝廷必当不咎尔等之罪,粮饷军备皆按先前之制付与尔等,从此往后只增不减。”

霍德威听着她一句句慢慢地说,眉头渐渐舒开来,可脸上疑色愈来愈重,听到最后,看着她的眼神亦变得蛮狠起来,口中哼道:“孟大人以为霍某是三岁的孩童,信口骗某!”

孟廷辉闻言,猛地撑案起身,厉声喝道:“你放肆!”

霍德威本是将疑,可被她这么一斥,登时一怔,竟慑于她这气势之下,半晌都没再吭声。

她双手一展诏书,冷眼盯着霍德威,仍是厉声道:“皇恩浩荡,我以皇上近臣之身千里赴此边地乱军之中,岂有绯服鱼袋之臣信口骗尔之事?皇上为抚乱军之心,连夜寝食难安,亲手研墨书此一诏,岂有天子手诏在前骗尔之事?”

霍德威生生愣住,看她道:“这……”

孟廷辉冷笑道:“皇上恩谕我皆已代为传达,霍将军若是体念君心,自当率军归顺,开城门弃兵械,朝廷自当厚赏霍将军投诚之心;然霍将军若是执意以为我是口出诳言,便只管据城在此不为所动,但等朝廷出兵清剿一城乱军!”

霍德威脸色黑一阵白一阵,只盯着她,不开口。

“霍将军。”那边沈知书忽然开口,声音凉淡却又有力,“孟大人入朝不及两年便在从四品之位,若论朝官品阶,她比我要高,若论皇上宠信,她亦是京官中的头等红臣。霍将军如何不能信她之言?”

霍德威眯了眯眼,又冲她道:“你所言果真俱为皇上之言?”

她却收了诏书,慢慢地坐下来,再也没看霍德威一眼。

霍德威又望了望沈知书,皱眉沉思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又道:“容我去召城中将士,听此宣敕之诏!”

孟廷辉抬睫,看着他哗啦拉开门,走出去,那门又砰然掩上,震落一地墙灰。

然后低低一吁气,肩膀轻缩,整个人窝进椅子里,闭了闭眼。

沈知书在旁边斜眸看她,目光却变得有些冷漠,开口道:“你方才说的话中,可有一句是真的?”

她没睁眼,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自然都是真的。”

沈知书眼底滚过一抹阴雾,起身负手踱了两步,才又转头看向她,眉头紧紧皱起:“我自幼与皇上一起长大,皇上的性子,我能不知?!”

孟廷辉动了动眼皮,没吭声。

他紧盯着她,半晌后又道:“便连对我,你也不能说实话?”

她这才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他,仍旧是轻声开口:“……我方才说的,便是皇上之意。”

半晌,沈知书才错开目光,走去给自己斟了杯茶,拿起来慢慢地喝。

北地气候干燥,她的嘴唇有些龟裂,手背上犹有方才登城时被砖墙擦伤的痕迹。可她就这么端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平静,丝毫没有人在乱军之中的紧张神态。

已有一年多未见,早前他离京时,她还是那个入翰林院不久、处处谨慎做人的新科女状元孟廷辉。此时再见,眼前的这个女子竟已成了臣工口中的佞幸宠臣。而千里之外,京中朝堂上的那些风云之事,他在青州亦多有闻。

在翰林院时敢夜谏太子,入门下省后亦敢接状弹劾王奇,在台狱中对朝廷命官私自动刑,又暗通御史台侍御史将魏明先逼出朝堂。位不过从四品,却享钦赐车驾宅院,便连似廖从宽这等圆滑之人亦肯与她亲近。皇上登基点她为大典前导官,因她之故当廷排贬四位朝中重臣。她虽遭贬,可京中朝官哪一个还敢再小看她?

就连他这个与皇上君臣相知二十余年的人,见了她也得称她一声——孟大人。

那年春日在严家酒楼看见她时,他何曾想到这个女子有朝一日竟能有这番荣宠?可她身上这浩荡皇恩……他双眉微紧,一念及千里之外九龙銮座上的那一人,便觉得怎么都想不通。

那人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断不会单单为了一女子而不将朝纲放在眼中。而孟廷辉又是何德何能,怎会让那人格外倾心?论相貌,朝中女官比她艳丽者大有人在;论才学,她孟廷辉也未必就是朝中女官中最通史典之人;论为官之道,他妹妹沈知礼又何不是深谙为人臣之道?看来看去,好似也就她这一副天地不怕的神色,要比旁的女子来得骄然。

杯中清茶渐已发凉。

他方搁下杯子,就听孟廷辉在后忽道:“皇上有旨,升青州为青州府,由沈大人领知府一职。又自冲州府迁潮安北路安抚使司来青州府,新任安抚使一缺尚未议定由谁人来领。”

沈知书诧然:“如此突然?”

她目光淡淡的,仍是一副歇神的样子:“并非突然。沈大人自己也说了,与皇上自幼一同长大,怎能不知皇上的性子?北境的事情,皇上究竟是如何盘算的,沈大人定是比我清楚。”

他看向她的目光渐变,一垂眼:“孟大人果然不负皇上宠信。”至是才知,她心中是多么理解那人,又是多么肯为那人尽效身心。

论此一点,朝中怕是再无女子能出其右。

孟廷辉抬眼瞅他,道:“沈大人出知青州已逾一年,连皇上登基大典亦未受诏回京,心中不怨皇上?”

沈知书摇头:“皇上诸事自有分寸。”

她便微笑:“皇上移潮安帅司至青州府,此间深意朝臣尽知。安抚使一缺,沈大人想是不想?”

他是万没料到她会说这些,语气又是那般大胆,当下提防道:“我资历尚浅,安敢奢望掌印一路帅司?安抚使一缺,当由皇上复择重臣,如此方可安北面军心。”

孟廷辉一抿唇,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言语。

沈知书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由得撇开眸子望向窗边,低声道:“……也曾想过,便是一直留在潮安此地,亦非不可。”

她轻声道:“可是因严馥之之故?”

沈知书忽地转身,看向她:“你……”

孟廷辉嘴角轻翘:“严家富甲一方,沈大人若得严家大小姐之助,于这潮安一地为官当是便利不少。”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盯着她道:“我在孟大人心中,当真如此不堪?”

她却只是看着他,久而未言。

当年大好春日初见此人,那一身浪荡风流气再加这一双漂亮眸子,端的是能迷倒无数春闺可人儿。入京之后更是耳闻目睹了他在朝中上下是如何受一众女官、贵勋千金的万般青睐。他的显赫家世朝中无人能比,他与皇上的君臣相得之情天下更是无人能及。这样的一个男子,又怎会无所希求地与一商贾女子结定情意?

不是她多疑,实是她想不通,他怎会与严馥之二人互生爱慕之情。

沈知书冷然拂袖,道:“孟大人向来善于钻营投巧,但休要把自己那套放在我身上。我与严姑娘的事情,便不劳孟大人操心了。”

她知他是真的生气了,便也不恼他这般讽谑他,许久才又轻声道:“沈大人可知,我这一生无父母无亲人,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严馥之一人。”

沈知书站定不吭声,脸色黑沉。

屋门忽然被人推开来,有人叫他二人出去,说是霍德威已叫齐了营中九品以上军校,但等孟廷辉出去宣敕皇上招抚之谕。

孟廷辉当下便敛了神色,与沈知书前后出去。

仍旧是按原路返回,仍旧是在那一处令她股栗心寒的高耸木柱下,高海的头颅高高在上,几簇碎箭摇摇欲坠,百十来军中小校披甲聚在一堆,听她一字字地将皇上释罪之谕说给他们听,又乱哄哄地将裱金圣旨传看了一番。

孟廷辉冷眼望着这些人。

毫无纲纪。那一张由皇上亲笔手书的圣旨,这群乱军嚣众连跪接之礼都不屑为便抢了去,好似得了那黄绸便是得了人人不死之机。可那上面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墨字,这些人又有谁是真的认得?

官服阔袖垂下来,掩了她攥得生紧的两只手。

她原只是愤怒,愤怒这些人如何能够食国粮饷却肆意残害官民?可现在她却是真切生恨,恨这些人怎能这般不将皇上天威放在眼中?不惜民亦不忠君,这些将兵又是怎么被宠惯成今日这般骄恣之态的?

霍德威待这些校兵闹完了,方收了圣旨,揣进怀内,上前冲她道:“我现下便着人去开城门,叫各什伍把兵器都收了,出城归营!”

孟廷辉抬头看了一眼高海死不瞑目的断颅,声色俱凉:“莫急。我登城前与副使狄念曾有约,霍将军若肯开城投械,当提前与之相约,如此方可便于皇上亲军诸校入城收械编军。霍将军麾下将士如今闲散怠惰,要聚拢投械亦当不少时间,不如先放沈大人出城,由我在此陪着霍将军,如何?”

还没等霍德威开口,沈知书便怒道:“不可!”

霍德威皱眉想了想,道:“只要你肯留下,放他出城也行,好让城外的人知道我们是真心归顺朝廷!但若要与城外亲军相约开城之时,便定在半个时辰之后!若是再晚,我怕你会耍什么手段!”

孟廷辉垂睫:“那便在半个时辰后,还请霍将军令城头守兵告与城外苦候亲军将士知晓。”

霍德威冷哼两声,回头去安排诸事。

沈知书一把扯过她的官袖,低声快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孟廷辉格开他的手,看见那边过来小校来带他出城,便将他从后推了一把,脸藏到他背后,小声道:“出去告诉狄校尉,乱军肯降,但防生变,当立时调宋将军之部过来。”

沈知书扬眉变脸,转头欲言,却被那小校阻了话,只得随人往城头行去。

孟廷辉看着他远去,这才舒眉叹气,转而打量了一番近处乱军喧闹无纪的嘈杂之状,方找了处地方,坐下来等。

半个时辰不可谓不短,便是沈知书出城,狄念遣人快马往报宋之瑞部,十五里路来回,大军亦不能如此迅速。

不过这样亦好。若是宋之瑞部早到,那一万人马无所遁形,城中乱军看了岂会依言开城投械?

便尽她之所计,而听天命罢了。

思绪一晃回到那一夜的睿思殿上。

他上扬的嘴角那么好看,他的眉目犀利,眼神明亮,看着她,说要带她去西山赏雪。

她回忆着,不由得微微闭眼。

他要她待乱军投降后再令狄念坑杀这一营乱军,他不惧朝臣天下人之言,可她却独不想他的仁圣之名受损一毫。

她要做得,更好。

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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