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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作品: 江山为聘 |作者:凉歌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10-31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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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移,秋风乍起,城中开始渐渐冷起来。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坐在街角一隅,头微低,眸浅合,静得像是倚着墙根睡着了一般。

风撩动她的发丝,吹鼓她半垂在身侧的阔袖,掠过那已被沙土尽污的官裙下摆,又直直扑向远天红霞,搅散了朵朵绵云。

耳边忽然划过锐利的响箭声。

她蓦然睁眼。

离沈知书出城已过半个时辰,城中乱军亦已陆续聚往北门城头,此一声箭鸣当是霍德威下令开门投械。

有士兵一路小跑而来,高声唤她:“孟大人!”见她抬头,便又叫道,“霍将军请孟大人去北门共监开城投械之事!”

总算来了。

孟廷辉起身,沿路望向城中深处,见有百姓闻声启户,将门开了条细缝向外张望。她脸色轻霁,转身随那士兵向北门走去。

还没走近,远见门边皆已落索,城头上的守兵亦是争先恐后地跑下墙来,铁甲枪影纷乱一片,碎羽利镞弃了一地。

残杀将官、占城掳民,为乱时已逾月,这些士兵虽一副嚣张骄纵的模样,可难免会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今日真得朝廷之释罪宽谕,大多人皆是一扫忧虑,迫不及待地意欲出城投械。

她在人群当中四下张望,半天才看见霍德威头盔上晃动着的红缨,当下左穿右绕地走去他身旁,唤他一声:“霍将军。”

霍德威见她已来,便退身相让,指挥身边几人上前去将城门彻底打开。

天边流云如火,高墙苍灰簌然而落,轰然数声,内城双扇印漆斑驳的厚重木门被十数名士兵用力拉了开来。

孟廷辉心口一紧,眺目望去,只见瓮城之外满满地立了数排铁衣人马,首排中间正是狄念那一身银色亮甲。

这才微微放了心。

她转头,对霍德威道:“霍将军言而有信,回头我必会将霍将军约束乱军诸行一功呈禀皇上。”

霍德威低言:“皇上能不治某之罪,便是大幸,何来有功?”

孟廷辉眼波微闪,嘴唇细抿,不再说话。一身绯色官服在这乱哄哄的铁甲利枪中煞是刺眼。

狄念持枪立马,一眼就望见在人群之后的她。他这才大松一口气,令亲军将士顺门而入,收缴乱军所投枪剑弓箭,将其归入城中武库。又点了数十名军校,去与乱军各什伍长核实兵籍簿子。自己依旧领着部下立马于瓮城之外,看着里面的乱军一个个弃械脱甲,登名入簿。

孟廷辉一直同霍德威站在后面。她目光逡扫外面的那些亲军将士,心下暗算人马之数,见此时较她先前入城时又多了数百人,便知是狄念将之前五里一散的兵马尽数召了回来。由是可推,宋之瑞所率大军当已离城不远,她想着,心中又是一安。

一切都貌似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待到大半乱军缴甲之后,天色已暗。高墙边上,一弯明月清朦落辉,城中百姓人家灯火亦亮。

孟廷辉看了看四周些许仍未卸甲的士兵,转头对霍德威道:“既已入夜,为防生变,不如关了内城之门,让营兵与亲军将士到瓮城之外继续收械登簿之事。”

霍德威皱眉,抬眼看了看外面不过数百人的亲军兵马,迟疑片刻,方道:“便依孟大人之言。”随即下令,将尚未缴甲记名的士兵尽数驱往瓮城之外,又令那些已被收械的将校同入瓮城,以监士兵。

她见人尽已出了内城,才同霍德威走了出去,穿过两层高阔城洞,避开瓮城中的士兵,一直走到外城门前乃止。

内城双门被负责武库的亲军将士在里面重重合上。狄念看她出来,脸上不由得扬笑,正欲驱马过去,却见西面有人马飞驰而来,似是有报。

孟廷辉也注意到那边,却未吱声,只是不动声色地撇眸望过去。夜色苍茫,顺西而望,隐隐可见有旌旗逆风扬展,一片黑压压的人马驰速缓慢,噤声向此而来。

身旁,霍德威犹在呵斥着那些动作慢的士兵,一众乱军将校亦没人注意到西面的异样状况,推推搡搡间甚至还在言笑。

她看见狄念反身策马迎向那人,隔得远,看不大清,只见微朦夜色中狄念冲那人做了几个手势,那人便勒缰转向,驰回西面阵中去了。

……当是宋之瑞的人马无疑。

狄念遣走那人,便飞快地回马往城门驰来,错开亲军数人,直朝向她,像是有话要与她说。

孟廷辉本在外城门口站着,余光瞥见狄念身影,便侧身往正凑在一堆推笑互闹的士兵那里走了几步。

士兵不知身后有她,冷不防动作大了些,一个回身恰撞上她。力道不大,可她却似吃痛,向后跌了过去。

“孟大人!”撞了她的士兵愣在原地,旁边几个人一下慌了,忙叫了起来。

霍德威闻声,回头就见孟廷辉摔在地上,不由得几大步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厉声骂了那几个士兵几句,才对她关切道:“孟大人没受伤吧?”

孟廷辉脸上俱是痛色,弯着腰站不直身子。霍德威不敢揽她,只得抓着她的胳膊往外一拖,想要将她送到城门之外的清静之处去。

可她口中却支吾了两声,顺着他的力道直往地上摔去。

狄念远远看见,眉头骤紧,直喝道:“孟大人!”当下猛抽一鞭,纵马跃至城下。

孟廷辉抬头,入目便是他的银甲长枪,当下一缩手臂,急急道:“狄校尉救我!”

霍德威一只手犹僵在半空中,怔然不知所措。

狄念此次率亲军出京千里招抚乱军本就是重责在身,而要处处护孟廷辉周全更是令他谨慎万分。眼下瓮城之中乱兵甲械尚未全收,西面还有宋之瑞一万人马正往这边驰来,他本就是神思紧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注目半天。

此刻却忽见她在乱军之中倒地不起、被人生拖硬拽时又冲他呼救,狄念登时浑身一绷,想也未想便策马冲了过去,横臂一挥枪——

长枪雪刃正抵霍德威左胸硬甲,十成十的力道,直将霍德威捅倒在地。

枪尖入甲,锁片碎裂声刺耳万分。

霍德威深喘一口气,大掌一把握住枪头之处,高声道:“狄校尉!”

狄念咬牙,手腕用力一转,枪杆横压他的肩头,尖刃对上他的喉头,转头冲孟廷辉急道:“孟大人还不快出来!”

瓮城之中,无论是亲军将士还是乱军士兵,人人怔神,根本不知前面出了何事,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孟廷辉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外城门洞。

未入城、在外久候的亲军将士见状,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将她护在中间,但等狄念下令。

孟廷辉容色苍白,痛得额角都在抽颤,隔着身前两人,满面怒容地冲霍德威斥道:“我不顾荣辱,携皇上手诏千里赴此,以彰皇上天恩厚德,你却不念皇上仁圣之心,对我下此毒手,究竟是何居心,又欲置皇上于何地?!”

霍德威犹然发愣,半晌才变了脸色,隐隐明白过来,当下一急,喝道:“你!”

她又仰头去看狄念,厉声道:“霍德威看我亲军人马甚少,假意投诚归顺朝廷,实是心存大逆!此等乱臣贼子,必得先诛而后奏!”

瓮城中的校兵已经有人反应过来,顿时一片慌乱。负责缴收甲械的亲军将士亦都火速退出城洞,聚在狄念周围。

霍德威攥着枪尖的手虎口已经裂血,冲狄念大声吼道:“我等明明是真心弃械归顺朝廷的,狄校尉切莫听她胡言乱语!”

孟廷辉冷笑道:“柳旗知县高海的头颅眼下依然高悬在柱,那簇簇利箭可是假的?安知下一个被尔等割首盛箭之人不会是我和狄校尉?北境之上营寨数众,潮安一路便占了八个!你柳旗大营今日作乱若此,若不重惩,他日其余营寨亦必效法!”她转头,复又对狄念大声道,“乱军今日既敢伤我,他日必将剑指皇上!狄校尉断不能手软!”

狄念额上暴起青筋,犹在疑迟之中,却闻瓮城中的乱军士兵大声叫骂。那些已弃械脱甲的士兵一哄而上,去抢已被人收起来的枪剑,而那些尚未缴甲的士兵更是聚枪于一处,口中叫嚷着,道事已至此,不如和这些亲军拼了,横竖还能保一条命!

霍德威大喘着,急着回头喝止道:“不能乱!不得对皇上亲军动枪!你们不能……”

可那些愤情激涌的乱军哪能听得见这话,枪甲乱碰声刺耳非凡,眼见就要从瓮城中一拥而出。

狄念双眼骤然充血,脸色黑得吓人,沉声道:“这是当真要造反了不成!”他怒目盯着地上的霍德威,“你当皇上所派亲军不过数百人马,便不能奈你们何,实是大错!”

霍德威已顾不得开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亲军护在当中的孟廷辉,目光凶狠得似要噬她骨血。

她轻巧垂眼,捂着胸口的手一动,眉头蹙起,口中又发出吃痛的声音。立时便有两个人上前,将她托上马背,飞快地护着她往城外远处行去。

狄念见她已走,这才怒视着前方瓮城中那些手持枪剑正欲出城的乱军,冲外城两边的亲军大吼一声:“关门!”

掌腕猛地一用力,长枪利刃横划霍德威喉头,鲜血四溅。

亲军将士迅速去关外城高门,乱军见状纷纷朝外涌来,有人不慎碰翻了一角灯火,焰苗沿着地上未收枪杆簇燃不止,瓮城之中顿起火势,城外两面亲军将士不敌烈火之势,弃门退走,里面乱军已有不少冲出来,持枪与亲军士兵杀作一团。

脚下大地隐隐在震,身后渐渐响起战马飞蹄踏地之声,一下一下,飞快迅猛,有如江河之涛滚滚而来,层涌不断。

狄念抽剑砍翻一人,抬臂抹了把脸上热烫鲜血,飞快地回头去看,夜色火光之下,人马之中甲亮非凡,帅旗之上偌大一个“宋”字,借着血色,直映透了他的一双眼。

离外城这么这么远,仿佛仍是能够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

孟廷辉早已下马,人在曹字雄等人于城外二里处搭的简帐外,半屈着身子,一阵阵地干呕。

一整日未进水食,心头恶心至极,胃里酸潮翻滚,可却吐不出东西来。

她的双手撑在膝头,埋下头去。一头长发早已散乱不堪,从头顶滑下来垂在眼前,遮了天遮了地,遮了自己一双眼。

双肩在抖。

虽知不可能听得见,可耳边分明传来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杀戮惨号之声,不休不止,声声正戳她的耳膜。

内城之门被关,乱军在瓮城之中又何来生路可逃?外面狄念所率的皇上亲军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骁悍之兵,还有宋之瑞从青州大营领来的那一万人马,想要屠杀这些乱军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夜幕无星,黑得如同浸了墨一般。

冷风划过她的肩头,钻入她的官服领口,生生令她股栗。

是该杀。

想想高海死不瞑目的那双眼,想想那些乱军目无王法不顾皇威的样子,再想想北境这一路上的几十个营寨……

怎能不杀!

可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何会如此难受。

原以为只要能为他做尽她所能做的,便当是开心的,便该是满足的。

但如今她却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不满足。

可她又能怎样?

纵是依他之令,直接坑杀所有乱军,又能比眼下好到哪里去?到底都是人命。

她头一回参与兵事,便让几千条人命在自己手上没了影踪。

闭着眼,指甲尖一把掐进掌心里。

他若是看见此时的她,会不会笑她无用,会不会笑她懦弱,会不会笑她成就不了大事?

他的母皇曾经身披软甲,纵马驰骋于狼烟战场之上,过手之命又何止几千条。

只是她不知,那个名震天下、高高在上、雍华无双的绝色女子,当年是不是也会怕,也会惧,也会后悔自己的双手沾了血?

……

身后忽然响起微重的脚步声。

孟廷辉猛地站起身来,回头去看,正对一双漂亮的眸子,夜色中沉沉黯黯,其间依稀透着远天火光。

沈知书顿足,看了她半晌,方道:“且先去睡一会儿,天亮时便送你回青州。”

她抬手拢发,脸色平静,开口时声音却有些哑颤:“我若回青州,此处城中诸事又该如何收尾?”

他脸色轻变,半晌才道:“你来是为宣敕诏谕,剩下的事情与你无关。曹字雄会留下来,妥善处理城中诸事。”

孟廷辉点头,抬脚朝帐子里面走去,可将入之时又回头,瞅着他道:“沈大人今夜可会拟札子给皇上?”

沈知书看着她,慢慢地点了下头。

她垂眼:“沈大人打算要如何写今日之事?”

他轻挑眉峰,脸色有些凝肃,许久才道:“城前诸事我未亲眼目睹,不敢随便奏言,但看孟大人是要如何上奏。”

孟廷辉牵了一下嘴角,冲他轻道一声“多谢”,未等他再言语,便转身进了帐子。

虽说沈知书有言在先,可孟廷辉一令之下杀了柳旗大营的几千名将士,她怎能拍拍屁股说回京就回京,把这一摊子事丢给沈知书与曹字雄二人去收拾?

回青州的第三日清晨,人犹在床上,官驿就有人道冲州府帅司来人,奉安抚使董义成之命拜谒钦命招抚使。

孟廷辉听了便想冷笑。皇上罢免董义成安抚使一职、使其暂领冲州府知府一缺的圣旨虽还未到,可潮安北路的官吏一向是闻风知意,这董义成又怎好意思仍旧顶着安抚使之衔遣人来拜谒她?从京来青州的时候,她特意绕道不过冲州府,为的就是不见此人;而今柳旗大营乱事方毕,董义成竟如此精细地挑了这时候遣人来青州府,此是何意?

她人未入朝时便知冲州府安抚使司上下官吏勾结。乾德二十四年春,皇上犹是皇太子时微服出巡潮安北路,为了青州大营一事怒不可遏,可最终因为董义成是东党旧人而未对他大加贬罚,只贬了其下几个参涉军务之人。眼下皇上升青州为青州府,又要将潮安北路安抚使司从冲州府移至青州府,董义成为人何等精明,自当明白皇上是欲趁此乱军哗变之机,好生整顿一番潮安北路的吏治。

可她不傻,断不会在此时给董义成丝毫可以拉拢她这个“皇上近臣”的机会,便是任何一句风言片语也不成!当下便让人去回绝来使,道她身子不适没法见客,谢董大人好意。

奉命来青州拜谒她的人就这么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回冲州府复命去了。临走时还不甘心,直道孟大人乃冲州府女学出身,望莫忘本,回京途中还请顺路一过冲州府帅司,与董大人一谒。

那人前脚刚走,孟廷辉后脚便拟了一封弹章,专门参劾董义成欺上瞒下,明知柳旗大营哗变却仍令沈知书携粮犒军,使得沈知书人被乱军掳扣,而致皇上心忧、千里遣使招抚乱军。

沈知书未与她同回青州,人仍留在柳旗县,与曹字雄、狄念、宋之瑞等人一并重置百姓居业、城郭换防诸事。待听见府衙来报孟廷辉千里弹劾董义成一事,他倒是一惊。虽自心明之前董义成刻意瞒他柳旗大营哗变一事实属居心叵测,可他却没料到孟廷辉会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就独自拜表参劾潮安重吏董义成。

她这近乎为他出头、保他不受牵连的举动顿时令他心生不快。

潮安北路眼下可谓是乱成了一锅粥,因柳旗大营哗变一事而致诸州府间隔阂遽生,上下官吏借机互相倾轧,又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新缺的安抚使一职,孟廷辉的这封札子一旦拜至皇上御案之下,朝中又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他实难料。

人居青州知州一位虽只不过短短一年,可他的心性却比在京时成熟了不少,之所以没轻易弹劾董义成之前所作所为,无外乎是吸取了当年王奇一事上的教训,不欲在此节骨眼上给千里之外的皇上添乱。

但谁知他未有所动,孟廷辉倒先行下手,不待回京便狠狠地参了董义成一道!

沈知书只觉自己愈发想不明白这个女人。

虽知皇上派她携诏来此,定不只是表面上宣敕诏谕那么简单,可他原也只当那一夜的诛军狠令是她遵了上意才敢下的,然她今日拜表参劾董义成之事,却绝无可能与皇上有关。

待内外城中军防尽换、柳旗县内稍一安定,沈知书便将诸事委于曹字雄,自己先快马赶回青州。

沈知书人回青州之日,北境天已落雪。

城中厚雪满道,府衙门外松柏枝干裹银,一派白皑苍茫。

孟廷辉早早就在二堂内等着,百无聊赖地一边翻书一边发呆。

这段日子来因沈知书与曹字雄都不在,青州府衙里的诸多事务都是她僭位断决,因是一衙上下的官吏颇多近附于她,都愿趁机巴结她这个皇上跟前的头等红人。

过了晌午,还不闻沈知书入城,她便微微急躁起来,不知是不是因大雪封山,将沈知书从柳旗回来的路给阻了。

正欲遣人出城几里去迎迎看,可却有人来报,京中御前行马有人来送皇上旨谕了。

孟廷辉料想定是擢沈知书知青州府的诏令,便也不好代为接旨,只令衙吏于前堂设了贡案,请来人且稍等等,待沈知书回城后亲自跪接皇上圣旨。

谁知那御前行马竟又单独出了封黄宣与她,说是皇上特命带给她的。

孟廷辉意欲跪接,却被那人挡住,说此非圣谕,然后直往她掌上一搁,便随衙吏入官驿歇脚去了。

她怔然捧着那黄宣,众目睽睽之下不好直阅,便揣进怀里,故作镇定地要过御前行马一并带来的朝廷邸报,坐下细细看了起来。

时过寒冬,皇上才与中书议定明年之初改元一事。

景宣。

改元景宣。

她伸指轻抚邸报之上的那两个小字,眉头微舒,不由得抬眼去望外面院中厚雪银地,又是一年冬。

京中亦当落雪,却不知他此时人在做什么。

……景宣元年。

这才当是真真切切、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朝代。

她微微扬唇,复又低眼去看邸报,见其上又道年初正月大朝会诸事,心中已能想见到时候的繁象盛景,却不知自己能不能赶得回去。

思绪正飘忽不定时,外面忽然有人跑进来,道沈知书人已入城,却在半道上转了向,径直往城东上丘门商铺一带去了。

孟廷辉一听,登时就恼了,蹙眉起身,冲那人道:“你们竟也不拦着沈大人?皇上御前行马仍等着他回来跪接圣旨,他不先回府衙视事,却往城东去做什么?!”

衙吏望着她,道:“下官如何敢拦沈大人……”

她愈发恼了,一边走去拿外氅,一边冷笑道:“你们不敢拦,便告诉我他去了城东何处,我去亲自请他回衙!”

衙吏懦然,低头小声道:“……沈大人是去了城东的严家分号。”

孟廷辉动作一僵,脸色亦变,怔停半晌,才垂眸道:“可有说何时能回衙来?”

衙吏道:“说是去看看就回。”

她心底轻叹,消了气,冲那人摆摆手,将其遣退。自己披过外氅,走出衙堂,也没让人跟行,独自往后院行去。

天上雪花轻落,她默默地走着,待周围已无人声,才从怀中轻轻摸出那黄宣,慢慢地挑开封泥,展了开来。

那么熟悉的字,一笔一画皆是刚悍有力,浓浓墨色在这雪色银景之中甚为刺眼。

……

所参董义成之折已阅,尔虑欠漏颇多,难以简表,因暂不批复,亦未流于中书之外,勿忧。

北境天寒地冻,漭漭雪色虽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归。

……

她拿着黄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脸也跟着一红。

人就这么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飞雪飘落满肩,神思犹怔不可转。

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敛目,重又看了一遍黄宣上那最后几字。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写得出这种话。

她轻轻闭眼,再睁开,嘴角不可控制地扬起,又扬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黄宣,重新揣入怀中。

紧紧、紧紧地贴在心口之处。

又十日,狄念才从柳旗县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带本就与北戬相邻,而柳旗大营更是压境之兵寨重地,此番禁军哗变虽未激起什么大变,可为防他乱,狄念特令宋之瑞从青州大营调兵布防,又将内外军务整饬一番,方率亲军返回。

孟廷辉不知他是否会与皇上密奏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么密令,只是他不主动说与她听,她便也不多问,只在青州府等他回来,两日一阅柳旗县那边传来的信报,凡涉兵务之事一概不予过问。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所辖诸军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与皇上的关系并非寻常将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样告诉过狄念意欲坑杀一营乱军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从头到尾之间究竟有没有疑过她,她只知狄念看似什么都不知,亦似什么都不疑。

且狄念丝毫不像沈知书。沈知书犹能对着她问出心中所疑,但狄念只怕是会将种种疑虑带回京中御殿上去。她能试探沈知书会拜发何种奏折,可却不能去问身为皇上亲军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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