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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用人施政之法

作品: 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全5册) |作者:李浩白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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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太极殿装饰得特别瑰丽堂皇,处处焚香明烛,灿然夺目。与之相呼应的是,大将军司马昭全身的装束也显得特别端重整齐:头顶高高的三梁进贤冠如峰插天,腰间灼亮的九曜刀如月耀眼,一袭绣有“百鸟朝凤”之图的五彩锦袍更是高华卓然,处处溢露着他气吞万里的威严和睥睨天下的沉雄,令人莫敢仰视。丹墀之下,两列长席上坐着的卿士大夫则是表情不一,个个屏息敛神,不敢稍存大意。

辰时初刻,太常卿郑袤趋步上前,用小金锤往殿中高悬的玉钟轻轻一敲——“当”的一声悠悠响起:今天这场规格极高、保密森严的廷议大会终于拉开了帷幕。

司马昭在赤漆专案后面朗朗宣道:“诸位大人,在今日开议之前,请中领军大人先给大家诵读两份奏报。”

随着他的话声,新任中领军司马望走到大殿中央,展开一卷奏报表,肃然念道:“微臣杨欣谨奏:伪汉大将军姜维恃才狂逞,已从沓中挥师四万侵我疆土,困住了榆中城,昼夜猛攻,其势几不可遏——恳请朝廷火速支援。”他尚未念完,殿上已是人声哗然。司马望也不理不顾,又念开了另外一份奏表:“老臣石苞谨奏:伪吴大将军丁奉举江东之兵屯于巢湖之南,时时竟来舒城之下挑战,以致边疆震动、人心不安。老臣与东线将士联名恳请朝廷锐意起师而大加挞伐之!”

场中人声顿时更加鼎沸——羊祜、杜预、裴秀、钟会、贾充等皆有激愤之色。而何曾、华表、董胄等却是冷眼而观,袖手无言。

司马昭轻咳一声,转脸瞧向了太尉高柔:“不知高太尉您如何看待这两份奏报?”

高柔面如深潭,泛不起一丝波动:“依本太尉之见,吴蜀二寇跳梁狂逞,不过如飞蛾扑火耳!我大魏镇之以静、守之以固,则贼兵终将无功而退。”

司马昭未置可否,又将森森目光往墀台之下缓缓掠去。

这时,张华忽地站了起来,拱袖怒道:“启禀大将军:如今我大魏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本无心侵人,人却有意犯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到他这般慷慨陈词,钟会、裴秀、何曾、华表都不禁愣了一下,各自把意味复杂的目光投向了他。

司马昭微微颔首,抬手让他坐下,然后环视四方,款然讲道:“诸君,本大将军自受命辅政以来,原想将大魏建造成为一个风正俗净、国泰邑富、官清民淳、礼义大行、文教昌明的太平盛世,不以兵戈而欺人,不以小利而诱人,润物无声地吸引吴蜀二方之百姓扶老携幼、归心而至。而且,本大将军这个理想,也确实在吴蜀百姓中得到了响应——魏舒,你主管民曹,来向大家谈一谈近年我大魏收纳的义民情况。”

“诺。”魏舒持一副竹简出列而奏,“前年,伪汉有一万三千口华夷之民从汉中郡、陇西郡翻山越岭,归顺在邓艾将军治下;去年,伪吴有两万七千口士民自长沙郡、武昌城逃逸而出,昼伏夜行,投顺在王基将军治下;今年,伪吴有三万五千口百姓由豫章郡、会稽郡渡江泅河,投奔进石苞将军治下……”

“够了!这些只是成功脱离敌境而归顺到我大魏的吴蜀义民。他们都是幸运的!可还有更多未能顺利抵达我大魏境内的吴蜀百姓,在距离王道乐土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冥顽凶残的吴蜀之寇强行截杀、抱憾而殁!”司马昭讲到这里,眼底竟然漾起了莹莹的泪光,“本大将军每一念及,就禁不住鼻酸泪流!孟子评圣相伊尹曰:‘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自任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古人尚有如此之觉悟、如此之作为,本大将军岂可落后于他们耶?本大将军欲如圣相伊尹一般对吴、蜀二虏吊民伐罪,诸君之意如何?”

朝堂之上,突然莫名地静默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右侧长席上的董胄正自听着,见司马昭竟把圣相伊尹都搬出来点缀自己一腔“救民伐罪”之心,看来他真是决心已定,难以动摇了。他迟疑着自己该不该赶紧谏阻,那边华表已出列禀道:“大将军心系吴蜀士民,诚然令我等感动至极。而今,大魏有‘西伯再世,灵龟呈祥’之异象诞世,完全应验在您身上。您便是当今之‘西伯’,不容置疑。同时,在下私心以为:以静养民者,西伯之功也;以武伐寇者,周武之业也。此时此刻,大将军宜当遵西伯之道垂拱端居、化流四海,不应劳师远征。”

何曾立刻紧跟上来:“华大夫所言极是。眼下当务之急,是请大将军速速晋公加礼、开建五等,以应‘西伯再世、灵龟呈祥’之吉兆。如此,则万国来归、四方自安!”

墀台之下,杜预、羊祜等很以他俩的意见为不然,但他俩打出来的是拥戴司马昭为“西伯再世”的牌子,在政治立场上完全正确,谁也不好开口批驳他俩。

司马昭也没想到会有人用这样的“软钉子”来堵塞自己平吴定蜀之役的言路,正沉吟着欲开口出击,却听阮籍长笑而道:“古语有云:‘天下三分有其二,事商以道不以术。’这讲的才是西伯姬昌之赫赫气象!掩耳盗铃、妄自尊大,不过是重蹈王莽之覆辙!后世之人,须得三思而省啊!”

“狂徒阮籍!你竟敢妄议大将军之德业不及西伯姬昌!”何曾跺脚骂道,“请廷尉府收他入狱,治他‘肆言慢上’之罪!”

“且慢!何大人、华大夫,阮嗣宗所言不差,焉能治罪?”司马昭袍袖一摆,挡住了他俩,“本大将军反躬自省,确是尚无足以彪炳史册之奇功伟勋,岂敢以西伯而自命乎?诸位,佐助本大将军平吴定蜀,便是佐助本大将军实至名归地晋公加礼。”

场中稍稍一静。那高柔却蓦地眼放精光,夷然转首,深深地注视着山涛:“巨源,你素有‘冰鉴’之美誉,朝中无人不服你之灼见——你可有一言为大将军及诸君献上?”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射在山涛身上。

山涛倒吸了一口长气,整了整衣襟,字句分明地说道:“大将军灵武冠世、智勇双绝,加之顺天应人、吊民伐罪,吴蜀孰能当之?”

殿中又是沉沉一静。半晌,高柔道了一个“好”字,双目缓缓闭上,状如入定,不再多言。

然而,司徒郑冲终是拼了出来:“山君之言,郑某不敢全然苟同。诸君,吴蜀各占地形之利:伪汉重峦叠嶂,林深水疾,易守难攻;伪吴以江为堑,层层设防,固若金汤。郑某认为皆不可轻伐。请大将军慎思之。”

司马昭缓缓抽出“九曜刀”,往面前桌案上一放:“世上有什么样的河,就会有什么样的桥。桥总是能跨过河的。我大魏拥有左右开弓、双线出击之雄厚实力,岂可妄自菲薄?”

“大将军竟然还想左右开弓、双线出击?”华表大惊失色,“这未免太过冒险了!倘若稍有失利,则大局乱矣!”

司马昭哼了一声,剑锋般的目光向他缓缓劈来:“本大将军不能保证在未来的平吴灭蜀之役当中每战必胜,但偶有一时一地之失利,未必就能乱我大局。华大夫,你失言了。”

华表一听,全身冷汗直冒:“华某知错了,请大将军恕罪。”

何曾见状,急忙站出来把话题岔开:“何某再度恭请大将军先行晋公加礼以早定众心。”

司马昭瞅也不瞅他:“本大将军决定:今日廷议只谈平吴定蜀,不谈晋公加礼。”

何曾厚着一张老脸再道:“大将军若不及时晋公加礼、开建五等以应天人之望,我等断难安心。”

司马昭冷笑了一声:“安心?你等要安什么心?要安先私后公之心么?”

何曾一听,立时脸色青了半边,深深垂下头去,默不作答。

司马昭不再理他,缓缓扫视全场:“诸君继续讨论平吴定蜀之事罢。”

司空王祥举笏而道:“大将军若是真想左右开弓、双线出击,则未免太过劳民伤财。”

司马昭右掌在“九曜刀”刀身上重重一按:“以一时之民困军乏,换来万世之四海升平,本大将军义无反顾。”

王祥顿时被他窒得神情一滞,几乎说不出话来。大将军府西曹属邵悌款声而道:“大将军拳拳救民济世之心,与日月同辉,属下等钦仰不已。”

钟会方才一直在冷眼旁观,完全看出司马昭志意已决,在平吴灭蜀之上坚定之极。他觉得自己出面表态的最佳时机已经到了,便端颜而起,站到大殿当中,肃然环顾群臣:“诸君忘了先相国司马公生前‘肃清万里、总齐八荒’之大志耶?诸君忘了故忠武公当年‘以身殉国、席卷六合’之遗愿耶?大将军继承父兄之志而欲底定四海,诸君何不全力赞成之?”

“先相国司马公之大志、故忠武公之遗愿,我等岂敢稍忘?”董胄见何曾、华表方才气势已衰,自己只好硬着头皮顶将出来,“但以平情而论之,诸君以为太祖武皇帝、先相国司马公之勋业如何?以太祖武皇帝之雄才、先相国司马公之大略,先前已然经营关中多年,尚且不能夺得汉中天险分毫之地,何况邓艾、牵弘、杨欣等二流将材乎?大将军以为然否?”

司马昭未及答话,钟会已是帮他硬邦邦地挡了回去:“立前人未立之功,破前人难破之关,方是奇男子伟丈夫之本色!董大夫,焉知今日之英豪不及往昔之雄杰乎?”

“钟会,你……”董胄气得有些结结巴巴的。

就在这时,王祥冷森森地开口了:“钟大人,你竟敢自比为太祖武皇帝、先相国司马公?”

钟会听出了他话中的阴险意味,但也并不怯缩,硬声答道:“事在人为,择善固执,则今可胜昔!”

王祥冷冷地笑了起来,唇边掠出一丝傲慢与轻蔑。

钟会双颊一红,朗朗而言:“韩信二十余岁官拜大将,灭赵国于指顾,摧项羽于垓下,钟某自信亦可及其项背!”

“哦?不知钟郎君你真成得了第二个韩信吗?”王祥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音说道。

“霍去病年未弱冠而驱破匈奴,荡平漠南无王庭。钟某对他亦是心向往之。”

“哦?不知钟郎君你又成得了第二个霍去病吗?”王祥的笑容愈加森寒。

钟会再也忍耐不住,厉声叱道:“司空大人,你可真是畏敌如虎之懦夫!”

“我是懦夫,那你就是狂徒!”王祥立刻板起了那张长马脸,“你不要为了实现一己之野心而白白断送了万千将士的性命!”

钟会的一双剑眉都竖了起来:“‘平吴定蜀、总齐八荒’,乃是太祖武皇帝、先相国司马公生前定下的千秋大计,怎就成了钟某的‘一己之野心’?请司空大人慎言。”

王祥早已撕破了老脸要给他重重一击:“你这是在‘借船行水’!借太祖武皇帝、先相国司马公的大计,暗渡你窃取军权的野心!”

他这话一出,殿上立时一片死寂!直到此刻,董胄才恍然大悟,瞅了瞅凛然作色的王祥,又瞧了瞧在一旁冷笑旁观的何曾、华表:原来他们所讲的“高招”就在王祥刚才的那几句话里啊!谁要明确表态支持平吴灭蜀,谁就是贪功狂逞之徒,就要给他扣上“野心难抑、胸怀叵测”的“大帽子”重重打压!看来,今天钟会是被这些宿旧派老臣死死套住了!

然而钟会也不是省油的灯,眸光急转之下,双膝一屈,“扑通”一响跪倒在地:“大将军,王司空如此言语,令在下承受不起!在下甘愿辞去所有职务披发入山以示清贞,望大将军恩准!”

司马昭目光往王祥那边一扫,脸上的笑容沉如秋水,语气却谦和之极:“郑司徒,您请王司空暂且移步偏殿去休息一下可好?顺便让御厨给他煮一碗银耳莲子汤上来,消消他的火气。”

郑冲懂得了司马昭这轻飘飘的话语背后那沉甸甸的重量,只得“诺”了一声,牵着王祥的袍袖退了下去。

何曾、华表、董胄等人皆是暗暗叹息:司马昭果然是咬了牙铁了心,要把平吴灭蜀大计贯彻到底,谁也阻挠不了他了!

这时,裴秀长身出列,躬身禀道:“在下认为:钟大人赞成大将军吊民伐罪,并无任何错谬。裴某愿借大将军当年兵不血刃而平诸葛诞之余威,请命前去东翼挞伐吴贼!”

“很好。征吴已有人选应命,那么伐蜀又有谁愿请缨呢?”司马昭容色一松,笑意顿露。

只见钟会双手扶起双梁进贤冠在头上正了一正,大声答道:“钟某请缨前去关中荡平蜀寇!”

然而,司马昭却蓦地静了下来,一双锐目在钟会脸上盯了半晌。他忽而大袖一挥,高声下令道:“今日廷议到此为止!有关事宜改日再议。诸位,今日之廷议内容绝密,谁也不许在会后泄露半点儿风声。否则,休怪本大将军严惩不贷。”

司马府后院净室的南墙上,高悬着一幅七八尺宽、一丈余长的锦制巨图:白绸的底面上,金线织成的城邑、银丝绣成的河流、朱缕勾描的峰岭、蓝缎补缀的湖海……从右端的辽东半岛而起,幽州、冀州、并州、青州、兖州、徐州、扬州、豫州、司州、荆州、益州、雍州、凉州等一块块形态名异、色彩斑斓的州郡地图扑面而来,绵延到左端的西域葱岭脚下为止。这,正是司马懿传给司马昭的“九州归一图”。

司马昭静静地仰观着,伸出手掌在光润明洁的锦图画面上徐徐抚过,最后在益州那一块地域上紧紧地按住了。虽然今天在廷议大会上,那些宿旧老臣纷纷反对自己平吴定蜀之大计,但自己是绝不可能退缩分毫的!司马府“一统四海、重铸太平”的千秋大业已然推行到最后关头了,岂容宿旧派老臣们因不可告人之原因而阻挠?今天的廷议,本就是他把自己的想法拿到庙堂上走个过场的,他也没有寄望这些宿旧老臣能替他在疆场上杀敌立功,可未曾想这些老匹夫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只不过,自己若是强力推行平吴定蜀之略,又恐招来宿旧派老臣指责自己是“一意孤行、拒谏纳善”啊……自己总得想方设法把这些异议化解净尽才是啊!

他正深深地思忖着,室门被轻轻推开了:王元姬满面带笑,端着一壶金菊茶款步进来。

“叔子刚才来过了,向妾身隐约谈起了今日太极殿上的绝密廷议之事……怎么?夫君‘平吴定蜀、吊民伐罪’的大志,竟也有不顺于众的时候?”王元姬一边淡淡说着,一边轻轻地为他斟着香茶。

“不错。满朝的卿士大夫,大多只支持为夫晋公加礼、对内禅代,不赞成为夫对外征伐、平吴灭蜀。”司马昭闷闷一叹,“其实为夫事先也探得何曾、华表、王祥他们这些宿旧老臣会有一些异议,却没想到他们竟会暗暗结成朋党,在朝堂上呼应造势,共同反对为夫……”

“夫君,妾身方才在室外也反复思量过了,有些想法不得不讲给您听:您不觉得平吴定蜀之役一旦展开,必定会引起朝廷利益格局的剧烈变动吗?一些人会从中得利,一些人会从中失利,也有一些人不得亦不失。有望得利的人们,自然会支持您去平吴定蜀;行将失利的人们,自然会反对您去平吴定蜀……”

“有意思。”司马昭双眉隐隐一挑,“你继续说下去。”

“夫君可以这样去想:倘若将来邓艾攻下了汉中郡、石苞拿下了柴桑城、王沈夺得了武昌县,届时您能拿出什么样的空余职位来奖赏他们呢?朝堂之上,每一位公卿、每一名大夫、每一个尚书的职额都已经被占据得满满当当的了!——您要挤出哪一个人的职位再拿出去奖给新功获得者?郑冲、王祥、何曾、华表、董胄他们恐怕也认为自己是最有可能被挪位的吧?您知道:他们年老体衰,肯定是不能再建新功了;而且,他们的宗亲后代里几乎无人堪任将材,所以在这一场平吴灭蜀之役当中,他们都成了极不甘心的旁观者。也正是如此,他们才一致呼吁要尽快为您晋公加礼、比隆周室,而背后的寓意是想以五等封爵制把自己的家族门户利益固定下来!这便是他们暗中打着的‘小算盘’。”

“你分析得很对。”司马昭缓缓呷了一口金菊茶,“为夫也知道他们免不了会有这样的私心,但没想到他们的私心竟会演变成如此严重——居然结成朋党,公开阻挠我司马府‘一统四海、重铸太平’的千秋大计!”

“夫君,他们这一次也真是豁出来了:这些年里,先有大哥生前‘清隐户、绝部曲、罢冗员’,后又是夫君您要解放屯田客、全民成编户,一分一分削掉世家旧族们的非法利益——这已经让他们痛得嗷嗷直叫了!所以,在今天的廷议大会上,他们才不顾一切地跳上前台来鼓噪晋公加礼、开建五等,借此固化他们的门户利益。因为他们知道:您一旦平吴灭蜀成功,他们就再也没有本钱和您讨价还价了。”王元姬款款然讲诉而来,事情的真相在她话语间变得明晰如水,“对他们如此微妙而曲折的人心趋向,夫君您纵有百般恼怒,恐怕也只有因势利导方为上上之策。”

司马昭听得一脸铁青,猛咬钢牙,勃然言道:“他们想得美!为夫倒有一记狠招祭出来试一试——邓敦不是被查出来在暗通吴贼、卖国求利吗?正巧他近日也写来了一道反对伐吴的奏表。为夫就拿一个‘暗通敌国、妖言反战’的罪名把他公开除了!这一招‘杀鸡儆猴’,应该压得住不少宿旧老臣的异议罢?”

“夫君,恕妾身直言:仅仅依靠如此严猛的手段立威示众,只怕还不够。您出手虽狠,却回避了矛盾的实质。”王元姬婉转进言道,“依妾身之见,夫君您应当对外公开宣扬‘有形之功’、‘无形之功’这两大理念,分别安抚好前线和后方的将士、卿士。您要让天下卿士大夫懂得:在前方浴血奋战、攻城拓地,这是有形之功,应该重重有赏;在后方抚民安邑、供输不怠,这是无形之功,也决不能有丝毫忽视。如此一来,前线将校、后方官僚则能各得其所、各尽其用、各立其功、各取其赏,又岂会想到相互掣肘、彼此牵绊呢?”

“有道理。为夫会让太学院去广为宣扬‘有形之功’、‘无形之功’这两大理念的。”司马昭沉吟之下慢慢说道,“不过,元姬,你以为仅靠这些宣传教化,就能让郑冲、王祥、何曾、华表等冥顽不灵的宿旧老臣乖乖顺服?你把他们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那倒没有。妾身细想:郑冲、王祥、何曾他们不是一直在推戴您‘比隆周室’吗?您不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以依据周典重设太宰、太师、太傅、太保等四大尊位,择时让三叔、高柔、郑冲、王祥等递次迁升,然后便可空出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之位来奖赏平吴定蜀之役的功臣。这样,既不会再触动这些世家旧族的门户利益,又能顺顺利利地推行平吴灭蜀的大略,岂非两全其美?”

司马昭听罢,半晌没有答话。对这些世家旧族结成朋党而悖公立私,他肯定是非常警惕的。同时,今天郑、王、何、华等人在廷议大会上明里暗里的动作和言行,也更让他暗暗坚定了决心:他在将来以晋代魏的同时,还一定要做到以新代旧、以优代劣,让羊祜、杜预、山涛、裴秀、李胤、魏舒等德才兼备的新人,全面取代郑、王、何、华等宿旧大族的老臣,实现新陈代谢、蒸蒸日上。而眼下,大战在即、时势特殊,他只能如王元姬所建议的那样,用高爵尊位暂时安抚住这些宿旧派长老,以求得团结一致对外征吴伐蜀。于是,司马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元姬,你想得这么周密,为夫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一切便依你的建议去办吧。”

王元姬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夫君谬赞了。妾身刚才的建议之中,有不少真知灼见乃是叔子前来所教的。妾身可不敢贪占叔子的进言之功以为己有。”

一谈到羊祜,司马昭不禁面色微动,沉吟了一番,徐缓而道:“对了,昨日羊叔子和杜元凯把他俩潜心深研出来的一套对吴作战方略呈过来了。为夫觉得它奇正交融、虚实相汇,极有价值。稍后,为夫会让师纂把这套方略和那幅‘西蜀全境军事地图’给钟会送去……”

王元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一等,给……给钟会送去?!”

“不错。”司马昭正视着她,平静而笃定地说道,“为夫将把征蜀灭寇之任授予钟会。他算是目前站出支持为夫一统六合之大计最为尽力的将材,为夫没有理由不公开起用他来回击那些反战的宿旧老臣。”

王元姬还是忍不住讲出了自己胸中的顾虑:“夫君,王祥、何曾、华表他们是私念太重,而钟会也委实是野心太大啊……”

“这些为夫都知道。为夫现在也只能这样决定了:只要谁能真心支持我平吴定蜀之大计,无论他品行如何、心性如何,为夫都会量才酌用,派遣他去杀敌拓地。”司马昭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自信,“汉高祖刘邦尚能将韩信、英布一流的枭臣猛将掌控而驾驭之,元姬是在怀疑为夫术不能及吗?”

王元姬并没有对他一味阿从,而是依然十分郑重地言道:“妾身认为:钟会固然不可不用,但诚然不可不防。”

“哦?元姬既有此言,想必一定对钟会已然准备了一套预防之策。”司马昭唇角笑意渐现,“你不妨给为夫讲来听一听。”

王元姬白如雪玉的脸颊上也漾起了梨涡似的一汪笑意:“妾身哪有什么具体的方略可献?只不过,近日妾身无意中浏览经书,发现其中有这样一段无名氏的注语很是有用。”

“哪一段注语?”

“它的内容是这样的:‘大凡用计者,非一计之可孤行,必有数计以襄之也。以数计襄一计,由千百计淬数计,数计熟则法生。若间中者偶也,适胜者遇也。故善用兵者,行计务实施,运巧必防损,立谋虑中变,命将杜违制。此策阻而彼策生,一端致而数端起,前未行而后复具,百计迭出,算无遗策。虽有智将强敌,我可立制也。’——夫君以为如何?”

“唔,这段注语确是妙不可言,为夫自当谨记之。”司马昭轻轻握住了王元姬的双手,“有你这位‘贤内助’在为夫身边运筹帷幄,我司马家何敌不能灭?何事不能成?”

那幅《西蜀全境军事地图》平平整整地铺展在桌几之上。钟会半弯着腰,拿着一支细细的炭条笔在它上面勾勾点点,全神贯注之下,竟连他府署中的武猛从事丘建走近身畔也未发觉。

“钟大人!”丘建实在等不住了,朝他轻呼了一声。

钟会蓦地抬头直瞪了他一下:“什么事?”

丈二金刚般魁梧的丘建在钟会面前却似小鼠见到了猫一样怯怯地答道:“王戎大人前来请见。”

钟会搁下炭条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让自己的思绪从刚才无休无止的军事谋划中回到现实里来。瞧着丘建,他顿有所思。这丘建曾经是扬州刺史胡烈麾下的亲兵队长,和他当年在平定诸葛诞之役时相识。钟会欣赏他忠勇过人,便从胡烈身边要了过来当自己司隶府中的武猛从事。这些年丘建在他手下恪尽职守、任劳任怨,已经成了他的得力臂膀之一。在当前形势背景之下,自己应该很快便会担任征蜀主将而开府建牙。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尽快组建起一支忠心耿耿的嫡系部属队伍才是最重要的。自己可千万不能放松了呀!于是,钟会背着双手缓步踱到丘建面前,吩咐道:

“丘从事,我司隶府中共有六百名捕奸力士是吧?你马上从中精心挑选出能够真正上阵杀敌的,越多越好,再形成一份名单给本座呈上来。”

“诺,丘某立刻下去照办。不过,请钟大人您别忘了:王戎大人还在门外候见哪!”

钟会仿佛没听见他后面的这句话,继续吩咐着:“你经过前院官署时,顺便给向雄功曹说一声,让他从本府掾吏中也挑选一批精明干练之材,尽快呈报给我!”

“诺。”丘建转身欲去。

钟会唤了一声:“且慢!”

丘建急忙站住,回身来看他。钟会慢慢道:“让门役把王戎领进来。”

话一说完,他就又伏到桌面上研究起了那幅《西蜀全境军事地图》。

不一会儿,脚步声急急趋近。王戎的声音传了过来:“钟大人,您……您还在研究对蜀作战方略?……”

“是啊!大将军特意交办下来的头号任务,本座敢不从命?”钟会徐徐抬头直视着他,“怎么?你以为郑冲、王祥、何曾他们一嚷一闹,真能挡得住大将军平吴灭蜀的步伐?”

“他们都在攻击您是‘野心难抑、胸怀叵测’啊……”

“呵呵呵……可是大将军就是看中了钟某的这股锐气和冲劲,才把伐蜀重任交给了钟某的!”钟会愈发冷下了脸,狠狠一笑,“他们就是嫉妒钟某的才气……”

王戎慨然而叹:“钟大人,您现在是被他们逼得只有平蜀成功之后才会压住那些‘噪音’了!”

钟会拿着炭条笔在《西蜀全境军事地图》上骆谷那个位置重重一顿:“大将军已经重设四大尊位,把高柔、郑冲、王祥等全转了过去,再虚悬出太尉、司徒、司空等‘三公’之位作为奖赏对外作战有功之士的重酬。他这一招实在是高明绝伦啊!

“如今,在‘三公’之位的吸引下,那些将门后裔一下全红了眼,个个报名请命前去平吴灭蜀:故壮侯许褚的儿子许仪、故立义将军庞德的儿子庞会、故刚侯李通的儿子李绪等纷纷跳了出来,闹得是不亦乐乎!只怕这样的局面,是王祥大人、何曾大人他们事先没预料到的吧?”

王戎认真地讲道:“不管许仪、庞会、李绪他们怎样折腾,钟大人,伐蜀主将的节钺一定是非您莫属的!”

钟会侧脸瞧了瞧桌几上铺着的那幅绝密等级的《西蜀全境军事地图》和那卷《对蜀作战方略谋划书》,不禁无声地暗笑了一下。他佯装调侃地说道:“钟某若真成了伐蜀主将,那一定会调你过来担任钟某的长史或主簿!”

“多谢钟大人抬爱,王某心领了。”王戎向他缓缓禀道,“据王某所探:这一次大将军用人神速,已任命裴秀大人为征吴监军,不日便会奉诏持节赴往寿春。高柔太傅也把他的儿子高俊、高诞派往裴秀那里当了军司马和军需掾,协助裴大人征吴灭寇了……”

“裴季彦的手脚倒做得真是麻利哈!”钟会冷笑不已,“高柔这条老狐狸……他一定是觉得东翼征吴之役比西线伐蜀更为容易一些,让他的两个儿子过去可以更加轻松地立功受赏……”

“钟大人先别乱骂高太傅!高太傅今日特意让王某带话过来和您商量一件大事儿:他愿将自己最钟爱的长孙女高玉兰许配给您为妻,并承诺向大将军力荐你出任伐蜀主将。待您前去平蜀成功时,再回来与高小姐完婚……”

钟会先是乍吃一惊,但马上反应了过来:高柔这个三朝元老,此刻此举是“两面下注”、“左右逢源”啊!看来,他能在险象环生的魏末政坛之上历任“三公”之位近二十年之久而无惊无险,手腕果然圆融老到。静思片刻之后,钟会长笑后道:“很好,很好。难得高太傅如此垂爱!钟某须得备下一份厚礼去他高府当面致谢!”

黄澄澄的铜盘里,一尊乳白色旃檀木雕刻而成的雉鸟亭然而立。它长长的尾翎已被点燃,暗暗地发着红光,一缕缕极细极淡的香烟袅袅而升,飘散四方,在厅堂内氤氲不散。

“别人都把旃檀木削成屑片放置在铜炉中焚烧生香,琇公子却是直接将旃檀木雕制成珍禽异兽之状来点燃冒香。”杜预静静地欣赏着,不禁抚掌而赞,“而且,你还雕刻得栩栩如生,真是妙不可言啊!”

羊祜看罢,双眉微皱:“这么大一块上等的旃檀木,你拿来焚香,岂不是有些太过奢侈了?是大将军还是元姬夫人赠送你的?”

羊琇最怕他这位堂兄遇事认真了,急忙答道:“它是安世送给小弟的。今日若不是大哥你和元凯兄来此做客,小弟哪舍得把它雕出来点燃生香呢?小弟其实只用了一刻钟就雕好了。”

“叔子,从琇公子如此快速而精准的雕刻手法来看,可见他的刀技确实是出神入化了。”杜预盈盈笑道,“倘若他有机会能上阵杀敌,必是一位力敌千夫的勇将无疑!”

“是啊!琇弟,这一次许仪、庞会、李绪他们都争着报名请命前去平吴灭蜀,你和瑾弟怎么却没有什么动作啊?”羊祜淡然问道。

“是本夫人让他们暂时不要去抢那个风头的。”随着一个清劲的声音破帘而入,只见辛宪英一手抱着绸缎,一手被羊徽瑜托扶着,后面跟着羊瑾,缓缓走将进来。

“叔母大人!”羊祜、杜预都连忙起身向她施礼。

辛宪英径去榻床上轻轻坐下,抚摸放在她膝上的那一匹绸缎,和颜而道:“叔子、元凯,你俩来得正好。子上大将军八月十八的生日也快到了。本夫人准备亲手绣一幅‘龙凤呈祥’图送给他。只是这配图的吉语,本夫人却没想好……平日那些‘富贵宜昌’啊、‘永年未央’啊、‘长乐无极’啊、‘延寿万岁’等陈词滥调,绣上去只怕会被大将军见笑的。来,叔子、元凯,你俩学问大,帮本夫人想一想该绣上什么样的吉语?”

“唔,让杜某想一想……近日山巨源评价大将军‘灵武冠世’四个字,可谓名实相符、气象恢宏。辛夫人您倒不妨考虑考虑。”

“嗯,不错。”辛宪英把脸转向了羊祜,“叔子,你呢?”

“叔母大人,《易经》里‘晋卦’的象传里是这样写的:‘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其中这‘自昭明德’四字是极好的。叔母大人完全可以一用。”羊祜轻点而道。

辛宪英的目光徐徐飘了出去:“听你这么一说,今年年底子上大将军是一定会升为‘晋公’的了。平吴定蜀,他是志在必胜啊!可是他为什么会选了钟会去当伐蜀主将呢?难道他不能像当年孙权起用陆逊一样起用你俩?你俩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么?”

羊祜脸上似古潭般一平无波:“侄儿与元凯毕竟从未独当一面领军作战过,倘若贸然持节掌兵,东线和西翼的将士都未必心悦诚服。而钟会曾经随同大将军参加过寿春平叛之役,多有谋略之功,又加上虚名在外,旧日同事胡烈、李辅等自然听命于他。所以,大将军为了在将来的伐蜀之役中保持军心安定,便决定让钟会出任镇西将军,主持伐蜀军务。”

辛宪英掠了羊徽瑜一眼,半虚半实地言道:“哦?大将军真的就这么信任钟会?钟会真的就值得大将军这么信任?徽瑜,你没提醒过元姬吗?”

“侄女已经提醒过元姬了。元姬说,大将军对钟会自有驾驭之策,您不必过虑。”

辛宪英眉心骤紧,沉吟道:“让本夫人好好想一想。据闻,这一次伐蜀之役,大将军是有意派邓艾、钟会分左右两路同时出征的。他这一招实在是极高明啊:伪汉境内唯有姜维一人堪为大魏之患,但邓艾足可敌之;而其余蜀将,如胡济、廖化等人已是老朽之辈,皆非钟会之对手。正可谓‘两虎入山,百兽慑服’。故而,伪汉此番必破无疑。所可虑者,两虎斗尽山中百兽之后,说不定会因争食不让而暗斗内耗,此刻方为大将军之深忧也!”

羊祜宁道:“叔母,邓艾将军忠耿无私,必不会因争功而与钟会内耗的。”

“他虽无意去争,却难防钟会一心来夺!”辛宪英睿智的目光在羊祜、杜预脸上悠悠掠过,“大将军就没给你俩分配什么任务?”

杜预轻轻一咳,微红了脸:“杜某已被大将军内定为钟会的镇西将军府署之长史。”

“呵呵呵……原来如此。本夫人怎会失算呢?!对你二人,大将军果然是另有妙用的。”辛宪英深深一笑,“古语有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倘若钟会是大将军放出去捕捉‘蜀汉之蝉’的那只‘螳螂’,那么你俩便是他藏在幕后伺机而用的‘黄雀’!你俩肩上的责任不小啊!”

“叔母大人说得极是。所以,侄儿和元凯今日才来拜见叔母大人,求助您为我等指点迷津,分担此等重责啊!”羊祜垂低了头,软中带硬地说道。

辛宪英闻言,浑身微微一抖,目光倏地瞥向了侍立在侧的羊琇、羊瑾:“怎么?大将军想把瑾儿、琇儿也安插到钟会身边?”

“不错。大将军想让瑾公子去当钟会的参军、让琇公子去当雍州牧诸葛绪的别驾。”杜预坦然开口言道。

辛宪英深叹一声:“大将军难道不知‘伴钟如伴虎’吗?瑾儿他防得了钟会的暗算吗?”

杜预马上腰板一挺:“辛夫人请放心:杜某身为镇西府署长史,一定会好好照顾瑾公子的。”

辛宪英朝她的两个儿子深深看去,旃檀木的香烟轻轻缭绕在她的脸庞:“你俩自己怕不怕?”

羊瑾、羊琇齐齐躬身:“孩儿等为国尽忠,岂惧钟会之小小暗算?”

“好吧!去吧!你俩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辛宪英一脸的肃重之色,“在你俩履职之际,为娘有两段箴言告诫:一段是于公而言之——‘古之君子,入则致孝于亲,出则致节于国,在职思其所司,在义思其所立,不伤人以傲,不授人以柄。’一段是于私而言之——‘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计福勿及,虑祸过之。同日被霜,而蔽者不伤;愚者有备,与智者同功。’这两段箴言,你俩好好记住了,必能不为钟会所陷!”

“启奏陛下:臣昭以为司隶校尉钟会智勇超群,才堪大用,故请下诏命其为镇西将军,持节掌符,专管伐蜀之任。”

邵悌从司马昭手中接过这道奏稿细细看罢,顿时满面失色:“大将军您真要决定任命钟会为伐蜀主将?”

司马昭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错。你不想送它入宫前去用玺?”

邵悌正欲再说,那边堂下的荀勖和卫瓘也急趋上前:“大将军请三思啊!”

司马昭双目一扫四周,将眼色一丢。玉荫堂上的其他人士和侍仆立刻会意地退了个干干净净。只有邵悌、荀勖、卫瓘三人留了下来。

“大将军,请恕属下直言:钟会独居而未娶、单身而无后,他一旦拥兵在外,朝廷手中并无人质可以制约他。”邵悌朗朗禀道。

“哦?你这个理由已经被破了。昨日钟会递上奏报:他已和高柔太傅的长孙女高玉兰订了婚约,待得平蜀归来之后便立即完婚。高氏一门,为钟会做了担保了。”司马昭双眼微闭,慢沉沉地说道。

“这……这……”邵悌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才好。

荀勖把脸一侧,向卫瓘使了一个眼色。

卫瓘马上正容禀道:“启禀大将军:卫某有一件要事不得不紧急呈上——虽然钟会一直口口声声对外宣称自己是‘吴蜀未灭,何以家为’,然而却在暗地里私通婢女窃养子息以储后用。卫某已经完全查实,特将他所窃养的侍妾子息之名单、地址禀报于您。”说着,将一张绢纸呈了上来。

司马昭却未伸手来接,脸上顿现沉肃之色:“你口头禀报一下:他的这些私生子大多居于何处?现在可有异动?”

“据卫某所查,他们原来分布于河南府各县窃养,近日已全被转移到雍州郿县一带窃居。想来钟会一旦取得征蜀军权,在途经关中之时便会带上他们同行了。”

“哦?他竟如此辜负本大将军对他的莫大信任耶?”司马昭一拍桌案,忽又怒色一敛,重重而叹,“不必管他。一切由他去吧!让他安安心心地去伐蜀灭寇吧!”

卫瓘和邵悌不禁齐声惊呼道:“难道大将军真的不怕他谋逆造反?”

司马昭目光一横:“他想谋逆造反?谈何容易?尔等不须忧此。”

这时,荀勖开口了,轻声细语间挟着犀利的锋芒:“大将军,钟会的大哥钟毓在病重之际给荀某写来密函,请荀某当面转告于您——‘钟会素来挟术自大、难保其忠。’您不可不对此留意三分啊!”

“你们反映的这些情况,本大将军焉会不知?焉会不思?”司马昭眉眼间带出了幽幽的笑意,口气也温和到了极处,“伪汉这么多年来兴兵作乱,使我中原士庶不得安息,本大将军乘势以德伐之而易如反掌。但仍有一些宿将老臣纷纷夸大其难而阻挠之。所以,本大将军不得不慎择其人而主伐蜀。朝中卿士大夫多胸怀虚怯畏难之念;虚怯畏难之念一生,则智勇并竭;智勇并竭,而吾强使之出战,岂不是枉送其命于敌手乎?环顾满廷,唯有钟会逞自负之强、振刚锐之气,一意以伐蜀平寇为己任。本大将军用他灭蜀,必能破关斩将、底定功成。

“其实,本大将军细思之下,觉得只有在灭蜀之后,钟会功高自矜、恃势生骄,或许才会如诸君所虑一般有可能妄图不轨。但依本大将军而揣之,他又能济得何事?凡举大事,不可不察人心之向背:人心皆顺之,则事无不成;人心皆逆之,则事无不败。当蜀灭汉破之际,益州遗民震恐,怯若惊弓之鸟。正所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钟会在成都纵有异志而欲逞之,蜀之士庶安能随他枉死乎?而我大魏将士,人人尽忠于国,俱有顾家思归之情,更不会与他在异乡轻举妄动以行险也!届时,钟会孤掌难鸣,不过是自取灭亡而已!诸君以为然否?”

听完了他这长长的一席话,荀勖含笑叹服:“大将军神机妙算、全局在握,我等真是过虑了。”

司马昭又郑重而言:“当然,今日本大将军在此和你们所议之事皆为假设之言,请千万勿要外泄。以情、以理、以势而言之,本大将军都断定钟会造不了反。而钟会他自己反躬内省,应该也会有自知之明,不至去乱赌这一盘‘必输之局’的。你们说,是也不是?”

卫瓘、邵悌互视一眼,答道:“我等自是希望钟会能‘自知而明’、知难而止啦……”

“唔,本大将军已经指定了由杜预出任钟会的府署长史,现在就差一个得力的征蜀监军了!”司马昭半轻半重地言道,“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向本大将军推荐吗?”

荀勖眸光流动,浅笑道:“征蜀监军之合适人选,大将军还没看出来吗?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伯玉?”司马昭恍然而悟,“不错!就是伯玉你了!”

卫瓘惊得慌忙跪倒:“大将军:卫某才疏识浅,只恐不能担此征蜀监军之重责。”

“伯玉,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一定能行的。”荀勖大大地鼓励了一下卫瓘,又向司马昭认真进言道,“大将军,荀某再给你讲一个伯玉幼时的故事,您一听之下便知他能不能担当征蜀监军之任了。

“当年伯玉在九岁时上课听师傅诵讲《史记》一书,师傅讲到吴王刘濞的世子被时为汉太子的刘启误伤而死,然后刘濞从此不再入京朝觐,伯玉便拍案而道:‘危哉!汉之藩祸种于此矣!’师傅又讲到汉文帝临终嘱咐刘启道:‘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伯玉立道:‘幸赖文帝暗有绸缪之备,汉事不足忧也!’……”

司马昭听罢,颔首赞道:“伯玉不愧为天生的从政奇才!征蜀监军,非你莫属!邵悌,你去拟任命稿来,一并送入宫中用玺后明示天下!”

卫瓘还想推辞,却被荀勖从身后暗暗踢了一脚。他只得答应道:“卫某以死尽责,唯求不负大将军之重托。”

司马昭深深点头:“很好。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吧!你们退下罢。”

荀勖遂领着卫、邵二人行过礼后退出了堂外。

刚下堂阶,卫瓘便一抹额上的密密冷汗,拉住了荀勖,低声而急切地说道:“公曾莫走!卫某日后在军队中如何方能监控住钟会?请你赐教。”

“这有何难?”荀勖也低低答道,“钟会虽有几分‘歪才’,但他为人志大而量小、性枭而狐疑、当断而未必能断。你日后与他周旋,记住只争一个‘快’字——在他遇事犹豫、反应稍缓之际,你就‘见机而作’,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卫瓘听罢,脸露喜色,由衷地谢道:“谢谢公曾,卫某受教了。”

“嗖”的一声锐响,一支利箭疾射而下,正中那头野猪的后颈。在鲜血四溅中,野猪嚎叫一声,往前仆倒在地。

浑身披挂的司马昭骑着骏马飞驰而近,一手抓着弓背,一手拉着缰绳,呵呵笑道:“今日出猎散心,竟射到了这头大猪,来……”

他话犹未了,那野猪怪叫一声,四蹄一蹬,耸然立起,转回了身,睁着血红的双眼,直向司马昭马前撞来!

“父亲小心!”司马炎从旁边马背上飞跃而下,舞着一柄长剑护在了司马昭的马前。

贾充也上前慌忙牵了司马昭的马缰朝后急退而去。然而,坐在马鞍上的司马昭却是镇定如山,眉头都没皱一下,望着司马炎在他前边的表现而一言不发。

那野猪嘴侧两颗雪亮的獠牙犹如尖刀般几乎堪堪逼近了司马炎的面门。司马炎毫无惧颜,一剑朝它心口刺了进去——骤然间,“噗”的一响,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在了司马炎身上!但是,司马炎分明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利剑此刻还没刺进野猪的肉里。

原来,是与司马昭随行的那个匈奴侍卫刘渊斜刺里一冲而至,手中大刀猛劈过来——只一下,一颗硕大的猪头登时带着朵朵血花凌空飞起!

说巧不巧,那猪头竟然冲着贾充面前飞落而来。贾充这时若是要闪身躲开的话,它就该撞到司马昭身上了。他万般无奈,只好一边侧过脸去,一边双臂箕张,把这颗还喷着血水的大猪头抱了个结结实实。

司马昭放声大笑,目光投向了场中巍然而立的刘渊:“元海!你果然和你父亲一样勇猛过人!今后,你就是本大将军的侍卫队长了!”

“父亲大人……”司马炎转过身来望向司马昭——他的衣襟上尽是斑斑血迹。

司马昭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下马走进了狩猎场那边的大帐里。司马炎会意,迅速随后跟了上去。所有的侍从、僚属都知趣地远远守候在了外面。

一进帐内,司马昭便向司马炎厉声叱道:“你今日闯到为父马前逞能,究竟是想干什么?”

司马炎弯腰深深躬下:“父亲今日已经见到了孩儿的骁勇。——可否让孩儿同羊瑾、羊琇他们一道前去汉中杀敌立功?”

司马昭把手一挥:“不必。你和杨嚣、王恂、王恺他们留守洛阳便是了。”

司马炎定定地看着他,一语不答。

司马昭只得点了一句:“虽然永宁宫太后早已没了什么党羽,你们仍不可掉以轻心。”

司马炎隔了一会儿,却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情:“近段时间,孩儿怎不见桃符了?他难道已经潜去邓艾将军身边了吗?”

“你怎会这么想?”司马昭诧然地看着他,“桃符先前已自请外放到青州济南郡,以钦差特使的身份去那里督导推行屯田客改制试点之事了。”司马昭这时语气一重:“安世,桃符这是在为你这个大哥让道远行啊!”

司马炎闻言,心头一软,眼里有绵绵的感动,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司马攸若是在这敏感时刻留在洛阳或督战长安,都会被外人视他为司马府的储副之一。而他竟终是自请远出边郡,则向外证明他庶子之名分已定,不会再动摇司马炎的储位了。这样,也就彻底封断了一些人士对他的拥立之念。

想到这儿,司马炎眸中晶光闪烁:“桃……桃符,真是孩儿在这世上最好最亲的弟弟……”

“你能这样想,为父很欣慰。”司马昭含泪笑道,“这比在前方打了一个大胜仗更让为父高兴!”

司马炎定住心神,慢慢敛了神色,诚恳而道:“父亲大人此番伐蜀方略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可否讲出来让孩儿学习一下?”

“为父认为此番伐蜀,将来的关键战役有两处:一是消灭沓中的姜维,打垮伪汉的骨干力量;二是攻破汉中的关隘,疾速拿下剑阁。为父把沓中交给邓艾去攻取,把汉中交给钟会去收拾,驱策他俩齐头并进、各立其功,然后联手会师杀入剑阁、底定益州。”司马昭温容而道,“这便是为父的方略构思。你觉得有何改进之处么?”

“父亲大人的伐蜀方略关键点在于‘双管齐下、东西呼应’,令蜀寇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孩儿觉得无疵可寻。”司马炎淡淡地说着,却把重点放在了话语的后面,“邓艾之忠笃,孩儿并不怀疑。只是对钟会……父亲大人,您准备给钟会这柄‘绝世毒剑’配上一副什么样的‘剑鞘’?”

司马昭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想考一考他:“哦?安世,为父专为钟会所铸的‘剑鞘’早已配置到位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司马炎听闻,沉吟了一阵儿,才豁然开悟,微笑答道:“不错。孩儿看出来了,父亲大人为钟会所配的‘剑鞘’确是精妙无比:一是在钟会的平级方面,您让卫瓘去当他的征蜀监军,这是第一层无形的‘剑鞘’;二是在他的僚属方面,您让杜预去当他的府署长史、让羊瑾去当他的参军,从府署内部监控他,这是第二层无形的‘剑鞘’;三是在军队方面,您把淮南军这支司马府的嫡系部队拨给他,又让胡烈、李辅去当他的副将,这是第三层无形的‘剑鞘’。有如此三层坚固之极的‘剑鞘’紧紧套在身上,钟会除了乖乖听命于父亲大人之外,还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招’来呢?父亲大人不愧是‘运筹于帷幄之中,遥控于千里之外,决胜于指顾之间’!”

“安世啊,你能看懂这些‘关窍’,为父甚是满意。”司马昭连连颔首,娓娓而言,“这是为父针对‘非常之人’而专门制定的‘非常之策’。你要记着:身为王者,在后方遥控你半信半疑的将臣,你务必不可用单一的手法驾驭他,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无形,令他不得不受你制约、从你号令。

“说得再深一些,用人施政之法,其实正如你处置水流和堤坝两者之间的关系一样:第一种情形是水流不需要你去筑堤建坝,它自动就能流到你想要它去的地方,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第二种情形,是你须得建好左右两边的堤坝,制约着河水不得不一直朝着你想要它去的地方流去。为父对钟会挂帅出征蜀汉,就是这么做的。还有第三种情形,便是河水冲垮了你筑好的堤坝泛滥出去,淹没了村庄农田。当年汉献帝驾驭不住太祖武皇帝,就是这种情形。你今后一定要竭力避免落此下乘!”

“诺。孩儿永远记住了。”司马炎俯身而答,忽又仰脸来问,“那么,请父亲大人原谅孩儿斗胆冒昧再问:假若万一钟会这般‘水流’最后还是冲破了那三层‘堤坝’泛滥了出来,我司马府届时应该如何处置呢?”

“你问得好。有朝一日钟会真的‘破堤而出’了,为父也毫不畏惧。”司马昭的语气笃定如磐石,“为父已将羊祜调任为平虏将军、将李胤调任为西中郎将,由他俩前去坐镇关中,就近监控汉中,随时防备不测之变。”

司马炎耸然叹服:“父亲大人行事如此严谨周密,孩儿受教了。”

“哦?你仅仅是见到了为父‘行事严谨周密’?难道你还没看出其他东西吗?”

司马炎容色一凛:“请父亲大人明示。”

司马昭深深然凝视着他,口气异常的郑重:“要胸怀四海、气吞百川、广纳人才、求贤不止,这样你才能在紧要关头之际底气十足、从容应变、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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