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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声东击西

作品: 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全5册) |作者:李浩白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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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灿灿的龟纽大印静静地握在钟会的手里,宛然便如从他掌心中生长出来的一般。他轻轻一翻,“镇西将军之印”六个隶书大字灼然入目,晃得他瞳眸中顿似镀上了一层金色。

这方宝印,终于到手了!自己终于成为持节掌钺的方岳大将了!钟会在心底深处暗暗狂呼着,脸庞上却未泛起一丝一缕的波澜。终于,自己也能像当年先相国司马懿一样统领十余万雄师对蜀作战了!自己先前不是一直在叹惋着没有独当一面、掌兵制敌的机会吗?但是,当自己把这个机会终于抓到手中之后,钟会却在一瞬间莫名地冒出了一丝失落——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愉悦!

一个目标达成了,下一个更大的目标又逼上来了!钟会觉得自己现在非常清醒:这其实只是自己攫夺最高权力之路上迈出的重要一步而已!既然自己当初暗中选择了曹操、司马懿两人为自己的最高楷模,那么自己又怎能仅仅满足于“镇西将军”这一块兵权呢?后面,还有更诱人也更艰险的道路等着自己去征服!

他心念澄定之后,又深深地思忖了起来:自己若要登峰造极、开基建业,没有一支强有力的嫡系部属是不可能的。正如当年曹操以谯沛派武人集团发迹、司马懿以关中系部属集团立基一样,自己也应着手建立自己的嫡系团队了。司隶校尉府署这一块的得力亲信并不是太多,钟会自己得千方百计拓宽人才之源。

从司马昭发给自己的统兵手令来看:自己这一次前往汉中征伐,麾下共拥有十二万兵马,其中有六万士卒来自扬州刺史胡烈和前将军兼征东将军府署长史李辅属下的“淮南军”,有三万士卒来自镇北将军鲁芝和宁朔将军司马伷旗下的“朔边军”,有两万士卒来自原征西将军司马望屯守在五丈原和褒斜谷北关的“关中军”,还有一万则是由荆州魏兴郡太守刘钦带来的“荆襄军”。这些都是名义上归属自己指挥调遣的军队,然而他们中间又有多少将士能够为己所独有、为己所独用呢?细细分析起来,在“淮南军”一系之中,胡烈、李辅虽然在平定诸葛诞的寿春之役曾和自己有些旧交,也认可自己的才识,但他俩毕竟是司马昭一手提拔的嫡系部属,自己若想策动他俩去反司马昭,那绝对是痴人说梦;在“朔边军”一系之中,司马昭已让许仪、庞会、李绪等将门虎子各自领有一万兵卒,他们个个心高气傲、人人立功心重,正一门心思地准备着竭力报答司马昭的知遇之恩,也不是自己一时半刻就能拉拢得了的;至于五丈原的“关中军”和刘钦所领的“荆襄军”,更是司马府精心锻造的铁杆嫡系部队,自己根本就无从下口。此番领军出征西蜀,要在半途中把这十二万雄师从“司马军”不着痕迹地渐渐改造为自己的“钟家军”,实在是极难极险!

然而,钟会终非等闲之辈,他已暗暗谋划出了“三步走”的方略来伺机实施:第一步是借势立威,先以雷霆手段镇住这四大军系的将领。第二步是分化制衡,刻意在四大军系当中制造矛盾,自己则抑彼扬此、拉东打西,使他们四大军系将领都在内斗中把自己当作最后的裁定者,顺势拱高自己的权威。第三步是先弱后强,循序吞并,化为己有。刘钦的“荆襄军”和五丈原的“关中军”最弱,自己完全可以吸而纳之,并以此为基一一收拾掉“朔边军”、“淮南军”。

想到此处,钟会才在心底放松了下来。他心念一转,遂将“镇西将军之印”装回印匣,出门乘了马车,前往王戎府第而去。

到了王府府门,钟会自恃素与王戎关系异常深厚,不待门役通报便直闯而入。没想到在前院一眼看去,竟见到赞化大夫刘寔正和王戎一道在正堂之上饮茶谈天。

刘寔瞧得钟会大步上来,急忙躬身趋前迎去:“恭贺钟大人荣升‘镇西将军’!也恭祝钟将军马到功成!”

“刘大夫多礼了!”钟会很爽朗地笑着,“大将军不是说了吗?钟某等在前方杀敌灭寇,是‘有形之功’;你刘大夫等在后方摇舌呐喊,那也是‘无形之功’;你我皆将有功,又何必独贺于我?该当是‘同祝同贺’吧!”

面对他这话中无形的嘲讽之意,刘寔只是把腰身弯得更低:“钟将军这些话真是折杀刘某了!大将军已然高悬‘三公’之爵立赏于众——您到那时候立下的‘有形之功’,必定比刘某这摇舌呐喊的区区‘无形之功’分量重出许多!只希望今后钟将军勿要嫌弃刘某位卑爵轻而不加亲近才是!”

“怎么会呢?”钟会见他一脸的恭顺,也不好意思逼他太甚,就伸手拉了他同席坐下,温颜问道:“刘大夫,久仰您占卜如神,钟某想请您为我的这一番伐蜀之役预测一下吉凶得失,可否?”

“钟将军垂问,刘某敢不从命?”刘寔谦谦笑道,“请您随意写一个字,给刘某测一测。”

“测字?”钟会轻轻点了点头。陪侍在一旁的王戎立道:“王某这就去取笔纸来。”

“不用。”钟会用手指从茶盏中蘸了些许清水,随即在桌面上方方正正地写下了一个“宾”字。

刘寔垂目看罢,一边拈着胡须慢慢捻弄,一边沉沉地思索着。

钟会等了片刻,微笑而问:“此字意象如何?请刘大夫指示。”

刘寔咳了一声,用手指着那“宾”字,侃侃答来:“钟将军,您这个‘宾’字写得很神妙啊!‘宾’者,‘宅下有兵’也。‘宅下’即是‘第下’ 。所以,钟将军眼下不是已经手握兵权了吗?‘宾’字,又是‘去宅而得兵’之状——这也昭示着钟将军必是外任方伯而坐拥雄师,而非五兵尚书、太尉等一类高居庙堂的军职。更玄奇的是,‘宾’者乃‘四方宾服’之‘宾’也。故而钟将军此去伐蜀,必胜无疑。”讲到这儿,他斜目一瞥,瞅见钟会面溢喜色,心念暗转之下,便又语锋一扬:“不过,‘宾’者,亦‘客’也。虽然钟将军伐蜀如破竹,不难底定功成,但于西蜀而言,您终究是一时之来客,因此功成而不可久居,须得速返洛阳经纶国务,方为正道。”

听到刘寔这后面一段话,钟会的脸色不禁微微转青,唇齿间挤出幽幽的笑声来:“很好!很好!刘大夫解析得明澈无比。钟某大是受益,谢谢您了。”

刘寔何等精明晓事,立刻看出钟会隐有不悦,便来了个“顺驴下坡”,双袖一拱,佯装而道:“哎呀!我太史署午时初刻还要观天占象呐!钟将军、王公子,请恕刘某失礼——刘某须得告辞回署了!”

说着,就恭恭然往外退身而出了。

他刚一离去,钟会便将锐利的目光钉在王戎脸上:“他今天到你这里做什么?这个装神弄鬼的‘巫汉’……”

王戎正视着他,坦然答道:“他是来游说王某在他推戴大将军‘晋公加礼、开建五等’的奏表上联署姓名的……”

“想不到这个刘寔终究还是和何曾、华表他们搅到一块儿去了!”钟会冷笑不已,语意如冰,“这些蠢材,只凭着三寸之舌拥戴造势,就想封侯食邑,真是把大将军当作一介商贾来看了!大将军固然是将他们的推戴之意当作绍汉代魏的装饰点缀,但也未必把它们的价值看得有多重……”

王戎讪讪地说道:“可是王某为了更好地打进他们的内部,也只得违心地答应联署他那份推戴表了。”

“你这样做,自然是对的。至少他们会认为你确是‘通达时务’而接纳你。”钟会颔首而道,“对了,你近来观察到朝中有何异常的动静吗?”

“您可知道,卫伯玉也被大将军任命为征蜀监军了?”

“本大将军已经知道了。”钟会眉头暗蹙,“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推荐他出任这一职位的。”

“据王某在司马府布下的‘细作’来报,是山巨源一力推荐了卫瓘出任征蜀监军,并称赞卫瓘‘为人能刚能柔、行事可方可圆’,是担任征蜀监军最为合适的人选。”王戎认真禀道,“而荀勖则当场明确反对,认为卫瓘与您的私交关系过于密切,今后难以公正行使监军之权,不宜出任。”

“这个荀勖,总是处处和钟某作对!钟某今后一定要找个机会收拾他。”钟会愤愤地骂着,忽又问了一句:“阮籍、向秀等‘竹林派’人士对钟某升任镇西将军可有什么议论么?”

王戎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他们在近期似乎都安静了许多,天天只知道饮酒清谈,对伐蜀之事并无多言。”

钟会有些意外,却又想到另一个人物在这场伐蜀争议中保持了一种神秘的沉默,更让他隐隐不安:“王君,你是不是忽视了一个人?——羊祜近来的表现怎样?”

“钟将军这么一提,王某也一直是好生奇怪。”王戎摸了摸自己的额门,眼角里惊意流溢,“他这段时间里几乎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了。然而,关于他的一条传闻却愈演愈烈:据说子上大将军垂询高太傅、荀仆射等人的意见,想让李胤出任西中郎将镇守长安,但贾充、郑袤、魏舒、杨嚣等人却力推羊祜出来顶下李胤……”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司马昭其实暗中给了羊祜一道任命为“平虏将军”的密令,而这道密令只在适当的时候才会骤然公开。钟会自然是对羊祜非常留意的,只因羊祜一直是他心底最为忌惮的劲敌。当他听到王戎禀报说羊祜有可能担任西中郎将时,他的心口不禁暗暗一绞:绝不能让羊祜留在后方虎视眈眈地威胁自己!自己领兵在外,一旦欲行大事,最有可能被司马昭派来对付自己的,应该就是这个羊祜了!本来,在钟会自己的预料之中,被派去东线主抓征吴大计的不应该是裴秀,而应当是羊祜。可是司马昭却莫名其妙地把羊祜留了下来,现在又传出了他可能出任西中郎将的风声,这些都令钟会的心脏一下又高高悬了起来。无论如何,自己须得想个办法让羊祜至少在短期内威胁不到自己。他念定之后,脸上恢复成冰壳一样的冷静:“罢了,他羊叔子当不当什么西中郎将,与我钟某又有何干系?不去说他了。王君,你还有什么可向钟某禀报的么?”

“有。大内新任首席议郎刘毅居然向大将军进言,建议起用司马伷而不是邓艾为征西将军。大将军笑而未答,只是向他赐金以嘉其意。”

钟会听罢,腹内暗暗一阵冷笑:这刘毅也真是太迂直了!司马昭怎么可能会派司马伷去参加平蜀之役?司马伷一旦征蜀立功归来,那他就会变成司马府中的第二号人物了!——那时候,你让司马昭把司马炎、司马攸往哪里摆放?为什么在行将伐蜀之际,司马昭会突召原征西将军司马望迅速回京担任中领军?连司马望这样一个旁系宗亲司马昭都不愿让他介入平蜀之役,更何况对司马伷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想到这儿,钟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对了,自己此时此刻可否利用司马昭与司马伷之间暗有不和的问题好好做一番文章?但他马上暗暗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当年,诸葛诞以翁婿之情尚且不能蛊动司马伷与司马昭乘隙为难,又何况于自己乎?

他凝神片刻,踱了数步,一个回身,郑重问向王戎:“王君,你这段时间帮我潜观暗察向雄平日言行的结论出来了吗?”

“启禀钟将军:依王某多方观察和试探,向雄本是钟将军当年将他从冤狱中解救而出的,同时也为他报了血海深仇。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钟将军您施恩赐给他的。所以,他对您必是忠顺不贰的。而且,向雄素有文武干用,谋事周密少阙,完全可以胜任您的心腹干将。”

钟会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自己此去伐蜀,途中可用向雄牵制杜预、丘建监控羊瑾了。至于监军卫瓘,量他也未必敢在自己面前标新立异。

他盘算已定,心中一松,佯装随口向王戎问道:“《道德经》有言:‘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钟某所持之‘辎重’者,乃镇西伐蜀之军权也。你有何妙论助我权不离手、长秉久持?”

王戎稍一沉吟,慢慢转动着眼珠,悠悠答道:“辎重者,备敌也,制敌也。敌不尽灭,而钟将军之辎重则永不失也!”

“很好。王君之建议,深得钟某之心。”钟会大喜而赞,同时觉得自己可以和王戎更加深入地商议一些问题了,就语气一凝,肃颜而道:“王君,今日只有你我在此。钟某大胆问你一句不当问的话:你是如何评价子上大将军的?”

“子上大将军可谓‘盖世明君、旷代雄主’,当今天下无人匹敌啊!”王戎敛了容色,字字清晰地说道。

“真的吗?”钟会把目光往四下里扫了又扫,才压低了声音凑在王戎耳畔慢慢道,“钟某倒觉得,这位子上大将军虽貌似温亲、令人爱戴,而实则城府深密、智计莫测。久处之下,钟某渐渐地对他畏多于敬……”

王戎听得浑身一阵剧颤,连话声都失了常调:“钟……钟……钟将军……您……您可千万不要妄评大……大将军啊!……”

钟会却将他的手腕紧紧抓住,眼波如刀,深深剜在王戎的脸上:“你看这一次他派遣钟某前去主持伐蜀,表面上赐节加印、荣宠备至,但实际上却对钟某设下了不少制约:他让卫瓘来当钟某的监军,又让胡烈、李辅、庞会等出任钟某的部将——钟某身边几乎所有的职位都被他的嫡系亲信安排得满满的!钟某想把王戎你选拔为主簿,和钟某一道去西蜀立功求爵都不行!——钟某也很郁闷啊!钟某觉得很对不起你!”

王戎的目光垂落在自己腰间的那块汉武帝“虬龙佩”上,面色肃然:“钟将军,王某虽不能在您府署中为您效劳,但留在后方也是能够帮助到您的。”

“很好。那钟某就将留察后方之重责托付给你了。”钟会唇边涌起了层层的笑意,“钟某此番去后,本府之中所有资财任你支配。你只管拿出去挥金如土、广交群臣,代钟某在后方秘密打探朝廷内外的各种消息。每隔两日往钟某这里报送一次;若有紧急之事,则不拘何时皆可火速禀来。”

当前虽然是仲秋时节,但天气到底也还不是十分寒冷。然而羊府的正堂之上,早已燃起了旺旺的炉火,热浪四溢,烤得贾充、郑袤、杨嚣一个劲儿地敞衣摇扇。

可府主羊祜倚坐在榻床上面,全身披着厚厚的肃慎部貂皮大袍,腰腹间还盖着棉被,面色却仍是白如纸板,神气枯晦之极。

“想不到叔子你数日不见,竟然病得如此严重了!”杨嚣俯身近前关切地打量着他,“医生可来看过了?是何说法?”

“太医院来人诊断了,称说是‘脾寒肺虚’之症,先天元气不足,后天气候失调,所以建议羊某暂时休息在家,不得劳动,徐徐调理。”羊祜握着被角,轻轻地讲道。

贾充眉宇间挂满了愁云:“唉……你如今卧病在床,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狂徒乘势坐大了?……”

羊祜一脸的诧然:“哪个狂徒?”

“钟会啊!”贾充重重地言道,“这个狂徒如今官拜镇西将军、手握十余万雄师,一旦恃势而骄,谁能制他得住?大将军想用李胤外出坐镇长安,并从后方监控于他,谈何容易?”

“公闾怎么能这样评论钟将军呢?”羊祜沉沉地咳嗽了一声,“李胤大人素来行事笃实稳重,由他出任西中郎最是适当。公闾你对他还没信心吗?”

“李胤固然稳重笃实,但伐蜀之役前途变化莫测,他在后方哪里驾驭得了?”贾充连连摇头,“叔子你深谋远虑、临机制变,才真正是西中郎将最合适的人选……可惜你如今却患病在身!唉!”

“叔子,贾君的忧虑不无道理。”郑袤也满面忧色地说道,“钟会此人的心性,你我还不了解吗?他一向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你没见到他此番掌印伐蜀,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郑某本想与贾大人、杨大人一道合力推荐你出去担任雍州刺史、安西将军或西中郎将——凭你的文韬武略,立下几桩伐蜀战功并不困难,正好可以挫一挫钟会的傲气!但是……你眼下病成这样,实乃天意弄人啊!”

羊祜将身一伏,捂着胸口重重地咳了好一阵儿:“羊某也想扶病出征,但只怕将来因病误事,说不定反而会坏了伐蜀大计啊!”

场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铜盆中的炭火烧得“剥剥”作响。

贾充长长而叹:“罢了!罢了!你不用多管了!安心养病吧!伐蜀之役不是邓艾将军也参加了吗?贾某再给他去函叮嘱几句,让他小心戒备着钟会……钟会名过其实、志大才疏,也未必翻得起多大的风浪来吧?”

“唉。也只能如公闾你说的这样去做了。”杨嚣沉思了一会儿,向他赞同而道。

羊祜静静地听着,唇畔似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浅笑疾掠而过。他转开了话题,向郑袤款款问道:“郑大夫之公子郑默君年少才俊,听闻在此番伐蜀之役中也被调去长安,协助有关前线的军需供输事宜了?”

郑袤谦逊而笑:“犬子能任此职参与伐蜀,完全是大将军对他的抬爱。大将军还起用了刘靖将军的公子刘弘,他也是精敏干练的青年英才,远胜犬子也!”

羊祜调匀了呼吸,环视着他们三人,大有深意地说道:“诸君——我大魏而今人才辈出、承前启后、浩浩不绝,如此之昌隆鼎盛,又何愁吴蜀不能平定?!”

苍茫壮阔的淮河面上,烟波浩渺。一艘宽五十余丈、高二十余丈的四层楼船如同一座移动的城堡般缓缓行驶着。船舱顶上一面大旗猎猎招展,上边“征吴监军”四个斗大的隶书犹如虎蹲豹扑,甚是赫然。

裴秀在船头扶拦而立,全身衣袂被河风吹得飒飒飞扬。他今天是来检阅这浮海大船的质量和效能的。然而,淮河南岸那一列列装满士卒向西而驰的中型舰队却把他的视线吸引了过去。他微眯了眼,喃喃而道:“大将军此番伐蜀,从‘淮南军’中迁调了多少精锐过去?”

站在他身侧的征东将军石苞简洁地答道:“六万精兵,外加李辅、胡烈等多员干将。”

裴秀的目光微微一沉,移到了镇东将军陈骞脸上:“大战在即,淮南前线却被抽调了如此之多的精兵强将,两位将军便对大将军府没有异议么?”

“没办法。裴监军莫非不知道:这一次大将军为了平吴灭蜀、双线出击,不仅实施了‘东兵西调’之计,而且还施行了‘北军南调’之策——”陈骞面色渐红,语气却显得平静无澜,“大将军钧令如山,还从宁朔将军司马伷、镇北将军鲁芝帐下抽调了七万‘朔边军’,分三万去了关中,划三万去了荆州,留一万驻了洛阳。连镇北将军鲁芝也被调任为征南将军坐镇襄阳……大将军对子将将军这样的宗亲、对鲁芝将军这样的老臣尚且令行无滞,我东翼诸将焉敢再有异议?”

裴秀侧耳听着,面无任何表情,心底已是思潮起伏。没想到自己领命出监征吴之役后二十日还不到,司马昭在后方已是“大招迭出”:西调胡烈、李辅及六万淮南军入关伐蜀,这显然是在为钟会平添莫大助力,使钟会在伐蜀之际更为得心应手;南移为数大半的“朔边军”到荆州坐镇,则是在分拆司马伷的根基,让他始终无法坐大成势。当然,司马伷肯定是极不乐意的。所以,司马昭立刻用一顶“镇北将军”的黄金盔稳住了他。又加上他还调走了鲁芝,这对司马伷独掌朔方兵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司马伷最终还是接受了司马昭的调拨和任命。那么细算起来,司马昭已往关中增拨了近十万的大军,显露出了“重蜀轻吴”的战略倾向。这岂不是置自己这个“征吴监军”于极难堪的境地?他心念连转,试探着问石苞、陈骞道:“当前形势之下,大将军先前所定的东西并举、双线出击之大略还有没有可能执行下去?”

石苞眼波一闪,瞥了他一下:“当然要一鼓作气地执行到底。怎么?裴监军有疑虑吗?”

裴秀也知道自己一时失了言,但他也不想遮掩,便坦然道:“石将军、陈将军,如今东翼这边只剩下了十二万兵力,而伪吴在东兴已经屯集了十七万人马。在敌我双方实力相差较大的背景下,我们还要继续打‘敌我双损’的消耗战吗?”

“纵是‘敌我双损’也得打啊!我们如今只有迎难而上了。”石苞侧过面庞,避了一下刮脸作痛的凛凛河风,“伪吴主帅丁奉本为一代名将,而今在伪吴国内权专兵重,孙休对他亦是言听计从、毫无掣肘,我们也一时难以抓到他的破绽。但石某和陈骞将军以十二万之兵力从正面牵制住了他十七万之雄师,应该对裴监军和唐咨将军、王稚校尉你们是大有益处的……”

陈骞点了点头,从旁深深一点:“伪吴境内豫章郡山越首领张节已经接受了我大魏‘助北将军’之节钺,送讯回来声称他随时率领自己部下一万三千名族兵响应起义,第一战就拿下柴桑城,斩断伪吴沿江防线的中部纽带……”

“唔!不错——柴桑一旦失守,丁奉在东兴将是腹背受敌,只得分拨兵马赶回豫章郡对付张节,”裴秀暗暗颔首,眉目间掠起一起喜色,“届时石将军、陈将军便可乘隙阻击,打他一个左支右绌!那么,江东局势就动荡激烈了!建业城也会惊扰难安的……”

“到了那时,裴监军再和唐咨将军、王稚校尉等从徐州东滨以浮海大船绕袭伪吴江东的后方腹地,则孙休等必将畏战而降!”石苞朗然一笑,搓了搓手掌,“怎么样?裴监军此时应该对这次征吴之役信心满满了吧?”

裴秀竭力使自己的表情归于平静淡定:“这一切都是纸上之谈。裴某也希望天佑大将军,也希望未来形势如石将军、陈将军所言而一帆风顺。”

石苞和陈骞又和他谦辞了几句,就双双告辞离去了。

他俩一走,王稚便趋向前来,在裴秀身边禀道:“监军大人,目前我军的浮海大船只修了十三艘……”

裴秀攒眉问道:“每艘浮海大船可运载兵马多少口?目前为止,我军能一次共运多少精兵绕行到江东后方去?”

“每艘浮海大船可运载兵马两千三百口。到目前为止,我军差不多只能一次性运送两万七千人马绕行到江东后方去。”

“能不能再多修四五艘?只要能凑足三万兵马浮海远征,我大魏届时必能震撼伪吴的后方根基,迫使孙休畏战而降。”裴秀十分激动地问道。

“再多修几艘浮海大船也不难。”王稚思忖着慢慢道来,“眼下最紧要的是:我军缺乏浮海远征的地图和向导,又加上海面上风疾浪大,一旦行船发生事故,后果极是严重啊!”

裴秀一怔:“唐咨将军本人不就是一张‘活地图’吗?”

王稚也只得实话实说:“可唐咨将军毕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平时坐在军帐里已是满面衰容、手摇足颤,一旦再上浮海大船,若遇波浪颠簸,他还能吃得消吗?”

一听此言,裴秀的满腔激情顿时被兜头一盆冰水浇为乌有。呆了片刻,他重重一跺脚:“别怕!裴某从太医院带了一匣‘赤参黄果延寿丸’来,那就是大将军特意为唐咨将军的金体安康而准备的。稍后,我等亲自给他送上门去!”

狄道城外,一面绣着隶书“邓”字的硕大旌旗下,鲜红的流苏似烈焰一样映照在邓艾的面颊上。他双腿一夹马腹,坐骑“嗒嗒嗒”地奔出去数十步。

极目远眺出去,在明亮的秋日下,漫山遍野涌动着一波一波的金黄之色。那是大片大片的稻田,一簇簇饱满的稻穗低低地压满了枯绿的大地——一个成熟而行将丰收的季节终于到了。

然而,邓艾的眉梢沉沉地垂着,并无高兴之色。确实,这一两个月里,他的心情是很不好受的。司马昭力排众议、决定“平吴灭蜀、双线出击”的消息,他是早已知晓了的。邓艾原本设想的是:自己关中镇守这么多年,大将军倘若定下伐蜀灭寇之大计,第一个赐钺重用的就应该是自己了!但是,他万万没料到大将军居然将伐蜀之役一分为二,让朝中新贵钟会去掌了汉中之役的指挥大权,却将沓中的姜维分给了自己来荡定。自己为什么不能统揽全局对蜀作战?大将军这是在怀疑自己的才能吗?

这些消息,是由原本出身于关中派系的韦方点点滴滴透露给他的。书面明文的诏令还未发下来,但事实的情形也几乎便是这样了。而且,莫名其妙的是,中护军贾充突然给他来了一封密函,并在函中郑重地告诫于他:钟会出任镇西将军,手握重兵,暗怀野心,霸气外露,必将对邓艾有所不利,请他时时提防早为防备。这封密函,更让邓艾无语。钟会固然亦有可取可用之处,但原征西将军司马望不是伐蜀灭寇更合适的人选吗?子上大将军若能派他前来,至少用不着怀疑他的忠心无贰吧?又何须再任命卫瓘、杜预、李胤等人“叠床架屋”、层层制衡?不过,贾充的建议也不可轻忽——钟会这个人,是著名的阴诡之士,自己将来确也要加倍防备才是。

这时,陪侍在他身畔的幕府主簿段灼把他的神情瞧得清楚,遂关切地问道:“征西将军是在为未来的伐蜀之役而忧虑吗?”

他的儿子、惠唐亭侯、殄虏护军邓忠立刻失声冷笑道:“伐蜀?父帅和我们身处关中前线,天天都是在‘伐蜀’……有些人一天也没管过‘关中军’,却能觍颜乘虚来取汉中……”

“邓忠!”邓艾暴喝一声。邓忠急忙乖乖地闭了嘴。

段灼皱眉又问:“征西将军,金城郡那边……”

邓艾拉马驻足站住,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近日,姜维率领蜀军主力正在猛攻凉州金城郡,大有不夺城池不罢手之劲头。邓艾在狄道这边也是犹豫了好几天:当然,依金城郡城池之坚固,是姜维一时难以攻克的。如今陇西郡的牵弘、天水郡的王颀都在等着自己的决断——要么北上去驰援金城郡,要么火速南下去夺取沓中。北上去驰援金城,不过又是一场你死我伤的消耗战,终是损不了姜维的根本元气;南下若是夺了沓中,则实为铲掉了蜀军的根据地,令姜维的六万雄师全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但要拿下沓中,就须得坐视金城郡的失陷,就须得付出舍小取大的牺牲,这个责任自己扛得起吗?自己要不要先请示大将军府后再扛?……

他正苦苦忖度之间,在他头顶上空盘旋的“白头雕”骤然锐利之极地撒下了三长一短的啸声!

紧接着,一名亲兵打马跑近,扬声呼道:“邓将军,大将军府的特使到了!”

大帐之内,大将军府东曹属兼钦差特使爰邵正衣竖冠,肃然而立,双手展开一卷黄绢,朗朗念道:

“诏曰:蜀,蕞尔小国,土狭民寡,而姜维虐用其众,曾无废志;往岁破败之后,犹复耕种沓中,刻剥众羌,劳役无已,民不堪命。

“夫兼弱攻昧,武之善经;致人而不致于人,兵家之上略。蜀所恃赖,唯姜维一人而已。因其远离巢窟,用力取之为易。今使征西将军邓艾督率牵弘、王颀等诸军,疾趋甘松、沓中以罗取姜维;又使雍州刺史诸葛绪尽本部兵马趋武都、白水,首尾蹴讨。若擒维而下,便当东西并进,扫灭巴蜀也。”

邓艾跪地听罢,恭然行礼谢过。顿时,他心下已是了然:子上大将军果是明见万里,径直让自己的主力部队舍弃金城郡而疾卷沓中!自己也再不用向他请命指示了。而且,大将军分明又是考虑到自己万一指挥不动诸葛绪这个名门骄子,还在诏书中对他另言相遣。不过,大将军如此做法,细则细耳,却不免置自己的征西将军之权威于尴尬之地矣!

爰邵笑盈盈收起了诏书,唤过与自己同行而来的师纂,向邓艾热情介绍道:“邓征西,这位乃是大将军府的刺奸掾师纂大人,他也是韦方大人的心腹助手。这一次,大将军亲自指派他前来您帐前就任军师之职。”

邓艾扫了师纂一眼,有些拘谨地向他行礼见过,又转脸问向了爰邵:“爰君,你今日来此,邓某甚是高兴——有些问题,邓某能和你当面好好切磋交流一下了。对大将军立意平吴灭蜀之壮举,邓某完全赞成。但对大将军平吴灭蜀之具体方略,邓某却有些异议。”

爰邵听完,和师纂心照不宣地互视了一番,然后从容而道:“邓征西请讲。”

邓艾身形一挺,侃然讲道:“先从战略上讲,大将军准备对吴蜀二寇同时东西并举、双线出击,邓某觉得这未免有轻重不分、虚实不审之弊。”

“在大将军心目中,一直是:征吴为轻,伐蜀为重;征吴为虚,伐蜀为实。邓征西您还没看出来?”爰邵事先得了司马昭的密教,有些话语也就透透彻彻地向他说了出来,“大将军对外公开宣称东西并举、双线出击,实则是对吴蜀二寇同时保持压力,令他们各怀疑惧、彼此不能尽力相援。所以,在战略上,‘东西并举,双线出击’,本就是一个高明的‘障眼法’。”

“爰君,你这么一说,邓某便安心了一大半。”邓艾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闪动了一会儿,又正颜而道,“再从战术上讲,大将军令钟会率军从骆谷、褒斜谷、子午谷等通道直袭汉中,这似乎也太过冒险了些。汉中郡蜀兵‘撤围内敛、守城而待’,施行的就是‘诱敌深入’之计,布下的就是‘口袋阵’,钓引我军深入汉中山谷腹地之后,他们再坚壁清野、四面封关,把我军牢牢困死在那穷山恶水之中!……”

“邓征西,子上大将军早已事先洞察了这一切内情。所以,他才让钟会将军将计就计顺势杀入汉中,秉持‘以快打慢、以众击寡’八字要诀,举十二万之大魏雄师直接压平三万左右的汉中蜀寇,岂非神来之笔?”这时候,师纂忽然开口了,朝邓艾娓娓而道,“邓征西,大将军一直担心您有所疑虑,还让师某带了他的一封亲笔密函给您——您请接阅吧!”

邓某微微一惊,接过那封信函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昭启邓将军:吾预计伪汉在汉中外围屯兵为九万人,居守成都及备他郡者不过五万人。今使邓将军绊姜维于沓中,使其不得东顾:再令钟会直指骆谷,出其空虚之地,以袭汉中。彼若保城退守,兵势必散,首尾离绝。我方则举大军以屠城,散锐卒以略野,而伪汉必为‘剑阁不暇守险、关头不能自存’之残局。以刘禅之暗,而边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立待也。邓将军请奋力勉之!”

他细细看罢,正自沉吟之际,却听师纂泉水一般畅然道:“邓征西,您是不是觉得大将军在战术上东调钟会而取汉中、西遣邓征西您而夺沓中,便是对您不够信任哪?您会不会想:姜维小儿,邓征西您一人制之而有余,又何劳钟镇西远来跋涉相助?

“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多虑。大将军并非不知邓征西您之堪托大任,他所策所为完全是为了求得此番伐蜀之役万无一失。所以,他才费尽苦心调来了钟镇西、‘淮南军’、‘朔边军’、‘荆襄军’支援于您。毕竟,大将军是将姜维和沓中这两块最硬的‘骨头’命您去‘啃’碎,这岂不是对您最大的信任?‘蜀所恃赖,唯姜维一人而已。’您只要火速拿下了沓中和姜维,取得大捷,则大将军必会升任您为太尉;您一任太尉,便可名正言顺地率领钟会、胡烈、李辅等人前去攻陷伪汉!”

邓艾默默地听着,嘴巴也半张了起来,脸上喜色渐渐变浓,低语道:“知我心者,大将军也;殊我遇者,大将军也。邓某得主如此,夫复何言?”

师纂掐准火候,又将一个粗粗长长的乌竹画筒递了过来,甚有深意地言道:“这是大将军千方百计为邓征西您觅得的一幅标注最准确、内容最详细的《西蜀全境军事地图》。您且收下细细研览,日后对您破蜀灭寇必是大有裨益的。”

“多谢大将军想得周全!”邓艾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画筒,这才请师纂和爰邵一同落座饮茶。

他向来是直言直语毫不虚饰的,坐定之后便感叹而道:“师君,爰君,不知大将军为何竟然选了诸葛绪来当雍州刺史?邓某多日观察诸葛绪之所言所行,只怕他将来未必才符其职。”

爰邵干咳了片刻,答道:“伏太夫人向大将军建议:诸葛绪与蜀相诸葛亮同为琅琊一脉之后,借助其诸葛氏之赫赫名望,或许可以令蜀人震服。”

“唉!大将军怎也犯了这般以虚名而取人物的弊病?选将之材,只问智、勇二字如何,岂能一味重其名望?依邓某察之,诸葛绪深谋有余而胆气不足、长于虑患而短于进取,他日恐怕会有损大计!”

师纂在旁宽解道:“子上大将军也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他特意派了大内禁军长水校尉羊琇去担任诸葛刺史的参军。羊琇公子素有‘沉勇果劲’之佳誉,或许正可弥补诸葛刺史之短处。”

听到这里,邓艾也不好再执拗下去,只得无奈地一笑:“大将军既已对此未雨绸缪,那想来必是能以‘羊’之长补‘葛’之短的。邓某确实是空为多虑了。”

正午时分,浑圆的太阳高悬于瓦蓝的天空,金镜似的照射着明晃晃的四野。偶有凉风拂过,令人遍体清爽。秋季的日头就是这样:不冷不热,温度适中,堪称一年之内最为圆满的状态。这让司马昭的心情也莫名地轻快起来。

一步一步登上高高的誓师饯行台,他脑际浮现起了当年父亲司马懿东征伪燕时烈祖明皇帝曹睿亲临送行的一幕幕情景:父亲全身上下光芒夺目的盔甲战衣,曹睿身前脑后绚烂多彩的冕旒衮服,卿士大夫们陪侍一旁恭敬肃穆的表情举止,密密集集一望无垠的将士方阵……那个时候,司马昭自己只是站在高台之下默然而视的一个看客;而今天,他却成了这座誓师饯行台上独一无二的主角。几乎所有的卿士大夫都跪成了长长两排,拱托着中道而行的他施施然登上誓师饯行的最高处。

钟会浑身披挂整齐,早已在台板中央屈膝跪候着。

司马昭迈着方步缓缓走到高台的木栏边,向着下面遥遥地一挥手:刹那之间,饯行台下的将士方阵当中轰然扬起了海啸般的欢呼之声,滚滚不绝,直冲天际。就在这一瞬,司马昭觉得自己的心神隐隐一阵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了当年的父亲大人,仿佛化身成了当年的魏明帝曹睿,挥洒之际有一股汹涌澎湃的雄豪之气几乎不可遏制地奔泻而出!台下所有的将士官员都要被他这股气势压倒在尘埃之中,双股栗栗,瑟瑟臣服!

然而,司马昭不愧是司马昭,猛地心念一澄,暗暗咬紧了自己的牙根——在这个关头,自己千万不能得意忘形!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要忘记,自己这一次只是代君饯行而已。纵然自己已经成为天下士庶归心景仰的“无冕之王”,自己也要循规蹈矩地做好身为臣子的一切本分!

终于,司马昭的脸上变成了渊潭一般的平静。他徐徐伸出双掌,在胸前往下虚虚一按。须臾之间,全场的山呼热潮一下消弭于无形!天地之际,顿时寂静非常,连秋风掠过旗帜的“沙沙”声响也能清晰之极地听见。

司马昭转过身来,俯视着钟会,响亮地说道:“钟将军!本大将军今日代表大魏将这九万儿郎一个不少地托付在你的手上了——希望你以手足骨肉之真情始终如一地善待他们!待到蜀破贼灭之时,你再一个都不能少地带他们回来领奖受赏!”

钟会把脸一仰,朗声答道:“微臣谨记,誓死不让部下有一人失陷于蜀境!”

司马昭微笑颔首,一个转身,又向着台下振臂高呼道:“将校们!勇士们!你们的亲人在后方盼望着你们胜利归来!你们的父母妻子在后方祝福着你们一切安康、长生吉利!本大将军也在这里守望着你们节节胜利、无往不前!”

霎时之间,台下的将士们群情鼎沸,齐齐挥舞着刀枪戈戟,滔滔然山呼道:“伐蜀必胜!千秋利君!”“伐蜀必胜!大魏万岁!”

钟会也撑起了身子,仰视着司马昭,高声道:“大将军请放心!微臣誓死不辱使命,必将刘禅擒来天阙之下,以扬我大魏之赫赫天威!”

“很好。”司马昭的唇边始终保持着一抹浅浅的笑纹,“钟将军今日便将率师远出,本大将军特送你一匣礼物——你可启开一观,不知满意否?”

韦方应声趋步过来,把一方紫檀木匣送到了钟会手上。

钟会半惊半疑地打开木匣往里一瞧,竟是一封封绢折密奏。他慌忙翻开细阅,才见里面全是反对自己出任镇西将军的密折,但都被糊了姓名。那些密奏中攻击自己的口实花样繁多:有的说自己“历练浅薄难堪大任”,有的说自己“志大才疏欺世盗名”,有的说自己“野心难抑隐怀自立”,细数下来竟达四五十份。一一看罢,钟会汗流满额,急忙叩头在地:“微臣当竭诚尽力以报大将军您的殊遇之恩!”

司马昭深深然凝望着他的面容:“钟将军,本大将军相信:随着你身率大军在蜀境步步深入,这些诬陷你的密奏将会愈来愈多……”

钟会伏在地上,脸也不抬,只含泪道:“微臣这一腔伐蜀尽忠之心,但求大将军能始终明之。”

“本大将军自然是明白你以功报主的满腔忠心。”司马昭的语气顿时透出无比的诚挚来,虽父亲之于儿子、兄长之于幼弟亦不能及,“待你得胜归来,本大将军必将所有诬陷过你的臣子们一律贬官两级以示惩诫!在此期间,你只管在前方放手杀敌立功,本大将军待你决无二心!”

金城郡榆中城那堵被矢石弩镖打得千疮百孔的城墙上,太守杨欣上半身伏在墙垛俯望下去,看着绵延数里的蜀军连营,不禁双眉紧锁、连连叫苦。

姜维率领五万精兵已在城池下围攻了近二十日了,毫无收兵撤退之象,只有愈攻愈猛之势。杨欣守得非常艰苦——他也曾多次向邓艾发去求援急报,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这让杨欣越来越绝望:难道征西将军邓艾已经暗中决定放弃金城郡了?以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他不会在收到自己的求援急报后不闻不问,任由姜维狠攻猛打啊?!说不定邓将军他们已然前去包抄蜀军的沓中要塞了。可是他们没想过金城郡一旦失陷,后果也是极为严重的吗?姜维一旦拿下金城郡,便可以此为据点继续扩张,直至掩有凉州以西的辽阔地域!凭着姜维高超的外交手腕,一定会获得西域各邦及羌夷的支持,那他们就在凉州坐大成势了!到那时,邓艾夺下沓中要塞又有何用?姜维反而可以居西临东地从陇西、天水、武都一路狙袭而下,直接威胁大魏在关中的根基!届时,邓艾他们还不是得乖乖地丢掉沓中来跟着姜维“绕圈圈”?造成那种局面后,邓将军还会认为金城郡是可舍可弃的吗?

其实,杨欣不知道:就在他此刻忧心忡忡的同时,城墙底下蜀师的中军大帐里也正酝酿着无形的波澜。

姜维在这一天之内先后接到了三条紧急讯报。

第一条紧急讯报是从沓中要塞发来的,声称伪魏征西将军邓艾已率牵弘、王颀共五万人马直袭沓中而来。

姜维的反应是微微一笑:邓艾这一招“围魏救赵”之计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用沓中要塞换取金城郡,他觉得自己并不吃亏。况且沓中要塞城固粮丰,邓艾也未必能在短期内攻得下来。

第二条紧急讯报是从阴平桥头发来的,声称伪魏雍州刺史诸葛绪正由祁山大寨出发,奔袭阴平桥头而来。

姜维的反应仍是不以为意:号称“琅琊名门之后”的诸葛绪究竟有几斤几两,他心底是很清楚的。而且阴平桥头有八千蜀军坚守着,诸葛绪以劳击逸,只能是劳而无功。

第三条紧急讯报,则是镇北将军胡济从阳安关口发来的。他写得很具体:伪魏大将钟会从骆谷、褒斜谷而入,伪魏魏兴太守溯汉水而上,合计十二万大军,双管齐下,突袭汉中腹地而来!

对这第三条紧急讯报,姜维起先是高兴万分的:看来,自己“撤围内敛、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奇计已然生效了!果然引来了魏军入侵!但后面的内容立刻噎得他倒吸了一大口冷气:这一次居然有多达十二万的魏军杀进汉中而来!这就大大超出了他先前的“胃口”设定!他原本以为魏军在司马昭“平吴灭蜀、双线出击”的战略背景下至多只能拨出五六万人马侵入汉中,却万万没想到魏军竟会调遣十二万重兵一举杀入!

他心念倏定,转脸问自己的府署主簿费承道:“费主簿:你帮本大将军回忆一下,数日前成都方面送来邮书,不是声称伪魏正在大举兴师东征吴国吗?吴国还派出了特使前来求援?”

“对啊!费某记得这份邮书还被大将军您明发给各军以共知晓呐!”

姜维一拳重重擂在书案之上:“咱们这是中了司马昭声东击西的‘烟幕阵’了!你快快拟奏以八百里快骑发回成都,向陛下说明汉中的危局,并请他火速调兵增援汉中!而且,你要特别写明:这一次援兵数额绝不能少于二万五千人!伪魏此番乃是举全国之力与我大汉殊死一搏。希望陛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诺。”费承急忙应答着。

姜维又转向自己的参军、赵云之子赵广吩咐道:“另外,通知下去:三军立刻停止攻打榆中城,尽快拔营起灶,以最快速度往东撤返汉中阳安关口,协助胡济将军把魏贼灭于山城天险之下!”

赵广迟疑着问了一句:“大将军,这榆中城咱们只要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打下来了——您真要放弃而去?”

“必须放弃!汉中郡比金城郡、凉州更重要百倍!钟会一旦占领汉中,大汉就危险了!”姜维站起身来,在大帐中疾步踱行着,“司马昭挤出了这么多兵力来投入汉中,是想乘势吞掉整个大汉啊!本大将军先前真是低估了他的野心!”

“沓中要塞那边怎么办?”费承又询问而道。

“直接发令给留守沓中的韩胥,让他赶在邓艾到达之前把能带走的粮草全带走,不能带走的全烧掉!然后,沿白水河一路南撤。我们会很快追上他们的。”

费承立刻应道:“诺。”

姜维身形蓦地一定,环视众人,双颊间肌肉绷出铁块一般的线条:“大家也不要慌了阵脚。汉中郡而今虽是‘八面来风’,但我军只要及时赶到了阳安关口,自能左右开弓、应付自如。敌军来得虽多,但已被我方施计引入了重峦叠嶂形成的巨大‘口袋阵’中。我方正好可以各个击破、歼之无余!”

褒斜谷栈道是由厚厚的木板搭成的,宽仅八尺,仅容两人两马并肩通行。它的右侧是刀劈斧斫般陡峭的悬崖,让人望而心寒;左侧则是奔腾咆哮的褒河湍流,令人听而胆战。

钟会行事当真令人难测:谁也没料到,他竟让监军卫瓘率了大军主力从骆谷而入汉中,自己却领着“朔边军”“关中军”由褒斜谷直往汉中。此刻,他正骑着一匹名为“赤狐”的汗血宝马和杜预并辔行进在栈道之上。

“元凯,你也是饱读兵书的大才子了!依你之见,钟某此番杀进汉中之用兵要诀何在?”钟会虚空里轻轻甩着马鞭,忽而悠然问道。

杜预淡然答道:“镇西将军您已是智珠在握,又何必多问他人?”

“唔。你是本将军府署的长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应当是你的职责所在吧?”钟会往洛阳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大将军总不成塞个‘闷葫芦’让本将军一路携着进成都吧?”

他这些话来得有些刁钻了,杜预只得抱拳答道:“禀告镇西将军:我军此番杀入汉中与蜀贼全力之所争者,只在一个‘快’字。”

“哦?此话怎讲?”钟会手中的马鞭蓦地一停。

“蜀军之所忧,即是我军之所争。”

“何谓‘蜀军之所忧’也?你且细细讲来。”

杜预望着长长的栈道上如巨蟒般迤逦而行的队伍,语气平平正正地讲道:“蜀军之所忧者,在于忧惧我军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挺进阳安关口,冲到剑阁关下,然后背关列阵,反手一招,把汉中盆地通往成都的入口完全封住——这样一来,不是蜀军把我军装进了‘口袋阵’,而是我军用一记‘反客为主、扭转乾坤’把蜀军倒全装进了‘口袋阵’!所以,我军不得不争分夺秒全速前进,方能置之危地而后胜!”

钟会认真听罢,脸颊上有肌肉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以元凯你的才略识量,胜任方面大将军可谓绰绰有余。而今,你却竟来钟某麾下从事一介掾吏之责,实在是太可惜了。”

杜预急忙在马背上恭敬道:“钟将军谬赞了。钟将军文武双全、名扬四海,杜某衷心佩服,甘为您之属吏而任由您之驱驰。”

钟会紧紧地盯着他:“本将军先前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论人之交》,不知元凯你阅过没有?”

“杜某曾经拜读过——它的内容是这样的:‘凡人之结交,诚宜盛不忘衰,达不弃穷,不疑惑于谗构,不信受于流言,经长历远,久而逾固。而人多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斯何故也?皆由交情不发于神气,道数乖而不同,权以一时之术,取仓猝之利。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有逐其名而交。四者既衰,疏薄由之生。’钟将军写得真好啊!”

钟会唇边的笑意似乎冷了下来:“那你说一说——你我此番伐蜀同行,又是何等之交啊?”

“今日杜某随钟将军前去伐蜀,乃是同其志而交、共其道而行,应当永无疏薄之生也。”杜预不徐不疾地答道。

钟会冷笑着正欲发话,他座下的“赤狐”马乍然嘶鸣一声,蹄下木板一松,身子往前一扑,一对前蹄突地踩了一个空!

钟会不禁惊呼一声,整个人顿被甩得向前栽了出去!

“钟将军——”杜预大喊着来拉他的马缰,也是来不及了!

这一刹那,只见灰影一闪,镇西府署的侍卫长丘建一个箭步斜冲上前,硬生生用自己门板般宽阔的脊背一扛,竟把钟会的躯体在落到栈板之前稳稳地托住了。

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钟会一个翻身站了起来,一副盔斜胄歪的狼狈模样。他急忙扶正了头盔,气得满脸发青:“是谁在负责修缮栈道庶务?”

赶近前来的向雄拱手禀道:“是先锋督领许仪率着五千‘朔边军’在负责这一路栈道的修缮。”

钟会“唰”地拔出“朱雀剑”,厉声大吼起来:“去!给本将军把许仪提回来!”

不多时,许仪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拎着铁锤,满面热汗地从前边跑了过来。还没等他开口解释,钟会的话语已是重重地砸了过来:“许仪,你治事不力,几误大局,本将军要将你依律斩首示众!”

许仪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半晌没缓过气来。

杜预一听,也是心头一震,但又拿不准钟会是不是在虚声恐吓,便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许仪颤抖着声音问道:“镇西将军,许某自征蜀以来,一路上尽职尽责、废寝忘食,昨天您还给了许某一个大大的嘉奖——怎、怎么今天竟要治许某的罪?”

在他问话之际,庞会、李绪等将门骄子也纷纷奔来,在旁边听着,个个皆是一脸的不平之色。

钟会将手中“朱雀剑”凌空一挥,凛然怒道:“你竟不知己罪?本将军任命你为先锋督领,理应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专一修缮栈道马路,以便行军顺畅。但本将军方才在此处还未走上几步,坐骑马蹄即被陷住,害得本将军也险些被甩下河去!你这修的是何等栈道?如此怠工废料,本将军断不能容!不斩你首,不足以明令行法!”

许仪听得心胆俱裂,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镇西将军——许某知罪了!请您稍加宽贷,许某甘愿戴罪立功!”

庞会、李绪等素与许仪交好,也一齐跪下求情道:“镇西将军,请念在许仪今日乃是初犯之过,饶他不死罢!”

丘建也道:“钟将军,许仪自西出以来,一贼未杀便被依律斩首,未免可惜。请您让他戴罪立功吧!”

钟会听着,不禁皱起眉头沉吟权衡起来。

这时,杜预亦婉转进言道:“钟将军,依杜某之所料,许仪不过是急于抢修栈道以便大军畅行,一时只求快而未求稳,故而有小小疏漏之失。其情可悯,其罪可恕,还请钟将军宽容以待。”

钟会一听杜预这话,心头暗想:钟某岂会让你杜元凯如此巧卖人情暗种恩惠也?这个许仪,今天我是杀定了!不杀他,怎显出我镇西将军的威势?一念至此,钟会把钢牙一咬,脸色沉如寒潭,狠声道:“杜长史此言差矣!《淮南子》有言:‘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悬法者,罚不法也;设赏者,赏当赏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赏,缺绳者诛。’古语又云:‘尽忠益时者虽贱必赏,犯法怠慢者虽贵必罚。’本将军自己若有违令悖法之举,尚应严惩不贷,又何况许仪乎?军法不明,又何以令众?杜长史,你来教我?”

杜预听出了他话中锋芒咄咄逼人而来,当下暗叹一声,垂了双目,也不好与他硬抗。

许仪见钟会杀意已定,不禁把心一横,挺起腰来,怒骂而道:“钟会!你这得势小人!胸襟为何如此偏狭耶?许某不过是一不小心陷了你的马蹄而已,罪何至死?你巧舌如簧网罗罪名,说穿了就是想拿许某的人头来为你自己大树淫威罢了!许某死后做鬼也要到大将军那里去告你的险恶用心!”

说罢,他身形一纵,一下就跳进了栈道左边下面的滚滚河水之中!一瞬间,他的身影便被湍流冲得无影无踪!

庞会、李绪等齐齐扑到栈道栏杆上望着狼奔豕突的急流失声痛哭起来。

钟会却收好了“朱雀剑”,若无其事地看向杜预:“杜长史,你觉得本将军这一番立法肃纪之举,究竟如何?”

“钟将军执法必严,自是威行三军矣。”杜预不露声色地答道,“杜某现在心头只萦绕着一段箴言,日后必会成为杜某的‘保身妙符’。”

“哦?是何箴言?”钟会故意追问道。

“《淮南子》有云:圣人为善若恐不及,备祸若恐不免。”

钟会放声哈哈狂笑:“何至于此?杜长史,你多虑了。在我麾下,任何人士只要循令守法,本将军能奈其何?你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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