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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乱世显英豪

作品: 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全5册) |作者:李浩白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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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绵延起伏的峰峦之间,剑阁关如同凭空降下的一座天然巨锁,牢牢地封住了入蜀通道。

它的左侧是陡峭垂直一如平板的崖壁,再敏捷的猿猴也攀爬不上去;右侧则是漂石折舟、险恶之极的湍流,任何东西掉下去都会被冲得无影无踪。而通往它关城之下的山坡梯道仅宽两丈,又窄又险,十分难行。

钟会、杜预率领着大军汗流满颊地爬上来,见到剑阁关周围如此险峻的山形地势,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首先是关城城门正对出来的那块场坝最多只可铺开一千余人,再添兵马就挤不下。魏军这边纵有十多万之众,却在场坝上根本放不开拳脚,也摆不起阵形,攻击之力削弱了很多。其次,这一路坡陡路窄,自然是运不上冲车、刀车等重型军械了。第三,蜀军凭着居高临下的地利,钟会便有“铁甲骑”“飞鹰营”等万千猛士,也难生大用。可是,钟会自然也不能束手枯坐,立即就组织了三支“强攻队”以最精锐的装备仰攻而上。

在剑阁关城楼上,姜维、董厥、廖化分左中右三面坐镇指挥:一锅接一锅的沸油直泼而下,一块接一块的巨石猛砸而下,一簇接一簇的弩箭疾射而下……蜀军把多日来的闷气全部发泄出来,个个状如疯虎,杀得前来攻城的魏兵惨呼不绝、死伤无数。三天三夜下来,场坝上的魏军尸体越堆越高,每一寸泥土都仿佛被鲜血浸透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瞧着这一幕惨烈异常的情景,钟会禁不住心烦意乱,这就是最下乘的攻防消耗战了!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摆脱这样的困局才是!

看来,当初子上大将军便是预料到了假若逸失了姜维就会造成今日这等局面,所以才一直近乎强迫地要求邓艾他们把姜维封堵于沓中——现在诸葛绪坐失桥头、放虎归山,果然是后患极大!

想到这里,钟会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守在前方卖力督战的诸葛绪。这段时间里,诸葛绪一反常态,表现得似乎比谁都更勇猛,常常身先士卒发号冲锋,显然是想极力挽回他先前的过失和声誉。但他犯了这么大的咎过,无论他后来怎样努力弥补,子上大将军肯定是不会轻饶他的了。钟会的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冷笑:也好,把代表着伏太夫人、司马伷一脉之势力的诸葛绪排斥出去,就等于为自己将来独揽伐蜀兵权又扫清了一个障碍,岂不快哉?所以,先前司马昭派张华来函征询他对诸葛绪的处置意见时,他回复的正是“有过必究,从速从重”八个字。

他一转眸,瞥见邓艾站在一边浓眉紧锁地观察着前方的战况,神色间大是焦虑。钟会心头不觉升起了一丝隐隐的快慰:“哼!我钟士季破不了的难关,看来你邓士载也同样是徒叹奈何啊!”

正在这时,只听得“辚辚”声响,征蜀监军卫瓘率着三百名“校事署”的力士,推着一辆槛车徐徐过来。他和钟会远远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间心底都明白了一切。

一名“校事署”力士跑上前去喊下了诸葛绪。他一见来人竟是带着槛车的卫瓘,登时面色惨变,连手中的利剑都有些把握不住。

卫瓘站在他面前,脸上表情淡如秋水,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声音柔柔的却不容反对:“诸葛牧君,子上大将军要召你返回洛阳问话,你可有异议?”

诸葛绪浑身瑟瑟颤抖,转过了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钟会:“钟……钟镇西,您……您……”然而,钟会却像聋了一样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前方战场,瞅都没瞅他一眼。

诸葛绪一下瘫软了下来:“卫监军,绪奉命驻守阴平桥头截击姜维,不料误中其奸计,致使贼军狼奔而逃,令子上大将军‘东西并举、长驱成都’的大计严重受损!这等咎责,绪甘愿承担。”

卫瓘正欲开口,却见邓艾站上前来抱拳而道:“启禀监军大人,邓某身为征讨姜维、夺取沓中的主将,在阴平桥头纵贼逃失一事上亦有御下不严之过,愿与诸葛刺史一道分担咎责。”

刹那间,诸葛绪浑身剧烈一震,有些不相信自己双耳似的瞅向了邓艾,眼眶里顿时流转出闪亮的泪光。

卫瓘身形一正,凛然讲道:“依大将军之钧令,阴平桥头纵敌逃失一事咎责尽在诸葛绪。着本监军派‘校事卒’立即将他押回洛阳受审定罪,并令诸将日后不可效仿他孤陋自蔽、僵化冥顽、坐失战机!”旁边的胡烈、庞会、李绪、王颀等将领听了,个个连声称是,不敢异议。

诸葛绪这时候却直起身来,转向邓艾深深一躬,然后低垂着头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槛车。

场中稍稍一静。钟会满脸是笑,上前拉过邓艾,极为亲热地说道:“邓老将军,而今您攻陷了沓中、阴平郡,钟某拿下了汉中、阳安关、白水关,都算是为大将军增了光添了彩!唯一的遗憾是逃脱了姜维——听闻近日洛阳城中请求为大将军晋公加礼的呼声再次潮涌而起,我俩且和卫监军一道联名呈上劝进表,如何?”

邓艾心头有些发腻,脸上却不带异容:“邓某自当从命。”

钟会此刻方才单刀直入:“邓老将军,您对此番剑阁攻坚战有何看法?”

邓艾佯装虚辞:“哎呀!钟将军,您已是智珠在握,又何必多问老夫?老夫并无异议。”

钟会把犀利的目光锁紧在他两眼间:“老将军,您这就见外了!你我同为伐蜀灭寇之将,又各为大将军分忧解难,可谓‘股肱之情、骨肉之交’——我之不利,岂非你之利耶?你但可知无不言,不必顾虑。”

邓艾被逼无奈,只得坦然而语:“请恕邓某直言:钟将军当年在淮南辅佐大将军不战而屈敌之兵,依靠持久攻坚战和震慑攻心战的方式顺利瓦解了诸葛诞,这诚然是一部经典战例,令人钦服。但您若还想把这套方略移植到此番剑阁攻坚战中来,那便有些不妥不当——剑阁关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又只剩一面对敌、别无他途,而且还背靠成都、粮运不绝,不像当年的寿春城被大将军用二十余万雄师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内外隔绝、水泄不通!所以,您的攻心战和攻坚战拿到这里来,一定要择人而发、因地制宜,不可胶瑟鼓柱、空耗战力。”

钟会还没听完,心底已是暗暗发怒:你这老匹夫,不过是比钟某年长几岁罢了,竟来钟某面前大言不惭地指东点西、好为人师!是可忍,孰不可忍?钟某怎容你在我军中败坏我的威望?!于是,钟会咽了一口闷气,阴阴沉沉地笑道:“哦?听起来,邓老将军高谈阔论之下,必是已有妙计克敌制胜了?”

邓艾已是谈得兴起,一时竟没听出钟会话中的森寒之意,继续侃侃然直讲下去:“《孙子兵法》有云:‘夫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又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胜者,攻其所不守也。’邓某先前想出了一个‘狙行阴平斜道奇袭成都’的方略,可否请钟将军指教一二?”钟会瞧了一下四周,低声道:“此处并非你我说话之处。”便牵了邓艾的手,往中军大帐而回。

到了帐中,钟会把那幅《西蜀全境军事地图》往书案上一铺,递了一支炭笔给邓艾:“你且将那条出兵奇袭的路线画出来给钟某看一看?”

邓艾接过炭笔,“唰”地一下从图上的阴平桥头为起点沿西南方向画了一条粗粗的黑线直抵江由关而止:“钟将军请看!”

钟会俯下身来,细细地寻视着那条黑线的走向,看了半晌,沉吟道:“从地图上看,你这‘狙行阴平奇袭成都’之计虽是冒九死而求一生的险招,但也确是切实可行。但有三个问题您不能不注意:一是这地图上所绘的路线与实地的情形究竟吻不吻合?二是出兵奇袭,人手宜精,兵力不可太少,太少则难以破敌;兵力亦不可太多,太多则难以速进,且又踪迹易泄。三是长途阻击,行动一定要快,至少要比敌军的斥候跑得更快。解决了这三个问题,你才有把握行此险招!”

“你所讲的这三个问题,老夫事先也都考虑到啦!第一,这图纸与实地情形吻不吻合的问题不用担心。一则此图乃诸葛亮生前精心所绘,几乎是毫厘无误;二则前几日老夫在阴平郡也暗暗实地探察了一番,找当地氐人向导问过,他们都说确有这条路线可达成都,只是险峻难行罢了。

“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则由老夫亲自出马解决。老夫将率一万七千精兵先期潜行,打通道路之后便让杨欣、牵弘等再领一万劲旅后续跟上。老夫相信此路一定可以襄助大将军平蜀灭寇之不朽功业的!”

钟会深深然直盯着邓艾:这位三朝老将果然是智勇兼济的奇才!从明面上看,他这狙行阴平斜道之计确实非常冒险;但从实质而言,“胜从险中求”本就是一句兵家要诀。说不定他真能绕行到益州后方腹地一鸣惊人!可是,自己能舍得下这十多万大军陪他前去豪赌一番吗?罢了,剑阁关虽然很是难攻,自己却也只得留在这里乘隙而进!邓艾的狙行偏师最多只是扰敌虚吓之军,真要打垮姜维的数万“神行军”,还非得依靠我手头这一支王牌雄师不可!且先让这老将军前去冒死打开局面吧!于是,钟会心念骤定,佯装关切地问邓艾:“老将军您真的要亲自出马吗?这攀山越岭、出生入死的冒险,您的身板真顶得住?”

邓艾朗朗大笑:“廉颇虽老,尚能一战而灭寇,邓某自信体力绝不在他之下。”

“好。本将军亦会让牙门将田章、田续两兄弟率六千精兵在合适的时候抄近路赶上来增援你们。”

“多谢钟将军相助之恩。”邓艾双拳一抱,也诚诚恳恳地说道,“只要老夫一过江由关,益州必会人心大震,姜维就应该从这里分兵来战——如此一来,他剑阁关这里的驻军必会大大削弱,届时必会有隙可乘!那时,钟将军自可全力克之!”

在邓艾收到司马昭关于同意他实施“狙行阴平奇袭成都”方略的亲笔批复后第二天,杜预和卫瓘联袂亲来营中为他送行。

“邓将军,卫某亲笔写了一幅拙字预祝马到功成!请笑纳。”卫瓘一改往日的冷峻之态,盈然含笑将一张白绢在邓艾的眼下缓缓展开:光洁润滑的绸面上,一排流流转转、弯弯游游、飘飘柔柔的篆字灵动如蛇地跃现而出。

瞧着邓艾略显茫然的表情,杜预在旁热心解释道:“邓征西,这是卫监军费了好几天功夫给您写的‘先声夺人,无往不胜’八个‘柳叶篆’之字。”

邓艾摸了摸下巴,嘿嘿笑了:“多亏杜大人指点。老夫还认成了‘无耳勿从,吾主吾命’这八个字了呐!两位大人莫笑——老夫平素只认得隶书体。”

听到他这么一说,卫瓘双眉一沉,面色便微微发红。

杜预莞尔笑言:“邓征西,隶书通俗易辨,是下里巴人流行的书法。卫监军一手创建的‘柳叶篆’婉约秀逸,绘形绘色,字字如画,连晋公殿下(司马昭此时已升为晋公)都赞不绝口呐!那可是清流雅士们心慕笔追的绝妙好字啊!”

邓艾将那幅字绢轻轻卷起,放到了书案一侧,也开诚而道:“古贤有云:法贵简而不贵繁,文贵直而不贵曲,事贵实而不贵虚。邓某自为国入仕以来,喜欢明白晓畅地说话、明白晓畅地做事,自然也最认同明白晓畅地写字。卫监军,您这花花草草一般的字体,固然很是好看,邓某却实在学不来。”

“既然邓将军讲话如此耿直,那卫某也便坦言相告:隶书可是由秦末小吏程邈所研创的,出于凡庶之手,行于市坊之间,永远也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卫瓘脸色微凝,看上去似已蒙了一层无形的面具,“小篆却是由一代贤相李斯所研创的,出于大家之手,行于朝堂之上,铭于鼎碑之间,刻于台匾之中,庶人只能跪伏瞻仰。邓将军,你而今秉钺持节,迥非昔日,必须要学由程邈之徒而转为李斯之贤,方才当得起鼎柱之器啊!”

他这段话明面上仿佛是处处在为邓艾着想,然而背后的潜台词中却流露出一股世家子弟凌驾于寒门才士之上的优越感。这自然让屯田小吏出身的邓艾听了大不舒服,但此刻也只好闭口强忍着。

杜预本是带了卫瓘前来与邓艾庆贺交好的,竟然没想到他俩一碰面就产生了隐隐的不和与争执,不禁甚是不安,但他亦觉得卫瓘傲气稍过,便从旁转圜道:“监军大人,杜某倒以为:据《史记》所载,李斯本人当年也不过是区区楚邦的仓曹胥吏出身,其实与程邈的门户背景并无不同。”

卫瓘斜着眼角横掠了杜预一下,口气忽又显得异常亲热地对邓艾说道:“但李斯毕竟曾经受学于荀子门下,可谓正宗的鸿儒传人。所以,依卫某之见,邓将军若将自家门户改武从文,必会更加昌隆鼎盛的!石苞将军就请了魏舒、向秀等通儒名士在教他的儿子们习文练字呐!邓将军若有此意,卫某愿为您推荐几位上门授学的名儒高士……”

邓艾听罢,略一忖度,便拒绝道:“邓某当年曾经听闻先相国司马公教诲过:一代鸿儒孔融曾任北海相,期间舍本逐末、修文弃武,虽有清誉远扬,然而外不能遏袁绍之奸、内不能固城邑之安,终至丧师失地、惶惶而遁!以此观之,改武从文,又有何可慕可喜?邓某已经立定志向,我邓氏一门世世代代将以武略军功立身报国,诸君以为如何?”

听到他这番言语,卫瓘其实大是尴尬,但也不再表露在外,只是打了几个哈哈就把这一话题轻轻带了过去。交谈了几刻钟后,杜预见邓艾确实公务繁忙,便拉了卫瓘告辞而出。

出得帐外,卫瓘即刻将杜预扯到角落里,四顾无人,方才冷哼而道:“邓士载好俗而不通雅、善武而不博文,始终只是一介干吏之材耳!元凯,他终究与我等不是同文同道之辈,卫某怎么也对他亲近不起来!”

杜预诧然而语:“伯玉,同僚之间,你怎能以文化背景之差异便刻意划分亲疏等级耶?这些话你再也不要到外面去乱说了。”

“元凯指教得是。卫某一定改正!”卫瓘急忙转了话头,却又拽往邓艾身上来,“元凯啊,卫某觉得邓将军确实有大将之才,这一次平蜀灭寇也多半要着落在他身上。但他若真是立功当了三公,届时到太极殿上坐而论道,堂下谁能听得进他的琐细之言和凡庶之语?说难听一些,是不是有点像‘沐猴而冠’?”

杜预没料到卫瓘的世族阶级意识竟是如此严重,不得不向他正颜相告:“晋公殿下常言:‘汉高祖拔亡虏韩信而为上将,周武王奉渔父姜尚而为太师,布衣厮养而倚才可登公侯,此乃用人善治之极致也!’伯玉,你这些看法和晋公殿下所言相比起来,是不是有些差距太大了?”

卫瓘被他这段话噎得直翻白眼,连喘了几口粗气,恨恨地一甩衣袖,傲然阔步而去。

“白头雕”一双锐目中灼灼地闪动着钢亮的光芒,气势十分凌厉。它在邓艾伸将出来的牛皮手套上稳稳地挺立着,始终一声不鸣。

师纂的手掌上也托着两只灰鸽——它俩畏畏缩缩地盯着“白头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师纂急忙用衣袖小心至极地护着它俩,同时对邓艾嚷道:“邓征西,你可要管好你这头雕儿,别让它伤了我的鸽儿!它俩的作用大着呐……”

“你放心——我的雕儿可对你这两只鸽子没胃口,还不够塞它的喙缝呢!”邓艾冷言如冰地说道,“你倒是应该给你们‘刺奸曹’放在益州内部的‘飞熊’‘潜虎’‘玄豹’等绝密细作尽快发去信号,通知他们抓紧策应我们此番‘狙行阴平奇袭成都’之计的实施!”

师纂一边亲热地抚摸着左掌中的两只灰鸽,一边十分笃定地讲道:“这一点您不用担心。‘玄豹’应该已经收到了咱们狙行阴平斜道的绝密消息,他会调动他手下最精悍的‘天枭队’到江由关来接应咱们的。”

邓艾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瞧着前边的阴平山道尽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以后到了阴平郡的深山狭谷中,你还有什么办法和外面保持不间断的联系吗?”

“这就是我这些鸽儿的妙用了。这些信鸽有一半是往东北方飞去的,飞到洛阳韦方大人那里去随时报告咱们一路上的进程动态;另一半是往东南方飞去的,那里会有专人接收它们的,他们再把咱们的消息通过秘密渠道传送到‘玄豹’等人的手上……”

邓艾听罢,也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看了看在部队前边领路的那几个氐人向导,朝师纂压低话声问道:“这几个向导应该靠得住吧?”

师纂也放低了声音答道:“他们本来就是当年晋公殿下通过氐王苻双、氐帅强端之手在阴平郡一带‘种’下的绝密细作,肯定是靠得住的。而且他们只是分段负责向导庶务,到了马头崖会调换一批,再到摩天岭又会调换一批。这样的做法应该会更安全一些。”

“什么?他们竟是晋公殿下当年种下的氐人细作?”邓艾脸上不由得骇然变色,“这些事情,邓某怎么从来不知道?”

师纂掩嘴“扑哧”一笑:“邓征西您在关中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这样吧,您觉得您从前曾经见过师某么?”

“邓某今年八月才第一次认识师君你啊!”

“这就对了——师某曾经在这关中雍凉二州三千里疆域,也就是在邓征西您的眼皮子底下明来暗往了十余年。可连您都一次也没察觉到师某,那您还会多知道一些什么呢?”

邓艾惊魂稍定,深深而叹:“子初将军说得没错!晋公确是名如其人——‘子上、子上’,文韬武略都永远在‘子’之上啊!”

师纂眨巴着眼睛笑道:“其实您不知道,姜维曾经派出细作死士不少于二十次来刺杀过您,都是由我们在暗中替您消弭于无形的。”

“那可实在是多谢师君你了!”邓艾不禁向他深深一礼。

“这都是我们‘刺奸曹’职责内的事儿,邓征西您太多礼了!”师纂把手掌一撒,那两只信鸽立刻“扑啦啦”飞了起来,在苍蓝的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邓艾谢过师纂之后,把手高高一招——一个氐人向导立刻一溜烟儿跑了过来。邓艾重声问道:“乱云坡什么时候才到?”

“您跟小人来。”氐人向导带着他和师纂在前边山腰栈道上转了一个弯,伸手向前遥遥一指,“到了!”

邓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顿时惊得两眼发直:这哪里算是什么“坡”?分明是一片黄绿交错的辽阔草海,无垠无际,仿佛一直延展到天边的尽头。师纂也失声叫道:“这……这改成‘乱草海’还好一些,叫什么‘乱云坡’嘛!……”

“不错——你们汉人是称它为‘乱云坡’,咱们氐人就叫它‘天草海’!”氐人向导怪笑嘻嘻地讲道,“这里的草都长得和小树一样高,走进去后便找不到出路;这里的洞坑都和水井一样深,掉下去后再也爬不上来;这里的野猪发起疯来连熊都挡不住;这里的蛇粗得赛过你们的小腿!”

“今天是子月二十一,天气这么寒冷,恐怕没什么蛇还能爬出来伤人吧?”邓艾点了他一句。

“现在是没有什么蛇啦!但会有蜈蚣啊、巨蝎啊、毒刺花啊,稍不注意挨上了它们也很麻烦哟!”

邓艾倏地转过身来,面冷如铁地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的将士全部在腿部绑上厚牛皮和毡布条,以防毒虫的叮咬。为了加快进度,一万七千大军下山后横列成每排一千人的队形往‘乱云坡’上推进!”

“诺!”几名亲兵立刻飞步下去传达他的命令了。

氐人向导笑着一张歪嘴,向邓艾竖起了大拇指:“瞧不出您这位老将军还蛮有拼劲呐!好!小子我就在前面为你们带路吧!”

四天四夜过后,邓艾和他的部队终于走出“乱云坡”时,全军有两三百人死于野猪、黑熊等猛兽的攻击之下,有五六百人因毒虫叮咬而重伤难起,还有近两千人程度不同地崴伤了腿脚。然而,他们毕竟从这第一关里硬闯出来了。可他们喘息未定,又不得不再次踏上新的征程——前边,马头崖的氐人新向导们早在那里等候了。

马头崖的悬空栈道简直不是常人所能行走的地方——平滑如壁的山崖半腰处,伸出一条仅容一个人侧身而行的栈道,若一失足,将跌下万丈悬崖,在湍急的河流中尸骨无存。

爰邵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崖壁,小心翼翼地行进着。他努力地控制着身体的重心,拼命撑着背后重重的背囊,脚下也尽量保持着步伐的平稳踏实,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那样谨慎而难挨。一阵狂风从旁刮过,吓得他双手紧抓石缝往里一趴,浑身上下冒出了密密的冷汗。

侧过脸去,他瞥到了走在前面的邓艾——老将军镇定异常,面色从容至极,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颗颗晶莹的汗珠挂在他银白的须髯上滴滴欲落,他睬也不睬,稳稳地一步一步前进着。

爰邵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卑小和邓艾的超凡——只有像邓老将军这样大智大勇的雄杰,才是这个乱世的弄潮儿!而自己,和他差得太远太远!

回到眼下的现实中来:最让人难受的是,这样的“悬空栈道”至少要走上大半天的时间后才会稍稍变宽,那时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在那之前,他们只能贴着崖壁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停地持续前行,甚至想方便一下都不可能。

爰邵咬牙切齿地暗想:早知道这边的狙行阴平竟是如此艰苦,当初倒不如留在剑阁关陪钟会、卫瓘他们安安稳稳地以拖待变了!可惜事已至此,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追随着邓艾将军一路冒险到底了!

无数的云梯似尖刀般凌空竖起,纷纷往剑阁关城墙上搭去。蜀军的火箭、飞石、滚木如同雨点般从四面八方直击过来,令魏军防不胜防。

一架架云梯或是熊熊起火,或是拦腰折断,或是仰天翻倒,几乎都被挡在剑阁关之下。魏军似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占到蜀兵的丝毫便宜。

城楼上,姜维亲临垛口处,十分沉着地指挥着战斗和防守。一支支利箭从城下飞射上来擦着他的耳畔掠过,他却毫不动容,连眼皮也没乱眨一下。现在,双方已经到了拼死相搏的关头——姜维是绝不会向外示弱的。只有如此,他才能牢牢实实地凝聚起蜀军的士气而顽抗到底。

在他的临危督战之下,蜀军众志成城,最前沿的士兵中箭倒下去了,马上就有后备的战士迅速顶了上来。从城墙下往上望去,剑阁关的城头仿佛从来都没有少过一个守卒。每一名蜀兵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每一个岗位都永远肃立着蜀兵不屈的身影。

关城下远处的魏军营垒里,杜预观察着这一幕幕惨烈的场景,沉沉一跺足,对身旁侍卫着的羊琇叹道:“稚舒你瞧,这就是‘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倘若你当日在阴平桥头劝住诸葛绪不要妄动,又怎会有今日这么多的将士苦苦战死在剑阁关下?”

羊琇愧然而道:“诸葛刺史刚愎自用,羊某当时也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呀!”

“怎么会没有办法?晋公殿下当时不是给你配备了三百名‘校事署’死士吗?你只要紧急启动他们,一举夺下‘雍州军’的符节,再把诸葛绪硬行扣押在阴平桥头,然后等上两三天,邓艾大军一赶到或是姜维撑不住而反戈回师,则一切真相自然大白于众前。到了那时,诸葛绪也能理解你的苦心而对你感激不尽的。姜维自然也就被困成了釜底游鱼,又何来今日在剑阁关上的这般猖狂?”

羊琇深深埋头道:“杜长史指教得是,羊某知错了。”

杜预瞪着他厉声言道:“单单知错就够了?要像颜回一样‘不贰过’才好!”羊琇垂手躬立着,不敢多言。

就在这时,铜锣之声大作,魏军终于如潮水般退了下来。丘建响亮的呼声也远远传到:“长史大人,钟镇西请您回帐共议大计。”

杜预不敢迟延,急忙带了羊琇奔将回去。他刚跑到帅帐外面,便听到胡烈那副大嗓门在里边嚷嚷着:“镇西将军,剑阁关这么难打,咱们白白牺牲也没什么价值,不如还是暂且退回阳安关城休整吧?”

一听此言,杜预只觉热气上冲,一手拂开门帘,闯进去就喝道:“是谁在这里动摇军心?大将军刚升晋公没多久,谁就在这里叫嚷着要退兵?你置大……大魏的颜面于何地?”

胡烈起先被他这厉声一叱惊得身形一颤,抬眼看清是杜预之后,悻悻然说道:“天天让弟兄们前去白白送死,这就不丢大魏的颜面了?”

杜预狠狠地刺了他一眼:“攻坚拔城,历来都是持久作战,岂可因一时之小小利钝便生退意耶?”

“杜元凯,你说得轻松,你来带队上去攻一攻试试?”胡烈硬顶了回来,“你没带过兵、没上过战场,就不要在这里讲一些不痛不痒的空话!”

杜预一甩袍袖:“胡武玄,你——”

这一刻,钟会冷冷地插了进来:“胡烈,你怎敢对杜长史如此无礼?我钟某曾经带你一道突袭过淮南的都陆粮寨,也和你一道上过当年寿春之役的沙场,我钟某应该还是有资历和你谈一谈军戎大事吧?!”

“钟……钟将军,”胡烈的声音立刻低弱了下来,“剑……剑阁关这块‘硬骨头’太难啃了……”

“再难啃,有当年诸葛诞据守的那座寿春城难啃吗?二十余万大军,晋公殿下亲自出马,围在寿春城下连续攻坚七八个月不退不休——今天在剑阁关下有当日那般艰苦吗?当日胡武玄你会像今天这般叫苦连天吗?这些年你的斗志和锐气都到哪里去了?!”

胡烈痛苦地吞了一口唾液,嗫嚅地说着:“剑……剑阁关之险要,实在是无与伦比!当年诸葛诞据守的寿春城虽是兵精粮足,不易攻克,但它毕竟是一座孤城、四面无援,所以晋公殿下能够从容布局将它牢牢困死……而姜维今日所据的剑阁,却是背靠成都有恃无恐啊!”

“不要再说了!”钟会厉声而喝,猛地截断了胡烈的话头,“杜长史刚才说得对——连子上大将军都公然升为晋公了,连他都在天下士庶面前断了自己的后路,你以为我们还会有别的退路吗?”

他一边叱喝着,一边疾步走到大帐后面,用手中“朱雀剑”把一堆棉布“哗”地挑开——一口崭新的柏木棺材赫然醒目!

“这……这……”胡烈和杜预都吃了一惊。坐在帐角处的卫瓘却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淡淡而笑。

钟会用“朱雀剑”指着那口棺材,慢慢说道:“这口空棺材是钟某为自己准备的。倘若再攻三个月钟某还不能拿下剑阁——胡武玄、杜元凯,你们再抬着这口棺材装上钟某自刎殉国的尸体返回洛阳吧!”

胡烈慨然动容,紧紧地扼着自己的双腕,“扑通”一响,向钟会屈膝跪倒:“镇西将军,既然连你都下定了这样的决心,那咱们还有什么话说?咱们就是拼他个血流成河,也要用血河把这剑阁关淹垮了!”

杜预直到此刻才感到了司马昭用人驭才的高妙卓绝之处:确实,要镇住胡烈这样的悍将猛士,还真得非用钟会来掌印持节不可!换个脾性稍微文弱一点儿的,肯定压不服这些骄悍之士!

那边,卫瓘拍了拍膝盖,起身缓步走近前来,在胡烈身畔停下:“武玄,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军疲粮乏……阳安关口不是还有蜀军的存粮吗?”

“那点儿存粮怎么够?它们原本只是为一万五千蜀兵准备的三个月积储——我大魏现有十六万人马集结于此,阳安关口的存粮只够我们吃八九天而已!”

卫瓘仍是在大帐内缓缓踱着:“你放心——西中郎将李胤会及时从长安筹粮供送到位的。况且,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也可效法姜伯约在沓中、汉中两地屯田自养嘛!”

听了他这话,钟会唇边的笑意忽然变得深如潭水:“真要到了那一步田地,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该摘下官帽去向晋公殿下请罪领罚了!”

杜预却将沉沉的目光投向了帐外的西南方向:“但愿邓征西他们这时候已经闯完了全程的阴平斜道、杀近了江由关!”

场中静了一会儿,卫瓘皱着双眉说道:“阴平郡一带的深山峭壁太险峻了,邓征西这是‘于无路中辟新路’,实在是险不可测。咱们可不要对他们抱有太多的期望了!”

羊琇心想:以自己对邓艾不惧万难、不屈不挠之个性的了解,他是一定能打破局面独辟康庄的——只不过是时间来得早或者晚而已。

就在这冰窟一般的沉寂之中,突见羊瑾拿着一卷细短的绢布字条直冲进来,兴奋至极地大叫道:“邓征西他们已经快要闯到‘摩天岭’了……”

杜预飞步上前,一把夺过他这卷字条,展开来细细看罢,又急忙呈给了钟会:“钟镇西,这是师纂大人用飞鸽传送过来的机密讯报……”

钟会扫视完毕之后,眉宇间喜色尽露,疾声吩咐道:“元凯,你稍后传令下去,着田章、田续两兄弟速率六千精锐,从这里斜插德阳亭到马头崖抄最近的捷径赶去江由关支援邓艾他们!”

“属下稍后立即去办。”杜预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地答应着,“士季,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钟会眉梢间的喜色骤然间微微一敛,语气里透出一丝凛然:“你也可以多找几个细作过来,迅速把邓艾率‘穿山军’狙行阴平奇袭成都的行动消息散布到剑阁关里,逼迫姜维自己生乱退兵!”

杜预还未听完便已惊得脱口呼道:“钟镇西,邓艾他们毕竟还没抵达江由关下,这么早就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岂不是置他们于极危之境?”

钟会紧紧握着“朱雀剑”,嘴角狠狠地一抿:“本将军此举乃是以虚乱实之策,可以使姜维得知这一消息后进退两难、兵分势散!当年吴酋孙权派遣吕蒙以白衣渡江之计狙袭关羽之际,同时向太祖武皇帝送来了结盟约书。太祖武皇帝接到此书后,与属下共议,许多谋士都认为应当秘而不宣、依约而行。但太祖武皇帝为了扰乱蜀寇的军心,也为了及时破解樊城之围,故意将此盟书泄之于外,果然使关羽内外不能兼顾而仓皇遁走。本将军今日此举,岂不是与太祖武皇帝当年之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妙乎?”

杜预急得双颊冒汗:“钟镇西,你这一计本是不错——但毕竟时机未到啊!倘若待得邓艾抵达江由关后,您再向外四面散布这个消息,那时才会起到以虚乱实之妙用啊!”

钟会怒喝道:“难道在这期间咱们天天就要坐视蜀寇在剑阁关上耀武扬威、猖獗成势吗?”

羊琇也直言谏道:“但您此刻若是向外散布邓征西他们狙行阴平奇袭成都的消息,则定会害了邓征西他们啊!请钟镇西您暂缓数日,得到邓征西攻克江由关的确切消息之时再出此招吧!”

“你们这都是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倘若再拖几天,姜维一旦察觉邓艾之事便会分兵去救成都,本将军那时再施展这一记‘以虚乱实’之计还有何用?”

杜预的神色似钢铸石雕一般坚定方毅:“钟镇西,你就听杜某这一劝,此刻贸然对外散布邓征西狙行阴平的消息确是时机未到啊!今后晋公殿下若是追究起此事的咎责来,杜某甘为钟镇西你去代过受罚!”

钟会右手五指将“朱雀剑”剑柄捏得隐隐发白,却仍是毫不松口。

羊琇瞧见钟会依然固执己见,便暗暗拉了拉杜预的袍袖,伸进手指在他袖中的左掌掌心上飞快地写了“校事署”三个小字。

杜预感觉了出来,顿时面色骤紧,侧过脸来,明锐的目光在羊琇眼内一射,无声地止住了他。钟会毕竟不是诸葛绪,强行处置他只会激起更大的事变!这时,胡烈倒嗫嚅着开口进言道:“钟镇西,属下也觉得杜长史言之有理……暂缓两三天,应该没问题……”

“你这武夫懂什么?不懂长远大计,你就不要在这里妄议本将军的决断!”钟会双眉如剑往上直竖,脸庞的狰狞之色吓得胡烈把脖子向衣颈窝里一缩。

全场凝静得如同一泓死水。最后还是征蜀监军卫瓘发话打破了这一团闷寂:“镇西将军请息怒!从长计议的话,杜长史他们的恳切建议是不错的——邓艾眼下毕竟还没越过摩天岭、杀到江由关!您若事先仓促地散布了这个消息,其后果无外有二:一是姜维相信这个消息,马上分兵赶去阻截邓艾他们,令他们功败垂成;二是姜维不信这个消息,仍在剑阁关固守不退,令您的‘以虚乱实’之计毫无效用。相反,只有在合适的时机下,您从外部散布邓艾之消息,而伪汉后方守将又从内部传来邓艾之消息——在这‘腹背夹击’之下,才会令姜维方寸大乱的!那时候,您再乘隙而攻也不迟!”

钟会目光凛凛地逼视着他,话里大有深意:“原来到了临机制变的紧要关头,卫监军也是敢于另树一帜啊!”

卫瓘颊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卫某只是平心正意据理而言,还请镇西将军多多思量——诸葛绪先前已经误了一次晋公殿下的平蜀大计,此时倘若再有谁人冒出来又给他一个不小的‘搅局’,他的雷霆之怒可是谁也承受不起的啊!况且——”

他从齿缝间硬硬地挤出一段话来:“卫某听闻羊祜大人的病体近日似乎已然康复了?”这个消息,钟会并不陌生,也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王戎在洛阳早就写来密函告知他了。一瞬间,钟会的脸色青白不定地变换了四五次,终于沉淀成一片漠然:“罢了!你们也不必再争了。三天过后,无论邓征西届时赶到江由关与否,本将军都要将他狙行阴平奇袭成都的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未央宫前殿,香烟缭绕,人头攒动,廷议大会正开得群声鼎沸。

自从魏军侵吞了沓中、汉中以来,刘禅突然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显得比从前任何一天都更加勤政——几乎每日都要拖到酉时未刻还在召开廷议大会和文武众卿共商对敌之策。毕竟,季汉帝国确实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若是还不警酷振奋,更待何时?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把《未央秘艳录》《辨名论》这样的妖书秽文封禁住?而且竟是越禁越多了!”在丹墀下的廷议之中,黄皓的嗓门听起来最是响亮,“看来成都署上下全是酒囊饭袋!司隶府和禁军营不能在旁边干瞪着!去城里每家每户搜查这些妖收秽文!藏书者,杀无赦!”

秘书令郤正喟然叹道:“微臣近来看到许游大人天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似的,硬是查不过来啊……”

“他再忙碌又怎样?对这些散布谣言污蔑圣上的奸细决不能姑息!就是应该杀一儆百!”黄皓挽起了衣袖,满面杀气地吼了起来。

诸葛瞻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委婉地劝言道:“中常侍大人不可乱了方寸,勿忧勿躁。司隶府和禁军营是何等的衙署?他们若也大张旗鼓地去搜查禁书,反倒显得我大汉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微臣相信许游大人的手段,他一定能查出幕后‘黑手’的。”

黄皓转脸望向刘禅,两眼泪汪汪的:“陛下!老奴实在是看不下去啊!那些该当千刀万剐的文贼、奸细竟是如此污蔑您的赫赫形象……”

刘禅长长地叹了一口闷气:“罢了!古语有云:‘流言止于智者。’朕觉得可以把这些妖言秽语先搁置一边,任由许游尽心去查就是了——只要前线将士送来捷报,这一切妖秽之物自会烟消云散。”

“陛下胸怀四海、度纳百川,臣等钦服。”诸葛瞻带头领着群臣山呼道。

“诸位爱卿如何看待司马昭近期骤升晋公一事?奏来听一听。”

郤正出列奏道:“微臣认为:司马昭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赶紧‘贴金’!他应该很清楚,只要剑阁关没有拿下,他纵然窃取了汉中、沓中两地,非但毫不足贵,而且还可能会得而复失。因此,他才乘势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晋公加礼,借此炫示尊大!”

刘禅转了转眼珠:“司马昭会有这么肤浅吗?”

左民尚书来忠却是满面忧容,叹息道:“司马昭这是在以晋公加礼之方式向四面八方展示自己对大汉社稷志在必得的勃勃野心啊!所以,从今往后,他对我大汉的攻势只有愈加危险愈加狠辣,绝不会半途罢兵的。”

刘禅直起上半身,将双手撑在御案上面,神色慨然,道:“你讲得在理。看起来,姜维在剑阁关挡住了钟会、邓艾近二十万大军的连日猛攻,委实可谓劳苦功高!来爱卿,你身为左民尚书,一定要全力负责好对他们粮草的运送供应。”

“臣遵旨。”来忠恭然应道。

黄皓忽而冷笑一声,站出列来,傲然奏道:“陛下是不是对前线某些大将太过宽容了?老奴认为:姜维身为左大将军,本是位高权重、兵强马壮,居然未能守住汉中、沓中,而且未经圣裁便斩杀了胡济老将军来做自己的‘替罪羊’,请陛下发诏明训,以正其咎!”

他此言一出,大殿之上登时一片哗然。诸葛瞻的府署长史、北中郎将黄崇愤然变色,直朝黄皓劲声叱道:“黄皓!你这是何意?左大将军领兵在外,临机用权以正军法,有何不可?难道可以不闻不问而放纵弃职误国的胡济来带坏我大汉的军风军纪吗?你公报私仇,未免逼人太甚!”

黄皓也反唇相讥道:“黄崇,你这是在包庇姜维!他先斩后奏、耀武扬威,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刘禅没有理会他俩的争执,而是把深沉而锐利的目光投向了诸葛瞻。

诸葛瞻已然会意,长身而出,正颜奏道:“微臣请陛下与诸位深思:姜大将军麾下只有六万‘神行军’,而邓艾领有九万贼兵,钟会又带了十二万贼兵——姜大将军以寡敌众、以一斗三,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了!请陛下垂降恩抚诏,为他们全力助威!”

这时,刘禅的皇子、北地王刘谌亦上前恳切奏道:“启奏父皇:儿臣愿携您的恩抚诏前去剑阁关代君犒劳众将士!”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别吵!吵得朕的头都晕了!”刘禅双袖一展,往外一拂,“朕不听黄皓的,就听诸葛爱卿的。朕相信只要姜大将军守好了剑阁关,敌军便万万不能侵入,我大汉自可高枕无忧矣。”

他这么一发话,殿上自然应该变得清静了。然而,黄崇却仍是直刺要害:“陛下,微臣心中有一疑问:为何阎宇将军的援军至今迟迟还未赶到成都来呢?莫非在这大敌压境的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想向朝廷勒索什么吗?”

刘禅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目光凛冽,瞪向了黄皓。

黄皓如坐冰窟,满脸苍白,哆嗦着一言不发。

“黄皓!你怎么给阎宇去函的?难道他在这个时候还拖延着要和姜大将军‘内耗’和‘暗斗’吗?”刘禅勃然怒道,“朕真是太纵容你们了!他若是这么不顾大局,朕马上派绣衣谒者去收了他的符节!”

黄皓吓得腰间一闪,慌忙跪地:“陛下……陛下……老奴思量,就是借一千个豹子胆给阎宇,他也不敢这么做啊!老奴稍后便派出宫中最得力的绣衣谒者去催促阎将军火速进京备援……”

听了此言,刘禅才宽和了颜色,道:“你早就该这样去办。好了,谌儿,等阎宇率东翼大军返京后,你再携朕的恩抚诏和他一道前赴剑阁关吧!”

刘谌大喜而答:“儿臣恭谢父皇采用之恩。”

黄崇又朗声奏道:“陛下,据我方斥候探来的消息:目前攻打剑阁关的似乎只是钟会手下那一支贼兵,而邓艾和他的一部分嫡系‘穿山军’却不知去向……”

刘禅面露苦笑,挥袖打断了他的讲话:“黄爱卿,这军机庶务,你便不必请示于朕了。朕实是不懂。诸葛爱卿,你是武侯之子、将门之后,你来和黄爱卿讨论讨论罢!”

诸葛瞻也恭谨而答:“陛下,微臣事先就这些军机庶事和黄长史讨论过的。微臣听闻伪魏雍州牧诸葛绪因未能截住姜大将军而被司马昭拿回洛阳受审问罪了,想必邓艾应当也受到了此事波及,被剥夺了对剑阁关下伪魏大军的指挥权吧?所以,他才一直没好意思露面?”

“倘若事情的真相正如仆射大人您所料的这样,那就真是太好了。”黄崇眉宇间的忧色始终挥之不去,“微臣最忧虑的是邓艾另有阴谋,正准备着从什么地方诡伏狙行,偷偷潜入我大汉境内来……”

他此语一出,文立听在耳里,不禁全身隐隐一震,脸上却不露任何异色:看来,这大汉朝廷之中还是不乏明智之士的!可惜,你黄崇再料事如神如何?大汉社稷已经摇摇欲坠,岂是你一根独木支撑得起的?

那边,黄皓已是失声叫道:“黄崇!你这是危言耸听!益州北面自古以来只有剑阁关是唯一的咽喉要道,其余全是深山险谷、悬崖湍流,谁人闯得进来?邓艾除非能身生双翼化为飞鸟,否则他的一切图谋都是痴心妄想!”

听罢他的喊叫,黄崇冷冷地鄙视着他,语气里不带丝毫的波动:“请问中常侍大人:蜀北的山岭再高,能高得过天穹吗?蜀北的谷壑再深,能深得过地狱吗?这世上,只有缺乏韧劲的双腿,没有翻越不了的险峰!”

诸葛瞻听得热血沸腾,“啪啪啪”地拍着双掌:“黄大人,您讲得太好了!只要我大汉上下同心、众志成城,魏贼再强再猛,也终将铩羽而退!”

黄崇却忽地侧过面庞,直视着文立:“文尚书,你主管军戎庶务,你就没有什么建议在这里可说的吗?”

文立谦恭异常地欠身答道:“微臣唯有足食足械以供前线。”

黄崇有些意外地瞅了他一眼:这位五兵尚书怎么会如此消极被动、顺事无为呢?!他不得不把有些话头重重点透:“文尚书,姜大将军近日给黄某来函,讲道你手头保管着一份珍稀绝密的《西蜀全境军事地图》。他要求黄某与你共同参详此图并详细制定益州腹地的防守应变方略……”

“姜大将军曾经对微臣下过死命令,此图唯有陛下、大将军本人以及微臣可以阅览——你若没有姜大将军的亲笔手令,请恕文某不敢轻易泄密。”文立端然答道。其实,他在心中暗想:黄崇今日应该是临时起意才谈起《西蜀全境军事地图》,衣袋里也应该没带姜维的亲笔手令。所以,自己这一招“缓兵之计”应该是行之生效的。待到黄崇派人前去剑阁关取来姜维的亲笔手令,这一去一来之间至少将会拖延四五天;在这四五天里,邓艾应该已然越过摩天岭杀到了江由关——那时候,黄崇就算从《西蜀全境军事地图》察觉到了阴平斜道的存在而准备有所动作,一切亦都来不及了。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黄崇右掌一伸,竟在他眼下亮出一张纸条来:“这就是姜大将军的亲笔手令——你现在可以遵命照办了。”

文立见状,迟疑了片刻,脑中忽然灵机一动,顺口答道:“姜大将军既然来了亲笔手令,文某自当照办就是。只不过,近日来成都城中冬雨绵绵、天气潮冷,我五兵署的库柜煞是浸凉,那卷《西蜀全境军事地图》也受了寒潮,而画迹微显模糊……文某正把它细心烘晒着,要隔几天干透后才能拿出来请您观阅……”

“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刘禅右拳重重一擂御案,“损害公物、延误大计,文立你该当何罪?”

文立急忙摘下头顶的进贤冠跪在殿下:“陛下,微臣近年来一共呈递了十六份关于请求为五兵署库柜修缮费用拨款的奏章,可您全都没有批准啊……”

刘禅闻言,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蔫了下来:文立所说的那些奏章,他从前是见过几份的,然而自己为了把更多的款项砍下来以作寻欢取乐之用,所以自然是不会在这上面批准许可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得涩涩地言道:“这样吧!文爱卿,你就把那图尽快烘干后拿将出来——那时,阎宇将军也应该回京了吧?黄爱卿,你们再和阎将军一起参详也不迟。”

艰险至极的马头崖终于闯过来了,邓艾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定下心来回头一瞧,却不禁哭笑不得:自己手下的“穿山军”将士们个个东倒西歪、喘息不止,人人变得蓬头垢面、容色憔悴、窘态百出。他们身上的衣甲也被石棱和荆棘磨损得十分厉害:或在胸腹上擦破了鸡蛋般几个大洞,或在腿股上撕破了巴掌大几块,或在背心处胡乱地系着几片兽皮,几乎全都变成了常年混居在深山老林里的蛮夷兵。

把幸存的士兵人数清点下来,邓艾平生第一次当众噙了泪花:这一路上,他手下共有近两千名健卒非战斗性伤亡了。这个代价,是不能不为之承受的沉重。但,谁都无暇悲恸——因为,通往江由关的最后一道屏障摩天岭已然映入眼帘,等待着他们马不停蹄地再度赶去征服。

休整了半日,邓艾领着“穿山军”走到了摩天岭的北坡处。这里的地势看起来较为平缓,宛若碧茵茵的草梯一般层层直上。然而,顺着北坡爬到山顶,南面的山势却是陡然一个剧变:一堵峭壁从顶而降,深不见底,根本无路下行。

俯望着这一堵绝壁,师纂、牵弘、杨欣等将领也忍不住都丢了兵刃跺脚骂娘、叫苦不迭!遇到这等的困境,难道大家十余日的艰辛挺进竟是白白费尽了功夫?总不成闯到这里了还全部原路折返吧?

邓艾起先也是大受挫折、神沮气丧,双手叉着腰杆,沿着崖壁边沿疾步转了起来,只恨不得一头扎将下去!一直转到东南侧的崖壁边上,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趴了下来,往下边细细地观察着:这一处的悬崖居然不是如同竖板一样垂直下去的,每降十余丈的高度都有一块小小的缓冲坡!——这可能是摩天岭的天险绝壁唯一的破绽了!

邓艾压抑着心底的狂喜,一拳重重地擂击在身边的石板地上,一边又用手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看去——没错!自己并没有看花眼!东南侧这一处的峭壁确有文章可做!这——这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终于,他趴在地上嘶声大吼道:“拿毡毯来!”

邓忠急忙抓了几条毡毯跑了过来。看到这一处悬崖下的情形,他也几乎惊呆了!

“你愣着干什么?”邓艾跳将起来急声催道,“把它们全裹在我身上,连我的头颅也裹进去!然后再用麻绳把它们捆紧,绳头留在我手里……”

“父帅!不行啊!这样做太危险了!”邓忠带着哭腔喊道。

“怎么不行?俗话说:‘不经险中险,怎成人上人?’”邓艾一迭连声地催促着,“捆好我之后,就把我从这里往下面贴地推转下去……”

师纂也赶来劝道:“不行!征西将军——您不能冒这个险!师某找几个健儿过来试一试……”

“《黄石公三略》有言:‘以身先人,故其兵为天下雄。’老夫若不在此率先犯难,谁能从之而不疑?”邓艾硬朗朗地说道,“你们放心——老夫这一把老骨头还是经得起摔打的!”

“父帅您一身关系三军之安危,真的不宜亲冒奇险!孩儿愿代替您前去率先犯难!”邓忠“唰”地拔出长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父帅您若不答应,孩儿便自刎在您面前!”

“忠儿,你……”邓艾含泪呼道,“也罢,你去便是我去,众将士届时必会争先而从的!”

场中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然后,大家眼睁睁看着邓艾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邓忠裹得像个大粽子似的,使劲贴地一推:在众人的脱口惊叫中,那“大粽子”骨碌碌地飞滚了下去!

当“大粽子”终于停落在第一层缓冲坡处时,邓忠解开麻绳从厚厚的毡毯里爬将出来,全身早被一路上的尖石棱角碰擦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了!

他挺身站起,像一个小孩子般把手中的麻绳高高地舞上了半空:“成功了!成功了!我闯下来了!”摩天岭的悬崖顶上骤然间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和喝彩声,响遏行云,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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