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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刘禅归降,西蜀已平

作品: 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全5册) |作者:李浩白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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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耀眼的阶梯一级一级地伸向了无尽的虚空。司马昭就在这阶梯上一步一步往上缓缓走着,越走越高,越走就越觉得双腿沉重。两扇雕龙镂凤的巨大银门兀然耸立在这座阶梯的最高端。终于,他还有两三级便要走近它了。

抬头望上去,那银色巨门宛若万丈危崖般巍峨峥嵘,让一向自负伟岸的司马昭也不禁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可是,身后有父亲和兄长那铿锵震耳的呼声遥遥传来,催促着他不能坐观、不能停滞,只能上前,只能硬推。正在他伸出双掌推动那两扇银门之际,一束赤练般的光华“嗖”地一响从他背后疾拥而来,驮着他高大的身躯一下撞开了银色巨门,向里面飞驰而入……

在茫茫星海之中,前方迎面映进自己眼帘的,竟赫然是邓艾那张苍髯白发的温煦笑脸绽现而出!

“老将军!”随着一句惊呼,司马昭从梦境里一跃而醒。

纱帐里,王元姬急忙从榻床那边翻身近来,用绢巾轻轻擦拭着他额角的热汗,款声问道:“怎么?夫君你做什么怪梦了吗?”

“不是怪梦,是一个异梦。”司马昭坐起身来,披好了紫袍,走到寝室的窗户前,遥望着窗外深蓝如海的天幕,悠悠而语,“为夫又梦见了邓老将军……”

“夫君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你天天牵挂着邓老将军一行暗度阴平斜道狙袭成都的安危动静,自然是难免时常在睡梦中见到邓老将军了……”

司马昭凝望着天穹西南角上那一颗最亮最大的明星,徐声道:“为夫当年在关陇一带领兵作战过,那里真的是山高谷深、水疾滩险,连曹操生前都叹之为‘天之石狱’。而邓老将军却自告奋勇、突破层层天险去狙行阴平斜道平蜀灭寇!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他若取胜,为夫一定要给予他最高的荣赏!”

讲到此处,他又不禁想起了东翼的战事,捻着掌中的“白玉菩提珠手钏”,悠悠地说道:“还有裴秀、唐咨、王稚他们,乘着浮海大船从浩瀚无边的大海上依靠着一柄‘司南’远征伪吴的后方腹地……那也是波澜重重艰险骇人啊!二万名英勇儿郎,为了我司马府肃清八荒、一统六合的千秋伟业,也真是出生入死、奋不顾身啊!”

王元姬将一件孤裘披在了司马昭的外袍上,浅浅一笑:“这一切都是夫君你用乐善好士的诚心换来了他们九死不悔的忠心哪!”

司马昭低低沉吟着,却并没有把自己这个异梦的具体内容告诉王元姬。凭着他多年锻炼成的敏锐而明快的直觉,他感到这个异梦是一个吉兆,有可能预示着邓艾他们已经闯过了蜀山天险而杀近了成都。但他不会将这一切轻泄于人,只是默默地放在心坎间咀嚼不已。

过了片刻,他开口向王元姬郑重道:“他们在前方舍生忘死地为我司马府尽忠效命,咱们可不能丝毫亏待了他们!元姬,你明早记得提醒为夫一下:拟令让钟会、石苞分别从东西二线的正面主力战场千方百计绊住大股敌军,不要使他们有机会分兵回援后方。”

“诺,妾身记住了。”王元姬垂下凤眉,淡然而语,“妾身已经遵照夫君你的吩咐,通过秘密渠道给刘豹发去了指令,命他及时调遣两万多名匈奴骑士到长安随时备用。羊叔子和李宣伯应该在长安那里做好了全面接收这些匈奴骑士的所有庶务。”

司马昭徐徐捻动着手里的“白玉菩提珠手钏”:“为夫也会让子初大哥以中领军的身份率领六万驻京中军随时听候调用。”

王元姬的眉睫轻颤了一下:“夫君你查到了钟会将有什么异动?”

司马昭掌心中的“白玉菩提珠手钏”暗暗一定:“为夫只是未雨绸缪,事先做好万全之备而已。为夫这些举措并不是先入为主地针对任何人:但谁将来若有异动,为夫就及时镇压谁!”

王元姬感觉到了司马昭语气里隐约显露的笃定和沉着,仿佛对未来的战局已然稳操胜券,但她却不明白自己这位夫君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她也不好多问,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咱们回去继续好好休息吧!”司马昭转身向榻床上缓步走回,似有意若无心地又提了一句,“元姬,你明天亲自带人把家庙好好清扫一番——平吴定蜀的捷报一旦传入洛阳,为夫便要立刻去家庙中向父亲和兄长的在天之灵献礼告成!”

江由关,其名寓意为“江由此出”四字,是从西北方面入蜀进川的最后一道天险。它背靠涪水之源头,面临阴平斜道之终端。关城后方,便系蜀境平原,可以直达成都了。

城头阁楼内,江由关都尉马邈正一边吃着砂锅炖小羊肉,一边读着《未央秘艳录》,嘻嘻地笑着,脑海里还痴痴地想象着自己今晚夜里该和小妾怎样依照这本淫书好好玩乐一番。

突然间,“砰”的一响,一名役卒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惊惶万分地叫道:“马……马都尉!魏贼杀……杀过来了!”

“魏贼?哪来的魏贼?”马邈的视线一直都没离开那本《未央秘艳录》,哧哧一笑,“你得了‘失心疯’吧?魏贼还在剑阁关那里呐……”

“城……城下真的来了好多魏贼,还打着‘邓’字的旗号……马都尉,您……您快上城墙去看一看吧!”

“邓……邓艾?”马邈先前随姜维在陇西和邓艾交战过,知道这“邓”字旗的来历。他手中的《未央秘艳录》“啪”的一下掉在了地板上,整个人都似触电般弹了起来,直往城头上冲去!

只见城墙下的空坝上,不知何时已经整整齐齐排好了一大片魏军方阵,个个戎装鲜明,持戈举矛,杀气冲天!

一名守卒将一卷箭书递给了马邈:“他们射来箭书,逼令我们在两个时辰内开城投降!”

马邈的双腿剧烈地哆嗦着,没有立即答话,思绪在极度惊慌中乱飞开来:此刻他城中的守卒只有两千多人,而且大半都是从附近郡县强征硬拉来的农夫,连舞刀弄枪的基本招式都还没练熟!面对这如狼似虎的魏国枭猛之士,驱动他们上阵前去厮杀,完全无异于羊入虎口、白白送死而已!

“马都尉……马都尉……”守卒们纷纷催促着他速下决断。

马邈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城门关好了吗?”

“早……早关好了!下边有三百名弟兄守着哪……”

马邈回头之际,见到自己属下的功曹也一路急跑过来,便立刻吩咐他道:“你赶紧拟文给成都送去六百里加急快骑奏报,就称我们江由关这里遭到不明来路的数万魏贼阻击,情势危在旦夕,请朝廷速速来援!”

功曹急忙应诺飞步而去。

看着手下守卒们个个面无人色的模样,马邈想张嘴为他们鼓一鼓劲,但忽然又觉得连自己都毫无底气,怎么能振奋得了他们的精气神?于是,马邈只得沉郁无言地退回了城阁里。

这时,一名役卒进来禀道:“马都尉,尚书台派了两名特使前来督守江由关!”

“什么?”马邈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他也不及多想,慌忙出阁去迎,见到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青年健士在役卒引领下正大步走来。

那役卒上前介绍道:“马都尉,这两位是尚书台的聂胜特使和张修特使,下走已经验证过了:他们都持有尚书台文立尚书亲笔签发的‘通行符牌’!”

“哎呀!您二位大人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啊!”马邈拉着聂胜、张修他俩就直往城墙上急走,“魏贼前脚杀来,你们后脚就赶到了!想必尚书台调来的援军亦已距离这里不远了吧?”

“那是,那是,您尽可放心无忧。”聂胜连连点头,忽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而道,“不过,马都尉,聂某有一件军机大事须得和你单独面谈一下——请你借一步说话。”

马邈不疑有他,急忙点了点头,挥退了其他无关人士,跟着聂胜和张修进了城楼偏室。一进房中,那生得彪悍之极的青年健士张修便朝他贴身挨了上来。

“聂使君有什么军机大事要……”马邈正自问道,突然喉间一紧,睁圆了眼睛,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一柄尖尖硬硬的物什已经紧紧抵住了他的后腰!凭着那股冰冷刺人的感觉,他判断出那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聂胜敛起了满脸的笑意,盯着他冷汗四流的表情,凛然言道:“本座乃是大魏‘刺奸曹’西路秘使聂胜,奉邓艾将军之命特来劝降——希望马都尉今日能够通达时务、弃暗投明、率部起义!”

“原……原来你们是贼军!……”马邈惊得浑身瑟瑟而抖。

聂胜傲然又道:“马都尉,其实你们降或不降,这江由关肯定都是守不住的。你手下这两千多守卒的实力底细,我们也很清楚。邓艾将军所率‘穿山军’的厉害,你当年在陇西也见识过——敌我之强弱情形如此分明,马都尉您觉得你们还有别的途径可走吗?”

马邈仰天闭上了双眼,泪珠滚落下来:“先帝啊!武侯啊!马某在江由关实在是尽忠尽力了呀……邓艾他们从天而降,我们实在是死守不住啊……”

“什么?邓艾率两万贼军从天而降?马邈居然投降了邓艾?江由关就这么丢了?……”

刘禅在龙床上连珠炮般地追问着,语调带着失常的慌乱。森然的寒意从他脊骨的底端骤升而起——一开始仿佛只是一种无形的感觉,但倏忽之间它便变成了一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刘禅的心房。他的面色变得煞白,冷汗滴滴坠下——那天夜里的噩梦真的应验了:蜀山一排排地崩塌下来,魏兵一队队地杀进了皇宫!到处是一片火海!难道大汉的气数真的即将耗尽了吗?倘若连高与天齐的险峻蜀山都挡不住魏贼的隆隆铁蹄,那自己又能依靠什么来扭转乾坤?先皇和相父辛辛苦苦开创的偌大基业,真的竟要葬送在自己手中?……

他不敢再想下去,茫茫然抬起脸来,竟看到了百官班列中诸葛瞻那张似曾熟悉的面庞——相父!他觉得心底似乎发出了“咯噔”微微一响,整个人恍惚了一下,但只是如同一呼一吸般倏生倏灭;原来是他的幻觉!那个人终究已经死了,再也指望不上了,而今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他的儿子——诸葛瞻。

诸葛瞻是挑不起这万斤大梁的:他只继承了他父亲生前的风流皮相,却并没有具备他父亲历生死经百难而淬炼出的那份心智才华!

顾不得再听墀下群臣此起彼伏的谢罪哀叹之声,刘禅沉沉问道:“阎宇还没赶到成都吗?”

黄皓突然跪下来在大殿上痛哭着奏道:“陛下……陛下……据大内派出的绣衣谒者昨夜回来密报:阎将军竟在昨日赶到成都三十里外的广都县时猝然遇刺身亡了……老奴一直不敢把这个消息突然奏报陛下,正寻思着什么时候呈进才好……”

“什么?阎宇也被人刺杀了?”刘禅沉郁的双眸顿时变得空无一物,“这……这……大敌当前,近在肘腋,朕……朕还能派谁去抵抗邓艾等魏贼呢?”

“启奏陛下:微臣诸葛瞻愿率城中禁军和阎宇将军带来的‘巴东军’前赴绵竹阻击邓艾等魏贼!”

当诸葛瞻站到丹墀下朗朗进奏时,刘禅仿佛聋了似的什么也没听到。

诸葛瞻只得提高了声音又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奏了一遍。

刘禅虚虚地望着他,仿佛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无形的人似的,终于喃喃地开口了:“思远,你不行的——邓艾,还是交给姜维他们来对付吧!朕……朕传旨让姜维调遣董厥和廖化先争分夺秒赶来绵竹拖住邓艾吧……”

文立出班提醒道:“陛下,您的圣旨发向剑阁的一来一往之间,恐怕邓艾早已杀到绵竹城下了……”

刘禅失神地自语着:“我大汉‘边关实而内邑虚’这个弱点可真是被邓艾他们逮了个正着……朕……朕干脆御驾亲征罢了?”

黄皓立刻吓得浑身发抖:“陛……陛下,您可千万别这样乱想啊……您这话可折杀臣下们了!”

诸葛瞻仍然坚定无比地继续奏道:“微臣愿洒尽一腔热血匡卫社稷——请陛下恩准!”

刘禅拂了拂大袖:“思远,不是朕不支持你——你仅得武侯之忠,而未得武侯之才,又不曾在沙场之上拼杀历练过……朕不忍心送你白白赴死啊!”

诸葛瞻流泪而道:“难道我大汉朝廷就要束手坐视魏贼一路狂噬而来吗?”他身边的北地王刘谌也一头叩地:“启奏父皇:儿臣愿代君出征!”

黄皓也抖抖索索地爬上前来:“老奴也舍去这一把老骨头,愿当大汉天师之监军,督励三军将士拼命杀退魏贼!恳请陛下恩准!”

刘禅长长地沉吟着,久久不能决断。

诸葛瞻蓦然怒发冲冠:“陛下若再不肯让微臣为国尽忠,微臣下朝后便自刎于先父灵位之前以谢本心!”

刘禅听了,脸上不禁涕泪横流:“思远,朕……朕准你所奏了。但你到了绵竹,一定要以守待援、随机应变,不可与邓艾他们孤军作战啊!”

“征西将军邓艾,致书于季汉卫将军兼尚书仆射诸葛瞻足下:近观当代贤才,君之尊父鲜有匹敌者。然天命已去,大势已逆,季汉已有奄灭之迹,君之尊父所以鞠躬尽瘁而不能挽也。今艾奉晋公之命、率大魏之师,吊民伐蜀,破关而入,岂非天佑人助之效耶?成都尚且不保,君枯守绵竹孤城又何待乎?何不顺天应人、仗义来归?艾当呈请晋公、陛下封君为琅琊王,以光宗耀祖,绝不虚言……”

黄崇捧着邓艾着人送来的劝降书,缓缓而念。坐在他一旁的诸葛瞻静静听着,不动声色。这邓艾的手笔来得真快!自己刚刚赶到绵竹城中,还未满一日,邓艾竟已率领魏军杀到了城墙之下,而且火速地递进了劝降书!诸葛瞻在心底暗暗一叹:看来,又指望不上姜维拨出“神行军”驰来这边相助了!大概姜维还不知道阎宇已死,认为“巴东军”足可应敌,所以他也就没派兵疾速增援吧?

“琅琊王?邓老匹夫给诸葛大人您开出的条件不错啊!”黄皓也听得明白,唇边掠过一抹阴寒。

“他就是开出晋王的条件,本座也不会放在眼里的!”诸葛瞻冷冷地答了一句。

黄崇又缓缓念道:“……君若闭城不战,吾必将绕行而至成都战之;君若开城应战,吾以雄劲必令君心服口服。想来诸葛君素为忠良之后,必不会因一己之安稳而不恤主上之危难也!”

黄皓一下紧紧抓住了袍角:“他……他这是想狙袭成都危及陛下么?”

“黄监军,这分明是邓艾的攻心之计。”黄崇认真点醒道,“我军宜当持重内敛而蹑其后,坚壁清野以待其弊,千万不可被他们牵着鼻子乱走。”

“可是万一成都有难、陛下有险,我等岂不是罪不可赦?”黄皓忧容满面,“到那时候,我绵竹之师保全得再好,又有何用?诸葛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这……这……”诸葛瞻犹豫着不好回答。

“黄监军你放心。邓艾哪里胆敢绕行而袭成都?他亦害怕我军从绵竹赶去给他一个‘腹背夹击’啊!他这是故意钓我绵竹之军仓促出战呐!”黄崇娓娓言道,“说起来,敌军有两万余精锐,我军有近三万劲旅——但邓艾手下‘穿山军’的实力,黄某在陇西时见识过。我大汉内邑之守卒决非其敌!不如待到董厥、廖化赶来支援……”

黄皓尖尖地说道:“姜伯约在剑阁关已是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来支援绵竹?成都都未必靠得上他们了,何况你们这里?”

诸葛瞻咬了咬钢牙,冷冷硬硬地讲道:“本座考虑清楚了:我军毕竟比魏贼多了数千精兵——也罢,就和他们硬斗一场罢!让邓艾瞧一瞧我蜀中男儿的敢拼善战!”

黄崇大吃一惊:“思远,此役太过冒险,一旦失利,后果不堪设想!还望你三思啊!”

“可我们也不能眼睁睁放过邓艾他们去狙袭成都、惊扰陛下啊!邓艾说得没错——我等身为臣子,岂可不恤主君之安危?”

黄皓哈哈一笑,向诸葛瞻双袖一拱:“老身今日才见得诸葛大人果有当年武侯之风骨!”黄崇却深深长叹,满脸尽是忧郁之颜。

望着涪江平原上那座孤零零的绵竹城,邓艾骑着战马,踌躇满志地来回逡巡着。如今,“穿山军”已过江由关,前方再无险隘封锁,一马平川之下,自能四面出击而不拘不滞。诸葛瞻虽然拥兵坐守绵竹,亦是孤立于平原之上,北不能阻敌军之去路,南不能拱成都之守卫。这一情形,完全落在了邓艾的计算之中。他已备有两手策略对付诸葛瞻:一是激其所必战,以种种手段和言辞刺激诸葛瞻心躁意乱而周章失措,诱使他轻举妄动而乘隙破之;二是攻其所必救,择机佯装绕过绵竹去直捣成都,必能引诱诸葛瞻仓促来战而伺之。所以,他故意发过去一份诱赏诸葛瞻为大魏琅琊王的劝降书,以静观诸葛瞻之反应。

果然,没过多久,那送劝降书的亲兵飞马而回,高声禀道:“征西将军,诸葛瞻撕碎了劝降书,亲率蜀军前来应战。”

邓艾举目往前一看:只见绵竹城门洞开,大队蜀军列阵而出,宛若一块乌云缓缓压上前来。

“炎炎大汉,赤运正隆。区区伪魏,尽亡此役。灭此巨寇,挥师东进。匡复中原,九州归一……”

飒飒寒风播扬起蜀兵悲壮而激越的军歌,遥遥飘来。然而,邓艾并不动容,环顾左右,对从德阳亭赶来支援的田章、田续二人凛然令道:“田章、田续,你俩先率六千步骑去冲击敌军的阵脚!”

田章、田续两兄弟朗声领命,率着第一方阵的全部骑兵如滚滚铁流般冲杀向前。诸葛瞻和黄崇立刻摆出了“凤翼双翔阵”,以优势兵力把田章兄弟这六千步骑团团围了起来。双方就在这十余里开阔的平原上展开着激战,搅在了一起,裹在了一处。一时间,矢弩乱飞,残肢断臂漫天飞舞,鲜血如冬日的梅花四溅纷洒,场景惨烈至极!

其中诸葛瞻带着他年仅十九岁的长子诸葛尚拼死追着田章厮杀。田章略一招架不住,被诸葛尚一矛刺中了后心,顿时血如泉涌,在田续的掩护下仓皇退了回来。邓艾拍马上前堵住,面冷如冰:“你兄弟二人出战不力,令我军士气大损,推出阵前斩了!”

田续骇然失色,滚下马来,跪在地下,抱着田章的身子,苦苦哀求:“邓征西:我大哥拼死杀敌,身受重创,血流不止,已是命悬一线矣!请将军您体谅我等杀敌之难,饶过我兄弟二人吧!实非我兄弟二人未曾用命,而是贼军人多势众啊!”

邓艾心中暗恨他俩从德阳亭取巧而来,而且又是钟会派来争功分利的“工具”,所以才在先前故意让他们去挫一挫锐气。见到这兄弟二人的狼狈相,邓艾不为所动,仍是冷冷喝道:“两军对垒,狭路相逢,生死相搏,只有两条途径可走:一则杀退敌军而己生,二则败退于敌而伏法!你兄弟二人出战不利,不可不罚!”

田续嘶声哭道:“邓征西,我兄弟二人已然拼命至此,您为何还是这般冷峻?望您高抬贵手,勿要这等铁面无情!”

邓艾正自沉吟间,师纂、段灼等纷纷劝道:“征西将军,田氏兄弟确已尽力,恳请您从轻发落!”

爰邵也从旁点了一句:“邓征西,他俩毕竟是钟镇西的手下,若要真罚,不如绑了他俩送往剑阁关……”

邓艾听得明白,心念顿定,手中佩刀一挥:“也罢!立刻免去他兄弟二人的偏将军之职,以白衣步卒之身戴罪立功!”

田续连声道谢,“砰砰砰”在地上连磕了八九个响头,扶起奄奄一息的田章退开一旁,只是眼底却暗暗闪过一丝怨毒异常的寒芒!

“师纂、邓忠,你俩过来!”邓艾扬声喊道,“本将军令你俩各率六千步骑前去交战!记着:到此敌境之中,不是敌死,便是我亡!若是再像田章、田续兄弟般临阵失利,就休怪本将军对你俩铁腕执法了!”

师纂、邓忠驱马过来,齐齐鼓起所有的勇气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各自领着六千步骑似旋风般卷了上去。

半空中羽箭纷飞、密如雨点,令人无从躲避。诸葛瞻左手持着铁盾遮挡,右手挥起长矛横扫,几名魏兵被他挑得飞跌而出。然而,魏军前仆后继来得十分迅猛,顷刻间又有几人如同疯魔般直扑而前。

帅旗下已经堆满了死尸,诸葛瞻身边只剩下了诸葛尚带着十余名亲兵在苦苦支撑着。魏军奔腾厉啸着,如蚁聚,如蝗涌,怎么也杀不光,怎么也挡不住。诸葛瞻的铁盾都已被砍得缺了六七个裂口,活脱脱成了一张“破饼”。

“诸葛大人,咱们赶快退回成都吧!”黄皓尖声大叫着,惊骇之意溢于满面。诸葛瞻高声答道:“本座守城不力、抗敌不胜,不能阻敌军于绵竹,有何面目再回成都去见陛下耶?黄监军,你且自去!”

黄皓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在一队亲兵护卫下仓皇逃走了。

在他们身后,密密层层的魏兵包围了诸葛瞻父子,铁桶一般令人再也看不明切。然而,在那滔滔的兵海之中,凛凛然传出了诸葛瞻激昂沉劲的吟哦之声,久久回响在绵竹战场的上空。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立忠节,绝情欲,弃疑滞,守正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经久而弥坚,历难而不衰……”

这朗朗之音,成了季汉最后的绝响。

灰沉沉的雪云直压下来,犹如无边的铅板,笼盖在未央宫正殿的上空。整座正殿已然变得脆弱若纸屋,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挤压得摇摇欲崩。

大殿之中,四角的灯烛被穿窗而入的呼呼寒风吹得半明半灭,整个气氛沉滞如死水。

御案上那两只木匣大大地打开了:诸葛瞻和诸葛尚的头颅血沁沁地端正放着,面目间如同涂了蜡油般显得凝固僵硬而不再生动鲜活。

刘禅没有回避,而是无声地注视着它们,泪流如注——它们都是今天早晨邓艾派人送进成都来的,一个是他的爱婿,一个是他的外孙,全都赫然死在他的面前了!而身为天子的他,却只能为他俩白白垂泪、白白心痛!一个刺耳的呼声在自己脑际里不断地盘旋着:不能再让这种飞蛾扑火般的惨剧重演了!自己再没有多少亲人可以送上战场白白牺牲了……

在久久的窒闷中,黄皓从丹墀下直起腰来,含泪问道:“如今陛下悲不自胜,一时难以主持廷议——老奴冒昧代君发问:眼下诸葛仆射父子双双殉国战死,绵竹、雒城相继失守,强敌已然逼近成都,诸位大人有何方略可以退敌?”

他的问话恰如一枚小石投进了深潭,一丝回响也没有。几乎每个蜀臣都在悲悲而泣,无人应答。

黄皓扯起尖厉的嗓门又连问了几遍,殿上仍是一片死寂。他恨恨的目光扫视着诸臣,最后落在了光禄大夫谯周的脸上:“谯大夫,在今年四月你观察天象,不是宣称我大汉有‘双日同辉、当空普照’之吉兆吗?你说一说:魏贼这一次会因天降横祸而溃退吗?”

谯周已是面如赤肝,拭汗而道:“老臣该死!老臣该死!请陛下恕罪——天道流变,有如白云苍狗,实在是难以把握啊!上月中旬一个夜晚,成都上空曾经出现‘双月交映,阴上加阴’之怪象,这可是大凶之兆!老臣当时不敢乱了军心,所以一直隐瞒着没有呈进御前——不料到了今日,它却渐渐应验了……”

黄皓跺着双脚,气得浑身剧震:“谯允南,你掌管太史署,负有观天察时之责,怎么能‘只报喜而不报忧’呢?”

谯周斜瞟了刘禅一眼,悠悠一叹,并不作答。

场中又静了许久,终于,来忠出列低低而奏:“依微臣之见,可令成都尹紧闭城门,加强守备,以待姜大将军回师之援。”

黄皓听罢,问道:“谁有异议吗?”

这时,却见文立高声而道:“绵竹之战,姜大将军尚且不能分兵相援,又何况今日之成都乎?陛下若有意在此固守,只怕届时会与城共亡、玉石俱焚!”

来忠的眉头皱成了一团黑云:“那么,就只有恭请陛下速速迁都永安,以求东吴之援。”

文立又冷笑而言:“如今魏国枭将石苞、鲁芝、王浑等正从东西二线夹击吴国,孙休他们尚且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又如何援助得了我大汉?”

来忠闻言,亦是长长嗟叹,无语以对。

黄皓只得转头望向刘禅:“陛下,您自己须得立定大计啊……”

刘禅抬起了眼看着他们:“可不可以迁都南中依靠巴人以图兴复?”

“不可!不可!”谯周忽而大声奏道,“南中巴人本非我大汉之顺民,全靠诸葛武侯当年七纵七擒酋首孟获之余威,方才勉强镇住了他们这么多年。陛下一旦迁都而去,内外交困之下,难保他们不会乘虚生乱啊!届时,您便是自投虎口了啊!”

刘禅的双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战也不可,守也不可,迁也不可,那我大汉还有何路可走?”

“降!”谯周死死地盯着刘禅,从齿缝中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字眼。

“什么?”来忠和郤正都不禁大吃一惊。

黄皓也狠狠瞪着谯周:“谯允南!你大胆!你狂悖!”

谯周却振声而言:“古语有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魏国大军逼近咫尺,成都危若累卵,此乃在座诸君之亲见也。古往今来,小吞于大、弱并于强,实系天道至理,谁能逆之?尧、舜为帝,以其子不善,知天命另有所归,遂授位于他人。其子虽不肖,而祸未萌,尧、舜仍不以为悔,又何况今日大汉之劫难已近眉睫乎?微子贵为殷汤之后,尚且面缚衔璧以归周武王,岂乐此哉?不得已也!此刻陛下若是顺降于魏,魏国见陛下乃明达之君,必能以上宾之礼待之。他们若不以上宾之礼待之,老臣愿亲赴洛阳而据典争之!”

刘禅沉沉地听着,半晌不答。

文立瞧准时机,亦上前深深奏道:“启奏陛下:近日成都士民闻听魏军逼近,举城上下惶惶不安,纷纷扶老携幼、弃家背井,逃往山野丛林,四门卫士怎么拦也拦不住……再拖一两日,这成都可就成了一座空城啦!”

刘禅听得分明,将晶莹的泪光投在面前木匣中诸葛瞻父子的头颅上,终于缓声而道:“罢了!朕无德无能,不足以据守汉室基业,唯有顺天应人以安百姓。谯周、郤正,你俩且去草拟朕的归降表罢!朕愿以一己之辱换来大汉万民之安!”

一听他这话,刘谌大哭而道:“儿臣愿为宗庙社稷战死到最后一刻!”

“谌儿,你何必太痴也!思远、尚孙之死,已令朕满心不安矣!你若再去白白牺牲,又何苦哉?”刘禅泪光蒙蒙地说道,“朕意已定,甘愿降身屈节以安百姓!”刘谌站起身来,衣袖一甩,一路痛哭着下殿去了。

就在此刻,许游和他擦肩而过,冲上殿来,朗声奏道:“启奏陛下:微臣已经查出了《未央秘艳录》《辨名论》等淫书妖言的来路,它们乃是一个名叫‘聂胜’的奸商所播发。此人极有可能是伪魏之奸细,请明发诏书而追捕之!”

听得这一番话,谯周和文立面面相觑,俱有惊惧之色隐隐现于眉宇。

然而,只听丹墀上刘禅悠悠一声长叹抛了下来:“许爱卿,你辛苦了。只是朕已决定降魏,又何必再生枝蔓乎?罢了,一切由他去吧!”

夕阳的光华犹如一蓬蓬的金线垂泻而下,在碧莹莹的池面上似柳条般徐徐拂动,荡起了亮灼灼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开去,碎成了满池的金花,令人目眩神驰。一只小船划破金光灿然的池面,缓缓驶向了太阳的落处。

船头上,桌几旁,阮籍捂着心口沉声咳嗽着。司马昭用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心,待他渐渐安静下来,才提起银壶往他面前的青铜方爵里慢慢倒满了酒:“今天孤请你喝的这酒可真是难得!它的水质来历不凡啊!嗣宗,你曾经喝过洛河之水、渭河之水、淮河之水、长江之水酿成的酒,但一定没喝过这水酿的酒!”

“哦?天下哪有我阮嗣宗没喝过的酒水?!”阮籍一脸的不相信,举起青铜爵放到唇边深深一抿,咂了半晌的味儿,方才颔首而言,“嗯!这酒水真是稀奇!这水质既有长江一般的浑厚,又有淮河水一般的曼柔;既有渭河水一般的硬朗,又有洛河水一般的灵逸——阮某从前真没喝过!”

“你以前当然没有喝过啦!这是用蜀地的岷江之水酿造成的美酒!这可是邓艾万里迢迢从成都未央宫中选好奉送进来的。”司马昭不无得意地呵呵笑着,笑容甜得像蜜汁儿似的。

阮籍掌中的青铜方爵忽然微微一晃:“蜀汉归降的捷报传来,不知有多少卿士大夫在晋公府门外恭候着进来道贺……却没料到此刻子上你竟和我这个老酒鬼一起在碧玉池中泛舟畅饮岷江之酒……子上,你可真是至性至情之人啊!”

“平蜀灭寇之事有何值得大喜的?孤事先早就料到啦!”司马昭一边呷着“岷江酒”,一边把自己十日前所做的那个异梦给阮籍讲了,“……这个异梦其实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卦象,嗣宗你解析得来么?”

“这有何难?在那异梦之中,你‘身骑赤光,头顶银门’是最核心的情景。火红为‘离’,银白为‘坎’。合而观之,正是‘上坎下离’的‘既济’卦!难怪你对即将获得平蜀灭寇之大胜毫不意外了。”

“你解析得不错。”司马昭举目四顾,微笑而语,“今日你我泛舟碧玉池,对着夕阳畅饮美酒,这幅场景又何尝不是一个卦象?”

“这一卦嘛……你我上有夕阳之赤晖,下有玉池之碧波,悠哉游哉——可谓‘上离下坎’之‘未济’卦!”

“‘未济’卦?”司马昭闻言,眉尖不禁隐隐一闪,笑容一逝即现,“嗣宗,你这个卦断得有些稍浅了!你且来瞧我这杯爵之中……”

那青铜方爵中,清澈见底的酒水里,涵聚了一泓圆溜溜的红日,在明晃晃地溢泻着。司马昭将它举到了阮籍眼前:“瞧——这可是‘火在水中’的异象!岂非‘既济’之卦耶?”

阮籍却并不违心地附和他,双眼直直地正视着他:“子上,‘既济’卦就真的是你自认为最吉利的一卦么?你可记得它的卦辞?”

司马昭的面色立刻微微变红了:“既济卦”的卦辞是——“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阮籍缓缓地呷着方爵中的“岷江酒”:“‘既济’之卦虽佳,但还是不如以‘未济’二字时时高悬于顶而警诫己心,便可慎终如始、无懈可击、万世不朽!”

司马昭敛颜正襟,向阮籍认真问道:“话虽如此,却请嗣宗指教一下!昭今后应当如何作为方能从‘未济’走向真正的‘既济’?”

“子上,依籍之见,肃清八荒、一统六合,只是你从‘未济’走向‘既济’的第一步。”阮籍在船板上盘膝坐着,任微风轻轻拂起鬓发,娓娓然言道,“真正的‘既济’之目标远景就在曹子建留下的《七启》一文里:‘世有圣宰,翼帝霸世,同量乾坤,等曜日月,玄化参神,与灵合契。惠泽播于黎苗,威灵振乎无外,超隆平于殷周,踵羲皇而齐泰。显朝惟清,王道遐均,民望如草,我泽如春。河滨无洗耳之士,乔岳无巢居之民。是以俊乂来仕,观国之光,举不遗材,进各异方。赞典礼于辟雍,讲文德于明堂,正流俗之华说,综孔氏之旧章。散乐移风,国富民康,神应休臻,屡获嘉禅。故甘露纷而晨降,景星宵而舒光。观游龙于神渊,聆鸣凤于高冈。此霸道之至隆,而雍熙之盛际。’子上,你意以为如何?”

“唔,听了曹子建《七启》妙文里写的这幅目标远景,孤犹如冷水浇头,只觉自己离‘既济’二字当真还差得很远哪!”司马昭向阮籍深深一礼,“嗣宗,你就是应该这样在旁边时时提醒孤才好啊!孤永远不会忘记你在幕后的无形暗助之功的。”

阮籍徐徐转动着掌中的青铜爵,双眸内波光闪烁:“如今西蜀已平、强寇已灭,晋公府的千秋伟业真可谓是天佑人从、大势已成——那阮某这时是不是应该预祝子上你即将荣升晋王了?”

司马昭的目光微微一转,便把话题巧妙地引了开去:“你说‘天佑人从’,但在孤看来,其实谁都算不准未来的天意动向!实不相瞒,针对此番伐蜀之役,在孤的预料之中,本应该是邓艾在沓中顺利剿灭姜维,而钟会则会跨过汉中杀进成都活捉刘禅!没想到,现在的局面竟是他俩翻了一个转:手握重兵的钟会反而在剑阁关与姜维对峙不下,轻骑简装的邓艾反而越过天险底定了成都纳降了刘禅!这不正是天意的难以捉摸之处吗?”

阮籍悠悠笑道:“可是天意最终还是归向了晋公府,无论这其间的过程是多么曲折、多么坎坷、多么艰险,赢到最后的永远是子上你!”

“你也学刘寔、魏舒他们来讲这些甜言蜜语做什么?”司马昭把衣袖一摆,挺身长立,肃然而问,“关于对蜀地事务的处置,嗣宗你有何建议?”

阮籍凝思少顷,开口问道:“阮某听闻邓艾老将军在送来平蜀捷报的同时,还不经请示晋公府就擅自任命了刘禅为骠骑将军、师纂为益州刺史、牵弘为巴郡太守、杨欣为蜀郡太守?子上,你怎么看待他这些做法?”

司马昭涩涩然而笑:“是啊!他在受降之初,临机任命刘禅为骠骑将军,这一点是没错的。可益州刺史这个关键职位,孤认为留给杜预或卫瓘来出任更合适。至于师纂,孤本想让他出守巴郡以备伐吴。邓老将军的承制擅封,确实打乱了孤先前的一些布局。但孤对邓老将军的做法还是理解的。”

“子上,依阮某之见,邓艾在州郡独当一面多年,临机自断惯了,一切还望你对他多加海涵——只求你唯取邓艾之忠耿而勿忌邓艾之粗疏!”阮籍极为恳切地进言道。

“好啦!邓艾能为孤冒死行险夺下西蜀,孤怎会无端猜忌于他呢?”司马昭淡然一笑,“高柔太傅近日暴病而亡,孤想升任邓艾为太傅,你意如何?”

阮籍摇头而道:“你任命他为朝廷重望的太傅,这不是把他推在烈火上炙烤吗?还是让他出任太尉罢了。”

司马昭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建议?”

“阮某认为可以把蜀地一分为二,将绵竹以北新设为梁州,将绵竹以南划为益州。再让邓艾执掌益州,让钟会执掌梁州,令他俩暂时各管一块,避免交叉冲突。”

“很好。”司马昭慢慢抿了一口“岷江酒”,“钟会纳降了姜维他们之后,孤也会对他重重有赏的。”

阮籍听到“姜维”二字,不禁目光灼然一闪,眉峰微耸:“据阮某所闻,姜维实乃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之良将。待他归降大魏之后,子上你可尽快把他调离蜀地召来洛阳,为我大魏更添栋梁之材!”

司马昭面带悦色,迎着晚风含笑而语:“你说得不错。先父当年不能纳诸葛孔明为己用,而成终身之憾;孤今日却可揽姜伯约入麾下,比起先父来,孤可谓幸运之极矣!”

自从曹髦身死、曹奂登基之后,原本显赫一时的永宁宫便变得冷寂如一口枯井,素日里死气沉沉,再也没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而郭太后的号令,是再也出不了这二十丈方圆之内了。

夜凉如水,雪落似叶。这一天子时未刻,一向闭门静卧的郭太后仿佛突然来了雅兴,乘了赤漆凤辇,由宫中首席侍婢曲萝侍候着,在院苑中漫行散心。此刻郭太后的心情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要沉重,而她外面的表情却又显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要轻松。其实,关于邓艾纳降刘禅、平定西蜀的捷报,她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朝廷上下、州郡四方,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又是一片劝进司马昭荣升晋王的呼吁之声。最后,尚书台、中书省共同代替陛下草拟了一道诏书稿件呈送过来请她过目——主要内容是给司马昭加上“相国总百揆”的封号。这个封号可谓意味深长:古书有云:“舜居百揆,总领百事,以成鸿基。”这就是说,当年舜帝便是在这个“总百揆”的职位上统理国政,并进而代尧受禅的。而今,司马昭也给自己戴上了“相国总百揆”的这顶峨冠,分明是以舜帝自居而坐待禅让了。

郭太后知道:这一次魏朝是很难迈得过这道坎去了。于是,她只得带了曲萝出阁来借着漫行散心而苦思对策。难道自己就没有反击司马昭的最后一丝机会了吗?司马昭目前固然已是如日中天,但他真的就没有一点儿破绽了吗?郭太后久久地沉思着,忽然间脑际灵光一闪,右手紧紧抓住了凤辇的扶手:司马懿当年最忧虑最挂念的是他司马氏一族后继无人,那么司马昭岂不是和他父亲一样?司马炎、司马攸这两个麟儿应该是他最大的牵挂,自然也应该是他最大的弱点!自己要对付他,只能从此处下手!

心念笃定之后,郭太后让侍从们停了凤辇,吩咐他们全部退下,只留下曲萝一人在场侍候。瞧得四下无人近前,郭太后唤了曲萝过来,低低问道:“曲萝,你的弟弟曲荣不是改名换姓一直潜伏在司马府中吗?本宫听闻他现在已经做到了司马昭次子司马攸的贴身侍卫?”

曲萝闻言,知道郭太后又要做什么了,不禁面色大变:“不错。”

“司马攸这几个月不是外放远出到青州济南郡去督导屯田客改制试点之事了吗?想必这几个月平安度过后,他已然对自己人身安全的保护隐隐有所放松了……曲萝,你带话给你弟弟,就说:‘月已圆、稻已熟,可以收割了。’”

曲萝跪在地下,全身颤抖不止,却是一言不答。

郭太后脸色转冷,森然逼视着她:“怎么?你不肯吗?他不肯吗?”

曲萝哽咽着讲道:“太后殿下,请恕奴婢直言相告:愚弟这段时间陪着司马攸去青州处置屯田改制之事,亲眼见到那里的屯田客们对司马氏的所作所为皆是衷心拥护,而且家家户户感恩戴德,都在宗庙祠堂里为司马昭供上了生人牌位,每日一早一晚都要前去拜谢一番……愚弟认为我大魏民心已去、天命已去,纵是杀了司马攸,也永远挡不住司马氏代魏而立的大势……所以,他一直彷徨着不忍对司马攸下手。当然,奴婢可以用太后的亲笔懿旨去催逼他,但已没有十足的把握逼得动他了……”

在她委委婉婉地讲出这番话时,院苑里的时间仿佛一下凝止如无形的冰窖,只剩下半空中雪花纷散的“沙沙”声响。

“唉……司马氏笼络人心的功夫真是厉害!连我大魏最后一批死士都被他们拉拢过去了……”郭太后过了良久方才慢声开口说道,她的容颜似乎一瞬间又变得苍老了许多,“话又说回来,连本宫的亲侄儿甄德都不愿拥护我沛郡曹家的江山永固,又何况你的弟弟呢?”

“请……请太后息怒……”曲萝哀哀泣道。

“西蜀被司马昭一举收入了囊中,大魏改朝换代的时候很快就会到了!本宫如今自然是无力掣肘了,可没想到西蜀的那个伪帝刘禅居然被邓艾兵临城下那么一吓,就举国投降了!这个人和曹奂一样真没出息!想当年他的父亲刘备白手起家身经百战打下了益州偌大的基业,末了竟被他这傻儿子拱手让给了敌人!真是太愚蠢太无能了!司马氏遇上这样的对手,也真是老天瞎了眼!”郭太后喃喃地骂着,使劲捏着赤漆凤辇的扶手,又恨恨而言,“这些年本宫联络李丰、张缉、夏侯玄、文钦、毌丘俭、尹大目等良臣猛将,和司马氏明明暗暗、深深浅浅地斗争了这几十场,本宫终究还是输了!但本宫绝不会像高柔、郑冲、王祥、何曾等‘伪道学’那样仰人鼻息、卑躬屈膝地去递什么‘劝进表’的!本宫到死都是大魏的皇太后,到死都能让你司马昭在本宫灵前跪上一跪的!在本宫这一生之中,永远只有你司马昭来拜本宫的,绝不会有本宫来拜你司马昭的!”

曲萝嘶声哭泣着,膝行上前用双手抱住郭太后的腿,哀哀而劝:“请太后殿下珍重凤体啊!大魏可离不开太后殿下您啊……”

郭太后没有理她,而是仰起脸来,遥望着无尽的夜空,仿佛司马昭正在那里站着倾听。她的目光渐渐凝聚成了一束赤焰,灼人之极:“可是司马昭,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能长生不死吗?你能永远无敌吗?你能永远保证你的手下不会出现你父亲司马懿那样的部属吗?钟会、邓艾、石苞、陈骞……他们只是顺服了你,但并不等于他们是全都忠诚于你的!赢得他们的拱服是一回事儿,赢得他们的忠诚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就看你司马昭父子怎样才能做得‘两全其美’了!或许他们其中某一个人有一天也会在你的新朝廷中想成为你和你父亲那样的人物呢。那时候,你和你的儿子也会像本宫今天一样困窘不堪吧?……”

她的叱责之声在夜空里远远飞散开去,激得漫天雪片沙沙乱落,连天穹也彻底暗了下来。

“太后,奴婢扶您回‘养心阁’去休息吧!”曲萝抽泣着走上前来扶住她的双肩——郭太后今夜的情状实在是太失常了。她真的怕郭太后突然会犯了“失心疯”。

“不必。曲萝,不必了。”郭太后忽然沉静了下来,神态变得宁和至极,“本宫为大魏皇室该做的一切都做完了,本宫感到很累很累,本宫很想好好歇息一番了,但不是回‘养心阁’……”她的眼波再无一丝起伏:“本宫很高兴尝过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美酒,可惜只有一种酒本宫听过见过也给别人倒过,但唯独自己没有尝过……曲萝,你懂了吗?本宫想喝了这种酒后好好歇息了……”

“太……太后殿下,您说的不会是鸩酒吧?”曲萝的声音顿时激烈地颤抖起来。

郭太后笑微微地看着她:“还是你最体贴本宫的心意——你不愧是本宫的首席侍婢!本宫会好好奖赏你的:本宫升天之后,这永宁宫中所有的珍宝细软任由你随意挑选……本宫也会留下遗诏收你为义女,封你为长康郡主。你放心,这个遗诏,司马昭是一定会照办的——他是大魏的至忠至纯之臣,怎么会违逆本宫的遗诏呢?”

“不、不、不!奴婢怎么敢给太后您敬上这样的毒酒……”

“你不敬上又怎样?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人代替你给本宫敬上这一杯酒的,又或许会有某一个人来逼得本宫自己去找这一杯酒来喝的。曲萝,你还是让本宫留存最后一丝身为皇太后的尊严吧?”

曲萝低低地跪伏在地上,僵硬如一尊雕塑,许久才用一个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分明的声音答道:“诺。奴婢遵旨。”

鹅毛般的雪花一片一片飞落覆盖在赤漆凤辇的顶篷上,把它渐渐变成了一座小小的白色宫殿,混在茫茫的雪地里慢慢看不清楚了……

叠叠海涛排空而来,轰鸣之声滚滚而起,仿佛有一面面无形的巨鼓被同时敲响,余音震耳欲聋。

唐咨被两名侍卫搀扶着颤微微地走下了甲板,踩在银白的沙滩上,遥望着东吴会稽郡句章县城楼上高高飘扬的“魏”字大旗,深深感慨而道:“五六年过去了,没想到老夫今日竟还能够率着大魏雄师重新踏上伪吴江东这片土地呐!”

裴秀站在他身边,一张俊脸早被晒得黝黑如铁。这些日子,他们的船队一路上风里行浪里歇,经历了重重艰险,终于闯到了东吴后方腹地。王稚率着八千精兵立刻下船登岸,半天工夫就把句章城拿了下来,并开门迎接唐咨他们后继部队入城。听着唐咨的慨言,裴秀脸上微微泛笑:“唐将军,咱们不仅能踏上这片土地,还应该能把大魏的军旗再插到建业的城头上去!”

“建业城离这里还很远呐……咱们要直穿新都、丹阳两个方圆千里的大郡才能杀到那里哪!”唐咨转过脸来看着裴秀,“裴监军,咱们眼下可真正是深入敌后腹地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攻伐方略吗?”

裴秀意气风发地用马鞭往前一指:“裴某认为:句章县是咱们后方的根据地,所以裴某会留五千劲旅在此镇守并看护船队。剩下的一万五千人马,由唐将军、王督君和裴某共同率领,一路北进,大造声势,以震慑伪吴。唐将军以为如何?”

“裴监军想得周全,确是不错。唐某在伪吴江东居留多年,深知伪吴王都建业城唯一所恃者不过为北面的长江天险耳!它东面的吴郡,南面的丹阳郡、新都郡,皆是多平原而带小丘,并无险峻要塞可守。而且,伪吴腹地的郡县衙署驻军通常只有三五百人,兵力薄弱之极。我大军只要北冲而上,必将势如破竹、节节胜利!”唐咨娓娓然讲到此处,话锋忽地一转,“但是陆抗率了数万人马正在豫章郡围剿张节,而孙休用来拱护建业的禁军至少也会有两万精兵。所以,依唐某之忖度,我们这一万五千将士只能北进一千里左右,杀到丹阳郡广德城附近,便可且守且伺,以虚张声势震慑敌军为主。真要和吴贼正面交锋,只怕是寡不敌众啊!

“当然,孙休骤闻后方腹地来了大队魏军,定会周章失措——只要他一旦乱了方寸,急调丁奉在东兴的吴军主力南撤回援,我们的狙袭方略就成功了大半!因为丁奉从东兴一退,石苞将军必会乘隙追击,伪吴江北必会屏障尽失!而我们则再退到句章县,负海而守,见可而进。此为上上之妙策也!”

裴秀徐徐颔首,心念忽动,试探着问道:“咱们如此稳健行军,会不会有些太过保守了?若是邓艾将军来了这里,应该会更加行险急进吧?”

“裴监军,你以为西线的邓艾狙行阴平斜道得手后还当真会去奇袭成都么?邓艾杀到江由关后,应该也会和我们一样,且守且伺,以虚张声势之计调动姜维从剑阁关仓皇回援——他所注意的,也和我们一样,只有寄望于钟会所率的王师全力来大举破敌!他手头只有一万多人马,怎敢在敌方的腹地之中孤军深入?”唐咨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不以为意地漫谈着。但他真不知道:就在这之前他们渡海远来的日子里,远在万里之外的邓艾早已率劲旅孤军深入,并没有寄望于钟会的主力进击,而是无悔无滞,长驱近千里,一举逼降了蜀帝刘禅,取得了平蜀之役的全胜。

裴秀听罢,不置可否,只沉吟而语:“裴某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派出精干细作,潜往建业、东兴等地,和石苞、陈骞等将军火速联系到位,这才好交换情报、互通声气、内外呼应啊!”

“嗯,这确实是最紧要的急务。”唐咨微点着头,牢牢握住裴秀的手掌,再次郑重提醒道:“裴监军,在这敌方腹地之中,我们只能稳中求胜啊!你一定要记着:我们这二万人马只是内应偏师,绝不可能越俎代庖去攻打建业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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