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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忠”也要讲方法

作品: 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全5册) |作者:李浩白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0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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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两个月里,身任平虏将军的羊祜连一刻的清闲都没享受过。他悄悄易容换装微服巡视了汉中全境不下四五次,并和守在汉城的刘钦、守在乐城的李辅两员宿将结成了金玉之交,平时函来信往,讨论的都是安降定疆之策。

在他和李胤的建议下,司马昭将汉中郡的两万余名蜀国降兵组成“义从运粮队”,专门负责从关中褒斜谷、骆谷一带到南郑的运粮庶务。而且,羊祜、李胤向这些蜀国降兵公开承诺:魏蜀已经合为一家,待到益州局势彻底安定之后,他们便可以采用轮休的方式回乡省亲。蜀兵们情绪稳定,加之魏人也并不苛待他们,所以安置得十分妥当,竟无一起哗变事件。

把这些降兵降将安抚好后,羊祜又将李辅、刘钦手下共有的两万“朔边军”集中在一起,全部驻进了阳安关口,作为平蜀定乱的预备军。这样一来,汉中一郡大半疆域都落到了他的掌控之中。唯有剑阁关是由钟会亲自任命的向雄坐镇着,他一时尚未插进手去。

邓艾取得了平蜀灭汉的全胜之功,于羊祜而言,他在心里是大大舒了一口长气。钟会终究棋差一着,没能破了剑阁关,这便让他的气焰遭到了很大的打压。如此一来,钟会就缺乏了据蜀自立的资本和权威,翻不起大风大浪,也造不成大动大乱了。

到了这时,羊祜明白自己受命监控钟会的任务,可以说已是完成了一大半。于是,他回到长安就准备只专注于筹运粮草的庶务了。不料,这一天杜预突然从蜀中送回的一份绝密函报又让他整个心弦高度紧张了起来。他正欲去唤李胤过来共同参详,却见房门一开,李胤拿着一叠纸件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叔子,你快看一看——这是张华寄来的相国府对蜀会议纪要的邮书,他说是相国大人亲口指明了胤和你务必过目一阅的。”李胤不等他开口发话,便将那叠纸件送了过来。

羊祜急忙接过,一页页翻开细细看来。阅着阅着,他不禁拍案而起:“这些人诬陷邓太尉也未免太露骨了!说什么邓太尉‘得蜀望吴,后患不小’——这真是莫名其妙!是相国大人在今年七八月份定下的‘平吴灭蜀,双线出击’之策啊!别忘了是谁派了裴秀去淮南担任征吴监军的?况且东吴已有可克可破之隙,裴秀、唐咨都杀到了江东腹地,我大魏还真的要白白坐失良机吗?邓太尉提出呼应配合伐吴行动,何错之有?

“还有,他们说,邓太尉有一条罪状是‘私结蜀臣,居心不轨’——可你看邓太尉所征辟的,除了姜维之外,全是董厥、来忠、许游、裴越这些已经归顺了我大魏的文臣墨客,而且他们的祖籍基本上都是中原州郡,并非益州本土人氏!倒是钟会所刻意接纳的,据元凯紧急来报,却是姜维、蒋斌、廖化等曾经手握兵权的蜀将,他们才是真有能力帮助别人造反自立!何曾、董胄这些人不疑其所当疑,反疑其所不当疑,何其荒悖也!”

“叔子,你说什么?钟会居然在勾结蜀兵蜀将阴谋不轨?”李胤心头一震,不由得变了面色。

“诺,你看——这是元凯送来的绝密函报!”羊祜将自己手中的一卷绢帛递给了李胤。李胤看罢之后,一下跌坐到榻席之上:“没想到这钟会硬是贼心不死,非要给蜀中重燃战火不可!”

羊祜目光灼灼地闪射着:“这个绝密情况,我们一方面要尽快上报相国府,另一方面也要随机应变、未雨绸缪。”

李胤还是没有缓过神来:“蜀中有邓太尉在坐镇,钟会居然还敢在他眼皮底下造反自立?”

“钟会既已勾结了姜维,定是底气大增,又加上他有可能施毒计将邓太尉逼出蜀境后再造反自立!”

“他……他逼得走邓太尉吗?”

“你没瞧出来?在这一个回合里,钟会先在蜀中联合了卫瓘、胡烈和那些‘东线军’的将领,又在朝中激起了郑冲、何曾、董胄等世家旧族们一齐呼应造势,实在是来势汹汹!邓太尉乃是寒门无根之俊士,哪里敌得过他们众口铄金?所以,这一次他被逼得要写检讨书才能暂缓危机……下一次,还指不定钟会他们会使出什么样的‘黑手’哪!”

“那,叔子你的意见是?”李胤沉吟着问来。

“咱们必须加快进据汉中,以李辅将军、刘钦太守为强援,把剑阁关夺在手里,这才做得到‘可攻可守、进出自如’,这才能在适当时候策应邓太尉压制住钟会一派的猖獗之势!”

“叔子,你不事先请示一下相国大人吗?不等贾公闾到了长安会合后再一起出发吗?”

“请示肯定是要请示的,但咱们要边报边行双管齐下,不能贻误战机。至于贾充嘛,他抵达长安后,应该同时便会收到相国大人发来的绝密催行令了——咱们先行一步展开动作也无妨!”

“好吧。胤和你联名签署上报,共同承担责任。”李胤肃然点头,“是带上刘豹派来的匈奴骑士营一起进据汉中?”

“不错。”羊祜向室门外呼喊道,“郑参军、刘都尉!”

郑默、刘弘二人应声疾趋而入。

羊祜将杜预送来的绝密函报以南竹筒粘上鸡翎封好后交给了郑默:“这份情报以八百里加急绝密快骑送呈相国府,选五十名最精干、最忠实的‘校事署’死士全程护送,不得有丝毫失误!”

郑默弯腰接过:“诺,属下一定照办。”

羊祜又向刘弘吩咐道:“刘都尉下去传令,调一万关中军、两万匈奴骑士即刻进发汉中。刘都尉曾经在冀州生活过,熟悉朔方的风土人情,就由你担任那两万匈奴骑士的联络使。”

“属下遵命。”刘弘也朗声答罢,和郑默一齐退出了室外。

忽然,李胤心中涌起一个问题,便脱口冒出:“叔子,你怎么看卫瓘这个人?”

羊祜皱眉言道:“卫瓘这个人论才智是不差的,但他和世家旧族们走得很近,受荀、荀勖的影响较深。要求他在邓、钟之争间做到中正无私,羊某不敢肯定。”

李胤也道:“卫瓘这一次附和着钟会攻击邓艾,很是有些蹊跷。”

羊祜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一次咱们进据汉中,只和元凯‘单线联系’,对其他任何人士都不要惊动。”

邓艾伸出双手从卫瓘掌中接过司马昭那封训诫令时,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剧震了一下,仿佛有一柄千斤铁锤重重击在了他背心上,他的眉宇间掩不住地溢出了一种沉甸甸的痛楚。

司马昭从来都是他异体同心的明君啊!这一次竟会如此冷厉地敲打他,这让他感到一时难以接受!自己呈进的请示函处处都是在为司马府“平吴定蜀、双线出击”的大计尽心绸缪,末了怎么会换来这样一道训诫令呢?他实在有些想不通。

站在他对面的卫瓘把这一切瞅在眼里,心底暗暗冷笑着:邓艾你也有这般沮丧的时候啊!前不久你那傲视宇内、不可一世的气势到哪里去啦?你以为你凭着自己的平蜀之功就可以成为司马相国之下的“魏朝第二人”吗?告诉你——朝中的公侯大夫们联起手来,轻轻松松便可搞你一个灰头土脸!你要记得今天的这番教训才好!

过了好一阵儿,邓艾满脸悲愤地扬声说道:“卫监军,您说一句公道话:邓某此番在平蜀定汉过程中采取的举措全部是借鉴相国大人当年荡灭诸葛诞之乱时的方略:‘种惠于敌’‘攻心为上’‘不战而胜’……邓某哪一桩哪一件做错了?”

卫瓘避开他直视而来的目光,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翼:“邓太尉,可你毕竟不是相国大人!有些事情,相国大人可以那么做,而你却未必能行。”

邓艾还沉浸在自己那无比强烈的悲愤之中,根本没有去理解卫瓘这段话背面蕴含的深意,踉跄着倒退几步,伸手按住桌案,喃喃而道:“那些公卿之士,说邓某是‘矫令擅封’,邓某可以接受——当时刘禅遣使率众来降,可邓某手下终是兵力不足难以悉定,不赶紧拿一顶‘骠骑将军’的帽子来稳住他行吗?邓某这样做,是为了尽快安定蜀中局面,何错之有?至于邓某建议封刘禅为‘扶风王’,更是尽快为下一步伐吴行动夯实基础!

“说邓某‘私结蜀臣’,邓某可不敢接受!邓某是想‘借蜀打吴、以西伐东’啊,所以才不得不交纳蜀臣以为后用。说邓某‘妄自尊大’,可邓某驻进未央宫,是为了就近监控刘禅和汉室诸王啊!……”

卫瓘不想再听他唠叨下去,便开口给了他当头一棒:“邓太尉,你为什么要自请求封为‘镇蜀大将军’?你这不是自诩整个西蜀都是你一个人打下来的吗……”

“什……什么‘镇蜀大将军’?”邓艾一时有些蒙了。

“你给相国大人的请示函里明明白白地这样写着的——你自以为除了你,谁也镇不住西蜀!你可知道:当年相国大人要给镇南将军王昶升为‘骠骑大将军’,王昶是死活不敢接受,直到把那个‘大’字拼命取消后才勉强答应的……你邓太尉倒好,刚进成都就想要什么‘镇蜀大将军’?”

邓艾面色一肃:“邓某再说一遍:邓某从来没向相国大人请求封过什么‘镇蜀大将军’!”

卫瓘甩给他一脸的不屑:“难道相国大人还会捏造出来诬陷你?”

邓艾沉沉答道:“邓某会写申辩函向相国大人郑重说明的。”

“写申辩函?”卫瓘也有些冒火了,“相国大人在训诫令里讲得很清楚了:你要写的是检讨函!你居然不把相国大人的钧令放在眼里?!”

“卫监军,相国大人发来的所有训诫,邓某都会虚心倾听、认真反省,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失敬。唯有其中‘暂缓对吴之呼应举措’这一句话,邓某实在不能苟同!伐吴行动如箭离弦,绝不能缓,也绝不能停!邓某自愿当一员先锋校尉都可以,但仍希望相国大人能将主持出蜀伐吴的重任交给邓某!”

卫瓘似是见到了一只最大的怪物般直盯着他:“邓太尉,你只顾替相国大人去荡定外寇之患,就没想过为相国大人平息内贼之忧么?”

“内贼?内贼是谁?内贼安在?”邓艾慷慨而道,“先相国司马公曾经教导过邓某:‘外宁则本固,本固则内患自消。’邓某相信:只要相国大人乘时造势一举而定乾坤,则威盖八荒、势倾六合,任何内贼都会被消弭于无形!”

卫瓘深深叹息:“邓太尉,你在方镇上从戎多年,少于进京周旋——难怪你把世事人情看得太过简单了!”

“先相国司马公生前曾送了邓某一段八字铭训:‘多琢磨事,少琢磨人’。他还说:琢磨事,才有功可立;琢磨人,终一无所成。邓某奉行此训这么多年,渐渐也感觉到它似乎越来越不适用了……但邓某习惯成自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邓艾负手在背缓缓踱行,仿佛忆起了当年司马懿的音容笑貌,眸中一片晶莹,“这段日子,邓某在悉心谋划对吴之呼应举措时,总忘不了先相国司马公所写的那篇《万机论》……卫监军你可读过吗?”

“这个……这个……卫某倒是从没听过有这篇妙文……”卫瓘嗫嚅而答。

“邓某当年追随先相国司马公在陇凉之域抗击蜀相诸葛亮,其时艰险万状,苦不堪言。先相国司马公为了安抚军心,特意写了这篇《万机论》以示其众——‘天下之事,日至而无穷,而吾有以应之,莫不中理者,在于善用其机。况乎争天下之利,处两军之交,不得其机以决之,而事亦随去矣。盖机之为物,不可以期待,不能以巧致也。猝然而会,迅忽眇微。及其去之,疾不容瞬。先机而起,于机为妄赴;后机而发,于机而失应。应是以御天下之事于一己而权不移,制天下之变于无穷而智不诎。夫机有待之百年而不至者,有居之一日而数至者。待之百年而无可乘之机,则吾未尝迟之而求于先发;居之一日而机数至,则吾未尝厌之而怠于必应。呜呼!人能知此,然后可与济天下之大业矣!’”

款款念罢之后,邓艾仰天长叹:“晋公殿下!相国大人!唐咨、裴秀已经深入到江东腹地,霍弋送来了交趾郡吕兴内应叛吴的消息,这是一举荡定伪吴的多好时机啊!您真的甘心白白放弃吗?先相国司马公和子元大将军的在天之灵也会为您感到惋惜的!”

卫瓘拉下了脸:“邓太尉你此言差矣!是不是伐吴良机,这个分寸掌握在相国大人手里:他认为是,那就是;他认为不是,那就不是。你何必强争什么?你……你还拿先相国司马公、子元大将军来压相国大人!……”

“卫监军,邓某虽没像您一样读过好多典籍,却也记得有几段铭言不可不刻之于心——《说苑》里讲:‘从命病君谓之谀,逆命利君谓之忠。’《文萃》里写:‘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弘业,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过;此乃忠臣之道。’对照这两段铭言,卫监军您不为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感到汗颜吗?”

卫瓘脸上顿时忽而翻青忽而翻白,变得甚是难看:“邓太尉,你且将那检讨函快快写好。卫某准备带它回去复命了。”

邓艾也不拖延,提起笔来便在函笺上唰然写道:“邓艾敬上相国大人:衔命征行,奉指授之策,元恶既服;至于承制拜假,以安初附,谓合权宜。‘镇蜀大将军’之请,艾亦实无,不知从何辩起?今蜀举众归命,地尽南海,东接吴会,宜早镇定。若待国命,往复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今吴未宾,势与蜀连,不可拘常以失事机。兵法:‘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艾虽无古人之节,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

卫瓘接过看罢,脸色僵青如同罩了一层铁壳:“这就是你的检讨函?”

“卫监军请转呈相国大人:邓某一心只想不负先相国司马公、子元大将军生前之重托,唯求乘时造势‘一战而平天下’,令三国纷争之祸从此永销!邓某此心可对日月!”邓艾单膝屈下,向卫瓘深施一礼,“请卫监军深体我心!”

卫瓘一时觉得自己不敢正视邓艾,便侧过身去,只淡淡讲了一句:“邓太尉,这一切可是您自己选择的——日后你求‘忠’而得‘忠’,可不要后悔!”

地上的积雪宛若一层洁白的毡毯,走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给人一种松软而踏实的感觉。留下的鞋印深深浅浅的,但很快又被朵朵落雪填满而渐渐消失。

王元姬进了后院密室,放下一方木匣,轻轻抖掉了披风上的雪点。一个婢女过来,将它挂在墙角的火盆上轻轻烘烤着,然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司马昭仍是垂袖端坐在木榻上,微微闭目沉思着,仿佛入定的老僧,竟似没有发觉她进了屋来。王元姬也不敢打扰,拿了那方木匣在他身边冉冉坐下。

许久,司马昭面容一动,缓缓睁开了眼,见到王元姬在一旁寂然而坐,微微笑言:“你来了?”

“嗯。方才妾身去正堂见过了杨艳和贾荃。杨艳抱了衷儿,贾荃抱了冏儿,都欢天喜地地要来给爷爷拜个早年……妾身知道您机务繁忙,就代您给他们先发了‘压岁钱’,钱文是‘万世永昌’……”

“‘万世永昌’?好啊!衷儿、冏儿还抚养得好吧?我这个当爷爷的也是好久没抱一抱他俩了……”司马昭唇边划过一丝苦笑,“今天都是除夕了,为夫却还要为前线之事思量个不停啊……”

“怎么?还是邓太尉的事儿?”王元姬柔声问道。

“今天一早,为夫就收到了三件大事的讯报。但其中最让为夫头痛的,便是邓太尉不肯呈进检讨函这件事儿!”司马昭放缓了语调,沉沉然说道。

卫瓘用八百里加急快骑送来了邓艾的申辩函和他本人关于此事的意见书。邓艾在申辩函里对自己“矫令擅封、私结蜀臣、妄自尊大”的那些“罪名”一一进行了辩驳,而且还在函件的末尾写道:“先申此状,见可即行。”分明是和司马昭训诫令里的“事当须报,不宜辄行”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卫瓘也在意见书里措辞激烈地指出邓艾是“刚愎自用、拒谏不纳、违命抗上、专断跋扈”,并引用了胡烈、庞会、李绪等人的证言为凭。他向司马昭明确表示:邓艾恃功而骄、仗势专断,自己已是难以制约于他了;任其继续张扬下去,他只有辞职以谢咎责。

司马昭此刻并不知道“先申此状,见可即行”这八个刺眼的字眼是钟会半途偷下邓艾的申辩函后伪造笔迹硬塞进来的,所以他自然也对邓艾这种从信函里透露出来的强硬态度暗生不快。你再尽忠竭诚、再理直气壮,也不能在本相国面前如此没有分寸啊!你在本相国面前尚是如此强词夺理,那你在其他人士面前又当是何情形?若说是钟会一个人陷害你也罢了,现在竟是卫瓘、胡烈、庞会、李绪等第三方人士都在异口同声地向本相国指责你,难道他们都是受了钟会的蛊惑不成?假如再让你这么恃功而骄,处处树敌,难保将来不会在仓促之际酿成事变?!你以为凭着你一味的刚愎自用,就真的能够团结住“淮南军”“朔边军”“荆襄军”等将士齐心合力顺流出峡而平东吴?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在司马昭先前的谋算当中,原本是想借那道训诫令敲打一下邓艾,只要邓艾乖乖递进检讨函,当着朝野上下给足了自己身为相国的“面子”,他自然会继续重用邓艾的。在合适的时候,他还会让邓艾和羊祜内外联手,合力把深怀异志的钟会逼出蜀境退回洛阳,然后再放手让邓艾去出峡伐吴。

然而,邓艾这一篇振振有辞、硬顶硬撞的申辩函把司马昭的这番谋划完全打破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他俩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了,而是四方士庶所瞩目的司马府之最高权威是虚是实的问题了!假如司马府这一次向邓艾让步,将来任何臣子都有可能效仿邓艾借着“尽忠竭诚”之名而专断擅行!这样的后果,肯定是司马府绝不能看到的。前几天,司马孚、司马馗、伏太夫人等族中长辈都从不同侧面向司马昭转达了自己对邓艾一事的忧虑。他们说得没错:司马府一令既出,便是重于泰山,臣子们必须严格遵行,若有异议可以反馈,但绝不能拒而不为!邓艾也许真的是“逆命利君谓之忠”,但他这个“忠”未免来得太固执太强硬了。连本相国主动递出去的“台阶”都不肯接受!

司马昭背在身后的双掌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既然邓艾这么“不开窍”,而且也似乎根本没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那就只有以强势手段把他征召回来,暂时抽离出成都那个“是非窝”,带他到羊祜所辖的安全地盘上去,再由羊祜代自己告诉他一些别人告诉不了的东西。

他稳下心神,看了看王元姬:“元姬,你认为为夫应该如何处置邓艾这件事情?”

王元姬乃是何等聪慧的女子,从自己夫君面庞上眉挺目立之间透出的刚锐锋芒,已然看出了夫君的心意之坚笃。她低低垂下眼睑,浅浅而答:“无论夫君此刻准备如何处置邓太尉,都请不要忘了阮大夫当日的深切忠告——‘唯取邓艾之忠耿而勿忌邓艾之粗疏’!”

司马昭闻言,退开一步,深深地钻了她一眼:“对邓太尉的忠耿,为夫从来都是毫不怀疑的;但对他‘违命抗上’的粗疏,为夫今日却要给他一个‘小惩大诫’:用槛军将他征还,拿到长安由为夫亲自向他当面训话!”

王元姬一听,面色剧变,但转瞬间又稳静了下来,只郑重而问:“您若槛军征还了邓艾,那么蜀中还有谁人可以制约钟会?”

司马昭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背负双手在密室内慢慢踱了一圈,缓中有疾地说道:“这就得让为夫来告诉你今日所收到的第二件大事讯报了:元凯送进了绝密情报,据我司马家埋设在钟会身边最为隐蔽的细作‘劲风’禀告,钟会已经和姜维、蒋斌、廖化等蜀将联手勾结,蓄谋伺机叛乱。尤其是姜维,钟会竟和他勾结到了‘出则同舆,入则同席,朝夕不离,如胶似漆’的地步!这个情况,不得不令人小心了!”

王元姬悠悠叹道:“唉……没想到这个姜伯约还是拒绝了您的礼敬征聘,终究和钟会小儿搞到一起了!难道他真以为钟会是他值得辅佐的主子?或者他是在利用钟会的野心和阴谋来一个‘咸鱼翻身’?他自己想在蜀中割据自立?他总不成还想救出刘禅、光复汉室吧?”

司马昭顿时冷沉了面色,森森然道:“哼!无论他和钟会在益州怎样折腾,都绝对翻不出为夫的手掌心!‘关中军’‘淮南军’‘朔边军’‘荆襄军’,哪个会跟他们造反寻死?”

“妾身知道:夫君您槛军征还邓艾,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王元姬徐徐言来,“妾身也知道:虽然夫君您有羊祜、李胤、贾充作为最后的‘杀手锏’对付钟会他们,但留下邓艾镇住他们岂不更佳?”

司马昭缓步踱到墙角的一座“博山炉”旁,拿起一块檀香木片丢了进去,看着它慢慢燃成了一朵朵明亮的焰花,嗅着那细细的薰香,声线悠悠长长地飘了出来:“元姬,你有所不知:邓太尉已在蜀中成为‘众矢之的’;只要有他在,卫瓘、胡烈、庞会、李绪等便不会和师纂、牵弘、杨欣他们联手制约钟会。邓太尉既不识时务,又恃功而骄,继续留下来,只会造成灭蜀东线军与西线军之间更大更深的分裂,也更容易被钟会、姜维暗加利用而横生变故。所以,为夫必须将邓艾及时抽离成都,这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而且,为夫必须要采用槛军征还邓艾的方式,才能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首先,为夫这是借此向钟会敲响一记警钟:你看,连功劳比你大、资历比你老、势力比你强的邓太尉,我司马府都能一举擒下回京审问,又何况于你?当然,这是为夫的一腔苦心,只希望钟会有自知之明,能知难而退。倘若钟会一意孤行、狂逞以乱,那么就会出现第二个效果:因为邓艾的抽离,蜀中的势力天平便会很快失衡,钟会便如释重压而得意忘形;钟会一旦得意忘形,就会妄自专断、骄气四溢,从而与姜维、蒋斌等蜀将离心离德、相猜相制。他与姜维等人私交苟合,其目的便是拉他们一起对付邓艾;如今邓艾已被驱逐,他难免会背信弃义与蜀将们为争权夺利而兵戎相见。这样一来,他必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被卫瓘、师纂、杜预、胡烈等联手制住。”

讲到这儿,司马昭语气微微一停,转脸注视着王元姬道:“我们要相信:卫瓘、师纂、杜预、胡烈、牵弘等少壮新秀们确已在平蜀战役中锻炼出来了,应该放手让他们各各独当一面、自主行动,和羊祜、李胤、贾充内外呼应,联手击败钟会、姜维。”

“夫君讲得极是。妾身下去后会尽快建议有司大力发动蜀地那些‘淮南军’‘朔边军’‘荆襄军’之将士的家属纷纷写信发函去致意问候他们,以此进一步强化他们和中原父老亲友的血肉联系,自然也就更不容易被钟会等奸人煽动作乱了。”王元姬唇边泛出一丝笑意,像水波般越荡越开,“而且,妾身相信夫君行事布局往往是‘潜运狙击、惊雷乍现’:想必羊祜、李胤、贾充等早已行动到位了吧?”

司马昭很深很深地看了她一眼:“据前线来报:贾充的兵马已抵达了汉中的乐城,羊祜的军队已过了阳安关口,完全可以打剑阁关一个措手不及。在发出征还邓艾手令的同时,为夫还会向羊祜、师纂、杜预一齐发去提防钟会生乱的急令,让他们先行未雨绸缪、全力备战。”

王元姬缓缓屈身施了一礼:“夫君胸怀六合、手握四海、神机妙算、周密无失,妾身衷心佩服。”

司马昭徐徐踱了回来,把目光遥遥投向了东方:“只可惜,平息了前边这两件大事,那第三件大事就只得暂时缓一缓了。”

王元姬已经悟出了他所说的第三件大事是什么,便安慰而道:“不错。安蜀平乱毕竟是第一位的,伐吴那边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司马昭的语气很沉郁:“可是江东那边,石苞、裴秀、唐咨、张节、吕兴等人都在苦苦地硬撑着,都在苦苦地等待着……但为夫目前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呀!王沈、王浑他们又不得力……为夫实在是愧对石苞、裴秀、张节、吕兴等人的艰辛奉献了!”

说罢,他把桌案上的“九曜刀”握在手中,挺然而起,朗朗而道:“看来,今年的春节,为夫是不能在洛阳过了。”

王元姬的泪光在眼眶里莹莹一转:“那么,妾身在夫君临行之前,请您观看一件东西。”

在司马昭微微讶异的目光中,王元姬把方才带来的那方长匣缓缓打开了:两条长六寸、宽三寸的桃红符牌赫然现出,上面雕刻着的“神荼”“郁垒”两尊神像栩栩如生,甚是精致。她低低问道:“今天府门上应该悬挂新的驱邪桃符了,夫君您看这式样还不错吧?”

“你在想念桃符了?”司马昭目光一动。

王元姬哽咽着点了点头:“今天妾身看到了贾荃和冏儿,就忍不住想起了桃符……”

司马昭扶了扶她的双肩:“桃符在济南郡的屯田客改制庶务做得很好。为夫准备‘趁热打铁’,把他再调往冀州去推行屯田客改制之事。冀州乃是魏室曹氏曾经经营多年的根本之地。桃符在那块地盘上若能将屯田客改制做得红红火火,朔方的民心必将尽行归附我司马家无疑!”

“夫君难道连春节也不让他回来一下吗?”

“大禹为解民困,三过家门而不入。桃符能有这样的精神和举动,天下士民都会拱服他是‘周公之器’的。”

王元姬抚着匣中那一对桃符,含泪道:“妾身知道夫君这么做的良苦用心。可这对桃符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公平?我司马家骨肉手足之间只有大局,没有公平。”司马昭语声一硬,“你放心,待到为夫认为他应该回京的时候,自会让他回京的。”

王元姬淡然一叹,轻轻关上那方木匣,默默无言。

司马昭转身面对室门,大呼一声:“邵悌!”

邵悌飞快地开门奔入,疾趋而拜:“相国大人有何钧令示下?”

“拟旨送宫中用玺:太尉邓艾不服相国府之训诫令,着卫瓘、钟会以槛军征还,不得有误,勿许延误,凡有异议者一律斥退。”

邵悌听罢,大吃一惊,但看到司马昭眼中钢刃般锋利的目光,只得垂头答道:“诺。”

司马昭又凝肃而言:“请陛下随时准备与孤同驾出巡,同时令中领军司马望、中抚军司马炎共同留守洛阳。”

邵悌鼓起勇气问道:“相国大人是准备西巡关中以遥制邓艾乎?卫瓘、钟会所拥之兵力远胜邓艾,何苦您的大驾西出?”

司马昭的唇角挑起了一丝淡淡的冷笑:“当初,是谁向孤禀告某人‘单身无后而不可重任’的?又是谁呈进了某人‘挟术自大、难保其忠’的密函?邵君,你竟忘了当初孤为何任命卫瓘为征蜀监军、羊祜为平虏将军了吗?”

邵悌恍然大悟:“相国大人,钟会在蜀中有异动了吗?”

“孤只是希望钟会能自知而明,不要玩火自焚。”司马昭的语气沉笃而有力,“孤只要和陛下同驾一到长安,忠者自彰,逆者自灭,蜀中局势便可大定。”

邵悌深深赞道:“相国大人威盖巴蜀,必能令奸逆之人灰飞烟灭!”

“孤此番大驾西巡之时,特任荀勖为军谋掾。你去向他当面传令吧。”

“这……这……”邵悌有些迟疑了,“外人纷纷议论:荀勖与钟会系甥舅之亲,难免有首鼠两端之嫌疑。”

司马昭将“九曜刀”慢慢佩回了腰间,挥手笑道:“谁是鼠、谁是猫,用什么样的猫去捕什么样的鼠,孤还需他人来教?你只管向荀勖传令便是。”

一片片雪花似白蝶般翩翩飞落,纷纷然掉进木桩上搁着的那个玉钵里,宛若盛满了洁净无垢的细盐。旁边的牛皮小帐里,王戎笑盈盈地回转了头,朝司马炎说道:“中抚军大人——这积雪煮茶的妙法,当初还是嵇叔夜教给王某的。据他所说,正月初二的雪,最纯最白,融化后煮出来的茶水既有冬的明澈,又有春的芬芳。喝起来,口感妙极了!”

司马炎的语气冷冷淡淡的:“亏你还敢在本公子面前提起嵇先生!”

王戎低下了眉睫,暗淡了眼神:“那是钟会一意要谗杀叔夜先生为自己立威的,您可怪不得王某。”

司马炎伸手掸了掸袍角:“说吧!你今天请本公子到这里,有何贵干?”

“其实也没什么。”王戎从自己身后推出一口红木小箱,“过年了,王某想送给中抚军大人一些薄礼。”

“无功岂敢乱受禄?王君,本公子多谢你的美意了。这些礼物,恕不能收。”

王戎“啪”的一下打开了箱盖,继续把它推到司马炎面前:“中抚军您就不好好瞧上一眼吗?它们虽不是金银财宝,但其价值却并不次于这洛阳城中最昂贵的绫罗绸缎啊……”

司马炎拈了出来,竟是一页页极轻极薄的帛书!他只看了三四份,双瞳便微微一缩:“这些都是你写给钟会的情报?”

“不错。这些礼物,中抚军现在应该很满意了吧?”王戎脸上挂着深深的笑容,“倘若连这些礼物中抚军都还看不上的话,王某就甘愿将自己也作为一件礼物贡献给您。”

“你?你是‘礼物’?”司马炎的眼角斜掠过一线冷笑,“这是从何说起啊?”

“实不相瞒,王某先前曾与钟会私通声气、传递消息,做过钟会在洛阳城中的‘耳目’细作——王某今日前来中抚军大人面前自首,这算不算一份合格的‘礼物’呢?”

司马炎双眉高高一耸:“原来你果然是钟会的‘奸党’?”

王戎并不回避他射来的凛凛目光:“不错。王某先前的确是钟会所蓄养的‘奸党’,如今在天资英特、雅性仁厚的中抚军大人一心感化之下,王某变成了弃暗投明、顺天归命的新人:这会不会让中抚军大人的形象在司马相国心中更添几分异彩呢?”

司马炎一听,心弦暗动,却毫不动色,含笑而答:“王君,你不愧为‘竹林派’新秀之一。你的确很聪明。看来,你这个‘礼物’,本公子今日是不得不收了?”

王戎马上满脸堆欢,向司马炎深深拜倒:“王某立誓要做中抚军大人麾下的‘附骥之蝇’,请中抚军大人收纳。”

“收纳你,这倒是不难。”司马炎起身走到帐外,将那一钵白雪拿了进来,托在掌上细细观赏,“但你也得‘吐’一些东西出来表达一下诚意吧?”

“禀报中抚军大人:钟会在上个月给了王某很多钱财拿去贿赂何曾、董胄、郑冲、华表等大人,请他们出面交攻太尉邓艾。”

“嗯。继续说。”

“钟会近期还让王某代他出面去和故太傅高柔的儿子高光沟通,希望能够尽量维持住他和高玉兰的婚事。可是高光似乎很不愿意,并在征得了兄长高俊、高诞的同意后,彻底否掉了这桩婚约。虽然钟会在来函中说他自己是‘一笑置之,顺乎天意’,但王某感觉出他其实十分失落……”

“嗯。还有呢?”

“他三天前来函要求王某去暗查一下蜀将蒋斌、廖化等人在中原境内还有什么亲戚。据他在信函中说明,蒋斌是荆州零陵郡人氏,廖化是荆州襄阳郡人氏。他打探他俩的亲戚关系,分明是准备储以后用。这也证明了他和蜀汉降将们的关系未免密切得太过蹊跷了。请中抚军一定转禀司马相国:对此务必严防密备。”

“好了。看来,你确实是弃暗投明、应天归命了。”司马炎没有抬眼瞅他,只看着那玉钵中的积雪渐渐化成清水,“从现在起,你可以继续和钟会私通声气、传递消息。但你寄给他的每一份情报,都由本公子和韦方大人共同‘把关’审验修改后才可发出。”

“诺。中抚军大人是想让王某送出‘假情报’去误导和迷惑钟会?”

“你猜得很对。你今天就可以送两个假情报给钟会:其一,你告诉他,相国大人对邓艾的‘刚愎自用、违命抗上’十分震怒,所以槛车征还他将治以重罪。杜预上书为邓艾求情,还被相国大人狠狠训斥了一番,并准备把他也调回洛阳。

“其二,你再告诉他,相国大人为了扬威天下,准备亲自南下荆州督战,独建平吴之大功,以压邓艾之名头。而且,他似乎有意让钟会接替邓艾的太尉之位,统领‘淮南军’‘关中军’‘朔边军’乘势出峡伐吴。”

“这些‘情报’,王某一定会顺利送去钟会之处。”王戎犹豫着讲道,“但他一定在洛阳还设有其他‘眼线’细作。所以,王某不敢保证他会完全相信……”

“没关系。我们会在近期制造出相国大人备驾南征伪吴的一系列假象,包括征召王沈、王浑兄弟回京述职等,借以引蛇出洞。你可以抢在他另外暗设的‘耳目’细作们之前把这些情报发出去。钟会只要和他们后面发来的一印证,就会相信你了。”

“请问中抚军大人:相国府让王某给钟会传递假情报,是为了麻痹钟会,令他对相国大人降低警惕之心,然后再在适当的时候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这些话,你本不该多问了。你应当只管执行命令就是。”司马炎放下玉钵,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王戎,“从现在起,你身边会有相国府的细作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着你,也保护着你。你最好不要再有一丝一毫令相国府生疑的举动,否则……”

他话未说完,王戎却已感到自己后颈窝上已经悬起了一柄无形的利斧,仿佛随时会斩将下来——森森的寒气刺激得他汗毛直竖!

收到司马昭关于槛车征还邓艾的手令后,卫瓘第一时间去找了钟会,希望和他一道率领大军前往成都拿下邓艾。

不料钟会竟是软硬不吃,端出当朝司徒兼镇西将军的身份来反“将”他一军,逼迫他独自先行带领一千“校事署”死士去拿邓艾。卫瓘懂得钟会此举的用心:他这是在暗借邓艾之刀来杀自己——自己若是到成都不择手段强行收押了邓艾,则难免会遭“关中军”诸将的报复而必毁无疑;自己若是收押不了邓艾,他钟会又将在后面向相国府诬告自己怯懦纵顽、无力监军。总之,自己已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势如骑虎,危险异常。

但卫瓘毕竟不是泛泛之辈,便又向钟会建议:请让胡烈或杜预带一部分“淮南军”随他一道去成都收押邓艾。然而,钟会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仍是十分冷酷地拒绝了他这个请求。

卫瓘无可奈何,来不及预作绸缪,就被钟会逼上了启程之途。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当他走到半路时,羊琇飞马赶上来给他转交了一张纸条,那是杜预的笔迹:“有困难,找师纂;不放心,问爰邵。”

得到了这张字条,卫瓘才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又抖擞起了精神,不再垂头丧气了。

一进成都,卫瓘便偷偷潜入益州牧府见到了师纂。他在给师纂递上杜预那张字条的同时,把司马昭关于邓艾父子的收押令也一并让他看了。

然而,令卫瓘大感意外的是,师纂对这道收押令居然毫不惊诧,仿佛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一般。

“卫监军,师某自然是会支持你执行相国府钧令的。”师纂一开口便亮明了态度,马上却又话锋一转,“但您可否暂缓收押邓太尉?邓太尉昨天和师某联名签署了一份劝进相国大人升爵为晋王的表章——您可否先代为转呈一下?”

卫瓘听罢,心头暗震,嘴上却道:“唔,你俩这个举措倒是不错。只可惜相国大人的收押令已然明发天下……已是覆水难收、令出必行的了……”

师纂立刻两眼一暗,长长而叹。

卫瓘眼珠急转:“师牧君,你和邓太尉怎么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劝进相国大人升爵为王?”

“是除夕之夜的那个晚上,爰邵参军苦口婆心地说服了邓太尉和师某的。”卫瓘还没听完,便暗暗心惊:这爰邵果然是非常之辈!然而,邓艾终究还是信用他太晚了……看来,“关中军”派系当中实是卧虎藏龙,自己对邓艾下手可不能再有丝毫迟误了!于是,他佯装安慰师纂道:“师牧君,你也应该清楚:邓太尉上一次连相国大人的训诫令都不肯接受,相国大人对此深为不满。相国大人务必要挫一挫他的傲气,要逮他回京亲自问话。你放心——相国大人只是震慑一下他,未必就会真的惩罚他。”

师纂捏紧了拳头:“邓太尉确实不能轻离蜀境——师某要立刻上书为邓太尉陈情鸣冤!”

卫瓘连忙从衣袖中取出一份帛书,递到师纂眼前:“你看,这是卫某事先为邓太尉写好的鸣冤表。卫某先前也误解过邓太尉,现在只觉得邓太尉因忠受咎实在是太不应该。师牧君,你放心,卫某会把这封鸣冤表和邓太尉一起送回相国府的。但在目前,收押邓艾槛车征还的相国手令,你我必须完全照办!相国府的钧令大于天重于山,是不允许任何人稍有违抗的。”

师纂看了看卫瓘身后的那几排“校事署”力士,只得幽幽一叹:“好吧!师某陪你一道进未央宫去见邓太尉——你用不着带这么多力士同去,否则容易激起兵变!”

“不错——有你师牧君全力支持,卫某确实不需带这么多冗兵前去。”卫瓘脸上涌满了浓浓的笑意,“你真不愧是相国大人身边最信任的忠臣!”

未央宫清静得就像一口古井,早已远离了昔日的浮华和喧闹。卫瓘原本以为邓艾在这里每天过的都是赏“巴女舞”、吃“九鼎肉”、饮“岷江酒”等帝皇般逍遥极乐的日子。然而,一踏进这宫门,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邓艾半蹲在大殿前的雪坪那里,整个人的姿态便如一名尽心尽力为主人看守着一座“黄金屋”的老奴,哪有半分骄奢狂纵之气?他正在给自己那只“白头雕”喂食着一片片的猪肝、羊肺,神情专注得又像一名老猎手。

卫瓘和师纂步步走近,邓艾却恍若未见,一直待到他俩走到他身畔三尺开外,他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回转了脸:“怎么?相国大人派卫监军来接邓某回洛阳了?”

卫瓘只觉心头一跳,神色隐隐发慌,只嗫嚅着把相国府那道收押令递向了邓艾。邓艾并未伸手来接,而是喊来自己的儿子邓忠,肃然而问:“相国大人为为父亲笔拟写的那道《平蜀之功褒赏诏》你可记得全吗?背来给为父听一听。”

邓忠红了眼圈,哽咽着背诵而道:“诏曰:艾曜威奋武,深入虏庭,斩将搴旗,枭其鲸鲵,使僭号之主稽首系颈,历世逋诛,一朝而平。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虽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吴汉擒子阳,亚夫灭七国,计功论美,不足比勋也……”

他清朗的声音在雪坪上空字字回响着——卫瓘的脸颊就像被打了几记无形的耳光般,涨成了猪肝之色。

等到邓忠诵完,邓艾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卫瓘:“你们听清楚了吗?邓某在相国大人的心目中,是白起、韩信、周亚夫、吴汉一流的军功之臣!这四个人里没有一个是悖逆之臣!”

师纂默默地听着,竟流下两行清泪来。

卫瓘咬了咬牙,硬提起一把虚劲,亢声讲道:“邓太尉,卫某有一言相告:任何一颗星辰再怎么耀眼,它的光芒也不能盖过太阳!大魏的天空,必须只能有一个太阳,那就是相国大人!”

邓艾眯起了双眼,瞳眸中的锋芒恰似锐利的钢针,刺得卫瓘不敢迎视:“原来卫监军你对邓某竟有如此之深的偏见!”他忽地从衣襟处摸出一封信函来,道:“师纂,你把这封信函交给卫监军瞧一瞧:本太尉把自己的辞职函都写好了!只要王师一旦顺流出峡呼应伐吴,本太尉甘愿辞去一切封赏,告老归乡!”

卫瓘的脸庞一下变得比地上的积雪还更加苍白。

邓艾淡淡地笑着:“有了这样一封辞职函,邓某还会成为什么‘耀眼的星辰’吗?”

场中一下冷寂了下来。许久,卫瓘的声线幽幽响起:“太尉大人,您真的要违抗相国大人的这道钧令?!”

邓艾听罢,突然哈哈一笑,双掌重重一拍——那“白头雕”哗地凌空飞起,发出“呱”的一声长鸣,余音破云而去,久久方绝。

随着这一声雕鸣,殿台后面转出了爰邵、段灼、樊震、牵弘、杨欣等人,个个脸上尽是悲愤之色!

卫瓘的身形向后急退开去:“你……你们想……想干什么?”

牵弘瞪了他一眼:“请卫监军转呈相国大人:蜀中局势粗定,百业待兴,一时还离不得太尉大人!”

卫瓘慌忙拉住师纂的袖角:“师牧君——相国大人的钧令可是大于天重于山的呀!”

师纂拧紧了双眉,咬得牙齿“咯咯”连响,一字一句似钢锉儿般擦出了火花:“牵弘!你们这是要陷邓太尉于不忠不义吗?”

然后,他“啪”的一下朝邓艾单膝跪下:“太尉大人,杜预长史向师某保证过了:您此刻在槛车里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到了汉中,羊祜将军会亲自来迎接您的!”

这时,爰邵也凑近邓艾,附耳言道:“太尉大人忘了那一次‘蹇’卦的卦辞了吗?——‘利见大人,贞吉。’您只要见到了相国大人,必会安然无恙的。”

而杨欣、樊震等人又纷纷嚷道:“我等愿陪邓太尉一道进京为他鸣冤!”

就在这纭纭扰扰之中,邓艾容色一凛,振声喝道:“你等退下!相国大人英明盖世、睿智无双,他是绝不会令忠者痛而奸者快、正者泣而邪者笑的!邓某坚信:相国大人必会给邓某一个可昭天日的明断的!”

段灼含泪呼道:“相国大人,您……”

卫瓘也稳定了心神,上前拱手言道:“太尉大人,卫某让您的部曲督樊震亲率四百力士和我‘校事署’的六百死士一齐全程护送您返回洛阳。您这样总可放心了吧?”

邓艾只向他一伸手:“槛车在哪里?你且带我父子过去!”他迈腿向前走出几步,忽又疾折回来,站在师纂面前嘱咐道:“师君,你且将呼应伐吴的各项庶务继续筹备着,一丝也不能放松……邓某去见了相国大人后就会火速赶回来……那个时候,罗宪、霍弋的船队也差不多快要建完了,正好让天朝大军顺流东下伐吴……”

师纂“嗯嗯嗯”地连连点头答应着,热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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