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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鬼上当(6)

作品: 高老头 |作者:法巴尔扎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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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饭厅内寂静无声,房客闪开身子,让三个人走进屋内。他们的手都插在衣袋里,抓着上好子弹的手枪。跟在后面的两个宪兵把守客厅的门;另外两个在通往楼梯道的门口出现。好几个士兵的脚步声和枪柄声在前面石子道上响起来。鬼上当完全没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一个人。特务长笔直地走过去,对准他的脑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发打落了。高冷丑恶的面貌马上显了出来。土红色的短头发表示他的强悍和狡猾,配着跟上半身气息一贯的脑袋和脸庞,意义非常清楚,仿佛被地狱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的伏脱冷,他的过去、现在、将来,倔强的主张,享乐的人生观,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动,和一切都能担当的体格给他的气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涌上他的脸,眼睛像野猫一般发亮。他使出一股犷野的力抖擞一下,大吼一声,把所有的房客吓得大叫。一看这个狮子般的动作,暗探们借着众人叫喊的威势,一齐掏出手枪。高冷一见枪上亮晶晶的火门,知道处境危险,便突然一变,表现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种场面真是又丑恶又庄严!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个譬喻可以形容,仿佛一口锅炉贮满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一眨眼之间被一滴冷水化得无影无踪。消灭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过是一个快得像闪电般的念头。他微微一笑,瞧着自己的假发,对特务长说:

“哼,你今天不客气啊。”

他向那些宪兵点点头,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来吧,宪兵,拿手铐来吧。请在场的人做证,我没有抵抗。”

这一幕的经过,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间蹿了出来,又突然之间退了回去。满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哝哝表示惊叹。

逃犯望着那有名的特务长说:“这可破了你的计,你这个小题大做的家伙!”

“少废话,衣服剥下来。”那个圣·安纳街的人物满脸瞧不起地吆喝。

高冷说:“干什么?这儿还有女太太。我又不赖,我投降了。”他停了一会儿,瞧着全场的人,好像一个演说家预备发表惊人的言论。

“你写吧,拉夏班老头。”他招呼一个白头发的矮老头。老人从公事包里掏出逮捕笔录,在桌旁坐下。“我承认是约各·高冷,诨名鬼上当,判过二十年苦役。我刚才证明我并没盗窃虚名,辜负我的外号。”他又对房客们说:“只要我举一举手,这三个奸细就要教我当场出彩,弄脏伏盖妈妈的屋子。这帮坏蛋专门暗箭伤人!”

伏盖太太听到这几句大为难受,对西尔维道:“我的天!真要教人吓出病来了,我昨天还跟他上快活剧院呢。”

“放明白些,妈妈。”高冷回答,“难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厢就倒霉了吗?难道你比我们强吗?我们肩膀上背的丑名声,还比不上你们心里的坏主意,你们这些烂社会里的蛆!你们之中最优秀的对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同他粗野的表情成为奇怪的对照。

“你知道,我的宝贝,咱们的小交易还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话!”说着他唱起来: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收账。人家怕我,绝不敢揩我的油。”

他这个人,这番话,把苦役监中的风气,亲狎,下流,令人触目惊心的气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谈吐,突然表现了出来。他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典型,代表整个堕落的民族,野蛮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刹那间高冷变成一首恶魔的诗,写尽人类所有的情感,只除掉忏悔。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像撒旦一样永远要拼个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头去,默认这个罪恶的联系,补赎他过去的邪念。

“谁出卖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着众人扫过去,最后盯住了米旭诺小姐,说道,“哼,是你!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骗我中风,你这个奸细!我一句话,包你八天之内脑袋搬家。可是我饶了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卖我的。那么是谁呢?”

他听见警务人员在楼上打开他的柜子,拿他的东西,便道:“嘿!嘿!你们在上面搜查。鸟儿昨天飞走了,窠也搬空了!你们找不出什么来的。账簿在这儿。”他拍拍脑门。“呃,出卖我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丝线那个小坏蛋,对不对,捕快先生?”他问特务长,“想起我们把钞票放在这儿的日子,一定是他。哼,什么都没有了,告诉你们这帮小奸细!至于丝线哪,不出半个月就要他的命,你们派全部宪兵去保镖也是白搭。这个米旭诺,你们给了她多少?两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这一些,告诉你这个母夜叉,丑八怪,公墓上的爱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卖人肉的老货!我倒愿意那么办,开销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烦,又损失钱,”他一边说一边让人家戴上手铐。“这些家伙要拿我开心,尽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马上送我进苦役监,我不久就好重新办公,才不怕这些傻瓜似的警察老爷呢。在牢里,弟兄们把灵魂翻身都愿意,只要能让他们的大哥走路,让慈悲的鬼上当远走高飞!你们之中可有人像我一样,有一万多弟兄肯替你拼命的?”他骄傲地问,又拍拍心口,“这里面着实有些好东西,我从来没出卖过人!喂,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们都怕我,可是你哪,只能教他们恶心。好吧,领你的赏格去吧。”

他停了一会儿,打量着那些房客,说道:

“你们蠢不蠢,你们!难道从来没见过苦役犯?一个像我高冷气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别人那样没心没肺。我是卢梭的门徒,我反抗社会契约[20]那样的大骗局。我一个人对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宪兵、预算作对,弄得他们七荤八素。”

“该死!”画家说,“把他画下来倒是挺美的呢。”

“告诉我,你这刽子手大人的跟班,你这个寡妇总监,”(寡妇是苦役犯替断头台起的又可怕又有诗意的名字)他转身对特务长说,“大家客客气气!告诉我,是不是丝线出卖我的?我不愿意冤枉他,教他替别人抵命。”

这时警务人员在楼上抄遍了他的卧室,一切登记完毕,进来对他们的主任低声说话。逮捕笔录也已经写好。

“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在这儿的时候,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告辞了。将来我会寄普罗旺斯[21]的无花果给你们。”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会,欧也纳!”他的声音又温柔又凄凉,跟他长篇大论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么为难,我给你留下一个忠心的朋友。”

他虽然戴了手铐,还能摆出剑术教师的架势,喊着“一,二!”[22]然后往前跨了一步,又说:

“有什么倒霉事,尽管找他。人手和钱都好调度。”

这怪人的最后几句说得十分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谁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务人员一齐退出屋子,西尔维一边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阳穴,一边瞧着那帮诧异不置的房客,说道: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个好人!”

大家被这一幕引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迷迷糊糊愣在那里,听了西尔维的话方始惊醒过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把眼睛盯在米旭诺小姐身上。她像木乃伊一样干瘪,又瘦又冷,缩在火炉旁边,低着眼睛,只恨眼罩的阴影不够遮掩她两眼的表情。众人久已讨厌这张脸,这一下突然明白了讨厌的原因。屋内隐隐然起了一阵嘀咕声,音调一致,表示反感也全场一致。米旭诺听见了,仍旧留在那里。皮安训第一个探过身去对旁边的人轻轻地说:

“要是这婆娘再同我们一桌子吃饭,我可要跑了。”

刹那间,除了波阿莱,个个人赞成医学生的主张;医学生看见大众同意,走过去对波阿莱说:

“你和米旭诺小姐特别有交情,你去告诉她马上离开这儿。”

“马上?”波阿莱不胜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接着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饭钱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钱住在这儿,跟大家一样!”她说完把全体房客毒蛇似的扫了一眼。

拉斯蒂涅说:“那容易得很,咱们来摊还她好了。”

她说:“先生你帮着高冷,哼,我知道为什么。”她瞅着大学生的眼光又恶毒又带着质问的意味。

欧也纳跳起来,仿佛要扑上去掐死老姑娘。米旭诺眼神中那点子阴险,他完全体会到,而他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邪念,也给米旭诺的目光照得雪亮。

房客们叫道:“别理她。”

拉斯蒂涅抱着手臂,一声不出。

“喂,把犹大小姐的事给了一了吧。”画家对伏盖太太说,“太太,你不请米旭诺走,我们走了,还要到处宣扬,说这儿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细。不然的话,我们可以替你瞒着。老实说,这是在最上等的社会里也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额上刺了字,让他们没法冒充巴黎的布尔乔亚去招摇撞骗。”

听到这番议论,伏盖太太好像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擞,站起身子,把手臂一抱,睁着雪亮的眼睛,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

“嗳,亲爱的先生,你是不是要我的公寓关门?你瞧伏脱冷先生……哎哟!我的天!”她打住了话头,叫道,“我一开口就叫出他那个冒充规矩人的姓名!一间屋空了,你们又要叫我多空两间。这时候大家都住定了,要我招租不是抓瞎吗?”

皮安训叫道:“诸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广场弗利谷多饭铺去!”

伏盖太太眼睛一转,马上打好算盘,骨碌碌地一直滚到米旭诺前面。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见得要我关门吧,嗯?你瞧这些先生把我逼到这个田地;你今晚暂且上楼……”

“不行不行,”房客一齐叫着,“我们要她马上出去。”

“她饭都没吃呢,可怜的小姐。”波阿莱用了哀求的口吻。

“她爱上哪儿吃饭就哪儿吃饭。”好几个声音回答。

“滚出去,奸细!”

“奸细滚出去!”

波阿莱这脓包突然被爱情鼓足了勇气,说道:“诸位,对女性总得客气一些!”

画家道:“奸细还有什么性别!”

“好一个女性喇嘛!”

“滚出去喇嘛!”

“诸位,这不像话。叫人走路也得有个体统。我们已经付清房饭钱,我们不走。”波阿莱说完,戴上便帽,走去坐在米旭诺旁边一张椅子上;伏盖太太正在说教似的劝她。

画家装着滑稽的模样对波阿莱说:“你放赖,小坏蛋,去你的吧!”

皮安训道:“喂,你们不走,我们走啦。”

房客们一窝蜂向客厅拥去。

伏盖太太嚷道:“小姐,你怎么着?我完了。你不能耽搁下去,他们会动武呢。”

米旭诺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她不走!”

此呼彼应的叫喊,对米旭诺越来越仇视的话语,使米旭诺低声同伏盖太太办过交涉以后,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吓的神气说:“我要上皮诺太太家去。”

“随你,小姐。”伏盖太太回答,她觉得这房客挑的住所对她是恶毒的侮辱,因为皮诺太太的公寓是和她竞争的,所以她最讨厌。“上皮诺家去吧,去试试她的酸酒跟那些饭摊上买来的菜吧。”

全体房客分作两行站着,一点声音都没有。波阿莱好不温柔地望着米旭诺小姐,迟疑不决的神色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怎么办,不知应该跟她走呢还是留在这儿。看米旭诺一走,房客们兴高采烈,又看到波阿莱这个模样,便互相望着哈哈大笑。

画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莱,喂,唷,啦,喂唷!”博物院管事很滑稽地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头几句:

动身上叙利亚,那年轻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训道:“走吧,你心里想死了,真叫作:嗜好所在,锲而不舍。”

助教说:“这句维琪尔的名言翻成普通话,就是各人跟着各人的相好走。”

米旭诺望着波阿莱,做了一个挽他手臂的姿势;波阿莱忍不住了,过去搀着老姑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莱!”

“这个好波阿莱哪!”

“阿波罗-波阿莱!”

“战神波阿莱!”

“英勇的波阿莱!”

这时进来一个当差,送一封信给伏盖太太。她念完立刻软瘫似的倒在椅子里。

“我的公寓给天雷打了,烧掉算啦。泰伊番的儿子三点钟断了气。我老是巴望那两位太太好,咒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现在我遭了报应。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叫人来拿行李,搬到她父亲家去。泰伊番先生答应女儿招留古的寡妇做伴。哎哟!多了四间空屋,少了五个房客!”她坐下来预备哭了,叫着:“晦气星进了我的门了!”

忽然街上又有车子的声音。

“又是什么倒霉的事来啦?”西尔维道。

高里奥突然出现,红光满面,差不多返老还童了。

“高里奥坐车!”房客一齐说,“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欧也纳坐在一角出神,高老头奔过去抓着他的胳膊,高高兴兴地说:“来啊。”

“你不知道出了事吗?”欧也纳回答,“伏脱冷是一个逃犯,刚才被抓了去;泰伊番的儿子死了。”

“哎!那跟我们什么相干?我要同女儿一起吃饭,在你屋子里!听见没有?她等着你呢,来吧!”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死拖活拉,好像把拉斯蒂涅当作情妇一般绑走了。

“咱们吃饭吧。”画家叫着。

每个人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

胖子西尔维道:“真是,今天样样倒霉。我的黄豆煮羊肉也烧焦了。也罢,就请你们吃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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