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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两个女儿(1)

作品: 高老头 |作者:法巴尔扎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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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正当邮差走到先贤祠区域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封套很精致的信,火漆上印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特·纽沁根夫妇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快举行了。另外有个字条给欧也纳:

我想,先生,你一定很高兴代我向特·纽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寄上你要求的请柬,我很乐意认识特·雷斯多太太的妹妹。替我陪这个美人儿来吧,希望你别让她把你的全部感情占了去,你该回敬我的着实不少哩。

特·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也纳把这封短笺念了两遍,想道:“特·鲍赛昂太太明明表示不欢迎特·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上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这种快乐,说不定还会得到酬报呢。特·纽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内客室等。一个想情人想了两年的急色儿,等在那里当然极不耐烦。这等情绪,年轻人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所爱的第一个十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说符合巴黎社会条件的、光彩耀目的女子,永远觉得天下无双。巴黎的爱情和别的爱情没有一点相同。每个人为了体统关系,在所谓毫无利害作用的感情上所标榜的门面话,男男女女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在这儿,女人不但应当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而且还有更大的义务,要满足人生无数的虚荣。巴黎的爱情尤其需要吹捧,无耻,浪费,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的妇女都羡慕拉·华梨哀小姐,因为她的热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饰值到六千法郎一对,把它撕破了来吸引特·凡尔蒙陶阿公爵[1]。以此为例,我们对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得年轻,有钱,有头衔,要是可能,金钱名位越显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假定你能有一个偶像的话,她越宠你。爱情是一种宗教,信奉这个宗教比信奉别的宗教代价高得多,并且很快就会消失;信仰过去的时候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还得到处闯些祸。感情这种奢侈唯有阁楼上的穷小子才有;除了这种奢侈,真正的爱还剩下什么呢?倘若巴黎社会那些严格的法规有什么例外,那只能在孤独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找到。这些心灵仿佛是靠明净的,瞬息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过活的;他们守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他们觉得这是身内身外到处都能听到的;他们一边怨叹浊世的枷锁,一边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像多数青年一样,预先体验到权势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装再跃登人生的战场;他已经染上社会的狂热,也许觉得有操纵社会的力量,但既不明白这种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要是没有

纯洁和神圣的爱情充实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促成美妙的事业——只要能摆脱一切个人的利害,以国家的光荣为目标。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内地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清新隽永的念头,像绿荫一般荫庇他们的青春,至此为止拉斯蒂涅还对那些念头有所留恋。他老是踌躇不决,不敢放胆在巴黎下海。尽管好奇心很强,他骨子里仍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虽然如此,他隔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一些顾虑已经消失,前一个时期他已经靠着出身到处沾光,如今又添上一个物质优裕的条件,使他把内地人的壳完全脱掉了,悄悄地爬到一个地位,看到一个美妙的前程。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内客室中懒洋洋地等着但斐纳,欧也纳觉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大不相同,回顾之下,他自问是否换了一个人。

“太太在寝室里。”丹兰士进来报告,吓了他一跳。

但斐纳横在壁炉旁边一张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精神饱满;罗绮被体的模样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花还没有谢,果子已经结了。

“哎,你瞧,咱们又见面了。”她很感动地说。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欧也纳说着,坐在她身旁,拿起她的手亲吻。

特·纽沁根太太念着请帖,做了一个快乐的手势。虚荣心满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欧也纳,用手臂钩着他的脖子,发狂似的把他拉过来。

“倒是你(好宝贝!她凑耳朵上叫了一声。丹兰士在更衣室里,咱们得小心些!)倒是你给了我这个幸福!是的,我管这个叫作幸福。从你那儿得来的,当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满足。没有人肯介绍我进那个社会。也许你觉得我渺小、虚荣、轻薄,像一个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准备为你牺牲一切;我所以格外想踏进圣·日耳曼区,还是因为你在那个社会里。”

“你不觉得吗,”欧也纳问,“特·鲍赛昂太太暗示她不预备在舞会上见到特·纽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欧也纳,“那些太太就有这种放肆的天才。可是管他,我要去的。我姊姊也要去,她正在打点一套漂亮的服装。”她又放低了声音说:“告诉你,欧也纳,因为外边有闲话,她特意要去露露面。你不知道关于她的谣言吗?今儿早上纽沁根告诉我,昨天俱乐部里公开谈着她的事。天哪!女人的名誉,家庭的名誉,真是太脆弱了!姊姊受到侮辱,我也跟着丢了脸。听说特·脱拉伊先生签在外边的借票有十万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姊姊迫不得已把她的钻石卖给一个犹太人,那些美丽的钻石你一定看见她戴过,还是她婆婆传下来的呢。总而言之,这两天大家只谈论这件事。难怪阿娜斯大齐要定做一件金银线织锦缎的衣衫,到鲍府去出风头,戴着她的钻石给人看。我不愿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想压倒我,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帮过她多少忙,她没有钱的时候总给她通融。好啦,别管闲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早上一点,拉斯蒂涅还在特·纽沁根太太家,她恋恋不舍地和他告别,暗示未来的欢乐的告别。她很伤感地说: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你笑话,我只觉得心惊胆战,唯恐我消受不了这福气,要碰到什么飞来横祸。”

欧也纳道:“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变作孩子了。”

欧也纳回到伏盖家,想到明天一定能搬走,又回味着刚才的幸福,便像许多青年一样,一路上做了许多美梦。

高老头等拉斯蒂涅走过房门的时候问道:“喂,怎么呢?”

“明儿跟你细谈。”

“从头至尾都得告诉我啊。好,去睡吧,明儿咱们开始过快乐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奥和拉斯蒂涅只等运输行派人来,就好离开公寓。不料中午时分,圣·日内维新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停在伏盖家门口。特·纽沁根太太下来,打听父亲是否还在公寓。西尔维回答说是,她便急急上楼。欧也纳正在自己屋里,他的邻居却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托高老头代搬行李,约定四点钟在阿多阿街相会。老人出去找搬夫,欧也纳匆匆到学校去应了卯,又回来和伏盖太太算账,不愿意用这件事去累高老头,恐怕他固执,要代付欧也纳的账。房东太太不在家。欧也纳上楼瞧瞧有没有忘了东西,发觉这个念头转得不差,因为在抽斗内找出那张当初给伏脱冷的不写抬头人的借据,还是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正想把借据撕掉,他忽然听出但斐纳的口音,便不愿意再有声响,马上停下来听,以为但斐纳不会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的了。刚听了几个字,他觉得父女之间的谈话出入重大,不能不留神听下去。

“啊!父亲,”她道,“怎么老天爷没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产业,弄得我现在破产!我可以说话吗?”

“说吧,屋子里没有人。”高老头声音异样地回答。

“你怎么啦,父亲?”

老人说:“你这是给我当头一棒。上帝饶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脱口而出,说这样的话了,况且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教你这时候赶到这儿来?咱们不是等会儿就在阿多阿街相会吗?”

“唉!父亲,大祸临头,顷刻之间还做得了什么主?我急坏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发觉的倒霉事,提早发觉了。你生意上的老经验马上用得着;我跑来找你,好比一个人淹在水里,哪怕一根树枝也抓着不放的了。但尔维先生看到纽沁根种种刁难,便拿起诉恐吓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分产的要求。纽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里来,问我是不是要同他一齐破产。我回答说,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晓得有我的一份产业,应当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能谈。你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

高老头回答说:“对!”

“唉!可是他告诉我生意的情形。据说他拿我们两人的资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头的企业,为了那个企业,必得放出大宗款子在外边。倘若我强迫他还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双倍或者三倍的财产,因为他把我的钱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结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产业。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真诚,我听着害怕了。他求我原谅他过去的行为,愿意让我自由,答应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事业。为证明他的诚意,他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尔维先生检查。总之他自己缚手缚脚地交给我了。他要求再当两年家,求我除了他规定的数目以外,绝对不花钱。他对我证明,他所能办到的,只是保全面子,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尽量暗中撙节,才能支持到投机事业结束,而不至于动摇信用。我跟他闹,装作完全不信,一步一步地逼他,好多知道些事情;他给我看账簿,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看见一个男人落到那副模样。他急坏了,说要自杀,疯疯癫癫的,教我看了可怜。”

“你相信他的胡扯吗?”高老头叫道,“他这是做戏!我生意上碰到过德国人,几乎每个都规矩、老实、天真;可是一朝装着老实样儿跟你耍手段,耍无赖的时候,他们比别人更凶。你丈夫哄你。他觉得被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便装死;他要假借你的名义,因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这一点规避生意上的风波。他又坏又刁,真不是东西。不行,不行!看到你两手空空我是不愿意进坟墓的。我还懂得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放在某些企业上,好吧,那么他的款子一定有证券、借票、合同等做凭据!叫他拿出来跟你算账!咱们会挑最好的投机事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但斐纳·高里奥,特·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产业自主。他把我们当傻瓜吗,这家伙?他以为我知道你没有了财产,没有了饭吃,能够忍受到两天吗?唉!我一天,一夜,两小时都受不了!你要真落到那个田地,我还能活吗?嗳,怎么,我忙上四十年,背着面粉袋,冒着大风大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样样为了你们,为我的两个天使——我只要看到你们,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担都轻松了;而今日,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都变成一阵烟!真是气死我了!凭着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灵起誓,咱们非弄个明白不可,非把账目、银箱、企业,通通清查不可!要不是有凭有据,知道你的财产分文不缺,我还能睡觉吗?还能躺下去吗?还能吃东西吗?谢谢上帝,幸亏婚书上写明你是财产独立的;幸亏有但尔维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个规矩人。请上帝做证!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万家私不可,非有你每年五万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闹他一个满城风雨。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国会请愿。知道你在银钱方面太平无事,才会减轻我的一切病痛,才能排遣我的悲伤。钱是性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对我们胡扯些什么,这亚尔萨斯死胖子?但斐纳,对这只胖猪,一个子儿都不能让,他从前拿锁链缚着你,磨得你这么苦。现在他要你帮忙了吧,好!咱们来抽他一顿,叫他老实一点。天哪,我满头是火,脑壳里有些东西烧起来了。怎么,我的但斐纳躺在草垫上!噢!我的斐斐纳!——该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什么都看个清楚,账簿、营业、银箱、信札,而且当场立刻!直到知道你财产没有了危险,经我亲眼看过了,我才放心。”

“亲爱的父亲!得小心哪。倘若你想借这件事出气,显出过分跟他作对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你的,认为我担心财产,完全是出于你的授意。我敢打赌,他不但现在死抓我的财产,而且还要抓下去。这流氓会拿了所有的资金,丢下我们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为要追究他而丢我自己的脸。他又狠又没有骨头。我把一切都想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产的。”

“难道他是个骗子吗?”

“唉!是的,父亲。”她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一向不愿意对你说,免得你因为把我嫁了这种人而伤心!他的良心,他的私生活,他的精神,他的肉体,都是搭配好的!简直可怕,我又恨他又瞧不起他。你想,下流的纽沁根对我说了那番话,我还能敬重他吗?在生意上干得出那种勾当的人是没有一点顾虑的;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怕。他明明白白答应我,他,我的丈夫,答应我自由,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要在他倒霉的时候肯让他利用,肯出头顶替,他可以让我自由。”

高老头叫道:“可是还有法律哪!还有葛兰佛广场给这等女婿预备着呢;要没有刽子手,我就亲自动手,割下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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