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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桃零落委残红(三)

作品: 娇花不可亵玩 |作者:宋昙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3-1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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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周桃萼当了两辈子的大美人,男人只消一个眼神,她就能看穿对方心思。

此时她轻轻一扫,便知这一文一武,皆是见美心喜,精虫上脑。只不过相较之下,那车焜达达要更坦荡些,眸光炽热如火,丝毫也不遮掩,而这所谓的江祭酒,却是喜怒不形于色,匆匆不过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周桃萼扯了扯唇,移开视线,接着步子一转,便朝着药局后院走了过去。

车焜见状,先痴痴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提刀跟上,而那江栾,虽面色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抬靴,跟随其后。

在这橘井药局的后院,尚还住着五名女子,皆是身患女病,无处投奔,为周桃萼所收治。

其中四名,早先皆已嫁做人妇,却在发病之后,被夫君无情抛弃;余下还有一人,乃是归义县中莺花楼里弹琵琶的妓子,早年容貌姣好,恩客众多,日子也算红火,而如今罹患绝症,也只得孤苦伶仃,犹自等死。

周桃萼给众人一一诊视脉息,心中则暗暗思忖道:无论是陈大娘、檀仪,还是如今院中这几位女子,年龄大多集中于二十到五十之间。若说五十往上,她倒也寥寥见过几位染病老妇,十几岁的也曾见过几个,至于更年幼的,却是完全不曾见过了。

周桃萼上一辈子,当的是皮肤性病科的副主任医师,此时便忍不住,朝着老本行猜想起来:或许这发病年龄,与这女病的传染途径,背后暗暗藏着某种关联。从患者的年龄分布、社会特征来看,再结合檀仪腹中的死胎来推断,这个女病,很有可能是以性接触、血液等为传播媒介。

只是猜想归猜想,到底还是需要实证分析。

可惜她身处封建古代,又被人强掳为妾,受着百般桎梏,若想似前生那般,收集病例、观察记录、投稿论文,自然是毫无可能,就连给得了娘子病的妇人看病,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

周桃萼垂眸把脉,思及此处,不由轻轻一叹。相较之下,那几个小娘子凑作一堆,反倒精神得很,好似鸟雀群聚,叽叽喳喳,笑骂不休。

那琵琶娘子自幼流落烟花之所,最通人情世故。她眼儿扫了周桃萼一番,便在心里猜了个大概,含笑一叹,低低说起前几日的事来,道:

“前些日子,陶娘子出门在外。那个姓范的,先是急急遣散了一众药童,接着连奴几个的汤药也不给熬了。檀小娘子是个有脾气的,登时便提着扫帚,去院子里闹,可那范郎中推聋作哑,窝在屋头,一声不吭。幸而他那婆姨,还算有几分良心,熬了几回汤药,只是后来也被那姓范的给搅和了,骂他婆姨是花钱买死马——尽干蠢事。”

此番经过,倒是正合了周桃萼的猜测。

她垂眸冷笑,又听得琵琶娘子轻轻一叹,含笑说道:“娘子生得貌美,多半是遭了奸人觊觎。若是换作旁人,奴定要劝她顾上两处,一处脸儿,一处肚皮。世间男子最是浅薄,他待你好不好,只看你这皮囊美不美,身子娇不娇,肚子争不争气。至于甚么家世、才情、脾性,成亲之后,全不打紧!”

琵琶娘子言及此处,话锋一转,骤然抬头,深深望向桃萼:“但你不同,你是陶神仙!奴只劝你,顾住真心与风骨。若连你也只顾着脸儿俏不俏,相公宠不宠,肚子能不能生个娃,那这世间女子,迟早都要被这娘子病害了性命,何其可悲!”

周桃萼闻言,心上一震。

她抬起头来,与琵琶娘子两相对视,神色肃正道:“你放心。我既担了个神仙虚名,定不会辜负这神仙标格!”

琵琶娘子闻言,泪眼朦胧,欣慰不已,竟又哭又笑。

周桃萼缓缓拉起她的手儿,细细抚摩着她那因弹琵琶而生出的薄茧,心下亦是酸涩难言。

这娘子病,着实来得古怪。她心知,纵是她留下千百药方,纵是她雇来药童看顾,多半也是毫无用处。她这一走,这些女子,便注定难逃一死。可若是带上她们,且不说那姓袁的是否应允,就说这行军路上,舟车劳顿,又无药材供给,只怕反使众女病情加重。

去也难,留也难。今日相会,多半即是最后一面。

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为何生为古代女子,便是如此艰险!

众女紧紧围拥,虽哭成了一个个泪人儿,但却也并不颓丧。毕竟,得了这娘子病,迟早都是个死字。临死之前,不但有姊妹相伴,且又多活了好些时日,总好过孤苦伶仃,横尸街头,无人收骨。

周桃萼纵是当了两辈子医生,见惯生死,此时也不由悲从中来,泪落涟涟。

一众女子围在一块儿,哭了半晌过后,好似又觉得太过沉痛了些,便又你一言、我一语,讲起了平生的快活事儿来,听着听着,倒是令人忍不住发笑,心中些微释怀。

周桃萼正边提笔写着药方,边听那琵琶娘子叙述恩客的趣事儿,忽见车焜倚在门侧,用剑柄敲了两下门板,挑眉说道:“陶二,前堂有人来寻你看病。”

周桃萼稍稍一思,取来搭耳小帽,又用巾布遮住口鼻,这便由江栾引着,步往前堂。

及至堂前,她掀了帘子,撩起眼皮子一瞧,却见这一来就来了一对儿,且还都是熟人。

左边站着的,恰是那打媳妇的连登。这郎君依旧是模样憨厚,逢人带笑,与半年多前相比,倒是白胖不少,想来多半是那朱芎草起了效用,令他身材发福、性情温和。

而立在他身侧的,则是连登家的娘子。周桃萼眯眼细一打量,见那妇人虽怯弱了些,但身上面上并无伤痕,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再看右边,一袭华服,坐在那儿手捧茶盏的,正是那狗皮膏药似、阴魂不散的陈泼三。

周桃萼蹙起眉来,再顺着他足下靴履往下一瞧,便见地上横卧有一纤弱少女,柳眉花眼,依旧如昨,正是先前中毒的抱香娘子。只是抱香如今这身上,却是裙衫破碎,隐隐可见鞭痕累累,也不知是被何人打得气息奄奄,昏迷不醒。

眼前种种,竟与昨日仿佛无异。她自以为救了人性命,可却只救得了一时,救不得一世,如何算得上真正的医者?

周桃萼紧紧抿唇,连忙快步上前,蹲在那少女身侧,先抬手探了探鼻息,接着又诊视脉息,口中则朝着陈泼三问道:“抱香乃是被何人打伤?”

周桃萼虽遮了口鼻,但这白嫩肌肤,娇艳眉眼,全都显露在外。陈泼三见了,怔怔然竟一时失言,周桃萼问了两回,他才堪堪回神,不敢置信地指着她道:“陶二,你、你竟是个女子!”

他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皆是一惊,齐齐朝着桃萼望去。似那陈泼三,虽是惊异,却还不曾有所动作,而那连登听了,先是眯眼一瞧,随即竟气得跳脚,指着桃萼大怒道:“骗子!这厮是个骗子!”

他揣着袖子,瞪着大眼,用方言骂骂咧咧道:“操恁娘的,是个没把儿的,从前也是唬我的!原还想让你这甚么陶神仙,给俺婆姨瞧瞧怎么下不来个崽儿,谁曾想是个诓人骗人的蠢妇人!”

连登骂了半晌,本欲离去,却又惦记起先前看病的银钱来,磨蹭着不走,想要撒泼耍赖,要回治病的银钱。车焜见状,嫌他生事,心中不耐烦起来,登时长剑出鞘,寒光乍现,那连登见了,吓得屁滚尿流,双腿发软,只得忍下憋屈,带着娘子匆匆离了药局。

堂中骤然乱成一团,周桃萼却置若罔闻,只吩咐榆荚跟自己一块儿使力,将这纤弱的抱香娘子一路扛到了卧房里来。车焜原本还想跟随入内,但一听周桃萼说要给抱香脱衣搽药,也心知不合礼数,只得与江栾一同守在门外,附耳偷听房中动静。

周桃萼秉起灯烛,寻来伤药,又唤来榆荚一同,细细为那抱香娘子涂抹药膏。半晌过后,那榻上少女,渐渐缓过气儿来,睫羽微颤,慢慢睁开了那一双我见犹怜的水杏眼儿。

这少女见了桃萼之后,先是一惊,随即微微嗫喏着,欲言又止。

桃萼见了,心知她定然还有些紧张惊惧,声音不由放柔,轻轻唤她道:“抱香,别怕。我是陶二。先前你中了马钱子的毒,是我救的你,如今你受了鞭伤,又是我救的你。”

她稍稍一顿,又无奈笑叹道:“虽是缘分,可我宁愿没有这等缘分。”

抱香闻言,眨眼泪落,身子一松,心上立时与她亲近许多。桃萼起身,给她斟了碗热茶汤,眼瞧着她咕咚咕咚地饮尽茶汤,心生怜悯,又弯下腰身,附在少女耳畔,对她低低说道:

“可是那陈泼三打的你?你不用替他瞒着,如实跟我说,姐姐定有法子治他。”

抱香稍一沉吟,这才蹙着柳眉,哑着嗓子,弱声泣道:“是三郎与三娘子,一同鞭笞的妾。”

言及此处,她有些犹疑不定,又看了桃萼两眼,抿了抿唇,这才下了决心,细声说道:“妾本是北周人氏,幼时被人拐到了南边,之后又被卖到了三郎手中。如今袁家军收复了归义,三郎却……却仍偷偷私通金人,实乃卖国求荣!妾瞧不过去,便婉言相劝,可三郎却说妾失了本分,合该好好管教……”

桃萼闻言,心底明白过来。想那陈泼三,先前就举荐她去给四狼王解毒,说甚么是为了银两,如今想来,多半是私底下早有勾连。

她眸光深沉,直直盯着抱香,并不急着为她打抱不平,只又挑眉问道:“抱香,你一口一个三郎,可是对那袁泼三仍有情意?”

抱香一怔,却是不曾料到她有此问。

少女咬唇,螓首轻摇,哀哀说道:“嫁鸡与之飞,嫁狗与之走。出嫁从夫罢了,谈何情意。”

桃萼又提高声量,冷冷问道:“那陈泼三若是因叛国谋逆之罪,受了千刀万剐之刑,凌迟三日,割三千三百刀,你可会为他求情?”

抱香闻言,不由愣住。

融融烛火之中,少女神色变了又变,半晌过后,终是狠下心来,咬唇泪落,恨恨说道:“妾断不会为他求情。妾被打得半死之时,又有何人,为妾求情?又有何人,不将妾当畜生,当妾是条人命!”

桃萼闻言,不由缓缓笑了,轻声说道:“好,此言甚慰!须知人是救不得的,人只能自救。”

她如今也看明白了。她救了袁骠骑,却反倒惹火烧身;她救了檀仪,檀仪却仍是香消玉殒;她给连登下了朱芎药,那连登虽性子温和了、人也力气小了,但那深深浸润在骨子里的男尊思维,却是断然不会因此改变。

药到,虽可病除,可却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这抱香娘子若是愚迷不悟、不肯自救,那桃萼便只会医她的皮肉之伤,断不会救她于水火之中。

周桃萼替她掖了掖被角,稍稍侧身,转而朝着门外扬声清道:“车焜侍卫,江祭酒,二位大人偷听够了没?堂外正有个叛国贼,你二人捉还是不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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